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發瘋了,得到勛章表揚。 ——《第二十二條軍規》

2007/04/13
軍隊原是這樣一個不合情理的機體;如果說它本是反人性組織,古今中外莫不是如此,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朱西甯《八二三注》兩次世界大戰餘震不衰,後來的各中小戰事記憶猶新,侵伊之戰的現場連續劇又堂皇霸住了一切。戰前我便發現自己猛看老戰爭片猛讀戰爭書,開戰後更覺得簡直別無選擇,從《告別那一切》(Good-Bye to All That)、《西線無戰事》、《戰地琴人》(The Pianist)到《戰爭與和平》、《大戰和現代記憶》(The Great War and Modern Memory)、《第二十二條軍規》(Catch-22)和《罐子頭》(Jarhead,前譯《馬桶蓋頭》)到朱西甯的《八二三注》和王鼎鈞的《山裡山外》、《左心房漩渦》等,試圖從官方自誇或安撫的言論、新聞的「客觀報導」和專家的「分析解說」之外,尋找個人經驗、小我的觀點。這些作品並不分析,不宏觀整個社會機器、國家機器怎麼運作,如何化無知的異國人民為死敵、天真的青年為殺手。也許無濟於從根理解戰爭,但至少讓小民在遏止無力之餘,能從「內部」比較人性地看看戰爭的臉。沒人理解為什麼爆發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從一九一四年到一九一八年打了四年。十年後,歐洲出現了一種新文類:戰爭文學,包括戰爭回憶錄和戰爭小說。光是一九二八年,英國就出了五部戰爭回憶錄,同年雷馬克小說《西線無戰事》在德國出版。英國詩人羅柏特‧葛雷夫斯(Robert Graves)的《告別那一切》則在次年出版。

戰爭,告別那一切《告別那一切》和《西線無戰事》都出版就暢銷,是西方有名的戰爭文學。有趣的是前者是「回憶錄」,後者是小說。「回憶錄」顧名思義在紀實,小說則是虛構。但記憶未必確實,而虛構可能更真,紀實和虛構間本來就界限不明。把《告別》和《西線》並排讀,紀實與虛構間原本單薄的界膜即迅速融解。讀者毫無防備打開《告別》,結果馬上就被那戲謔的語氣吸引,發現自己竟不時哈哈大笑,你無法相信砲火中竟有這樣笑破肚皮的事。因葛雷夫斯不「老實」。美國學者保羅‧費索(Paul Fussel)在研究英國一次大戰文學的《大戰和現代記憶》裡說,葛雷夫斯自己後來坦承寫《告別》當時是為了賺錢,使盡解數討好市場,以扭曲和拼貼來誇張戰爭的狂人劇場。也就是,號稱回憶錄的《告別》實中帶虛,不下於小說和荒誕劇。《告別》開啟了諷刺戰爭文學,美國作家喬塞夫‧海勒(Joseph Heller)一九五五年出版的小說《第二十二條軍規》,承襲《告別》精神而更發揚光大,寫二次世界大戰時駐義大利的美國空軍種種怪誕,荒唐絕頂卻針針見血。然越過那娛人兼愚人的荒謬,戰爭的恐怖殘酷絲毫無損。壕溝戰慘烈至極,戰爭到某一階段,上西線的士兵平均只有三個月壽命。葛雷夫斯寫:「我那個世代,同袍死了至少三分之……」他自己也幾乎重傷而死,倖存之餘,一則得以演出登報取消自己訃聞的喜劇,一則長久精神嚴重衰弱,潛意識裡戰爭仍未打完。

自我試煉,西線無戰事比起葛雷夫斯近乎「冷血」的黑色幽默,雷馬克悲憤又抒情。葛雷夫斯太忙於戲謔,無暇也無心討伐戰爭。雷馬克不同,雖然書始即說明不在指控也不在自白:「只想說明一世代的男人,即使沒死於砲彈,也為戰爭所毀。」他以生動、奔放乃至詩意的文字,描述戰爭外貌和士兵心理,並進而否定戰爭,他一生著作都不離戰爭、流亡和毀滅的主題。描述他和同學從軍時對生命一無所知,矇矓覺得:「戰爭帶著理想和幾乎浪漫的特質。」他沒深入那浪漫的內容,也就是,戰爭代表了自我試煉,是現代男子的成人禮,男性藉以定義自我的途徑:經過戰火洗禮的男性才算勇敢、有男子氣概,才是男人。在軍隊裡他們很快學到:「真正緊要的不是心靈而是靴刷,不是智力而是制度,不是自由而是操練。」雷馬克逼真重現戰地現場,讀者和他一起為了保命而死力鑽進墳地,為了他手刃一名法國敵兵而痛悔欲狂。如果《告別》和《第二十二條軍規》是戰爭的漫畫版,《西線》則試圖呈現影音原象。敘述者最後戰死:「他在一九一八年十月倒下,那天整個前線安靜無事,軍隊報告只限於一個句子:西線無戰事。」簡短至哀。同時入伍的班兵全都戰死,他是僅存者。讀《西線》而不能不悲,正如讀《告別》、《第二十二條軍規》而不能不捧腹。

罐子頭,荒誕的黑色寫實 美國前海軍陸戰隊狙擊手安東尼‧斯瓦佛德(Anthony Swofford)的《罐子頭》也是回憶錄,寫十年前參加首次美伊戰爭,以寫實表現荒誕,但並不拿戰爭開黑色玩笑,沉痛更近《西線》。斯瓦佛德是個異類。當《西線》敘述者軍假回家拿起自己戰前讀的書只覺:「字,字,字,它們觸不到我!」斯瓦佛德在軍營裡讀荷馬和卡繆,退伍後進大學再上愛荷華寫作班,而後在大學教過書。

《罐子頭》是他的問世作,集中在描述士兵生活和心理狀況,直到書將結束才帶讀者進入沙漠戰場。我們看見操練教官以簡直是莎士比亞式的韻文大吼:「我是你們的媽咪和爹地!我是你們的噩夢和淫夢!我是你們的日你們的夜!我告訴你們什麼時候小便什麼時候大便吃多少和什麼時候吃!我教你們怎麼殺人又怎麼保命!我把你們打造成我們偉大美國對抗壓迫和不公的鐵拳頭!你們聽懂了我嗎,新兵?」看見嫩如春花的小伙子如何經過嚴酷的軍事訓練去除人性和個性,如何接受極端羞辱以改造成無條件服從的殺戮機器。如雷馬克在《西線》寫士兵在砲火中衝鋒時的狀態:「我們是無知無覺的死人,出於某種伎倆、某種可怖的魔術,仍可以奔跑殺人。」

我們駭然讀到這些罐子頭看戰爭片錄影帶像吃興奮劑,以殺戮場面助長嗜血殺氣、掩飾內心恐懼:「那些反戰片正是他們的春宮片……」罐子頭說話粗,五顏六色,鹹濕葷腥騷臭暴戾不恭至極,斯瓦佛德以罐子頭的粗言穢語赤裸表現了罕見的士兵內幕。他沒殺過一個敵人,在軍營裡卻幾度瀕於瘋狂邊緣而幾乎槍殺一位戰友,甚至自殺。《罐子頭》狂暴而又優美,是本驚人誠實的戰爭回憶錄,雖然偶爾熱切過頭。「一將功成萬骨枯」,從來就是上位者發動戰爭,下階者奔走赴死。

戰爭是神話,如雷馬克在《西線》和《紐約時報》記者克理斯.亥吉斯(Chris Heges)在《戰爭是賦予我們意義的力量》(War Is a Force That Gives Us Meaning)裡所說。社會要求少數士兵為多數平民去殺人或被殺,但人能理解戰爭嗎?尤其在飛揚的砲火和沙塵裡,在民主自由的口號和自衛愛國的旗幟下,戰爭能從抽象理念還原為人的真實嗎?社會和國家總有辦法為戰爭辯護為自己卸責,也總有御用喉舌和文化打手以輝煌的理由美化戰爭、號召勇士。如何在榮譽與勛章的空洞和虛偽下揭開戰爭神話?如何穿透重重謊言一瞥真相?除了耐心在黷武的政客軍人的講詞和媒體的報導言論裡披沙瀝金外,只有訴諸文學,撕去神話的外衣,由硝煙下的士兵之眼向外看。

【2003-04-13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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