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最佳導演給了李安,功力之外,最可佩的是他的勇氣。
  李安自己說,這次,選擇了敏感而嚇人的題材。《斷背山》劇本完成後,在好萊塢流落多年,直到李安把它撿起來。看起來溫文的李安,卻敢於撕裂約定俗成的社會規範。
  自從一百多年前,美國史學家涂諾(F.D.Turner)寫下那篇「美國歷史裡疆界的重要性」的經典論文,之後的拓荒小說、西部片、蓬車連續劇早已把牛仔的英雄形象定型化,開拓疆界也成為美國立國精神的重要一環。大膽李安,不只把牛仔還原成哭泣的、軟弱的、易受傷害的人,居然把同志與牛仔的形象綁在一起。香菸廣告上的西部牛仔,繞著繩子馴野馬的男人……愛上的是另一個男人,多麼令人不安。
  不安,也包括其中的不確定性。
  《斷背山》在美國推出,保守的地區立刻遇上抵制,即使被奧斯卡最佳導演獎肯定,仍然不減其對美國人自我認同的衝擊性…到底是不是?是不是「同志片」?是不是「同志牛仔片」?
  甚至李安本人也加入了辯護,他說這不是,不是同志電影。他尤其擔心人們因為同志的標籤而窄化了其中普世性意涵。
  恰似電影裡Ennis與Jack一直爭辯著的,從帳篷裡的第一個晚上,這個問題始終困擾他們。
  Ennis說:「你知道我不是同志。」
  Jack說:「我也不是。」
  身體交纏之後,說出了這部電影的主題對白。
  而導演李安,拍戲時困難的,竟然也是這場帳篷戲。他自己在專訪中說,「一直把要拍的床戲往後拖延,到後來實在也拖無可拖了。我們在沒有排練的情況下便拍了。」
  是不是同志片?是不是被錯認為同志片?若不是這種不安,或者電影就顯不出這樣飽滿的張力!
  戲裡戲外,都在不確定中探索性別疆界。
  模糊,為什麼讓人如此不安?
  同志身分,意味著對父權的反叛。像在電影裡的,要不要被輪胎撬棒打死?在集體記憶中,對以傳宗接代為綱的倫理結構,這份忤逆始終蒙著血腥氣息。
  劇中Ennis的父親,在Ennis回憶中,竟然牽孩子的手讓孩子定睛觀看酷刑,觀看同性戀者被割除生殖器的死法。驚悚的尤其是Ennis相信,下手行刑的是自己父親。但凡禁忌的幽深處,永遠是浪漫愛的最顛峰。正因為觸犯了父權社會裡的鐵律,這份背叛,才有了它抵死追求的強烈度。
  電影裡,Ennis與Jack相聚的時間總是稍縱即逝。像拜倫的名言:「把剃刀拿在手裡,才知道生命的銀絲這麼容易斷。」
  相對安全的是婚姻,看起來愈是天作之合,滿足的可能愈是各種社會關係。記得Jack那有錢岳父送來嬰兒牛奶的一幕?象徵著金錢與發號施令之間的權力邏輯?在折磨人的社會規範中,那對夫妻漸次變成通個電話已嫌多餘的冷漠伴侶。
  如同劇中對白,不能夠修整就只能夠忍耐,透過Ennis妻子Alma深切的憎惡、Jack妻子Lureen精幹的眼神,你以為她們真的蒙在鼓裡?只是不停在估算得失,婚姻少不了的爾虞我詐。
  但另一方面,Ennis與Jack過得怎麼樣?
  兩個拙笨的男人,這份浪漫愛讓他們不知所措。蔚藍的天,寬闊的視野,荒漠冷寂的蒙坦那(節省經費,拍戲地點是加拿大),他們沒有羅盤,彷彿在漫渙的疆界中涉險。
  怎麼辦?怎麼繼續存活?同時又繼續這激情愛戀的強度?
  法國哲學家福寇說過,同性戀者,其實,正代替異性戀者探索愛情的無人之境。
  飛鳥絕跡之地,萬丈懸崖之上,你依稀記得,你依稀記得自己或也有過強烈的愛。於是電影終場,你被那情緒所勾動,你一時淚光閃閃,比坐入電影時心神蕩漾,這也是……每人心裡都有一座斷背山…… 的另一層意含。(作者為作家,現為香港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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