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讓孩子從小練字,藉書法凝神安心,果然有至理存焉!這會兒,我終於了然其間的奧妙。可惜的是,待得我這一領悟,已是悠悠數十年過去!

 已經不記得從幾年級開始練習寫大字,只記得每到習字課那天,從學校回家,總要挨一頓鞭子,潔白的衣服上,東沾點兒墨汁、西拉點兒線條,洗也洗不乾淨,母親簡直氣壞了!越搓洗越來氣,抄起鞭子便滿屋子追打。可我是冤枉到了極點,無論自己是如何小心翼翼,老逃不出四伏的危機,挨挨擠擠的座位,不是右手邊的、就是左手邊的同學粗心大意地橫掃過來,前後左右,流彈四起,躲都無處躲!冬季的黑色制服不礙事,充其量就是黑上加黑,不顯眼;夏天的一身白,常無端被墨汁點綴成花衣裳。
 習字課那天,文房四寶必須配備完整,而我詭異地老無法完整置備,丟三落四,不是忘紙、少墨、丟筆,就是乾脆全部付諸闕如。到學校挨老師罵,回到家挨媽媽打,書法課是小學時最痛苦的夢魘之一。可我的毛筆字卻是受到青睞的,從國小到大學,書法本上總圈滿了紅圈,每回的書法比賽幾乎無役不與,每戰皆捷,寫著、寫著,竟真的以為自己是不世出的天才。大學時,教《詩選》的系主任,讓我們寫詩,他眼力很差,看不得小字,請我幫忙寫板書,將同學的詩作一一抄上黑板,以利老師當場修改。教授背對著同學,幾乎是眼珠子貼在黑板上、看起來像是用聞的般,一字一句地改,在眼力幾近失明的狀況下,居然還看出我的字跡不錯,他老人家嘉許我:

 「你是可以寫字的,到山上來好好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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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我和另一位同時被點到名的同學一起上山拜師學藝。春華爛漫,我們懷抱著浪漫的情懷想上山一展長才。然而,老師教書法講究程序,輕意不肯讓我們揮毫。一趟趟地跑,一次次地聽他說些不中聽的紙啊筆的、硯啊印的,光磨墨就磨掉了好幾回、蓋印就蓋掉了無數趟,教授存心把我們調教成正規軍,可我們不成材,只願充作雜牌軍,捧著老師交代我們臨帖的、看起來字跡拙稚的魏張黑女碑下山,一路駭笑著打鬧,完全不當一回事。老師拜託學校的點名小姐屢屢到班上來催促,我們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捧著墨跡未乾的急就章上山應卯。在這樣的情況下,居然還代表學校出賽並奪得錦標。裝裱好的得獎作品從展場撤回後,接續在學校的大禮堂裡展出,每回經過瞥見,老覺得心虛、難為情,悔恨沒能多下點兒工夫。一日,見到暗戀著著的一位學長佇立條幅前,正歪著頭欣賞,我臉紅心跳,一時竟兩腿發軟,差點兒沒昏倒在地。

 從那之後,便和書法絕了緣,再沒提過毛筆寫字。這一停,就是三十餘年。

 前年元宵,應福建石獅市文化部之邀,前往觀賞花燈。每到一處,例行簡報結束、正式遊覽之前,總有硯台筆墨和一張偌大的宣紙在出口處伺候,幾乎無一處能豁免。我這才了然先前連戰先生風光訪問大陸,一路絞盡腦汁揮毫題字,並非連先生盛名在外,原來是大陸慣常的習性。然而,終究是疏於練習,簡直沒有勇氣提起筆。我總左閃右躲,或尿遁、或裝忙地唬弄過去。一回,到蚶江謎語館,無處可逃,一群中文系出身的教授,怕辱沒了台灣的文化水平,對著一張潔淨的宣紙,大夥兒打死不肯就範。於是,你推我讓的,學化學的外子被推上陣,學理工、管飛彈的,寫不好是應該的,寫得好是意外,沒甚麼辱沒不辱沒的顧慮。我出主意,題曰:「萍聚在謎鄉」,外子提起大筆一揮,沒估量準確,光「萍聚」二字便大剌剌佔去大半的條幅,再也擠不下其後的三字,於是,靈機一動,捨去「在」字,「萍聚謎鄉」四個斗大的字落下,不管品質如何,就憑那氣勢,當下便贏得一片熱烈掌聲,雖則輕騎過關,我可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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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料到外子這一揮筆,竟意外掙得了「大師」的美名。那晚,大陸同胞聯袂前來旅邸求字,簡直嚇壞了一干人等。外子無奈,只好靠著夜色掩護,遮字也遮臉,硬著頭皮寫了幾張交差了事。我氣定神閒,微笑以對,一副高深莫測、不肯輕易出手的高手態勢,其實是心虛難當,抵死不從。我在心底暗暗發誓,回台灣得重拾舊業,練他個一年、半載,萬一不小心光復大陸,當上了長字輩的人物,才能人模人樣的當場輕鬆賦詩題字,佯裝風雅。

 當地人熱情洋溢,我們一路吃吃喝喝,接受了頂級的招待。元宵花燈、南管北調全齊全了,負責接待的領導,帶著我們東吃吃、西玩玩,最終領到了他女兒的書法展場上來。為了報答盛情,我們把腦子裡想得到的恭維成語全都用盡了,出口處,還是不能豁免的,又是宣紙筆墨硯候著。主人齜著牙,打恭作揖,說:

 「無論如何,請台灣來的大師各題一句,將來放在女兒的書法集上,以光篇幅!」

 本來有一位勇毅之士,已取起筆,沾上了墨,調整好身段,正準備效死疆場,聽說了要人贓俱獲地印在書上,嚇了一大跳,即刻丟盔卸甲、落荒而逃。然而,我揣度著:「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軟,這關卡鐵定不易脫逃!」

 大夥兒仍舊相互推拖,我覺得彼此陷害也不是辦法,是勇敢承擔的時刻到了!可是,當眾揮毫,萬一凸槌,個人一世英名不保事小,壞了台灣教授的美名事大,於是,折衷方案應運而生:

 「茲事體大,出書可不容易!為了更慎重其事,能不能容許我們回台灣後,好好斟酌,再寫了寄過來!」

 奸計得逞,主人一時不察,甚至被我們的誠意感動到幾乎淚盈於睫!

 回台灣之後,本想裝迷糊,矇混過去,豈知領隊詩人白靈教授乃信士也,聲聲催促。我在午後的台北,挽袖奮臂,從白日揮毫到夜深,寫不成一張像樣的大字,急得跳腳。可也沒法子,看這態勢,只能在「為人輕諾寡信」及「藝術水平低落」間擇一對號如座,而我,從小到大,一向操行都得甲等,才不願臨老壞了名節。於是,勉為其難,厚著臉皮,寫了「短長肥瘦各有態」七字,矇著眼不敢諦視,隔海遞送,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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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母喪後,心情低落。一日回台中,文友芬伶神情凝重的轉身遞過一疊寫滿小楷的薄紙,低聲說:

 「我抄了些經文送廖媽媽一路好走!」

 我攤開來看,不禁眼紅心暖,這一、二十張整整齊齊抄在紅格上的經文,字字俱是朋友的用心,既費眼力又耗神,而我何德何能!……百日那天,我站在熊熊的爐火前,一邊燒著芬伶細細抄寫的經文給母親,一邊告慰母親亡靈:

 「媽媽別擔心!未來再怎麼困難都撐過得去,我有朋友相挺!」

 六月盛夏,我決定轉任他校,在世新大學最後一堂課的前日,我忽然萌生強烈的焦慮,午後,攤開紙筆,寫下貫雲石的〈清江引.惜別〉:

 「若還與他相見時,道個真傳示。不是不修書,不是無才思,遶清江買不得天樣紙。」

 想想,這簡直是纏綿過了頭!於是,撕了它!胡亂找了本詩話,狂抄亂寫,幾十張的宣紙,將書房、客廳的地上鋪得滿滿,意猶未盡,還E-mail給靜娟等好友,分明是焦躁不安,卻題曰:「閒來試筆」:

 「外頭驟雨初歇,屋裡心亂如麻。學期接近尾聲,明日是我在世新教書的最後一堂課,其實沒有『閒來』,只是藉『試筆』來定心安魂。今天寫了一地的大字(寫完一張便鋪一張在地上),風不定,人未靜啊!」

 從那日後,文房四寶又被束諸高閣,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

 上星期,應邀到高雄佛光山道場。見過星雲大師、朝拜諸佛、聽聞夜半鐘聲並參觀山光水色,最後一刻,我們被領進了抄經室。整齊劃一的桌椅,安靜無聲的陽光。每個人都躡手躡腳悄悄入座,齊整淺淡的〈心經〉已然鋪在桌面,我們只須用筆在淡色楷書上描摹即可。而我因為先前遊山,一身輕便,連眼鏡也沒隨身,擠眉弄眼半晌,只約略瞥見輪廓,根本無法描摹,只好另外要了無格白紙,無拘無束,隨意揮灑。其實,莫說看不清預先寫就的經文,就連自己一筆一畫寫出的文字,也都沒能辨識筆畫正確與否,甚或字跡是否重疊。然而,一字一字地往心上寫,寫著、寫著,屋內頓時有了春色,母親往生以來的煩躁絲絲縷縷如煙消、如雲散,俱隨著屋內閃動的光影一點一滴飛出了窗外。

 古人讓孩子從小練字,藉書法凝神安心,果然有至理存焉!這會兒,我終於了然其間的奧妙。可惜的是,待得我這一領悟,已是悠悠數十年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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