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英物,光焰搖曳萬丈之長,直把同時代人比得黯然失色了,他還意猶未盡,不肯自謙自抑分毫,簡直目無余子。結果必然鬧得大家不是怕他,就是恨他。儒家忒注重一個“禮”字,以謙抑為上上德行。若有誰桀驁狂放,近乎披猖,以僭越為能事和快事,他所持的便是危道。在封建社會裏,大人先生持危道而欲履險如夷,比小孩于終日舞刀而想毫發無損還難,至于身名俱泰的,則舉世不多見。在這不多見的人中,就有一位超級大腕,他是近代名帥左宗棠。

左宗棠合該建奇功,獲盛名,登高位。試想,他一介書生,多的是才,是智,已相當了不起;他還懷有淩絕古今的膽略,豈非得天獨厚?亂世救死不暇,其屠龍術正好派上用場,又怎會久屈矮檐之下?這就難怪了,他倜儻軒昂,豪邁英勇,俯視一世,推倒群雄,作為晚清的中流砥柱,撐持著風雨飄搖的百年家國。

時勢造就了左宗棠。幸虧金田縣的洪教主搖身一變,成了太平天國的洪天王,脆弱的滿清政府這才老老實實地將“野無遺賢”這樣的混賬話囫圇咽了回去,急惶惶地打著燈籠,滿世界裏搜尋豪傑之士,好來收拾江南偌大的爛攤子。要不然,一代英彥仍將屈處蒿萊,老死戶牖。左宗棠三次進京會試,三次名落孫山,真夠傷神的了。當年,官場如市場,市價為二三千金可得一知縣,四五千金可得一知府,童謠唱道“若要頂兒紅,麻加喇廟拜公公”,擺明了,若攀到宮中強援(如李蓮英這樣的角色),即可榮登四品以上的高階。家資豐贍的舉人受不了科場的蹭蹬之苦,便可及早捐官,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捐官的錢用之于民,自然還能取之于民。要是家業貧薄呢?入墊為師,或入幕為僚,混口飯吃固然不成問題,要說大好前程,比現在省級以上官員的秘書可就不啻差一點,而是差得遠。除非碰上雞鳴風雨的亂世,有大魔君跳踉出來,攪得天下血雨腥風,逼著一籌莫展的朝廷惟賢是舉,沉潛之士才有可能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衝天。

左宗棠已是四十歲的人了,還在給湖南巡撫駱秉章當師爺,眼看一生的功名行將黯淡,可他毫不頹唐。好啊,既然駱秉章放手讓他主持用兵、籌餉等重要軍務,他就權且只當自己是湖南的影子省長,各色人事,該撤的撤,該裁的裁,該清盤的清盤,該登賬的登賬,無不敢作敢為。他代巡撫大人草擬奏章,寫好了,也不管夜深四更,風冷霜重,硬是去把飽享齊人之福的駱巡撫從小老婆暖暖和和的床上“揪” 起來,讓他奇文共欣賞。妙就妙在後者不但不生氣,還拍案叫絕,跟著起哄,又搬出半壇美酒,與左宗棠一醉方休。駱秉章平日喜歡與姬妾飲宴作樂,事無巨細,均委托給這位鐵筆師爺,任由他全權定奪。左宗棠弄權過癮之余,還要嘲弄自己可愛的老板,說什麼:“公猶傀儡,無線以牽之,何能動耳?”夠損的了,駱老板卻一笑置之。你說奇不奇怪,對這位傲哥,駱秉章能放下架子,陪他一塊幾瘋,一塊兒狂,單憑這一點,我就覺得晚清的官場多少還有幾分人氣。後來,左宗棠撈權撈過了界,被落職的武官樊燮(詩人樊增祥的老爹)恨得牙齒癢癢的,跑到湖廣總督府告他一惡狀,險些讓左宗棠進了班房。所幸他命大福大,經太平天國一頓狂攪,晚清的政治軍事舞臺迅疾拓寬了百倍,先前那些哼哼嘰嘰,文不文武不武的官員,再想拱默著,一如既往地屍位素餐,是絕對不行了。英雄腳下有了用武之地,就等于關西大漢手中有了鋼板鐵琵琶,唱一曲“大江東去”,又有何難?

左宗棠四十多歲的人了,僅比他大一歲的曾國藩已做了副部長(禮部侍郎),他卻仍然屈身在湖南巡撫衙門裏,充任刀筆吏,日以繼夜地案牘勞形。當時有句民諺(其實是來自侍讀學士潘祖蔭的《奏保舉人左宗棠人才可用琉》)傳得路人皆知,叫做“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這話傳得夠神的,可他仍是布衣之身,朋友們都為他急,他卻比姜太公更鎮定,一點也不慌。也有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左宗棠一直蓄勢待發,他的百石勁弓早已引滿了三尺強弦,瞄得十分準,還怕那利矢射不中高處遠處的目標?在亂世,他對自己有絕對的信心。

兩眼瞥著“諸葛亮”這個名字,你多半會自然而然聯想起羽扇綸巾的智士形象,兩眼覷見“左宗棠”這個名字,你又會作何聯想?一定感到茫然吧。我卻很有把握,會立刻想起高臥萊陽的孔明先生。聽我這樣一說,你興許會搖頭,要不然,你肯定感到疑惑:什麼人不好點,幹嗎偏要點諸葛亮的“菜”?

“老亮”情結

諸葛亮這個人物,經《三國演義》濃墨渲染,大筆誇張,其算度之精細,智慧之高超,已近乎神,近乎妖,甚至為神妖所不及。三國之後,以諸葛後身自詡自居的人,不只一個兩個,隨便一拎,便可以拎螃蟹似地拎起一大串。劉伯溫如此吹噓吹噓,大家還有七八分相信,連牛金星那樣爛糟糟的貨色也來折花上粧,就直教人惡心欲嘔了。“諸葛亮情結”,說穿了,是那些好以謀略驕人的“高手”共有的心結,怎麼解都解不開。從這個意義上說,諸葛亮已不只是歷史人物,還是蓋世無儔的名牌釉彩,能給涂抹者以照徹一世的光亮。可是你自詡歸自詡,自居歸自居,總還得時人和後人肯承認才行。否則,落入贗品之流,徒然令識貨者嗤之以鼻。

若要推選出這一千多年來“諸葛亮情結”最嚴重的“患者”,你推選誰?我呢,不必往古代眺瞰,往遠處搜尋,就近取材,便有現成的對象。我不說,你也猜到了,這人就是左宗棠。牛皮不是吹的,他揮師長江之南,挺兵天山之北,的確很少敗績,關鍵就在他多謀善斷。以左公驕矜的性情,自比為諸葛孔明,也沒什麼好詫異的。他致書友人,信末喜歡署名“老亮”。這兩個字筆勢夭矯,奕奕有神,可見那份得意勁早已由心頭傳到了指頭。

鹹豐四年(1854年),曾國藩克服岳州(岳陽),因左宗棠參讚軍事有功,打算為他請求褒獎知府一職。左公聽到這個消息,敬謝不敏。他在給劉蓉的信中談到了自己的抱負,口氣大得驚人:“……惟督,撫握一省之權,殊可展布,此又非一蹴而能得者。以藍頂尊武侯而奪其綸巾,以花翎尊武侯而褫其羽扇,既不當武侯之意,而令此武侯為世訕笑,進退均無所可。……若真以藍頂加于綸巾之上者,吾當披發入山,誓不復出矣!”左一個“武侯”,右一個“武侯”,他真以為自己是諸葛亮了。說白了,他不願接受知府一職,是嫌官兒小,不足以施展他經天緯地的才幹:要當官,也得當總督或巡撫那樣的一二品大員,否則還不如就這樣窮耗著。信中,他自比為“武侯”(諸葛亮受封武鄉侯),倒是有幾分類同。孔明當年高臥南陽,羽扇綸巾,縱論天下大勢,不就是要釣條“鯨魚”嗎?

左宗棠自比諸葛亮,尚未發跡,難免遭人譏哂:一旦得勢,馬屁精便逢其所好。他在陜甘總督任上時,吳大澄(也是湖南人)為甘肅學政。這位學政大人閒時群集士子,採風作詩,命題為杜甫現成的詩句“諸葛大名垂宇宙”。這位吳大澄先生,後來請纓北上,想在遼東作抗日英雄,可惜一敗涂地,眼下拍馬,卻大功告成。消息順風傳到左宗棠那兒,他果然開心得掀髯大笑。要是換了我,我也會笑出聲來。

對于左宗棠那道怎麼解也解不開的“老亮”情結,既有一門心思大吹法螺的,也有明裏捧場,暗裏拆臺的。某回,他與一幕賓聊天,說起智者料敵如神,便自詡能明見萬裏之外。那位幕賓十分機警,適時地給了他一個甜頭:“此‘諸葛’之所以為 ‘亮’也。”左公大樂,眉毛都飛了起來。隨後,他又談及近代自比為孔明的人很多,被那位機警的幕賓逮個正著,又當即給了他一個苦頭:“此‘葛亮’之所以為 ‘諸’也。”顛倒一字,譏誚的餡仁便破皮而出。左公聽著話中有刺,頓時氣得漲紅了臉,卻無可奈何。

諸葛亮除了是神算子,還是苦長工,給先帝劉備打工多年,不嫌活兒累,又繼續給他弱智的傻兒子阿鬥打工,直累得兩眼暈黑。他認為,這不叫“自討苦吃”,而叫“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因此,說到智慧,要首推諸葛亮;說到忠勤,仍要首推諸葛亮,他是幾千年中國歷史上“忠勤”與“智慧”的雙項冠軍。左宗棠自認智略不遜于孔明,忠勤呢?也同樣可以登上領獎臺去,與諸葛亮並列第一。他興致勃勃,頒給自己兩塊金牌,沒什麼好謙讓的,這就叫實至名歸嘛。

左宗棠大腹便便,茶余飯後,總喜歡捧著自己的肚皮說:“將軍不負腹,腹亦不負將軍。”有天,他心情大好,而不是小好,便問周圍的人:“你們可知道我肚子裏裝的是什麼?”這問題一出,可就熱鬧了,有說滿腹文章的,有說滿腹經綸的,有說腹藏十萬甲兵的,有說腹中包羅萬象的,總之,都是惟恐馬屁拍得不夠響。可不知怎的,左宗棠這回卻拗著勁,對那些恭維之詞無動于衷,否了又否。帳下有位小營官在家鄉原是個放牛伢子,他憑著樸素的直覺,大聲說:“將軍的肚子裏,裝的都是馬絆筋。”左宗棠一拍案桌,跳起來,誇讚他講得太對了。這小鬼就憑一句正點的話,連升三級,可說是鴻運當頭。湖南土話稱牛吃的青草為“馬絆筋”。左宗棠喜歡牛,喜歡牛能任重道遠,便詭稱自己是牽牛星降世。這可不是說著好玩的,他在自家後花園裏,專門鑿了口大池子,左右各列石人一個,樣子酷似牛郎和織女,此外,還雕了一頭栩栩如生的石牛,置于一旁。他忠勤的一面,便借此表現俱足了。諸葛亮死而復生又如何?若要申請注冊“牽牛星”牌商標,還得請左宗棠放一手。

諸葛一生惟謹慎,左宗棠一生多驕矜,其“老亮”成色便要打些折扣。他生性狂恣,本該大為礙事,卻為事並無大礙,也真夠奇的。

破天荒相公

左宗棠一介書生,有廓清天下之志,壯歲揮師長江之南,從太平軍手中收復了浙江;暮歲挺兵天山之北,又從叛亂者手中收復了新疆。論功勳,與曾國藩相埒,難分上下。按照清代相沿而成的慣例,漢員須具備進士出身,才能入閣為相,左宗棠只是舉人資格,卻被超擢為軍機大臣,可謂奇數和異數,難怪李鴻章稱之為“破天荒相公”。自左宗棠破例之後,袁世凱也有幸享受過同樣的隆遇。但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左宗棠以救國為夙志,袁世凱則以竊國為初衷,一邊假裝給氣息奄奄的滿清王朝做“人工呼吸”,一邊猛掏它的家底。被掏的一方固然不值得同情,施展空空妙手的一方又何嘗值得敬佩?

林則徐道光戊戌年間(1850年)受命督師廣西,取道長沙,左宗棠前去拜訪。那時,他三十八歲,談起沙俄覬覦新疆的情形,援古證今,議論風發泉涌。林則徐對這位後輩晚生的見解激賞久之,以至于拍著他的肩膀說:“他日能建奇勳于天山南北,完成我畢生志願的人,可能就是你吧。”沒想到,這一預言最終變成了現實。左宗棠暮歲,仍以早年遇見林則徐,並得到後者的賞識為生平第一榮幸事。林則徐曾手書一聯贈左宗棠,上聯為“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下聯為“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左一生行跡江南塞北,總以此聯相隨,懸挂于齋壁上,懷人的同時,也借以礪志。

自古勳臣無不以入閣為榮,左宗棠恨晚才拜相,心中忿忿不平。有人說,此前他已等得不耐煩,早知朝廷中的冤家對頭以其出身止于附生(舉人)為口實,故意堵截他的青雲之路。他一氣之下,上章請求解職,說是要入京會試。此舉魯莽得很,豈不是近乎要挾朝廷嗎?慈禧太後體恤忠良,趕緊優詔安撫他,並且賜同進士出身。沒多久,左宗棠便封侯拜相。有基本智商的人都分辨得出,這是好事者的假語村言,不足採信。左宗棠功再高,膽再大,也不至于玩這類狂童把戲。倘若換一種說法,舉人出身是他終身的一塊心病,倒是的確有風可捕,有影可捉。

左宗棠由閩浙總督移任陜甘總督,北上路過江西九江,府縣官員照例前來謁見。這些人均為進士出身,左宗棠難以引為同調,惟有九江同知王某功名止于附生,是“我輩中人”。左宗棠因此對他另眼相看,留下單獨敘話。聊得興起,左公問王某: “你說是進士好,還是舉人好?”王某頗有點鬼機靈,朗聲回答道:“當然是舉人好哇!”左宗棠一聽,樂了,便問對方何以見得。王某說:“中進士後,要是作翰林,須致力于詩賦小楷;作部曹知縣,也各有公務纏人,無暇專心修治實學。舉人卻可以用志不紛,最宜于講求經濟,而且,屢次入京赴考,飽覽名山大川,足以恢弘志氣;遍歷郡邑形勝,也足以增長見聞,所以說舉人強于進士。”這家夥口才的確很棒,正而反之,反而正之,死的也能講成活的。左宗棠對他的回答非常滿意,王走後,依然讚不絕口,稱九江官員中王某品學最優。大家以為王某有什麼特別的操行受到他的激賞,隨後才知道是“同病相憐”的緣故,立刻口傳為趣談。

趣談歸趣談,真要落到實處,男兒大丈夫注重經世濟用之學,以興利除弊為己任,對于僵死的八股文難免反感,而且厭憎。左宗棠曾告誡兒子:“八股愈做得入格,人才愈見庸下,此我閱歷之言。”他三次赴考,三次被切,自然識得厲害,所以不願後人再往“刀口”撞。他還曾對甘肅士子安維峻說:“讀書當為經世之學,科名特進身之階耳。”作為一名生逢其辰,得以一展懷抱的大成就者,他說這話,是可以理解的。但尋常士子若不想沉淪僵蹇,仍不得不往科場(猶如賭場)撞大運,僥幸過得獨木橋,才可望鳥語花香,風和日麗。“進士不如舉人”,這樣的“高論” 透出幾分滑稽,你將它歸入黑色幽默,也不為錯。 

一個人自命不凡,先得有硬本事大本事才行,本事硬了,本事大了,底氣才足。但自負仍可能只是一種精心為主的保護色,倣佛古人佩劍于腰,其意不在于進攻而在于防衛。左宗棠自負經天緯地之才,以“老雍”自居,常恨世人不肯推服,即便是曾國藩和胡林翼那樣慧眼獨具的高手,左宗棠也認為他們目力有限,未能窺測其堂奧之深,蘊蓄之富。為此,他在致郭嵩燾之弟郭昆燾的信中流露出不滿之詞:“滌公(曾國藩)謂我勤勞異常,謂我有謀,形之奏牘,其實亦皮相之論。相處最久,相契最深,如老弟與咏公,尚未能知我,何況其他。此不足怪,所患異日形諸記載,毀我者不足以掩我之真,譽我者轉失其實耳。”看來,誰要跟左宗棠做朋友,先得勇于承認自己有眼無珠才行。

經略西疆,是左宗棠一生重頭戲中的重頭戲。當年叛者雲集,沙俄虎視,都說新疆守不住了,不如幹脆“割肉”,惟有左宗棠奏稱“五年可以肅清關內”。此矍鑠老翁,年近古稀,“舁櫬以行”(抬著棺材上路),竟然心甘情願地拿自己的聲名去冒毀于一旦的風險,可謂神勇之至。常言說,沒有金剛鑽,不攪瓷器活,他既然敢去捅遠在西北邊疆的那個特大的馬蜂窩,就自然有他的霹靂手段。自青年時代開始,左宗棠即接受了林則徐提出的“防俄宜先”的主張,因而一直研究西北邊陲的地理人情,早已胸有成竹。他躍馬絕域,果然所向披靡,如期完功。左宗棠曾與人暢論天下大勢,認為山川皆起于西北,所以規復新疆,實為萬古遠猷。兵出嘉峪關,他命令部下沿途插柳,以示有去必有回。日子長了,綠柳成陰,原本荒涼的西域風景遂為之一變。當時,左公帳中的“鐵筆師爺”(即今日之秘書長)陳迪南豪興遄飛,于馬上賦詩一首,道是:“大將籌邊未肯還(此句的通行版本為“大將徵西久未還”,作者根據陳迪南家藏遺稿恢復原貌),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裏,惹得膏風度玉關。”這首詩頗具大唐邊塞詩的風骨,如有神助,很快就傳誦得天下皆知。很顯然,那“神”即就是左公的英名和廟貌。

李鴻章比左宗棠年輕十余歲,江南決戰期間,兩人雖有過不少公務上的來往,私交卻趨近于零。曾國藩的門人個個出息得不錯,但要入左宗棠的法眼,還得再苦苦修煉一兩百年。左宗棠重視塞防,李鴻章重視海防,左宗棠對外主戰,李鴻章對外主和。兩人在政治上始終擰著股子勁,共同語言少而又少。李鴻章對新疆之役極不讚成,曾致書劉秉璋,疾言厲色地說:“尊意豈料新疆必可復耶?復之必可守耶?此何異于盲人坐屋內說瞎話?”然而,事實勝于雄辯,左宗棠不僅收復了新疆,其麾下大將劉錦棠還守住了新疆,倒是李鴻章苦心經營的北洋水師,在中日甲午戰爭中一戰而燼,全軍皆墨。

左宗棠自負壯志遠猷,想要他看得起宮中朝中那些顢頇之輩,完全沒可能。他性情耿介出了名的,光論這一條,他簡直就是那位“橫刀立馬”的彭大將軍彭德懷的前身。他保全西疆,大功一件,返京敘職,兩宮(當時東宮慈安太後尚未被西宮慈禧太後鴆殺)召見。太監們竟要這位左大英雄出陛見關節費三千兩銀子,左公堅決不出,眼看就要鬧僵,與左公一向不合調式的“國務總理”李鴻章頗識大體,顧全大局,趕緊為他代出了這筆冤枉錢。後來,左宗棠奏對稱旨,慈安太後被老英雄的言語感動,又聽說他視力下降,于是將先帝(鹹豐)的遺物——一副墨晶眼鏡賞賜給他。用這人情味十足的小恩小惠表彰左宗棠的蓋世功勳,東太後倒真是別出心裁。誰知太監奉旨頒賜時,又勒索禮金數千兩(報價真夠鹹的),左大將軍一怒之下,轉背就走,先帝的老花鏡也懶得要了。又是李鴻章出面和稀泥,好說歹說,還了個半價,才為左宗棠“領到”獎品。

耿介的人敢講話,敢表態,甚至敢“以一人而敵一國”,彭大將軍在“廬山會議” 上捅了個大漏子,眾所周知。左大將軍呢,也是烈膽剛腸,他曾在大庭廣眾中放言無忌,指斥滿族大員文官目不識丁,還說旗人權貴多半不學無術,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因此觸犯眾怒,令滿蒙籍的高官恨之入骨。左公首度遭排擠,簡放兩江總督;再度遭排擠,則被派往福建前線,主持海防。他才不犯夢呢,仍要大言矜誇,論到臨敵制勝,那些鼠輩都得靠邊站,還須我“老亮”親自出馬才行。他對外一直主戰,卻始終無緣與英、法、德、意、日這幫列強的精銳之師正面交鋒,未能痛痛快快地決一雌雄,遂引為平生憾事。他在寫給兒子孝寬的信中說:“……但能破彼船堅炮利詭謀,老命固不惜!或者四十余年之惡氣,借此一吐,自此兇威頓挫,不敢動輒挾制要求,乃所願也!”左公越老越勁健,蓋因胸頭有一口惡氣鬱懣已久,未曾吐出。他在信中還引用了同袍彭玉麟的話說:“如此斷送老命,亦可值得!”語氣何等豪邁,足令熱血男兒肅然起敬。人至古稀,頭腦不昏,夠清醒,已屬難能。左與彭還肯將一腔英雄熱血灑在海疆,更屬可貴!

“破天荒相公”建破天荒功業。生前,他嗬嗬地笑出聲來;死後,也可以含笑九泉。他真行,活夠了自家趣致,終身不肯受委屈。你罵他驕矜,罵他狂妄,又何妨?罵完了,你還得承認,他狂出了一股子不同凡響的精、氣、神。

他真行,創造了生命的極值,活得暢快,活得輕松,遠不像曾國藩那樣牽于禮,拘于俗,活得累,活得沒脾氣。

相期無負平生

在晚清,左宗棠與曾國藩齊名,同為胡適先生所說的那種“箭垛似的人物”,褒也好,貶也罷,均屬眾矢之的。

曾國藩是理學家,厚貌深衷,克己的功夫號稱一流;左宗棠是武健書生,率性豪宕,不會作假,也不願作假,高興活出自己的天然本色。這兩人一寒一熱,一卑一文,是截然不同的類型,甚至有點冰炭不同爐。

左宗棠早年在軍事方面襄讚曾國藩,對後者的助益很大。不過,他們的性情各執一端,左剛曾柔,處理事情的方式也迥然而異。左喜歡快刀斬亂麻,曾喜歡慢工出細活,因此兩人經常鑼不對鼓,板不合腔。曾國藩是理學家,但不乏幽默感,他曾作一語調侃左宗棠:“季子敢鳴高,與予意見大相左。”將左宗棠的姓(左)和字(季高)都嵌入進去,寓莊于諧,既切事,又達意,略無雕琢,渾然天成。左宗棠卻受不了這一“惡補”,甚至有點惱羞成怒,便決意在氣勢上淩轢對方,因而打出一記剛猛的重拳:“藩臣徒誤國,問他經濟有何曾?”也將曾國藩的姓(曾)和名(國藩)嵌入首尾。二語合璧,恰成一副絕對。真要舉牌亮分,我認為曾公措辭謔而不虐,可得十分;左公訾而近罵,只得六分。

曾、左構隙,不在轉戰江南之時,而在攻破金陵之後。曾國藩聽信眾將所言,認定洪秀全之子洪天貴福已死于亂軍之中,江南匪焰將熄。可沒多久,太平軍殘部竄入湖州,左宗棠偵知洪天貴福仍為在職領袖,便密疏奏報朝廷。曾國藩聽說這一消息,懷疑左宗棠張皇其辭,別有居心,因此大為惱怒,詆毀左宗棠,說他企圖借此邀功請賞;左宗棠又豈肯無辜受責?也具疏自辯,洋洋數千言,辭氣激憤,指斥曾國藩有欺君之嫌。這下事情可就鬧大了,清廷正在用人之際,也不好斷定誰是誰非,幹脆降諭旨兩相調解。曾、左二巨頭反目成仇,一些小人正樂得鷸蚌相爭,好從中牟利,故而調和者少,挑撥者多,宛然形成兩個敵對營壘,矛盾便越積越深,死結便越打越牢。洪天貴福最終被江西巡撫沈葆楨捕殺,那一刀狠狠地砍下去,太平軍算完了,曾、左之間的恩怨卻還沒完。

曾國藩晚年對人說:“我平生最講求的就是‘誠信’二字,他卻罵我欺君,我還能不耿耿于懷!”不開心歸不開心,不愜意歸不愜意,真要說到公忠體國這一點上,曾國藩還是十分看好左宗棠的。當時,有人從西北考察歸來,與曾國藩談及左宗棠治軍施政,事事處處雷厲風行,卓見成效,曾國藩由衷佩服,擊案說:“當今西陲的重任,倘若左君一旦卸脫,不僅我難以為繼,就算是起胡文忠(胡林翼)于九原,恐怕也接不起這副擔子,你說是朝端無兩,我認為是天下第一!”曾國藩說這話,的確有相當的雅量和真誠。

王湘綺于同治十年遊歷江淮間,其年九月路過清江浦,巧遇兩江總督曾國藩的巡視船。久別重逢,賓主相見甚歡,一同看戲七出,其中居然有《王小二過年》。王湘綺猜道:“這出戲肯定是中堂點的。”曾國藩問他何以見得。王湘綺說:“當初 (你)剛起兵時就想唱。”曾國藩聞言大笑。俗話說,“王小二過年,光景一年不如一年”,曾國藩剛樹立湘軍大纛時,屢遭敗績,困窘不堪,年年難過年年過;如今垂垂老矣,身體和心境正逐年頹落。礙于這兩層意思,誰還敢在曾國藩面前哪壺不開提哪壺?王湘綺趁著曾國藩神色歡愉,建議後者與左宗棠重修舊好,本來只是一場誤會嘛,老朋友何苦長期失和?曾國藩笑道:“他如今高踞百尺樓頭,我如何攀談?”其實曾國藩心氣已平,芥蒂全消了。

曾國藩與左宗棠為一時瑜亮,惺惺相惜。左宗棠的個性真夠人受的,圭角畢張,鋒棱嶄露,對一切睥睨視之。縱然他心下敬重曾國藩吧,也不會挂在口頭,說給人聽。不錯,在左宗棠眼中,一世之人皆可推倒,只有曾國藩,才足以與他相提並論。英雄的孤獨,其極端形式表現為,對手死了,比朋友死了還可悲。因為相投契的朋友尚可廣交,相頡頏的對手卻不可多得,有時甚至會少到“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我” 這樣的程度,所以對手一旦撒手塵寰,他的“劍”便將束之高閣,從此無所指,無所用,眼中的光亮和心頭的火色也將隨之暗淡。曾國藩棄世後,左宗棠念及兩人當年的交誼,頗為傷感,他在家書中說:“曾侯之喪,吾甚悲之,不但時局可慮,且交遊情誼也難恝然也。已致賻四百金。”他還特制挽聯一副,剖白心跡:

知人之明,謀國之忠,我愧不如元輔;

攻金以礪,錯玉以石,相期無負平生。

足見其生死交情,並未漠然棄置,更未一刀兩斷。

看一看曾、左交誼的始末,我不禁為大人物感到悲哀。他們地位高了,面子反而薄了,受了傷,那“創口”便很難愈合。爭來爭去,爭什麼呢?無非爭口閒氣。曾國藩與左宗棠不可能不知道,退一步海闊天空,可是兩人都靜等著對方先伸出橄欖枝來,這一等就等成了千古遺憾。硬要等到其中一個死了,另一個再用挽聯致敬致哀,此時亮出高姿態,教明眼人看著,已很難喝彩。曾與左一失和成千古憾,所幸後死者念及舊情,有所補救,還不算抱恨終天。北宋大臣韓琦與富弼,均為一代名賢,早年心心相印,後因政見偶然相乖,遂終身不再往來。韓琦死時,富弼竟然不去吊唁,如此鐵石心腸,你說,是不是官位越高,人味越薄?

身居高位,只須一言不合,一事不諧,就可能友情破裂。老朋友之間想要“不負平生”,談何容易?如此看來,狗比人更懂得友誼,為了一根肉骨頭,它們同樣會相爭,甚至相咬,但爭過之後,咬過之後,它們很快就能和好如初;人卻做不到如此爽快,如此灑脫,一旦爭過之後,咬過之後,創傷難以療復,宿怨從此結成,他們再想保全舊誼,除非彼此重新投胎。

冬夜讀左宗棠的軼事,讀到他的傲處,狂處,勁峭處,剛強處,智慧處,勇毅處,便如讀一部劍俠傳奇中蕩氣回腸的章節。左公並不“左”,他遠比現代政治模子鑄出來的一大批滿臉死相的“左公”更有趣,更有情,更有眼力,更有胸襟,更有血性。他敢于標舉自我,表現自我,敢于守危城,蹈絕地,敢于傲視和鄙視那些庸庸碌碌的袞袞諸公。這容易嗎?

有一則政治漫畫如此告白:“你是棟梁之材,並非就能擔當棟梁之任,你先要獲得那個寶貴的位置,然後還要有其他棟梁之材與你適相匹配。”晚清內憂外患,原本巍巍然的帝國大廈行將傾覆,這時節,棟梁之材已只能派作撐子,斜斜地頂在最危險的地方,又哪能談得上舒心,更別說榮耀。棟梁的屈辱感遠比庸才的屈辱感更迅猛更深沉,它的厲害,曾國藩領教了,左宗棠領教了,其後李鴻章領教得最為完全。那時節,身為棟梁,必須應付來自四面八方的飄搖風雨,此外,各種誅心之論也如同長長的棺材釘一樣無情,一枚一枚地往下釘,直求你無處逃身。難怪智慧的莊子寧為臭椿那樣的“散木”(無用之木),也不肯做可憐可悲的棟梁。 (編輯 劉小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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