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著焦糖,想著肉桂,渴望著你,皆是徒然;激起深濃欲望,搧動暗藏之火,皆是徒然,火燄從未點燃。」

Suzanne Vega低低哼著「Caramel」,清淡的森巴爵士,摻了海風和薑汁,但她說的是欲望。沒有火燄的焦糖,就像枯水之河,無肉之蚌,缺星的天體,風乾的欲望。

但也不能過火,焦糖最忌焦糊,火候稍粗,瞬間就一敗塗地,烏濁發苦,從甜蜜到猙獰,只差一個眨眼。把Caramel譯成焦糖,真是得不償失,除了字義歧異誤導,還流失掉宛轉的音韻,Caramel唸起來像含著一粒糖,發出圓潤的甜香,焦糖的聲音則平板荒涼。

還好焦糖像玫瑰,不管叫什麼,都無礙其香美。我啜著一杯焦糖拿鐵,舌頭浸在奶泡和糖香中,突然褪盡世故,變得天真單純,忘情吮舔無限依戀,彷彿回到哺乳的嬰幼年。我烤出焦糖布丁,嫩顫的乳黃蛋花,裹在琥珀色的焦脆糖皮下,質地與甜度的對比,在口中溶化瀰漫,像陽光的金絲夾著花氣,光亮而芳馨。

我看著剛出爐的葡國蛋塔,焦糖褐斑散落如星,像點眼開光,每一只都有不同神情,嵌藏著各式暗碼,等著被舌齒破解。啊,還有紅燒肉,我把紅糖和熱油炒融,做成蜜漿般的「醬色」,讓它潤澤肉質肌理,吊出豐濃的滋味與神采。

沒有東西像焦糖,如此平易簡單,不過是把糖水煮成稠漿,卻帶來巨大的幸福之感,甜蜜溫暖如光暈層層擴散,由口腔溢滿身心,在周遭氤氳飄盪,把人領回童稚的初始時光。

然而焦糖如欲望,無所不在,善於變形偽裝,濫用甜蜜剽竊歡愉,充斥贗品與擬仿。除了甜品,可樂、餅乾、啤酒、醬油、蠔汁、滷味和藥品,數不清有多少東西,都加了焦糖色素,以便散發甜蜜的氣味,敷染可口的色澤。

從烏油、蜜褐、金紅到米黃,棕色食物牽動火燄的記憶,勾引饞念垂釣食慾,各種焦糖色素構成美味光譜,模擬出釀造、熬煮或者烤炙的色香,配製愉悅幸福之感。

但仿造的氣味華麗而扁平,譬如戲院裡的焦糖玉米花,聞起來那麼香,然而單薄淺窄,深嗅一口就應聲崩塌,裡面空蕩蕩,沒有層次和筋骨,只是不斷重複,迷離虛幻,讓我滿心失落,煩躁不安。看完電影悵然若失,我決定做一道辣糖烤鳳梨,為焦糖補償平反。

把一杯黃糖倒進湯鍋,小火煮融,燒至濃褐焦香後,迅速加入辣椒、香草莢和一杯切好的薑塊,略加熬煮,放下兩條切片的香蕉,煮三十秒後熄火,倒入清水和蘭姆酒各一杯。在室溫中靜放半日,待香氣辣意充分溶釋,撇除材料濾出糖汁,即成辣糖(spicy caramel)。

把鳳梨切成長條,放在烤盤澆上辣糖,以180度烤半小時,不時取出淋上糖汁,以保濕潤柔軟。烤好後趁熱吃,伴以雪泥或沙冰,以突出鳳梨的穠麗,焦糖吸收了多種香味,馥郁熟豔,像手風琴般層疊延展,綿綿不絕,原本平直單調的甜蜜,被微酸和暗辣烘襯得曲折搖曳。

這是焦糖的極度變奏,遠離甜美,複雜奇詭,唯有成人能夠體味。就像欲望,被時間壓出層層皺褶,不復平整單純,反而更讓人悸動渴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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