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內容,請詳閱本書《妻子三部曲》)啊!鄉下的宰豬節多有意思啊!一切在院子裡進行。把爐子搬出來,所有香味直衝藍天。大鍋裡煮著豬頭肉,然後擺到洗衣房的大案板上。門也開著,窗子也敞著,真可謂一整頭豬的香氣、臭氣熏天。可是在從前,宰豬節在布拉格也是一道風景。所有大小旅館飯店都在一個月之前就向客人宣布某月某日要辦宰豬宴。所有客人都興高采烈,盼著那天能得到一碟新鮮可口的豬頭肉,還有肝泥腸。連巴黎飯店的第一個宰豬宴也是這樣。

一大清早我們便在廚房裡忙得滿頭大汗。兩口大鍋煮著豬頭肉,豬肉味冒到天花板上,抽風機抽不完這些蒸汽,廚房自然漸漸變成了一座潮溼的地獄。這蒸汽一直朝我冒來。我坐在工作檯後,正在登記第一碟菜,上面有一小塊豬頭肉、一小塊豬耳朵、一小塊豬肝,一小勺辣根、一小勺芥末醬。

我覺得我的汗沿著額頭兩邊太陽穴往下淌,連頭髮裡、背上淌的也不是汗,而是宰豬宴的蒸汽凝成的汁兒。連端盤子的服務員們也在出汗,很快地連他們的晚禮服也閃著油光。而這時飯店裡的客人們正在歡天喜地一道菜一道菜地逐道享用這次宰豬宴。有些常住巴黎飯店的老顧客,甚至滿意得給廚房裡送來幾杯皮爾森啤酒以表謝意。兩名廚師將豬頭肉切成小塊,撒上調味料,豬肉味和調味料混在一起沾滿了他們的指頭。

幫廚女工們則在用豬肥腸做豬血碎肉腸,往煮著的大麥粒湯裡澆上豬血,於是全廚房的人都像一個接一個地在湯裡泡過似的湯味十足。接著廚師們又在累得死去活來地灌豬腸,他們邊灌邊罵髒話,因為往腸子裡灌餡是個很累的工作,他們從來沒有這麼累過。我們那兩位年輕廚師簡直累得不行了。外面天氣很暖和,我們待在廚房裡的人不僅內衣溼糊糊地貼在身上,連罩衣也貼在內衣上。肝香腸在大鍋裡咕嘟咕嘟煮著,我們彼此間沒有好氣地望著,咒?著想出在旅館辦宰豬宴這個鬼點子的公司。

突然,一大把鮮花、一束玫瑰闖進廚房。當時我嚇了一跳,因為這一大把花是衝著我來的。突然那些玫瑰花幾乎碰到了地板,站在那裡的不是別人,正是頭戴禮帽、圍著粗布圍裙、撕破了襯衫的博士。滿廚房的人像發現一個從排氣塔上掉下來的妖怪一樣地盯著他看。我愣得說不出話來,我的兩隻手也好像癱瘓了,倒不是因為我在這裡見到這個從利本尼堤壩巷來的男人,而是因為我的臉上正淌著滿是油汁和肉膩味兒的汗水。博士將那一大把花塞到我手裡,於是我整個人被玫瑰花埋住了。「幫個忙!」博士請求我說,「收下這束花!我突然想到要讓您高興一番。」

愣在爐灶旁的廚師們重又開始幹活兒。這兒突然冒出這麼個男人,像童話《睡美人》中的魔術棒一樣確實讓他們傻眼。如今他們在翻動大鍋裡的肝腸子和平底鍋的血腸。他們嚇了一跳,還以為這些肝腸燒焦了哩!博士看到他們驚慌的樣子,連忙問:「可以讓我看一下嗎?」

大家看著他,但沒法將這個大漢攆出去。於是這個戴著禮帽、圍著粗布圍裙的人讓他們大開眼界。他走到大鍋旁,抬起手說:「瞧,這些肝腸子已經浮上來了,表示已經煮熟。假如你用手指去搓撚腸子上的那根木籤,如果它像我們上錶鏈一樣能夠轉得動,那就說明腸子熟了。」他還用手指頭撚了一下有根腸子上的木籤,能轉動,他樂了。

「快好了!要是肝腸子煮過了頭,它的皮就會爆裂開,那就不好了。」

隨後博士穿著他那雙破皮鞋走到我跟前,垂下眼睛對我說:「明天是星期六,請您再到我們利本尼來,我們一塊去游泳、曬太陽好嗎?」

他站在那兒,臉也紅了。年輕的廚師們正將肝腸裝進一只大木桶裡,冒出一股難以忍受的油膩味。油脂從天花板往下滴,四面牆上的蒸汽凝成的油汁都在往下淌。博士這時卻喃喃地對我說:「昨天我有點喝過頭了。我經常感到頭昏腦脹,都是因為膽怯緊張引起的。現在我又是這種狀況。我拿著這束花在巴黎飯店這兒轉了五趟,我進來五次,又出去了五次。終於我下決心,一直跑到了這裡。」

他就這樣站在我面前。餐廳服務員們端著配了辣根的肝腸的盤子在我面前排隊,我立即將一盤盤菜登記下來。有個廚師跑過來拉著博士那只撕破了的袖子說:「豬血碎肉腸在什麼情況下算熟了?小肚又是什麼時候算熟了呢?」

博士從案板上抓起一根木籤,用菜刀將它削得更尖了些,跟著廚師走到平底鍋那兒,鍋裡正分別煮著豬血碎肉腸和小肚。博士彎下身來,用籤刺進豬血碎肉腸裡,對廚師說:「如果噴出來的是血,那就是沒有熟;可如果噴出來的是巧克力色的汁,那就熟了。」

他將木籤交給廚師,向所有的人鞠躬致意,紅著臉抱歉說:「對不起!」

他跑出了廚房。我仍舊抱著那一大束玫瑰坐在原處,仍舊不好意思,因為我們這第一次豬肉宴的油汁在我的兩個乳房之間淌著,滲透到了胸罩上,我感到我的汗水和著油汁兒在我的兩條大腿之間流著,我還感覺到我的內褲沾在我的白袍上。我還擔心,要是我一站起來,那摻油的汗水就會滲到白袍外面,我一抬屁股,椅子上就會有一灘汗水。這些我都感覺到了,而我還得一直抱著那一大把玫瑰花。服務員博列克拿來一個大玻璃杯,將玫瑰花插在裡面,放到我的工作台上,對我說:「那位先生愛上您了,這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的臉紅得更厲害了。我覺得我要是抓起我的內褲,拉一下,然後再一鬆手放回去,它會啪地一聲響黏到我身上。我的臉紅得更厲害了。這時,廚房門突然敞開,我們飯店的兩位興高采烈的常客站在那裡大聲嚷道:「我們在布拉格還從來沒吃到過這麼棒的肝泥腸,我們為這樣好的手藝乾上一大杯皮爾森啤酒!」

廚房門重又關上。廚師們從鍋裡取出豬血碎肉腸。酒部師傅拿來好些個玻璃杯。大廚巴烏曼離開他那張桌子,將他油膩的手擱在我的手背上,微笑著說:「好啦,艾麗什卡,我的好姑娘,我已經看到,你已經不需要去為長期戶口奔忙了,你甚至能在我們這裡長期就業,這我預先看到了。那塊鹿背肉,我們一起拿來的那塊鹿肉,到時候我拿它來做一道烤肉冷盤給你慶賀婚禮。我親自去給你拿來,放到冰櫃裡凍著。」

他望著我,我點了點頭,跟個中國小木偶似的,激動得流淚了。餐廳服務員們端著盛滿辣根配剛出鍋的豬血碎肉腸的盤子,排著隊在等著我登記劃帳。他們好不耐煩,因為一心只想端著盤子趕快到餐廳去透透新鮮空氣。大廚用餐巾擦了一下臉,又跑回他自己的工作台那邊去了,因為已經到了他來切他那些特色菜的時候。他可不愛管這豬肉宴,他很討厭將這種家常菜豬肉宴弄到這個名牌大飯店來辦。

這天夜裡我回家較晚,因為飯店管委會認為,我們在辦完他們想出來的這個豬肉宴之後,有權利痛痛快快洗個澡,廚房職員誰家裡沒有洗澡間的可以輪流到一間空著的客房裡去洗個澡。當我跨進洗澡間,打上肥皂用熱水搓洗時,那髒勁兒簡直嚇死人,等我跨出澡盆,只見澡盆底上浮著一層油。我靈機一動,等澡盆裡的髒水漏完之後,我又洗了兩遍。

我看著這澡盆,想起我們這些人,不僅僅是我,全廚房的人都被那豬肉味熏得吃不下東西,只得一個勁地喝啤酒,免得嘔吐。……於是我便帶著那一大束玫瑰花回家了。因為剛洗完澡,我的頭髮還是溼的。艾瑪,我那位大媽,本來可以不用等我一起吃晚飯,可是她偏偏要等,寧可再熱一次湯。那牛里脊肉湯是她從工作的雙貓旅館帶回來的。她等我只是為了能坐下來,用責備的眼神來看著我怎樣將玫瑰插進花瓶裡。

我也在等著,看艾瑪什麼時候開始數落我,嘮叨說我該如何如何更知恩報德。我又重新整理了一下玫瑰花,高高興興地觀賞一番,心裡充滿了幸福。艾瑪氣得將碟子擺到桌上,也不問我餓不餓、準不準備吃飯。她在碟子裡放了幾塊饅頭片,澆上點牛里脊肉汁,加上一片肉,坐下來便開始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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