#神父的鹽
你會在泛藍群集裡面打水扁牌嗎?
然後跟韓粉說這樣可以吸到綠票,阿扁也是中華民國總統,而且建設中華民國有功,說服國民黨支持者接受.然後中天上面下標,「萬安打了水扁牌,搶走民進黨神主牌,民進黨還剩下什麼?」
相信我,這種戰略挺獵奇的,而且正常人的腦袋想,也知道不會成功.
錢復說「蔣的民調遙遙領先幾位前任總統」,實在黑人問號,這不是在捧蔣經國而已,也在暗酸蔡英文.吳淡如和郭台銘先前在那邊怨嘆,女兒不知道孫中山是誰,如果連孫中山都不知道,年輕人有幾個人認識蔣經國?恐怕有不少人在新聞事件出來才去估狗蔣經國是哪位吧?
說白點,越接近現代的政治人物,越和民眾有利害關係,越不想付出太多信任給對方,以防他們獲得過大的權柄,掣肘自己的自由.加上藍綠意識,最終就是看起來較無害無印象的人,或者死人,會分配到額外的支持度,這道理就跟過去台北市長選舉,蜂蜜檸檬民調特別高一樣,如果把這國發會2017年做的鳥東西,蔣經國換成樺山資紀還是袁世凱,這民調也差不多吧?能當作參考嗎?
黨國體制內少數的蔣經國狂粉,在民進黨任內搞的小出軌,能假定全台灣意志?
要不要做個民調看看現在還有多少人知道蔣經國是誰?搞不好連4趴都不到.
如果認為靠蔣經國牌能拿到中間選民,我覺得這個盲點實在有點大的離譜.
中間選民,中間選民,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之,神父很早說了,中間,就是一片空白,腦袋一片空白,是需要你帶領什麼,不是去符合什麼,不會有人把一片空白,當作是要仿效或追逐的對象,通常是要進行什麼犯罪行為,才會假託一個虛構的他者.
在美國,通常稱搖擺選民,搖擺州,沒有什麼中間選民.
1124,就是在這種「把餅做大」的錯誤觀念下,民進黨缺席東奧正名,不刺激核能議題,空汙議題,甚至消極面對同婚議題,冷處理公投綁大選,對方擺明藉由公投拖垮大選,遷怒執政黨的問題.因為不能得罪中間選民,要把餅做大,所以台北市長禮讓,為了討好中間選民,開始了白綠合作.
直到大敗後,仍然沒有忘記這種把餅做大的迷思,繼續開啟北門會,於是產生了令人難以忘懷的一幕.
為何這種把餅做大,要做全民總統,明明看就知道會死得很慘的東西,卻屢試不爽?
如果你是處於弱勢,那也就算了,屬於一種哀兵之策,如果佔據優勢,還來這招「中間選民」,只能說,心理面應該有種自我暗示,「我不想贏,只想輸.」的魯蛇慾望.
目前看起來,響應這個經國牌的有,李艷秋、葉玉蘭、吳子嘉,老實說,我看不出跟這些人站在一起對選票有什麼幫助.
當然還有于北辰、蔡詩萍,這些所謂淺藍,老實說,就算不打經國牌,這些人也是會幫你說話的,根本犯不著冒犯這種得罪泛綠選民的風險,這些人,在緊要關頭釋出的幫助有限,大部分在前頭打仗,承受砲火,陪你一起喜怒哀樂,都是自己的支持者.
于北辰還挺有趣的,跑去問coco姊,蔡英文打經國牌,綠色選民真的能接受嗎?
我看,就連于北辰還比某些民進黨高層還了解民進黨人呢.
打經國牌,在神父看來,就像對某種藍色不明物體遞上投名狀.
有用嗎?我認為是沒有,因為那不明物體看起來很龐大,其實只有一小搓而已.
蔣經國在媒體上的新聞,其實近幾年的露出度,幾乎少的可憐,就連蔣家的秘辛,也因為講得爛了,而不再令人感興趣.
打經國牌,我看,還不如打美齡牌還來的有用,至少他到美國去演講過,沒有直接殘害台灣人,或背刺美國,搞不好還有人會接受.
說白了,近幾年最喜好講蔣經國的,大概就是某年代電視節目台的主持人,就是個狂熱的經國粉,過去整天播送蔣經國一段談話,什麼「醋就是醋,醬油就是醬油,你不能拿買醋的錢去買醬油.」來顯示藍綠一樣爛,中間選民超越藍綠,我最中立,若打經國牌有什麼好處,就是這些少數媒體人,經國粉,會給你許多方便吧,但,當初疫情之時,他們拷問陳時中,大叫我要疫苗,這一幫人可是不遺餘力.
有brother說得很好,蔣經國不是「反共保台」,是「反共保中」,或是「反共保華」,蔣經國的「反共」,是反對「一中一台」、「台獨是叛亂罪」、「言論自由是叛亂罪」.
看到coco在節目上,提到過去在聯合報的時候,她怎麼執筆寫下「章亞若和蔣經國」有多麼勇敢,她說,那時候她第一個寫的,是在開放報禁以後,第一個敢這麼寫的,如果是在不久前,那可是叛亂罪,會被抓起來的!
為何?因為寫到蔣經國的痛處了,冒犯龍顏,唯一死罪,這,就是蔣八國.
再來,認為經國牌是「華獨」,尋求「維持現狀」,呃,我想,這個脈絡是這樣的,詳情可以閱讀一下「美麗島大審」,你會發現,現在所謂中華民國派,華獨,在當時,其實都已經發生過了,在一群美麗島人士被指控「台獨」的時候,他們的辯詞,已經發表了這種路線,但跟蔣經國代表的一脈檢察官,顯然,是水火不容,唯一死罪.
當時,主張台獨是叛亂罪,所以他們用各種邏輯閃避,例如姚嘉文被質疑,「你是不是台獨?」
「改不改國旗、國歌、國號,不是重要的事,內部改革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反對與中共結合就是台獨,那就是的.調查局的人告訴我,現在的思想只有兩種,一是『統派』,一是『獨派』,沒有其他.」
施明德方面,法官問他是不是台獨,他回答,
「我們曾在文件上表示過,三十年來台灣事實上已獨立,在五月份我們發起重新加入聯合國,以中華民國名義而非台灣名義,在法律上用中華民國,私下通稱台灣,分界非常清楚,台灣獨立也就是中華民國獨立.」
結果,檢察官勃然大怒,打斷他的說話,
「關於被告一再強調所謂『台灣已經獨立三十年的說詞』,檢方認為台灣是中華民國的一個行省,這是普遍承認的事實,而共匪是一個叛亂的組織被告對此也不否認,三十年來『復興基地』的軍民同胞為了反攻大陸解救同胞可以說一直不停的在努力、奮鬥,但是被告卻說台灣已經獨立了三十年,意圖置大陸九億同胞的生死於不顧,其居心叵測.而且被告又說在中美斷交後,政府盡力要維持我國和美國之間政府與政府的關係,被告竟予歪曲為台灣已經獨立,對於兩點謬論,檢察官覺得有必要在此予已鄭重的聲明、澄清.」
我們看,這兩人一個明顯表態華獨,另一個則巧妙地揭示了「反對統一就是台獨」,結果調查局的竟然告訴他,這是不對的,「統一」才是對的,蔣經國反共的內涵,就是統一,不包含「反對統一」、「一中一台」、「維持現狀」,這些都是「叛亂罪」,講白了,跟習近平的文告差不多.
我們從嘉義縣政府函令公私立學校的公告「針對高雄暴力事件時叛亂犯供詞請適當澄清與宣導」來說,他們甚至要學校去澄清這種特殊的意識形態:
「六、美國承認共匪,係美國方面錯誤決定,我絕不承認此一事實.中華民國政府,為唯一代表愛好自由民主之整個中國人政府,與美國保持實質關係,即以此為根據,絕無『兩個中國』、『一中一台』或『台灣獨立』之意義存在.」
為什麼特地要澄清「一中一台」?因為那是庭上有一個叛亂犯的供詞,
「我同意海外若干中國問題專家的建議,要解決台灣問題,必須一中一台.」
對,她就是陳菊.
所以,拿蔣經國的「反共」,來嫁接「抗中保台」或「反共保台」,坦白說,太勉強了,是八竿子打不著邊的東西.
我看民視的政論節目,標題「戰北市!民進黨"經國牌"黃珊珊"抗疫牌"蔣萬安接招?」、「蔣家光環雙面刃!蔣萬安軟肋?難抵小英"經國牌"!」,老實說,不知從何吐槽起.
民進黨應該打的是抗疫牌吧?怎麼會是經國牌?這不是神主牌都給人搶去了嗎?蔣家光環雙面刃,邏輯上,打經國牌的人都會有負面影響吧?小英打這種牌不會有兩面刃?難道是經國自助餐?
講白了,你在民視播這種東西?民視的股東,多是從前的計程車司機,一個一個集資募起來的,那些人就是當初黨外時期被蔣經國打最慘的那一群,巴不得打死蔣經國,結果現在你跟這些人說,小英打經國牌?這些人會不會想,啊我當初是投台灣牌小英,怎麼一覺醒來我們小英變成經國牌?確定在同溫層播這種東西,不是敗票嗎?
這種策略,殺敵一百,自損三千,想要在對方陣地放火,自己的本陣卻先燒起來,坐這山,望那山,到頭來,一場空.
民進黨支持者,儘管仍然會投票,但是失望是一定有的,這股失望與失落,只會降低己方的士氣,在重要的議題浮現,防守的力道,主動幫忙說話的力氣,必然會減弱.
執政有包袱,每個議題都會有折損,每一份支持的力量,都不容失去,已經有執政的包袱了,真的沒必要,再將蔣家的包袱,給攬在身上.
如果說,躺在泥巴裡,把身體弄髒,可以得到什麼收穫,這個收穫,大於弊端,還有一試的價值,但如果躺了這淌渾水,什麼也沒得到,除了泥巴,只有更多的泥巴,付出的代價與得到的不成正比,那根本沒有做的必要.
我知道許多1450和英粉,仍然在努力解釋,這是可以理解的,台派之間,已產生了衝突,一方的用意,是在保護小英,而不是保蔣經國,同樣的,另一方其實也是在反對蔣經國,並不是在反對蔡英文.
那麼,是什麼東西讓它嫁接在一起,產生莫須有的誤會與傷痕?
我看,恐怕是哪個高層的狗頭軍師,又想出什麼高明的戰略吧.
但是該喊停了,該有人喊剎車了,否則鐵達尼號撞兵山,後果肯定不堪設想.
從公投,到反罷免,到補選-一路一路咬著牙撐過來,這些勝利,都不容易,還沒根基穩固,真的沒有本錢,沒有精神,在當作賭本,去謀求想像中更大的戰果.
如果你的胃潰瘍才剛好,真的不要搶著去吃不乾淨的東西,會傷胃.
民進黨如果要打經國牌,蔡英文要走這種把餅做大,藍綠和解,最大公約數,全民總統路線,我想,現在還不是時候,差不多可以等到那些被蔣經國迫害的人,都老死光了,他們的後代也都忘了,課綱也不改了,專門寫著十大建設、邁向民主自由,到那時,在做這種事也不遲.
民進黨的神主牌,應該是抗中保台,防疫,轉型正義,如果你想著要搶別人的,也別忘了不要丟失自己的,因為你的神主牌,多的是其他人,其他小黨要搶,那才是真正有價值的神主牌,拿到了蔣經國,失去了轉型正義,或者兩個我都要,我想,到最後什麼也得不到.
拆開蔣經國這個大禮包,結果,裡面裝的都是空氣.
一個人氣喘吁吁跑了三千公里比賽,好不容易贏了,卻把獎盃送給別人,然後把落敗的人的蔣杯給搶過來,變成倒數第一.
天底下,沒有比這還悲傷的事,沒有比這還愚蠢的事.
神父欣賞的,不是2018年,那個在北門會裡的蔡英文,想著怎麼把餅做大,討好中奸選民.
神父欣賞的,是2019,當韓國瑜的副總統候選人張善政批評她留美期間「房間有很多黨外雜誌」,「當時蔡英文就是黨外傾向」.
她回答,「那又怎樣呢?」
我想,這才是我認識的蔡英文.
一個無所畏懼,不畏人言,不想低頭,不願屈服,充滿自信,勇敢做自己的蔡英文.
她堅持這樣的信念,一路衝到了817萬票.
這些人,不是看她打什麼經國牌,才投給她,而是堅持台灣價值,炸裂開的最大公約數.
我欣賞這樣的蔡英文.
你也應當如是,BROTHER.
- Jan 26 Wed 2022 06:51
你會在泛藍群集裡面打水扁牌嗎?
- Jan 04 Tue 2022 14:51
保師傅私房香辣醬
- Jan 02 Sun 2022 16:09
薛好薰/耳鳴
2020-10-11 06:37
一早,眼睛還未睜開,陣陣噪嘶便在耳際爆響,接續昨晚入睡前的聒噪,彷彿老舊電腦開機時的風扇聲,伴隨我這一整天的行動坐臥。
年少時為了升學,用音樂和耳機隔絕外在的紛擾,以求清靜專注。投入職場後,原本就不擅交際閒談,在辦公室戴上耳機更像某種宣示,便成了八卦的絕緣體。殊不知,長期以往影響聽力,像一扇逐漸闔上的門,僅容許某個範圍內的分貝擠進。等到拿下耳機企圖理解別人時,耳鳴又悄悄上身,再也不肯離去。
平時與人的對談中,耳畔縈繞著如同電話裡輸入信用卡理財密碼時所出現的干擾音,讓我無法擷取完整訊息,必須請對方重複幾次才能明白。就診後,經過種種檢查、測試,醫生判斷是聽力受損之外,處理音訊的神經系統也出了問題,且會隨著年紀增長而越加嚴重。我不得不接受自己就像一部逐漸老舊的車子,各處螺絲開始鬆動,喀喀作響。
耳鳴就像個黏膩的小東西,總是不招自來,蠻橫霸占我的耳膜,甩脫不掉,只能試著和平相處。雖說「和平」相處,其實是沒得商量,它逕自作為,我忍著、讓著,無所遁逃,只能按捺無處可發洩的嗔怒。
讀書寫字時,播放歌曲的習慣還是沒改,如今背景音樂又交織著另一層襯底,嘈嘈切切,形成擁擠的音符。耳中所接收的音頻有如亂針刺繡一般,從各處向我扎來,時間不再是無聲流淌、暗中偷換,刺點與疼痛,分分提醒著我的存在。
不僅在我獨處時作祟,耳鳴也在喧囂的時候現形,充盈耳道的聲響,將我和所有熱鬧阻隔,變成只有我倆的私密關係,其他的隻字片語得在它的無形網羅中覷空鑽縫進來。所以時常篩漏關鍵字詞、一知半解別人的言語、辜負了說者原本只與我分享的悄悄話、對引爆笑點的俏皮話無法及時反應……。我通常先附和地笑,之後一問再問,把悄悄私語變成旁人皆知、笑話變冷。有時候換來一句:「沒事。不重要。」
漸漸被不知情者宣判為對話心不在焉、難以溝通、不懂幽默……
於是,耳廓在與人交談中嚴重失職,卻彷彿接收天線般,專設來攔截發自敵國或外星球的神祕密碼:長長短短、疏疏密密、點點頓頓、噠噠。噠噠……
幸虧我無能解讀,不致像嚴重幻聽者耐不住耳邊絮聒,被迫做出旁人無法理解的行動。
就連夜半寤寐之間,它也迫不及待刷存在感:唧唧、嘰哩、嘁嘁……。似乎殷勤提醒著:幾點了?口渴嗎?上廁所?
耳鳴讓闃寂的夜裡變得喧譁不堪,像全世界失眠者的思緒洶湧竄流,或是跨年的人潮所集結的聲浪都灌進我耳裡;又如耳蝸神經收集了整個夏天樹林的高亢蟬噪,一波波毫無間隙的輪轉。我翻來覆去,耳朵緊緊貼著枕頭也無濟於事。學生時代總巴不得自己是永遠不需要闔眼的魚,夜以繼日把古今中外人事時地物公式定理單字全印刻到腦海裡。但如今,失眠的夜,拿起最艱澀的、翻譯的、語法彆扭的理論書,一行行往下掃讀,卻催不了眠,腦海也船過水無痕。漫漫長夜,誰伴明月獨坐?我共耳鳴兩個。失眠的夜加上耳際隆隆,只會讓人更煩躁。但煩躁到極點,又阿Q地覺得有千萬人、千萬隻蟬,在不寐的夜陪伴著,似乎也沒那麼孤獨。如此輾轉反側,總不知是意識先混沌了,還是耳畔停止嘔啞嘲哳,才能沉沉睡去。直到它再次響起。
年輕時有意地拒聽某些聲音,全心專注自己的天地。等到覺悟這想法的褊狹,敞開心窗接收外在世界,不料另一層障蔽已生成。生活中的不適與不便、他人的反應與自己所錯失的,令我心生懊悔,種種情緒在耳中雜揉嘎吱著。
直到幾年後,偶然間讀了史鐵生的筆記:「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這股糾纏的情緒才釋然。
他說起自己剛殘疾坐上輪椅時,覺得人生天昏地暗;等到長出褥瘡只能連日躺著,才看見可以端坐的日子多麼晴朗;後來又患了「尿毒症」,常昏昏然不能思想,更加懷戀往昔時光。因而醒悟:「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加一個『更』字。」
當無病無痛時,我或許會無視於這番話,但那刻卻彷彿一記棒喝: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過了人生最高峰之後,眼前的每一刻都比未來美好。
的確,在耳鳴的刀鋸下,喁喁細語被切割得支離,但只要說話者放大音量,我仍可以完整理解;睡眠被刀鋸往返拉扯而斷裂破碎,便起身在滿耳嘈雜中讀幾頁書,看明月的朗朗清光緩緩移向西窗。樂觀等待時間一久,鋒刃作用力稍鈍,或許可以重拾較大面積的安眠。
我於是學會接受耳內有如一只滾熱的油鍋,恆常滋滋作響。在日常起居飲食間,眼耳鼻舌身意都隨他像滴淋著水的料理,投下鍋,冒著煙,伴隨著一長串的亂鳴。
嗤嗤……
- Jan 02 Sun 2022 16:07
丁允恭 時報文學獎第29屆短篇小說首獎 擺
無論如何,她還是個愛好和平的情婦,
不會做出破壞性的舉動。
計步器的存在,似乎也在持續地營造這份和平。
男人與Fe每週相處的時間,長期下來,
沒有變少,卻也沒有變多,
鐘擺在兩個端點之間擺盪的頻率形成一個動態的平衡。
「運動對身體、對心情都很有幫助,是真的喔。只要簡單的擺動, 你就可以忘掉現實裡面不開心的事情。」
「鐘擺也會忘掉自己是鐘擺嗎?」
男人沒有回答她,繼續像鐘擺一樣地在房間裡往復走動著。
做鐘擺是件不開心的事情嗎?Fe突然覺得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其實每個人都有他自己那一個掛鐘大的空間,每天我們都在裡面受到重力和慣性的牽引,而不自由地擺動著,似乎沒什麼開心或不開心 好說的。
男人有兩個掛鐘,但這替他帶來的,卻是更少的自由,與更多擺動的義務,他在Fe這邊尤其忙碌,總是得不停地奔走著。就像廣告詞說的一樣,他不是正在奔走著,就是在奔走著前去奔走。
男人的身體確實精煉過,以四十歲開外的年紀來說,他未免太過健康精實了一點,就像剛剛補綴的中古建物一樣,你會很容易忘掉這裡 面發生過的歷史事件,而傾向用一種膚淺的態度去瀏覽觀光。
男人和他的妻子,就住在同一棟公寓裡,Fe的樓下,他的工作是地方法院的公設辯護人,在大學畢業以後,就展開了漫長的職業生涯, 至於他搬到這棟公寓來,也是六七年以前的事了,而Fe則搬來不過一 年餘,認識他則是那不久之後的事。他的妻子,Fe只見過四五次,匆 忙的照面。
會去做公設辯護人,他當然是一個距離野心相當遙遠的人,從進入這職業開始,就決定了此後將在悠長的歲月中沉靜地過著。
與法律的職業不相稱的是,男人會表現他奇特的幽默感,他也能對女人的情緒做正確的理解,還能夠分辨粉餅與粉底液的不同使用場合 ,並記得所有衛生棉品牌的優劣,所以Fe絕對不會找不到理由告訴自 己,為什麼要繼續和他保持這樣的關係。
男人的妻子是醫院的營養師,也是大學的兼任講師,她發配給他一個電子計步器,用來控管他的運動量,以及其他。
嚴格計較起來,男人的妻子對他甚至可以說是縱放的,唯一的羈束就在於計步器。即使是這個,她也有一個極為慈愛的理由,就是對他 健康的維護。她計算著他的BMI指數、平均心搏、收縮壓與舒張壓, 一年還會叫他去醫院做一次全身健檢,她總是會利用關係,幫他安排最令人放心的醫師。
他每次到Fe這間房子裡來,一概都是用出門運動當作理由。妻子也不多問,只是總在他回家以後,細心地檢查他計步器上的數字。
「哪有可能每天的步數都是一樣?」
「當然是不一樣囉。每天都一樣,才會被發現有問題吧。」
男人跟她說了一個小故事:在戰後的德國,麵包要用配給發放的, 每個人每天200公克,有一個統計學家就累計每天麵包的平均重量, 用高斯分配去套,發現常模的平均數是195公克,於是向政府抗議麵包師傅偷斤減兩。
「後來這位統計學家再也沒有收到低於200公克的麵包,但他把麵 包代入常模,發現只不過是師傅把篩選過的麵包送到他家去,至於整 體上來說並沒有改善。」
「麵包師傅有被怎樣嗎?」
「應該也沒有吧,法院總不能只因為統計數字,就把一個人判刑吧 。」
但是妻子不是法庭,只要達到了她的心證程度,她就可以對他做出 判決了。吊詭的是,懲罰可能是還給他絕對的自由,但很顯然不是所有人願意交換這種自由。
「理論上,在這段時間裡,我是應該不斷地走動的。」
為了讓計步器有個合理的數字,他常常在Fe家中忙碌地走動著,從 飯廳到客廳,從臥房到廁所,腳步聲則透過地板,傳達到他與妻子的 家裡去。
男人還在Fe的房子裡,自己理清出一條走道來。她向來不是內務嚴 整的人,而男人則發揮了法曹的秩序感,在她這邊為物品們編列的新 的體系:椅子用餐後要全部推入餐桌底下,塑膠櫃能盡量疊合的就要 高高地堆疊起來,穿過的衣服絕對不能棄置在地板上等等。這一切, 都是為了要替他開整出一條可以往復疾行的走道來。
Fe覺得很諷刺的是,男人為了掩飾自己的行蹤,而必須一直做著可 能透露行蹤的事。男人的妻子在家裡,應該可以隱約地聽到天花板上 傳來的腳步聲,或許還因此覺得煩悶不堪,但她卻茫然地不知道一切 代表著什麼。
一個妻子能夠聽得出丈夫的腳步聲嗎?她不知道,她自己也沒有把 握能夠做到這樣的事,如果沒有天生的節奏感,並配合著刻意的觀察 ,或許要經過個二三十年才能夠形成這樣的能力。
而以這樣的時間尺度,來衡量男女關係,對她來說太難想像了。並 不是說她對於男女關係過度輕率,而是在她整個生命之中,就少有什 麼縱貫二三十年的經驗,不管是哪一種的,連肉體的狂喜也沒這麼悠 久的歷史。
事情昭然若揭地向她呈現著,但她仍然一無所知。她只能詳盡地解 讀著統計模型,卻不能聽得懂她丈夫的腳步聲,就在她的正頭頂上, 急切地洩露偷情者的行蹤。她可以找到男人每天步行數量的常模,可 以畫出男人體重的回歸模型,可以算出所有項目間的相關係數,卻不 能用手掂量出她的麵包,每天偷偷地少了五公克。真是個令人生氣的 無能者。Fe多希望男人的妻子能夠打破沉靜的修養,來探詢這天花板 之上的老鼠蹤跡。不然男人就得繼續地奔走下去,她看了怪不忍心, 對自己也不忍心。
甚至在做愛的時候,男人也把計步器戴在身上。全身赤裸脫光的他 ,出自於某種戲謔的惡意,像是要提醒她什麼一樣,竟用細繩把計步 器固定在脖子上面。為了達到感測元件所須要的振動,他甚至還得刻意地、不自然地向她的身體突進,那計數器就像鐘擺一樣,在她面前往復著。
男人每一次進入她身體時,數字就在她眼前向上跳一格,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累積著,但下次再過來時,他又已經把這些數字歸零了。
「103下。」有一天她突然對著他說。
男人不解地看著她。
她笑著搖搖頭。這是這幾個月來的平均數字。她也想學習男人的妻 子,開始收集他的數目字,做出一個生活的統計數字,雖然她只懂得加總起來以後單純地除開,這種小學程度的統計學方法。
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看著百貨公司門口的人數累計器,跳躍的數 字使她的臉發熱了起來,就這樣提著皮包呆滯地站在那邊,覺得自己的雙腿即將癱軟。
Fe每兩三天,就會跟男人約在那家百貨公司樓上的餐廳共進午餐。 男人工作的法院,就在百貨公司隔壁,他們總是可以大大方方地、手挽著手,在這條開闊的道路上面散步。
在這邊,他們從來不遮掩什麼。他們不必遮掩,這是個計步器所無法統治的領域,縱使路上的車聲川流不息,卻也沒有計步器的聲響那麼地讓她震耳欲聾,然而那聲響其實並不存在。這段時間卻不必用計步器來計較步數的多少,雖然還是在行走著,但心裡面卻休息了下來 。
無論如何,她還是個愛好和平的情婦,不會做出破壞性的舉動。計步器的存在,似乎也在持續地營造這份和平。男人與Fe每週相處的時間,長期下來,沒有變少,卻也沒有變多,鐘擺在兩個端點之間擺盪 的頻率形成一個動態的平衡。Fe有時也不得不覺得,計步器詭異地劃定了男人的領域,就像個野生動物園一樣,看起來沒有牢籠,但在寬 廣的草原外面,有更為深廣的壕溝,再怎麼兇猛的私情也無從翻越。
哪天這雙方姑息主義的和平會被打破呢?沒有人打算出手的戰爭, 應該就無從爆發,Fe想,如同和平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一樣,戰爭也不會。然而開戰日突然就這樣到了。
那天男人到她的房子裡來,還沒說一句話,卻把懸掛的計步器取下 來,叩一下地丟在餐桌上面。他沒有解釋什麼,只看得出他臉色很不對勁。
「你跟她起了爭執了?」她想問,但是沒有問出口,還是一樣,姿態的問題。
但她暗忖起來:不擅長爭吵的人,偶然的一點火花,就會讓他做出破裂性的事情來,這也是時有所聞的。
這一天,男人不再在自己所開拓出來(而在她的領土上)的那條道 路上奔走了。空閒下來以後,他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在這間房子裡安適地存在著,大部份時間,他讓自己沉陷在客廳的沙發裡面,偶爾會無意識地站起身來,卻在起身以後才發現並無行走的必要性,而訥訥地做了一個旋體的動作,又復歸不太習慣的靜止。
瞧這個不必再擺動的鐘擺。Fe看了忍不住覺得好笑。
這天晚上他也不回去,破例地他們做了一個晚上第二次的愛,雖然沒有了計步器,他依舊保持著那種刻意突進的動作,眼神則因為焦慮而飄忽著。她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但她耐心地忍受了下來,因為事情好像就要解決,在那之後,他將每天安穩地與她做愛,或是再也不跟她做愛了。
早上他離開,但不久以後又回到屋子裡來了。
「她在屋子裡面,卻把門反鎖了起來,我怎麼按鈴她也不開。」他 看起來相當慌張。
「要報警嗎?」Fe馬上接口,但講完才發現怎樣抑制自己的聲調, 都免不了幸災樂禍的意味。
他搖搖頭拒絕了。拒絕的原因很多,她或多或少也可以想像到一些 。然而最後他做了荒謬的決定:從這房子的陽臺,向下攀爬到自己家裡去。連在這樣的時候他都要對自己的身體抱持著過度的自信,她覺得實在是匪夷所思。也或許是他對妻子就是那麼在意,非得要如此的冒險,才能表現懊悔或者痛苦。想到這邊她不禁有氣。
但Fe還是依從了他。她替他找來這房子裡少數堪用的童軍繩,看著他在陽臺的欄杆上七手八腳地打好了死結,然後像跳水選手一樣鼓足了勇氣,往外翻出去,打算沿著牆面垂懸而下。
然而,這繩索卻似乎不太夠長,綁上的時候,又為了防止鬆脫,他 花了太多的部份在繩結的部份,他莽撞地跳了出去以後,挑高的樓層讓他無法搆及自己家裡的陽臺,他就那樣懸在那邊,牆面僅有磁磚的橫溝,要攀爬回去也欠缺施力的地方,何況那太過危險了。
於是他就在樓層中間微微搖晃著,不再像鐘擺那樣的,幅度要小得很多,幾乎可以說是顫抖。Fe看著當然應該緊張,但又不知怎地恍惚了起來,卻不是手足無措那種,反而有點事不關己的感覺。難道是我也嚇傻了嗎?她這樣想。
男人忍不住呼號了出來,那樣子竟然有點滑稽。
他的妻子也從屋子裡走出到陽臺上,往上探身,看著自己的丈夫, 隔著距離,也跟Fe視線相互交錯,她的眼神看來一樣呆滯而茫然。然 而她到底是回過神來了,急忙地返身進到屋裡,應該是打電話或是找尋救援的手段去了。
男人暫時還算安好的掛在那裡。他沒有摔下去,但那兩個掛鐘卻一次從樓上掉了下去,應該都摔破了吧。
無論如何,他不必再這樣奔走了,Fe想,等下還要把放在餐桌上的計步器交還給他,那對於他的健康終究還是比較好的。
- Jan 02 Sun 2022 16:05
凌性傑 時報文學獎第29屆散文評審獎 濕樂園
此中亦有至樂,你讓我的快樂旋轉又旋轉,宇宙在爆炸,我眼前有 七彩的星雲飛昇又飛墜。
我感到自己小小的孔穴不斷擴大又擴大,大過自己的身體,也大過 黑暗的房間。那一片潮濕就是整個傾斜的宇宙。
雨已經開始下了。雨已經開始下了……
親愛的S,雨季已經開始了。我也開始生活在一座失去你的城市, 想要安靜的把情感與慾望的屋子關上。偶爾也會想起,那些日子我們 把世界的閘門打開,向彼此源源不絕的傾洩。窗外滴滴答答,雨水的 聲響綿密且深長。萬事萬物一片潮濕,記憶與靈魂也是。
你的身體曾是帶我走向樂園的第一張入場券。我以為憑券入場,是 誰給的都無所謂。沒想到我的身體會認人,我只習慣某些聲氣,某些 肉身的肌理。或許騙得了他人的,實則騙不了自己。那是多年前的晚 春,夜雨紛紛飄落,我們駕著租借來的汽車開往偏僻的溫泉鄉。竹木 搭建的湯屋裡,我們褪去衣物,緩緩入池浸泡青春的肉身。昏黃的燈 光灑在你我的肩臂,我們發著汗,輕聲言談一切與慾望無關。我們之 間氤氳迷離,溫泉水穩定的注入浴池。彷彿聽見,溪水的流動,天空 有烏雲湧動。
從高中乃至大學畢業,認識這麼久了,第一次同榻而眠。原來無事 的,因為我探測了你的聲息而讓事物的秩序都變異。榻榻米上我們靠 得極近,在黑暗的房間裡談起各自的伴侶。我突然感覺空虛,說給我 一個擁抱,於是就有了擁抱。你的鬍渣摩挲我的臉頰,我的耳朵貼近 你的左胸。不自覺探向你,噢你也勃起了。你不以為意的笑著:「這 麼愛玩啊。」嗯,我說我要,沒想到之後要的比預期的多更多。故事 與慾望最困難的就是開頭吧,一但有了開頭,自然而然便有脈絡與進 展。你持續的勃起,不忘告訴我青年守則十二條,其中人生以服務為 目的你做得最好。你含住我,就只是含住我了。之前也有許多人用嘴 巴溫暖的將我包圍,你與他人,並沒有兩樣。是夜的性事,在我噴薄 之後便結束。我也以為,這宛如春露的一夜,我們不過是在幫對方搔 癢。此外再無其他。
之後面對你,你這具我從未喜歡過的身體,竟隱隱動了情。我說願 意,當你慾望來襲而身邊沒有他人,我願意。我想要經歷從前所未經 歷,重新認識自己或許陌生的身體,願意打開自己給你。快感的享用 一如廚藝,需要經年累月的鍛鍊、熟習。你教我要放鬆,讓我聞嗅讓 肌肉鬆弛的藥劑。我進入過許多男男女女的身體,卻只是亂搗亂撞, 十足的任性恣意。你用手指撫觸,讓我的肌膚成為一具最大最淫蕩的 性器。聽憑我喘息呻吟,你便調整手勁。我從不願意被碰觸的擴約肌 朝著你的手指開啟,你揉弄著我最不熟悉的地方,而我信你不移。唯 有相信,才有願意的,不是嗎?你向我挺進,我感覺疼痛時就說痛, 在脊椎最末的最末,似乎靈魂也在那裡猶疑。你溫柔的讓我習慣,堅 硬且溫柔的滑入。輕輕頂住,你成為我身體小宇宙的支點,我以及全 世界的黑暗在旋轉。
我不做任何動作,竟然就有了高潮,射了一次又一次。那時我只會 說,快要死掉了。快要死掉了。你的汗水淋漓,滴落在我身上。我從 而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這關係陌生又危險,我們都得小心。渡邊 淳一在小說《失樂園》裡頭分析過男女兩性的高潮,他說男性的射精 高潮以後便急遽滑落,不若女性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讓快感飆升, 甚至可以有好長一段高原期,死去活來。男性要享受這樣的快感,除 非肛交。此中亦有至樂,你讓我的快樂旋轉又旋轉,宇宙在爆炸,我 眼前有七彩的星雲飛昇又飛墜。我感到自己小小的孔穴不斷擴大又擴 大,大過自己的身體,也大過黑暗的房間。那一片潮濕就是整個傾斜 的宇宙。
我們都曾以為,肉體就是肉體,可以與精神與感情無涉。純粹的使 用身體,再沒有人做得比我們更好。順隨興之所至,無須扛著道德或 情感的枷鎖。
當我艱難的說出那魔幻字眼,你說你不能夠,我就知道難堪、無以 為繼了。馬奎斯說:「性是當你無法得到真愛時所剩下的慰藉。」此 刻,我們之間,卻是連慰藉都不可能了。即使小心翼翼,我們仍無法 重返原來的關係。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遑論杳不可測的未來。
總是奢言那個字,我說我有好多好多的愛,可以死也可以生。而你 說,關於愛這一回事,自己已然失能。
我以為可以到此為止。
你要我別跨越,那道令彼此都痛苦的界線。而我總是說我要,要了 還要更多,宛如無邊的黑洞。這肉體就是證據,愛與不愛總是枉然。
親愛的S,我無法再去丈量,世界與你之間,我們之間的輕重緩急 。
那究竟是什麼呢?穿刺了身體,也穿刺了靈魂。聖經上說:「不要 驚動不要喚醒我所親愛,等他自己情願。」天平的兩端,我們的確失 衡了。時間與空間對我來說,俱皆模糊,沒個判準。
我漫無邊際的揣想:人如何丈量時間?春秋代序一年有四季,日昇 與日落可以從光影看見時間的偏移。而有人說,一杯咖啡的時間,有 人說彈指之際。有人說我愛你是一萬年,有人說愛在一呼一吸之間。 有人跟我說,我想你到這杯茶冷掉為止,或是我對你的愛唯剩事後一 根煙。煙消雲散,一切都成為過去。又怎麼丈量空間?孕婦在產房, 醫生只說陰道口開了幾指幾指,卻從不以更精確的公分來算計。我以 為走過這許多時間、經歷過這許多空間,最準確最獨一的度量衡就是 自己的身體了。我記得他們,握著他們下面,或大或小就在我的手中 鬆緊不一。我也試著用唇舌記憶,那多麼開闊啊,肌膚表面平方幾何 。
丈量自己的情感與思想,感官最大,也最輕微。
無法比較衡量的,唯有你了。
試圖抵銷對你的身體的渴,我走向了那些欲望著我的人。任他們做 著他們喜愛的事。為了證明你不是獨一無二,無可取代,我也向著他 人開啟。我試圖相信身體終究是千篇一律,甚至暗暗詛咒你很快要發 福老去。等到你的軀體老朽,有了腐臭氣息,我的迷戀也將終止。
我也讓其他人做著你對我做過的事,你便不再是我生命中的唯一。 我以為這會對我產生意義。下著雨的夜裡,我任憑他人的唇吻落在我 身體的任一處。很快很快,當我的身體也疲乏老去,潮濕的樂園也會 崩毀傾圮。
如果這樂園不被打開,也就沒有所謂的破壞了。
就只是身體而已啊。我們曾經這麼想,如此輕易。這不是樂園的道 德嗎?──就像你愛的啤酒廣告主題曲,Happy together!一起快樂 。快樂就好。快樂,現在進行式。我想過那麼一天,玩得不快樂了, 拍拍屁股就走。多輕省啊,彼此沒有額外負擔。
如果是雨夜,如果再有痛苦,我會撐著黑傘走向其他人。雨水在我 傘外,我將會與他人交換身體跟體溫。再沒有比這個更輕易的事了, 再沒有比這個更沉重的事了。我與他人,或許得費一番功夫,才能尋 找樂園的入口。喘息的時刻我或許也會想起你,你那時已經在遠遠的 世界之外,在我的樂園之外。偶爾我進入他人,他人偶爾也進入我, 一切輕而易舉。
親愛的S,或許你也想過,情既相逢必主淫。在我們之間,淫就是 過度,就是無法克制的失衡,能要的與能給的無法對等。不管是皮膚 濫淫或是意淫,都讓縱樂不只是縱樂。想太多的人要受苦了,那困苦 來自於無解的迷惑。
是誰說過的,人跟人之間沒有捷徑好走?
而你曾經溫柔的抵達,又輕輕抽離了。
或許我還在等,在一個叫做未來的地方,有曲徑通幽。這當下,我 窗外雨水不斷滴落,我抽起你慣常抽的菸。這一刻,連想念都充滿霉 味。在我身體有了一個缺口,煙霧繚繞又飄散,好孤寂。
- Jan 02 Sun 2022 16:03
薛好薰 時報文學獎第29屆散文評審獎 魚缸
生活中只剩下那一缸魚可以期待,與被期待。同事很老經驗地淡然 交代令她不放心,於是上網路搜尋,詳盡的文字敘述讓她有想像的藍 圖。才知道專業養魚者是將公魚和母魚分開飼養,公魚省卻了追逐母 魚的時間才能專心長得快又漂亮。
辦公室養著小小魚缸,魚是同事給的,水草也是,還附贈魚飼料。 她興沖沖趕在下班前佈置好迷你魚缸時,才發現那天是結婚紀念日。
OA的辦公桌擋住所有的窺探,別人以為她像往常低頭一逕地忙,不 知道她呆看魚的時間比看公文多,而視線在透明的魚缸中渙散失焦又 比看魚的時候多。
魚真的太小了,連小顆粒的餌料都吞不下又吐出來,她必須捏了如 指甲根的月牙形般的份量,再細細研磨餵食。隱隱的腥味一直刺激她 敏感的鼻竇,不明白那麼小的魚為何如此貪腥,她告訴自己,反正久 了,嗅覺也像其他感官一樣會麻痺的。
餵養了幾日,發現魚不吃東西時還是喳呼喳呼不停,她想起小時候 所看到的海中畫圖,魚一喳呼不都有氣泡嗎?原來都是執筆者的想像 ,否則整座海洋不就像鎮日鼎沸的藍鍋子了?她就記憶別人的錯誤想 像,認了真。真是這樣也倒好,她在家中也像魚喜歡自顧自無聲喳呼 ,如果有那麼多夢幻的五彩氣泡熱鬧填滿那個清冷的空間,也許還可 以增加點人氣,證明還有個活體在其中晃悠。
同事告訴她那是孔雀魚,很好養,長大後公孔雀有漂亮的尾巴,母 孔雀較平凡黯淡,肚子較圓。她瞄一眼自己的癟肚子,想著每天在外 游竄的另一半,回到家便收起艷張的尾鰭,她幾乎忘記也曾經為之迷 眩過。接下來同事傳授的飼養方法,只斷斷續續傳入她耳中:經常餵 食可以長得快、……清理吃剩的餌料與排泄、避免拍打驚嚇魚……, 一邊答應點頭,一邊疑惑自己的能力,對別人輕而易舉的事,對她而 言卻要掏盡所能拼搏,但,總是像受了詛咒一般,終究只落得空期待 一場,她卻還是繼續沮喪繼續賭氣一試,再試。畢竟,從獨坐面對一 桌冷涼的菜發呆,到最後爐灶生塵,至今她也還沒成功把自己養死。
魚缸小,但仔魚更小,一長條水草浮懸其中還有餘裕,魚寂寥穿梭 其中,一雙雙眼睛望向她喁喁唇語,像渴求什麼。於是,她放了可愛 的陶偶裝飾造景,小魚果然好奇繞著陶偶上下刺探,啄吻磨蹭。同事 來探她養得如何,見了陶偶連呼不可,這個封閉的小天地,東西放久 了會長青苔,就可惜了陶偶。她說這樣啊。心中掂量,是保持空蕩蕩 清冷的魚缸可惜,還是任陶偶一天一天點染墨綠老苔可惜。最後,決 定把陶偶留著,她非常清楚擁有東西又失去的況味,曾有人應允要和 她攜手慢慢變老,後來,那手抹去了所有承諾,慢慢抽離。所以,就 讓陶偶在魚的眼前一起接受時間的幻變,即使是一具不動不言語的陶 偶。相較之下,連個沉默的身影她都難得擁有。
除此之外,她的魚缸很陽春,沒有燈光照明、沒有打氣的幫浦,就 可以自給自足,而且,水草滋長得比小魚快多了,就像悶悶的情緒總 不召自來,迅速塞滿她的腦子她的屋子,而細心照料的愉悅回憶像小 魚苗,反倒孱弱隱匿在擁擠的煩悶中。所以隔一陣子總要挑剪水草, 恢復缸內應有的清爽空間,讓眼睛不費力隨著小魚泳動,而不是滿眼 慘綠。原本也要來了些清潔蝦,可以清理底層沙縫中的飼料,但不知 為何蝦子總養不活,每天二隻三隻地,相繼變紅,翻肚死亡。這魚缸 定有她看不見的髒汙,讓清潔蝦賠了性命也不堪負荷,反而豆丁大的 仔魚平安無事,看來魚又沒有她想像中的脆弱。所以,她淪為清潔婦 了。
但是,她想當的其實是這魚缸的上帝,她讓它沒有光,於是就沒有 光,她讓它潔淨就潔淨,讓它富足就富足,將來可預見的雌雄相逐, 或淪落為污濁鬧飢荒,也在她的設計中。如果這樣,她不免聯想,自 己困處在一間形同放大的不透明乾涸魚缸,看不見外面世界的流轉, 只能往來踱遍每個角落,無止境的等待、失望,是否也可以歸柢於神 ,是祂袖手不管,而不是她的問題呢?
幾個星期之後,小魚似乎認得她,一在辦公桌前落座,魚們便靠近 魚缸壁,向著她來來回回興奮地搖尾,神情像極將隨主人出門溜達的 狗,她有被需要的感覺,陌生已久的感覺,幾乎令她泫然。取出餌料 研磨,慢慢灑,讓魚搶食,動作快了,餌料便下沉,不知道魚是懶得 或不懂得下去追,只顧守候丟在水面的。餵食結束後,牠們便到底層 ,這裡啄那裡啄,最後還是留下大部分的飼料。不新鮮的食物便是廢 物,不值得一顧,小魚看來很清楚取捨。只是,她每每一陣忙碌之後 ?起頭,牠們又靠上來搖尾了。如此飢渴。同事說多餵食長得快,餵 得少便像她一樣清矍,其實同事都不知道她也是飢渴的,只是很久沒 有人餵食,她竟忘記吞嚥新鮮食物是什麼滋味,失去胃口失去味覺, 只對沉積已久霉爛腐臭的食物哀悼,自虐地撿拾吞嚥。
比起以往忐忑枯坐,或像魚一樣不知為了什麼在屋裡茫茫巡游,如 今因掛念辦公室的魚,週休的日子遂顯得平順滑溜。她花了很多時間 想像闃寂無人的辦公室,小魚偷偷褪下魚衣,翻越出水缸,暫時幻化 成人形,彷彿嚮往人間情樂的頑皮精靈學著人類假裝忙碌,吵吵嚷嚷 了二天假期。等到星期一,第一聲開啟辦公室的鑰匙喀啦響起,門被 推開之前,一鬨而散溜回水缸紛亂披回魚衣,留下魚缸邊幾滴可疑的 水珠。她知道的。因為自己也曾是在月夜下幽幽吟唱的美人魚,高歌 對未來的嚮往,如此自信決絕,以優游四海靈動的尾鰭換上雙腳,迫 不及待攀上了婚姻的石岸,之後,才愕然發現礁岩嶙峋,她像踩踏在 煉獄刀山般,走得一步履一血痕。現實又是貧瘠的沙漠,迅速吸乾她 的幻想清泉,只剩皮膚上水分蒸發後現形的鹽粒,醃漬著她。於是, 漸漸地喑啞。而聲如老鴰受苦難的她在陽光下,竟荒謬地予人晶光閃 爍的錯覺。差別在,她不像小魚,這不是一場酣樂的假期,而且無奈 的是,也變不回去魚身了。
所以,她眼中經常蓄著二池水,家裡變得濕意凝重,她像小說中的 人物在潮濕的空氣游泳般,載浮載沉地泅泳,嗆水狂咳。被自己的淚 。
生活中只剩下那一缸魚可以期待,與被期待。同事很老經驗地淡然 交代令她不放心,於是上網路搜尋,詳盡的文字敘述讓她有想像的藍 圖。才知道專業養魚者是將公魚和母魚分開飼養,公魚省卻了追逐母 魚的時間才能專心長得快又漂亮。這做法純然超出她的理解,難道母 魚反而成了公魚發展華麗孔雀尾鰭的羈絆了嗎?公魚未完成繁殖天命 之前才會努力求變求炫,之後呢?生命原慾和自我完成竟是如此扞格 牴觸。而母魚是毫無選擇的了,只有被選擇。
她帶著異樣情緒再看魚缸,小小的魚性徵就很明顯,體型較修長的 是公的,雖然公魚將來用以媚惑異性的色彩尚未出現,然而已經被上 帝分配好了角色。對此,她還知道有些種類的魚叛逆得推翻上帝的意 志,靠自己的努力來決定雄雌,只要長得夠大就有機會在一夫多妻的 父系社會稱王,或在一妻多夫母系中稱后。她突發奇想,這樣一來魚 該怎麼稱呼牠的配偶們,這是我的另一半,嗯,五分之一的另一半? 或者,妻妾面首眾多的帝后就這樣介紹:這是我n分之一的另一半, 而且是最受寵愛、體型最大的,在我死後即將翻轉性別取代我?
所有配偶挨挨擠擠的加總,等於天平另一端一隻鰭鱗絢麗顧盼自得 的砝碼。雌雄從來沒有一對一的平衡過吧!有機會翻轉性別成為帝后 的話,多半也會忘卻自己曾為n分之一的卑微,與痛。
也許她該飼養雌雄同體的海蛞蝓,小魚缸夠二隻海蛞蝓蠕行一輩子 ,就讓牠們誤以為在茫茫的大海中相遇,接近時慢慢地,離開也慢慢 地,其中只短暫拉起右手接合器,交換彼此的精卵,就像所有初相識 的戀人熱切交換前半生的坎坷,沒有後續的章節,沒有日久的變奏就 分道揚鑣,多好。每個人最終都是回到自己,孤獨且自足。
但即使雌雄同體也太依賴另一組精卵基因,她想,最最簡便的方式 是無性生殖,像海星之類的,她也將自己切割,如果竟能複製自己和 自己作伴,那就太完美了。
亮閃閃的,眼前魚身鮮潔,像縮小的彎刀,閃刺她的眼。
她彷彿明白了,囚禁她的不是魚缸,是過度的想望。她決定換回庋 藏已久的尾鰭,奮力地搧動,游向朝她招手的海洋。
- Jan 01 Sat 2022 20:43
邱映寰/過橋後才看得見倒影
- Jan 01 Sat 2022 10:04
大根餅
白蘿蔔 淨重 200g
火腿 40克
韭蔥 6 厘米(切碎)
生薑 1茶匙(切碎)
芝麻油 3湯匙
蓬萊米粉 120g
鹽 1/3 茶匙
熱水 2/3 到 1 杯
醋醬油 適量
1
準備
將蘿蔔去皮,用蔬菜切片機切成細絲。把火腿切成2厘米長的塊。
2
翻炒
在平底鍋中加熱1湯匙麻油,加入蘿蔔,炒至軟,加入火腿、蔥和姜,快速翻炒。
3
做麵團
將米粉和鹽放入一個大碗中並混合。加入熱水拌勻,再加入上述2拌勻。
四
烤
在平底鍋中加熱1湯匙麻油,倒入上述3,用湯匙,壓平,中火烘烤約5分鐘。翻過來,從周圍倒1湯匙香油,烤5分鐘左右,蓋上蓋子小火蒸6到8分鐘。
五
取出放在砧板上,切成3-4厘米見方,盛入碗中。與醋和醬油一起享用。
- Dec 28 Tue 2021 08:13
【如何與黑道聊天】董成瑜
臉書跳出來六年前我寫的這篇【如何與黑道聊天】,那就再貼一次。
【如何與黑道聊天】
我承認我自小對黑道就有些過度浪漫的想像。這可能要追溯到我妹妹出生後,我第一次感覺到母親對我的愛被搶走,以及我哥哥強搶我東西我卻無力奪回的幼年時刻。我感到有一種暴力的需要,如果不靠暴力(例如大哭),人很難奪回(得)某些東西。
我國中讀女校,曾對一位同學十分傾慕,後來想想,不完全是因為她皮膚白皙、聰明有才華、游泳課露出水面時,長睫毛撮撮分明像洋娃娃一樣,而是有一天,她跟我說,小六時她差一點加入一個少女幫派,後來陰錯陽差沒加入,「否則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了。」我不知道她說她若不在這裡會在哪裡,但一定比這個變態嚴格管理的女校要好。我羨慕她的膽識,竟然差一點就可以脫離父母和學校,去一個如此自由不受拘束的地方。
實際上我膽小又害羞,只能從「教父」「四海好傢伙」「老大靠邊閃」這樣的電影裡想像黑道的世界。做了記者以後,我仍未忘初衷,當某個朋友告訴我他有個竹聯幫的朋友時,我立刻要求他介紹給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籃子(化名)。籃子那時已有五十歲,從事一個聽起來像是正當生意的事業,亮出幫派名號,可能是覺得如此比較不易受人欺負—這大概也是很多人想依附幫派的原因。不必使用暴力,卻能收到暴力之效。
多年前見到他時,我起先連話也不敢多講,我的朋友跟他講話時也小心翼翼,提到他的背景時,我們都因為不知該說「你們黑道」,還是「你們兄弟」,而有點口吃。幸好籃子頗有大哥風範,看我們如此不稱頭,他便先示範了幾個句子:「我們黑社會」,又說「我們做兄弟的」。於是之後我們都能順暢地說:「你們黑社會的人」,或乾脆萬無一失地說:「那麼這件事,兄弟們怎麼說?」
後來聊起來才發現他很溫和,沒事時喜歡去舞廳搖頭,他問我要不要去,我說我不敢,他也沒怎樣。他青少年時惹了事,被將軍父親帶到另一個眷村去,喝令他在一個男人面前下跪懺悔,他才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那男人是他的親生父親,他還有一個未曾謀面的雙胞胎哥哥。兩兄弟相認之後,才發現他們都在混幫派。
我聽完後覺得很有故事性,值得報導,向他提出,他正色道:「我希望等我以後事業做得更好、更成功了,你再來採訪我。」這時我才瞭解,黑道也有功成名就的自我期盼。他為了不讓我失望,說可以介紹一位更有成就的天道盟朋友,這位朋友在盟中位階很高,我雖然有點忐忑,但禁不住好奇,便請他引見。
有些人表面兇惡,但當你向他問路時(是的,我有時想證明表面兇惡不一定是壞人,問路時並不避免這樣的人),他臉色瞬間和藹起來,光是說明還不夠,他深怕你走錯,還要往前多走幾步確認你走對了。有另一些人,你看他斯文謙恭,但你要到某一個時刻才會知他是黑道高層,專門出謀劃策,是厲害的軍師。
我見到的這位,在這裡且稱為「盟友」好了,卻不屬於前兩種。我們傍晚約在一家海鮮餐廳,他終於來了,好瘦,慘白著臉,說他剛起床,然後坐下,不再開口。我們三人慘澹地吃著東西(沒想到籃子也對他戰戰兢兢的),我做為邀請者,感到十分焦慮。
我知道黑社會的兄弟們不輕易交心,也聽說他們有些人出外吃飯一定要選面對門口的位子(才能看得到進來的人,以免遭到狙殺),也瞭解他們愛裝神秘好讓人怕他。但找不到話題讓我很焦慮,這說不定是我職業生涯所遇過最大的危機。
於是我聽見我開口問那位剛睡醒的大哥:「你平常都讀什麼書?」說完我立刻替自己捏了兩把冷汗。我這人的一大毛病便是,看到別人在看書,一定會想辦法看看那是什麼書。如果別人沒提起他在讀書,我也會問人家最近讀了什麼書。
沒想到他倒是答話了:「我看三國演義。」
這令我立刻振作起來。但因為他的臉並沒有任何變化,看來並不想談他對三國演義的看法,因為他又緩緩低頭吃飯去了,而我又覺得「你喜歡哪個角色」這種問題很蠢,竟不敢多問,又另起一個爐灶:「那你平常都做些什麼?」說完我又替自己捏了三把冷汗—難道我要他回答:「我平常都去討債、收保護費,必要時也會砍砍人」嗎?
我後來想,其實說不定他願意談談三國演義,但我因為太緊張,判斷力失準,自我設限太多,只要他的反應不像一般人那樣熱情,我就以為他對這話題沒興趣,就沒再問下去。他這時大概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呆瓜兼怪咖,此地不宜久留,也想趕快應付了事,便一連說了好幾句話:「我平常最喜歡睡覺,下午醒來就去吃飯、上班,晚上去搖頭店,玩到兩三點或是更晚。」
我已不記得後來是怎樣結束的,總之我頗沮喪,對自己是不是個稱職的記者產生極大的懷疑。
後來我終於有機會採訪黑道界的天王級人物陳啟禮,那時我的採訪功力已經有所提升,好吧,當然也因為他流亡柬埔寨,一心想回台灣,台灣政府不准,所以他對我們很熱情,採訪的三天裡他談笑風生,只希望我多寫他好話,提升他的形象。
因此我也有機會看到別人對他心懷恐懼的模樣。有二台商專程從台灣帶來陳啟禮皈依師父送的白玉觀音一尊。陳啟禮便笑說自己剛出獄時,皈依佛教,師父不太管外界事務,不知他曾如此轟轟烈烈(或者只是不提),只對他說,「明道(陳的法號)啊,你既已皈依,以後就不要再去偷人家東西了…」我聽得哈哈笑,但此二台商恭謹聽完,不知該如何反應,露出恐懼的神色。陳啟禮後來再說別的笑話,他們仍不敢笑,只講些別的事情。
那時我意識到,暴力並非只是語言或肉體的攻擊,更深遠的是那種無形的,可能是聽到便感到恐懼的一個名字。有些成功的政治人物和商人,因為怕失去所有,就傾向與暴力靠攏。所以黑道往往不必使用太多暴力,卻能收暴力之效。暴力有效,是因為人們自己會生出無邊的想像。
因此陳啟禮也很知道如何操控別人情緒,上一分鐘還說故事自嘲,笑得很迷人,旁人便也很放鬆地跟著笑,但下一秒,我問到他不願談的事時,那笑容便迅速褪去,臉暗下來,此時,那種想像的暴力便出現了,我只好默默換一個問題。
陳啟禮的父親是軍法官,從小嚴格訓練他,除了體能,還要求他背經書。前一晚耐心向他解說,第二天他若背不好就打。因此到老他都記得很多小時候背的文章。談話間,他認真說到「筍(ㄙㄨㄣˇ)子」說過某話,我幾秒後才想到他講的是「荀(ㄒㄩㄣˊ) 子」,我反應算快,沒笑。六十多年來都沒人敢糾正他,想必黑道中人也與我一樣知所進退。但後來想想,這反而證明了這真的是他小時候讀的。小孩反叛父權的方式,就是把荀子唸成筍子,念久了就改不過來了。
今年初我離開工作了十多年的記者工作,在家寫劇本。一開始我想把之前寫的一個黑道喜劇大綱發展成小說。我寫得不太有自信,因為仍習慣依靠採訪得到的資料,總覺自己的想像力不夠。一個陰冷的日子,我開車去淺水灣,因為不是假日,只有一家啤酒屋開著,裡面只有一桌四個黑衣人,看起來是兄弟,他們正在喝啤酒享受悠閒時光。我很想坐在他們旁邊偷聽他們講話,但又怕太明顯只好再隔一桌,結果就聽不到了。
晚上想了一些劇情,自己覺得開心,突然懊惱起來,今天應該把故事講給這四個人聽,看他們覺得如何。我想像他們聽了我的劇情後,有三個人紛紛搖頭,說:「這什麼爛劇情,我們才不會這樣做。」唯一沒搖頭的那人說,「為什麼兄弟就不會這樣做,兄弟也是人,我覺得董小姐安排得很好,如果是我也會這樣做。」那個長相最兇的人就掏出槍來,對著贊同我的那人說,「你再說一次。」我連忙試著打圓場,「寫作就是需要想像,為什麼我一定要寫得跟真實的一樣。」沒想到我的火上加油令我自己陷入困境,他果然把槍對著我說,「我就是不准你那樣寫!」
想到這裡,我感覺我的想像力果然太貧乏了,這種劇情也未免太cliché了。那麼就倒轉過來吧,不知怎的,槍突然到了我手裡。
我該怎麼用這把槍呢?這就是我這一年來每天都在想的事。
- Dec 27 Mon 2021 15:43
【自由副刊.第十七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二獎】 賴俊儒/我們的衣櫃
◎賴俊儒
黑色長褲又從曬衣架上消失了,這已是兩個月來第三起失蹤案件。陽台門窗緊閉,檢查後確無外力入侵的跡象,若無意外,多半與前兩樁案件是同一嫌犯所為。
我用指節在隔壁房門輕敲三下,「妳有看到我的黑色長褲嗎?」
「沒有。」隔了一會兒,房裡幽幽地傳來回應。
這是暗號,意在知會對方「我知道了」。
長褲很快會現身,可能是浴室,沙發,又或者後陽台的洗衣籃裡,看不出是完璧歸趙,又或者纖維上早已摩娑過他人肌膚。衣服是第二層皮囊,原該是「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裡」,除了尺寸貼合,還有材質風格等變量,要誤穿他人之物而未發現,得要經過幾重的粗心?也可能原就打算以他人之皮披於己身,想把自己穿成別人,那是現代《聊齋》了。
然而一切終是猜想,她不承認,我不拆穿,同住自有同住的默契。
與室友相反,我的房門從不上鎖,在家時只虛掩著,留一道縫方便家中貓咪進出。不鎖門是自小養成的習慣,從前房間門鎖的壽命最長不過數月,壞了又修,修了又壞,索性讓房門敞開,夜不閉戶,是謂大同。那時家裡窄,三坪大的房間裡要睡上四個人,一張雙層床,剩下兩個便打地舖。每日晨起,下床的人還得注意別踩到地板上的我和弟弟。房裡有兩個相連的衣櫃,左邊是母親專用,右側櫃子則裝滿三個孩子全套裝備:上層吊掛制服,下排是塞滿褲子和襪子的抽屜,幾層鞋盒堆著,上面是各色T恤疊起如千層蛋糕,餘下的縫隙,則填上了不知內容物的各色塑膠袋,那是我們的衣櫃。
「我們的衣櫃」,聽起來似乎有些共產主義,但三個孩子能支配的空間極其有限,實際上握有生殺大權是母親(等等,這樣聽起來更共產了)。電影裡的衣櫃往往是祕密的藏身之所,裡面可能躲著犯人、怪物,是通往異世界王國的入口,或是貓形機器人的床舖。別人的衣櫃總不教我失望,但我們的衣櫃實在太擁擠了,櫃門通常只在兩個時間開啟,起床後和洗澡前,打開就是現實人生的展示會,容不下一絲幻想躲藏。
唯一一次鑽進衣櫃的經驗並不愉快。那是忽然停電的夜晚,幾戶不知人間愁的孩子相約捉迷藏,猜拳猜輸的鬼拿著手電筒,在一片漆黑的員工宿舍裡逐一搜索。
我原本藏在鄰居家主臥室的門後,眼看探照燈從門口進了客廳,便打開衣櫃鑽了進去──皮革、珠飾、細毛刷過脖頸、我整個人被厚重和輕柔的布料包圍。還有大量的香水,過於濃厚的香氣便接近臭,我捏著鼻子,感覺自己是他人體腔內的異物。幾經掙扎,衣櫃把我嘔了出來。很快我就被抓到,成為下一個鬼。
後來搬了家,進入青春期的哥哥擁有自己的房間,「我們的衣櫃」產權少了一人,然而衣櫃的內容物還是由母親來決定。兒童時期還沒學會挑剔,有什麼便穿什麼。在一張童年舊照片裡,時節大約是早春吧,我站在石牆前一叢粉紅杜鵑旁,身上是土黃色燈芯絨五分褲,搭配藏青色厚棉上衣,衣服上是盜版的亮綠色超級瑪利繡片。這搭配實在過於前衛,以致於我從前一直無法理解,母親自己多半只穿素色,為什麼照片裡的我們卻常是意外打翻的調色盤?
那時母親在染整廠上班,做為某些服飾品牌的下游廠商,偶爾會有品牌打下來的瑕疵貨,整包做為福利品出售。除了菜市場和哥哥的二手衣外,那是我的另一個衣服來源。那些品牌衣大致完好,可能只是在不顯眼處有勾紗或汙損,問題在於往往是常人難以駕馭的款式,比如粉紫混紡綴有亮片的毛衣,螢光綠黑條紋的POLO衫,或是一件棗紅色的刷毛立領外套配老銅扣,冬日裡穿上,活生生把兒童穿成電影才能看見到的北方老人。
比樣式更頭痛的是尺寸,除了少數特殊款式外,一般尺碼多被拿光,能進到我們衣櫃裡的只剩2XL以上的超大尺碼。長大了就剛好能穿,母親總這樣說,於是有時我上衣幾乎及膝,短褲穿成七分,衣櫃讓我的Over Size硬生生比當代流行提前了十多年。
國中不知怎麼竟讀了教會學校,能入學的多半家境寬綽,一次假日出門與同學討論作業,有同學一見到我身上那件寬大的T恤,便指著我胸前三個字母「CAT」嘲弄:「欸你這是不是NET的仿冒品啊?什麼鬼地攤貨。」在場同學都笑了,我渾身發熱,想必脹紅了臉。多年後才知道CAT不是仿品,而是全名Caterpillar的美國品牌,何況哪有仿品只仿一個T字的,但素來伶牙俐齒的我那時啞口無言,青少年能攀比的素材有限,對素無服裝知識的我來說,一件衣服就能被人踩在腳底下。
我學會不在假日和同學出門,制服是最無趣也是最保險的外衣。也是此後才理解衣櫃的私密性,人走到哪都像把自己的衣櫃穿在身上,我們可能(極不禮貌地)隨便打開好朋友的冰箱,卻不敢輕易開啟他人的衣櫃。
後來我們的衣櫃破了洞。
一日放學回家,父母不在,進了房看見衣櫃門上插著一把剪刀。那是母親的布剪,墨綠色把手留在外,不鏽鋼刀刃則盡皆沒入門板。用一把剪刀貫穿木板需要多大的力氣呢,我不明白,那把剪刀是恨的具現化。
門上的黑洞一直留著,我一個人在房間時總像有誰從裡面窺探。衣櫃打開來,什麼都沒有,我試著從門外往黑洞裡看,櫃子裡是更黑更黑的黑洞,有誰會躲在裡面呢,會不會從前的每一個我,全都藏身在此,才讓我們的衣櫃那麼黑,那麼沉。
那種黑是補了洞換了門也不會好的。
衣櫃破洞的那個夏天,母親多了幾套印著太極的白色衣服。那是練功服,母親說,她拜了師父。此後母親早出晚歸,在道館裡祈求愛與和平,那身白衣成了她的血肉,她的皮膚。
白衣是有法力的,母親如此深信,而她也在生活中不斷試圖證明確有其事。有次弟弟夢魘,夜半啼哭不止,母親拿起白衣讓他套上,口中念念有詞,不多時弟弟睡去,母親自然對白衣感恩戴德。
又一次母親騎車載我路經新海橋,由於非上班時段,橋上車少,她油門愈催愈急,車身開始搖晃,我覺得快要失控了,便嚷著要她減速,她說「不要怕──」,話音未落,我們就在轉彎處連人帶車摔了出去。兩人在橋面上翻滾幾圈,運氣好,沒有遭到後方車輛追撞,只是皮肉輕傷。我們扶著車走下橋,母親看著穿在外套裡的那件白色練功服,說,沒受重傷都要多虧師父保佑。
原來要避免嚴重的車禍,只要擁有一件練功服(或者其實騎慢一點),就好。 對母親來說,白衣就像遊戲裡的神裝──加敏、加防、抗魔,還附幸運值,母親總希望白衣也能進入我們的衣櫃,讓孩子也能共沐師父恩澤。哥哥跟著去了幾次道館,但我始終頑強抵抗,我想要的不是神裝,無非只是幾件合身且可以穿出門的平常款式罷了。
幾次拒絕下來,衣櫃的領地日益壁壘分明。彼時我正值最暴烈的叛逆期,在一次嚴重爭吵後,母親轉身去了道館,我拿起抽屜的布剪,把衣櫃裡剩下的那些,象徵愛與和平的白衣,全部剪碎。
於是我們終於有了各自的衣櫃。
開始打工後在大學附近租房,房間雖小,卻有大大的衣櫃。簽約時房東為了表示衣櫃有多堅固耐用,就把櫃門打開,整個人攀岩似地掛在上面,我忍著不笑出來,需要掛在上面的是我,需要被填滿的是衣櫃,這是「我的衣櫃」。
有了自己買的衣服,衣櫃漸漸長成喜歡的樣子。裡面都是簡單俐落的素色款式,牛仔褲是基本款,T恤最好看不見任何LOGO,掛上喜歡的香氛袋,貓咪偶爾鑽進去,把牠的長毛和氣味留在裡面。對他人的目光仍時有疑懼,偶爾朋友誇說今天穿得好看,我總先要疑心是諷刺,但慢慢也能分辨出衣服料子的好壞,打版、花色,縫線,鈕扣,以及其他更多幽微的細節。
最愛的是衣服到貨的日子,打開衣櫃對著門上的全身鏡一件件試穿,換下來的披掛在椅背上,像一層蛇蛻,日子就在一次次脫皮過程裡完整豐盈了起來。
《神鬼獵人》裡李奧納多為了保暖而鑽進馬的腹腔,好像他穿上了一匹馬,他成為馬,只要閉上眼,就能馬一樣地奔馳而去。我的衣櫃則是太空艙,穿上它,就能探索自己的宇宙。
母親有時會自宇宙深處發來電波,螢幕彼端她一身白衣。家族群組裡不時會有道館訊息:一點勸世良言,一點修行法門,道館喜迎二十週年的速報,或是師父壽誕的活動花絮。有時我已讀,有時我點開照片,在一片白衣裡徒勞無功地搜尋著母親。
父母不知為何一直沒有正式簽字,但家裡人不再一起過年了,單飛不解散,我在除夕夜找了藉口留在公司值班。辦公桌上擺著年前母親寄來的新年賀卡與桌曆,兩者上面都印著太極,我理所當然地沒有打開。
母親在群組裡說,今年要飛去西雅圖喔,照片上她快樂得像另一個人。一群白衣人在機場大廳拉著一模一樣的訂製行李箱,像迷你衣櫃的展示會,又像一輛列車,車廂裡載滿同樣的符號,太極生兩儀,載著母親往虛空處遠去。
離得更遠的時候,我卻在電視上遇見母親。師父成立了一個聯盟發動抗爭,退休的母親全身心投入人生第一場街頭運動。她遊行舉牌,在車站前發傳單,舉起大聲公在鏡頭前怒吼。那一年的家族掃墓,母親在燒完紙錢之後換上白衣,拿出一疊文宣向親族宣傳連署,在場長輩們盡皆錯愕,懷疑這是不是綜藝節目的整人橋段。
不是。沒有人跳出來說,嘿,整人大成功。沒有。
那陣子在街上看見身穿白衣的人群,就下意識地想躲開,好像他們都是複數的母親,而我早已失去當年拿起剪刀的勇氣。
後來我擁有更大的衣櫃,而母親終於離開那間舊房子,搬來與我同住。
褪下「母親」這件外衣,我們成了室友。
客廳牆上不知何時掛起一面八卦,浴室排水孔蓋出現未清理的毛髮,洗不乾淨的碗,被偷吃的便當,當我熬夜工作後好不容易入睡,卻有人一早在客廳把吹風機調成最大音量……有人負責磨,有人負責合,我們像室友一樣既歡且快地磨合起來。
但最挑動神經的還是定期上演的尋衣記,叩叩叩,你有看到我的○○○嗎?
上個月高壽的外婆離世,舅舅發來喪儀日期及服裝提醒。當穿黑衣黑褲,上面如此寫著。當天在告別式會場,遲來的母親的確穿著黑衣,是黑色男款球衣──等等,那是我收在衣櫃裡的大賽紀念款。
「妳為什麼穿了我的衣服?」
「因為我臨時找不到黑色的。」
誦經時母親跪在靈柩前,罩袍底下的「台北公開賽」以及書法大寫的「戰」字隨風若隱若現,讓親眷都像亂入了一齣黑色喜劇。大約是察覺我的不滿情緒,返家後她敲了我房門,補償似地拿來一袋衣服,棗紅粉綠,是我刻意留在舊家的那些青春怪異物語,原來它們也跟著母親的衣櫃搬了過來。
我打發母親離開,鎖上房門。對著鏡子我驚訝地發現,童年的大尺碼惡夢,如今竟意想不到地合身,而且好看。
也不知是衣服終於追上了時間,還是母子共用的那座衣櫃,一直未曾真正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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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意見】衣櫃進化史 ◎石曉楓
以略帶懸疑的方式起筆,洋洋灑灑寫一部衣櫃進化史,他人的、自己的衣櫃,種種愛恨情仇,都以黑色幽默的筆法流暢帶出。以衣裝寫生活史,本為常見之題材,但此文事件一樁翻過一樁,筆墨間分明是悲傷敘事,卻意外充斥著喜感。全文層次豐繁、照應自然,收尾尤有餘味,這對母子之間究竟是和解了?抑或根本為畢生擺脫不去的夢魘?格外引人思量。全篇沒有任何關於情感描述的形容性語彙,然而所有百轉千迴、複雜幽微的情感關係,卻在漫長的衣櫃史裡一一被寫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