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311) 從前文人所寫的雜文中,常出現「走進這條小巷,有一家店可以讓客人吃到好吃的海鰻……」這樣的句子。有時候,「好吃」前面會加上「還算」這字眼,比方說:「神田的明神後面,有一家店可以讓客人吃到還算好吃的鴨肉……」。年輕時,我覺得那種說法,聽起來真是風雅,還以為那是文人和文藝界的專門用語,頗嚮往之。「讓客人吃到好吃的……」彷彿是種固定的句型,「好吃」這詞,還不能改成「美味」,「讓客人吃到」也不能改為「給客人享用」這樣客氣的講法。非得要是「讓客人吃到好吃的……」,否則就跟穿著鞋底磨損的結城桐木屐的名人不搭嘎似的。

 然而,這種只見於隨筆、小說、現實生活中難得聽聞的台詞,倒是有人對我說過那麼一次。那是村松友視先生。村松先生長年編輯文藝雜誌,大概是因為這樣而跟許多講究吃食的文人經常往來吧。那天,他一身黑色裝束外加一件黑色外套,自然而然地脫口說出:「讓客人吃到還算好吃的……」
 我開始就讀自己家鄉的大學,是在昭和三十三年(西元一九五八年)的櫻花季。其間,我的高中同班同學典子曾來信,她字跡工整地寫著:「請空出一個晚上的時間。」信裡頭寫了些季節的問候,但幾乎僅止於此,內容極其單調。高中畢業後的第二年,我們曾在同學會上見過一次,至今已有三年沒碰面了,彼此也都已經二十三歲。

 正常情況下,那年春天我該從大學畢業了,但因為之前兩次聯考落榜,所以那時的我仍算是學生。典子從地方上的短期大學畢業後,在我們高中所在的北陸(東北地方)都市銀行服務。我跟她並不是那麼熟,真要論我們的緣分,不過就她跟我的好友阿宏談過戀愛罷。但我既不記得阿宏曾提過她什麼,也從未見過他倆在一起的畫面。換句話說,我們的交情不過爾爾。

 我跟阿宏,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

 天還沒亮就到河堤跑步,是阿宏每天的功課;而我,則習慣讀書讀到三更半夜。所以我跟阿宏上午上課時經常打瞌睡,他是因為早晨運動感到疲勞,我則是因為沒睡飽。但是放學後,阿宏和我都喜歡到彼此家中一塊兒打發時間。

 如今回想,我已記不得我們都聊些什麼,只覺得那種消磨時間的方式,只有在那樣的年紀才有有本錢做。時間過得出奇的慢。我們固定在太陽下山後分手,但即便夕陽早早就染紅了窗戶,天色就是遲遲不肯暗下來。我們總覺得自己一直身處晚霞中。那時候的時鐘,跟現在不一樣、指針移得特別慢吧?──不管經過多久,我們始終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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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升上高三的三個月前一個冬日清晨,阿宏死了。他吞下長期買來囤積的白色安眠藥,走了。前一天晚上,我們還在街上的電影院看賈利.古柏(Gary Cooper)和派翠西雅.尼爾(Patricia Neal)的電影「摩天大樓」(The Fountainhead,一九四九)。步出電影院時,路面的積雪都結冰了。我因為穿著橡膠雨靴,容易打滑,於是阿宏抓著我的手臂支撐我。他力氣大得像個大人。印象中,在為阿宏守靈的寒冷夜晚和葬禮上,我似乎看過典子身穿黑色洋裝的身影,但我記不起典子跟阿宏間有哪些傳聞了──不光是典子,那年冬天的那兩、三天,我的腦子是一片空白。

 大學校園內的櫻花已開始凋落。我跟典子約好五點,在紅門前的「白十字」碰面。

 典子變漂亮了。有了大人樣,變美了。她身著富有春天氣息的草綠色洋裝,隱藏洋裝下的大腿一帶,似乎起伏而柔軟。每一次她換腿交叉時,我總忍不住去注意。才一見面,我便開始擔心典子今晚要住哪裡好。倒不是我想約她,而是當時不像現在這麼方便、有那麼多飯店,依照習慣,我們總要照顧從故鄉來到東京的友人。

 她說,她是搭早班火車從北陸的都市過來的,既然這樣,今晚應該有待在東京的打算吧?想到這兒,我不禁心頭一陣慌亂。她信上說「請空出一個晚上」,這「一個晚上」,此時看來竟充滿了情慾色彩。不過,很快地我鬆了口氣、並感到失望。她告訴我,她阿姨家在大森。

 往窗外看去,白山上的城鎮已經染上一片微紅,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

 我們穿越天色漸暗的校園,在醫學院的側門左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漫步來到了湯島。我想起就在三天前,讀書會的教授說,「天神下有間店可以讓客人吃到好吃的湯豆腐」,還帶我們去大快朵頤了一番。那教授是位美學專家,會寫些文藝評論什麼的,頗受學生愛戴。他很有當時流行的不修邊幅風格,總是帶著裝有艱深書籍的布包,極其讚賞武田泰淳 。

 教授熟悉的那家店,的確名不虛傳,湯豆腐果然好吃,但說起來,是那種讓人坐上一陣子、小酌一番的地方,不太適合我們這樣一對年輕的男女用餐。可是,昨天我就已決定帶典子來這家店。我不想帶她去一般學生喜歡出入的店名橫寫的店家(西餐廳),因為我要讓她去跟別人說,我跟別人不一樣。

 當時,我的家鄉到上野、湯島一帶,還保有鷗外的《雁》和漱石的《三四郎》中描述的風情,我多少也有意介紹一下這些風光。然而典子不但沒有遠眺寬永寺的五重塔,看到湯島天神裡的大神牛也毫不驚訝,而是始終低著頭跟在我身後。時不時,我會聽到她若有似無的低聲輕嘆。我們待會兒要去的店,有用紙門區隔的和室包廂,我一邊想像著裡頭的神秘氣氛,一邊步下天神的石階。

 從湯島天神下到不忍池,有兩道石階,筆直陡峭的那條叫做「男坡」,平緩迂迴的那條則稱為「女坡」。像今天這種有繽紛落英的夕陽下,跟女子在一起,當然要走女坡。仿明治時代煤氣燈造型的銀白色街燈,微微照亮了我們的腳步,谷中一帶寺廟的暮鼓聲,撼動了女坡沿途的櫻樹枝,落英更加繽紛了。鐘聲結束之際,典子忽然停下腳步,在我背後輕聲低喃。

 「五月,我就要嫁人了。」我一點也不驚訝。或許,是因為我早就感覺到她會說出這樣的事吧。人要一本正經地宣布某事時,通常會有與之相呼應的情境。就像那天,籠罩在晚霞中的緩坡、帶著花香的溫暖春風……。我等著典子繼續說下去,但她只說了那句話,便搶在我前面快步地走下女坡。透過她的肩膀,我看見「豆腐彌左」用燈火打亮的招牌搖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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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回想,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那個時候的我們,不論是生長環境,抑或者是經驗,說得誇張點,那種所謂的「閒情逸致」、「文人嗜好」,好像是與天俱來的。換句話說,由於我父親是個雅士,雖然我不是從小就聽著常磐津和長歌 長大,卻很喜歡那些傳統戲曲。

 昭和三十年代前半的學生,穿著打扮都很寒酸,吃的東西也很簡單,但我們就是有本事不花錢追求物質,僅僅矜持地讓心情享受奢華。明知道那是一種年少輕狂的裝腔作勢,仍要散步在黃昏的不忍池畔、無緣坡上,模仿小說《雁》中的鷗外,坐在三四郎池畔長滿青苔的石頭邊,執意等候著美禰子的出現。我的家鄉附近,包含「白十字」在內,不乏許多適合帶女生去的西餐廳,以及逃過戰火洗劫、造型華麗的中華飯館,但我卻偏要帶典子去「豆腐彌左」,這也是那種裝腔作勢使然。

 另一方面我也算準了,既然是讀書會教授會帶一群學生去用餐的地方,收費就不至於太貴。「豆腐彌左」是創立於明治時代的豆腐料理店,現在的老闆不知道是第幾代的禰左衛門了,起初經營得很用心,但好像因戰爭關係,熟客不再上門,便意興闌珊起來,年過半百後包養了白山下小酒館的女人,生意方面也只專賣湯豆腐料理,一直經營至戰後的今天。

 被煙燻黑的店內牆壁上,貼著寫得龍飛鳳舞的菜單── 「空蟬豆腐」、「雪埋豆腐」、「蓮豆腐」、「家常豆腐」……,感覺像是山珍海味。然而近來客人也不會點那些菜了,就算點了,老闆也不想做。取而代之的是「豆腐彌左」這道菜,就連夏天也是提供湯豆腐。儘管心想這裡又不是南禪寺,夏天吃湯豆腐也不怎麼合宜吧,但當年的我們相信,這就是一種生活的瀟灑。典子一定會感動的。所謂「瀟灑」,正是因為連自己也無法理解,才算是「瀟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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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被帶進一間四疊半大的包廂,正中間只有一張矮桌,雖然從店裡看不到裡頭,但因為包廂靠近門口,能隨時感受到櫃檯一帶的動靜。我跟典子若不刻意壓低聲音交談,對話就會被其他客人給聽到了。如果我們年紀再大一些,或許服務員會帶我們到裡面比較安靜的包廂吧。身著寒酸的學生服,與穿著少女風格連身洋裝的女孩聯袂前來,坐下來也不會點酒喝,當然會被帶到這種無風情可言的房間吧!

 「豆腐彌左」的湯豆腐套餐有普通的湯豆腐、塗上花椒芽味噌燒烤的豆腐三串、茶葉飯和一小碟醬菜,十分簡單。那一天,是四月初,大概是花季天寒的關係,天色一暗,氣溫也跟著降低,所以看見湯豆腐的熱氣直冒,我心裡覺得很舒坦。身穿和服的女服務生說了聲「請慢用」便退下了,只剩我和典子兩個人。

 那是我頭一次實際聽到,那種只在小栗風葉和廣津柳浪的小說中才有的「請慢用」台詞。「豆腐彌左」的女服務生表情冷淡,但我所讀的小說中,女服務生理當會偷偷拋個若有所指的媚眼才對。我們安靜地用餐。典子動作很不靈活地用筷子將豆腐、青菜夾進鍋裡,我茫然地看著她斜倚的雙腳所裸露的白色圓渾小腿肚。房間才四疊半大,但角落有個和服衣架,下面還很奇怪地疊放著四、五張椅墊。

 「請跟我做!」冷不妨聽到這個要求,我正要送進口的豆腐從筷子上掉落下來。典子重新端坐,直視著我的眼睛,一臉嚴肅,好像尋仇的武家女眷。她直盯著我,然後拿起手邊的毛巾遞給我,意思是要我自行收拾散落在桌上的豆腐。然後,她用比剛才更大的聲音說:「今晚,請跟我做。」

 聽見這話的老闆和客人們的聲音嘎然而止。我想起了典子在校慶獨唱〈庭中百草〉的情景。她的聲音清澈,宛如女中音般美麗。包廂紙門外悄然無聲,連一聲咳嗽都聽不到。我只好尷尬地哈哈大笑。

 我用手指壓著嘴唇,不斷地使眼色,典子這才將聲音壓低。歸納典子所言,大致是這樣:其實她跟阿宏之間也沒做過什麼,但她就是很喜歡自殺的阿宏。阿宏死後,她原以為自己今後再也無法愛上別人了。所以一有人示愛,她就逃開;有人介紹相親,她也搖頭拒絕,就這樣直到二十三歲的春天。

 但她的故鄉畢竟是北陸的小城。之後有位親戚前來提親,她終於無法拒絕、必須出嫁。當年這種情形十分常見。男方已經下聘,婚期訂在五月的某個星期天。她藉口要親自拿喜帖給友人,前來東京。到這裡我還能理解,接下來無論如何都想不透了。總之,她就突然跟我說「請跟我做」、「今晚,請跟我做」。

 「請跟我做,」沈默良久後,就在我打算起身上洗手間時,她又開口說了一次。比起她說的話,我其實更擔心紙門外的狀況,坐立難安地聽著外面的動靜。就在這時,典子幾乎是用喊的說:「別擔心錢的事,我有!」就在近處,傳來了女人的竊笑聲。大概是方才送湯豆腐進來的女服務生吧。趁這個機會,我們趕緊埋單,離開了「豆腐彌左」。

 走出店門,外面正淅瀝瀝地下著四月春雨,天神下的女坡變得溼滑、不太好走。我們一路上沒有作聲,順著低緩的斜坡往不忍池的方向走去。途中經過許多感覺頗適合幽會的日本旅館,讓我十分困擾。「萬一典子停下腳步站在其中一家門口,我該怎麼辦?」我心想。

 如今回憶起來,覺得那場景真是可笑。不論是在「白十字」,還是在「豆腐彌左」,照理說我都是用那種目光看著典子洋裝下的腿和裸露在裙外的渾圓小腿肚。何況,女方還主動要求「請跟我做」,為什麼我卻完全提不起那個勁呢?我並不是顧忌阿宏;就算做了,之後我跟典子的關係也不會有所改變。我既不覺得害怕,也不覺得悲傷……我想,我只是害羞吧。

 一過轉角,亮晃晃的湯島大馬路乍現眼前。我的眼睛一花、腳步打滑,整個人往前傾、跌在雨水打濕的人行道上。典子尖叫一聲,將我扶起來;我的臉沾滿了骯髒的血水,雙眼之間的鼻樑一帶痛得要命。原先我以為只會流點鼻血,但原來更為嚴重。在典子的攙扶下,我們急奔最近的外科醫院。我靠在典子的懷裡,雖然身處雨中,卻感覺柔軟而溫暖。早知道我就答應她。但,太遲了。

 如果再往上跌個兩公分,我可能已經一命嗚呼。我的鼻樑,到了已過還歷之年 的現在,依然彎曲──正是那一夜我對典子的記憶。

 前不久,我出席了已經好久沒開的同學會,聽聞典子已經有三個孫子,生活熱鬧美滿。當然,那間可以讓客人吃到好吃的湯豆腐的「豆腐彌左」,如今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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