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金融時報》專欄作家 西蒙•庫柏

如果說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是世界上最多彩紛呈的政治人士,那麽安格拉•默克爾(Angela Merkel)很可能就是最單調乏味的那個。即使按照德國政壇的標準,她也是絕對乏味的。德文新動詞“merkeln”的意思是“什麽也不做、什麽決定也不作出、什麽聲明也不發表”。她從不談論“德國夢”,你也不會看到她的競選活動喊出“讓德國再次偉大起來”的口號。

即使是在去年夏天她突然向100多萬人開放德國國境的時候,她談及這種唐吉坷德式行為所用的語言也是務實的:“我們可以做這個”(Wir schaffen das)。自那以來德國的中間立場主流大體上保持下來,盡管反移民的德國新選擇黨(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在最近的地區選舉中取得重大進展。即使是在移民危機期間,大多數主流德國政治人士也依然是乏味的務實者。他們的目標是:非常緩慢地漸漸改善大多數人的生活,同時避免災難。

這把德國和其他大國區分開來。在美國、法國和俄羅斯,政治都是用有關夢想、偉大、英雄和烏托邦的語言來包裝的。世界上有務實的政治文化、也有烏托邦主義的政治文化,弔詭的是,更接近烏托邦的是務實者。

烏托邦主義的政治人士提出了很高的期望,但他們只會讓人們失望。每個美國總統在競選時都將自己宣揚為能夠重建美國夢的偉大領袖,然而施政時還得回歸現實。很快人們開始抱怨他沒有兌現美國夢——但他當然不會:顧名思義,夢想不是現實。

烏托邦主義者鮮少能讓人們的生活得到漸漸改善。部分原因是他們以被推上神壇的古老文獻為指導,而不是依據現代的最佳實踐。像《共產黨宣言》(Communist Manifesto)這樣愚蠢的陳舊文獻的破壞性尤其大,但即使是像《美國憲法》這樣的明智文獻,往往也會誤導人。比如,美國每年死於槍支的人超過3萬,其主要原因就是1791年生效的第二修正案。

法國政治也充斥著誤導人的陳舊信念。其中一條來自法國大革命,“人民”永遠都應該豎起路障阻撓政府。另一條信念被法國左翼視若珍寶,內容是“工人”(想象成社會主義寫實雕像中的人物形象)必須反對“老闆”(想象成19世紀漫畫中戴著高帽的資本家形象)提議的任何事情。

大多數烏托邦主義者甚至不會費神去改善人民的生活。他們的目標是更加宏大的東西。俄羅斯吞並克裡米亞是為了恢復帝國榮光,哪怕西方的製裁讓俄羅斯人的生活更加艱難。

相比之下,在德國,關於偉大的夢想在1945年以後一直是禁忌。戰後的第一任德國總理康拉德•阿登納(Konrad Adenauer)的競選口號是:“不做實驗”。後來的繼任者赫爾穆特•施密特(Helmut Schmidt)給出了著名的建議:“有想象力的人都應該去看醫生。”

默克爾本人還得到了一劑額外的反烏托邦主義預防針:她人生的頭35年是在東德,也就是一個失敗的烏托邦里度過的。她很少訴說自己的生平故事,可能是擔心聽起來引人遐想,但她從萊比錫卡爾馬克思大學(Karl Marx University)畢業,之後為了自己的物理學博士學位,她還不得不額外撰寫一篇“馬列主義”論文。她的論文題目是“工農國家的工農關系”。因為過於強調農民,她的得分很低。

默克爾的德文傳記作者斯蒂凡•柯內琉斯(Stefan Kornelius)解釋稱,對默克爾來說,自由意味著不受意識形態桎梏的自由。她是關註政策細節類型的政治人士:比起令人心潮澎湃的言論,她更看重事實和分析。有一次,默克爾在電視節目上被問及“德國”這個詞會讓她想起什麽,她回答:“精美、擋風的窗戶。”

類似的,歐洲北部多數國家的政治文化都很乏味。我在上世紀80年代的荷蘭長大,當時另一位基督教民主黨人魯德•呂貝爾斯(Ruud Lubbers)任荷蘭首相。據說,這位領袖在黨內會議上朗讀《聖經》的時候,聽起來就像在讀一本烹飪書。在任10年後他自豪地說:“我讓荷蘭更乏味了。”

英國也在緩慢地轉向這種乏味的務實傳統。這個國家悄然之間漸漸把“大”字從國名中去掉了。甚至連退歐運動的活動人士也不兜售帝國美夢;相反,他們描繪了一個英勇的小英格蘭獨立簽署貿易協定的前景。幸運的是,英國有一個美國政治缺乏的安全閥:所有的英國童話幻想都可以投射到皇室成員身上。這讓首相可以只做公職人員。

乏味務實的官員往往會讓人們的生活更好。歐洲北方國家在全世界的幸福指數排名中名列前茅。德國在沒有放棄福利國家體制的情況下,已將失業率降至6.2%的歷史低點。

但人們還忽略了務實者的最大成就:避禍。在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e)的小說《德國小鎮》(A Small Town in Germany)中,一名英國外交官把這稱為他畢生的使命。他說,“每天夜裡,在我入睡之前,我對自己說:我又完成了一天。為這個邁向滅亡的世界違背自然的壽命延長了一天。如果我永遠不放鬆,永遠不抬起雙眼,我們可能繼續存續100年。”

德國人理解這樣的情感。他們在1945年經歷了徹底崩潰,在1989年的東德又經歷了一次,後一次是默克爾本人親眼所見。她曾說,她擁有“在早期發現系統崩潰的勝任能力”。在歐元區看起來即將解體的時候,她曾告訴保加利亞總理博伊科•鮑里索夫(Boyko Borisov),“瑪雅和其他文明”消失了。換句話說,今天的歐洲也可能重蹈覆轍。她的英雄使命:讓政治繼續乏味下去。

譯者/何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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