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地的聲音,如此勤勉、溫和、綿柔而空靈,隔著一道牆,

 那掃地的聲音傳到房子裡我的耳內還十分清晰,那頻率和我寫字的頻率正合。
 許多年前當我還在念大學的時候,我賃屋住在往陽明山路上的一棟平房裡。就像那一帶山坳裡的許多人家一樣,我承租的房子有一棟堅固的主體宅院,然後房東從宅院的兩邊搭蓋出小房間,把這許多房間租給在士林和陽明山一帶唸書的大學生。我的房間就在房子南廂的前邊,屋頂稍低,蓋著石棉瓦,向南開著大窗一扇,朝谷地看去的前庭又有窗門各一扇,房子門戶開放,它的壞處是冬寒夏熱,佳處是光線極好,整日透亮。我經常覺得我的窗就是這棟房子的一隻眼睛,雨露陰晴、四時景色無時無刻不在我眼前為我演示;天黑以後,儘管看不見,但隔著牆聽出去就是山風、樹梢的擺動、蟲子鳴叫和夜歸人的腳步聲,在夜裡它變成這棟房子的耳朵。一般而言,出租給學生的房間都是空屋,但不知什麼原因,我搬進來時房內遺留有房東阿嬤的一張方形木桌和一把銅刀。那木桌是厚實的檜木所作,沒有雕飾,高度和炕几一樣,但比炕几大得多,我靠著方桌盤膝坐在褟褟米上,寫字讀書正好。那銅刀看起來像日據時代的遺物,是一把手工打造的彎刃拆信刀,我用來裁紙亦正好。

 那年我念大二,開始喜歡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碑書。我每天晨起──因為窗子太亮,窗簾透光,不太能睡晚──先裁全紙兩張,或直裁或橫裁,摺出每格約四吋的摺痕,然後打開幾冊最著名的拓本如「張猛龍碑」、「鄭文公碑」、「龍門二十品」,一邊磨墨一邊讀帖,等墨磨好,我心也醒了,用水潤開我白得發亮的純羊毫蘭蕊筆,醮墨寫下一個個碗口大的字。這是我的早課。早課做完,再吃早餐。每日從學校回來,進門坐定,沖一杯茶,然後裁紙、摺紙、磨墨、讀帖寫字,之後才開始做其它事。如此一年,直到我搬到離學校更近的山仔後才結束了這段彷彿用書法來清修的小屋生活。

 在此之前,我曾在書法課上寫過幾年形制嚴謹的漢代隸書如「乙瑛碑」、「曹全碑」和「史晨碑」,這個基礎使我寫北魏碑書時,有態勢伸張、自由自在的感覺。隸書有一種四平八穩、封禪祭祀的儒教社會的廟堂氣,寫久了不免覺得它太正經、太華貴;相反的,魏碑則有一種北方蠻族入主中原後的漢胡雜處、格律瓦解、自我個性被凸顯的時代氣息,它的體態與字形迭蕩動人,結構上的自由配置宛如「畫字」。這個時期的書風有未經雕琢、粗獷不文的特色,我們甚至經常會在魏碑拓本上發現俗字、別字和筆劃錯誤的字,而它的文字內容簡潔,沒有過度的修飾,也沒有四六駢文式的華美形式,如果以文學作品來相對照的話,那麼它就是無名詩人拋棄了繁文縟節和藻麗文字來直舒胸臆的古詩。對心思細膩的我而言,這些碑書不但不狂怪、不遠放,反而與我兩相投緣,把我對藝術的思考推向更根本的源頭,它讓我知道,文字的目的在表義而已,把心裡話說明白之後,適切的「言志」之後,其它的修辭、對仗和韻腳等等形式問題就顯得不重要了;而書法也是表意而已,在暢情達意之後,即使這裡多一劃、那裡少一點,也就不妨礙書法自身所要傳遞的美感了。我這麼說並不是不重視形式;若不重形式,那麼我還臨帖做什麼?重點在於,當藝術的內容與動機真摰、樸素且豐富到一定程度時,它就能超越形式的拘束,甚至引領藝術家從內心創發出新的、合宜的、深沉的形式。──我就是這麼一邊寫書法,一邊胡思亂想,失意的時候不免寫得不知所云,覺得空有樣子,只得一個形似而已;又想到傳統藝術如此浩渺博大,這麼一筆一劃地臨摹能寫出個將來嗎?當然得意的時候又覺得自己還真的與古人忘言對坐、攜手神遊,像交了個朋友,從書法想到繪畫、再推及文學,無不是觸類旁通、一以貫之。這時候不免高高興興地看看自己寫的大字,仔細地聞聞松煙墨帶點兒刺鼻的香味,然後起身把門推開,到柏樹下平常阿嬤洗衣服的水槽把筆洗淨。那水槽經過一夜山泉流淌,水自是乾淨清冽,若要是晴日,我就順便在這裡刷牙漱洗,順便放眼看看水槽旁的阿嬤的菜園、凝結著一層薄薄露水的石桌,和一棵落葉滿地的柿子樹。莊嚴大地,巍峨山川,還有老嫗的一個院落和菜田;寒來暑往,露結為霜,還有個人用竹管與羊毫寫字、用泉水磨墨和洗臉。此情此景,如果不是牙刷與牙膏上寫著歐樂B與高露潔,我還以為自己是陶淵明咧。

 我記得這一棵柿子樹在春天時有石綠色的新牙,盛夏時葉子油綠茂密,入秋後一直到冬天,柿葉會像落不完似的日復一日不斷地落下,最後整棵樹只剩禿枝。當時隔壁房裡住著兩個美術系的女同學,不知什麼緣故她們勤勞得像個村姑,下課後的黃昏和假日的早晨,用竹帚掃地便是她們的日課。掃地的聲音,如此勤勉、溫和、綿柔而空靈,隔著一道牆,那掃地的聲音傳到房子裡我的耳內還十分清晰,那頻率和我寫字的頻率正合。

 在那個寂靜而明亮的房子裡寫字,漸漸地,我也能聽到毛筆和宣紙的磨擦的聲音了。那是柔軟的羊毛和稻草與樹皮的纖維摩擦的聲音,那聲音會隨著墨汁的散逸而默默延長,當我將寫到下一個字時,它還會給我一個韻腳去拾,它會出現一個暗示或一組密碼讓我去相搭配、去相襯托,以達到一種介於有我與無我、介於著意與不著意之間的平衡。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書法中所謂的行氣和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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