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打開你大腦裡封鎖已久的記憶,它引動蒙太奇般的影像、幻覺,它把你遺棄在世界的最邊緣……二十一世紀,MDMA(快樂丸的主要成分)的使用,在醫界的爭議、法律的禁制中如野火蔓延。本文選自商周即將出版的《搖頭花》,從作者大小D親歷的幻覺之旅,提供第一手的搖頭族自白。這是文化界對於這項禁忌話題,一次大膽的探索、披露。


我並不害怕這些幻覺,我知道它是假的,也不傷不了人,只是幻想的旅程,就像一部不甚好的電影蒙太奇剪接,至少不低級無趣。它是一部剪接得非常有趣的電影,只是亂了點……


1.幻覺蒙太奇

關於MDMA(搖頭丸簡稱)幻覺,我已經將它想得有點清楚,幾乎都是closed eyes illusion,閉眼幻覺,思考無限但荒謬地翱翔和奔馳。對我而言,大部分的狀況就像是,我說:「啊,你要提菜籃去買菜啊。」然後愛人拿著一瓶水送到嘴前要我喝一口,當下這句話顯得荒謬可笑,與當時的情境多麼不合,我們相視一笑,他拍著我的頭說:「肖仔。」家裡並沒有菜籃,我們也從不去傳統市場買菜。這只是舉例。那些荒謬且有趣的MDMA片段,我幾乎都已忘記,要記住是很難的,稍縱即逝,最好有錄音帶或者V8將當時的狀況拍錄下來。

MDMA會創造一些片段,在我的大腦裡孳長繁衍,自成一個完整且荒謬的故事。但同時,我清楚周遭發生的一切,我正在做什麼、說什麼話……都一清二楚。大腦同時有兩條線、兩種思考進行著,理性來自周遭的反應,觸覺嗅覺,全部一清二楚;但MDMA創造的片段像是潛在大腦底下,偷偷地進行。


MDMA創造的片段不是胡亂創造,它是有根據的,像是打開大腦裡某部分封鎖已久的抽屜,那些被你遺忘很久很久的記憶就藏在抽屜裡,MDMA將它抽了出來,打開抽屜將它拍一拍,一些無厘頭式的話便脫口而出。有時也不盡然如此,有些片段的根據可能來自我昨天看的某部愚蠢連續劇或綜藝節目,而後延伸發展出來的劇情,但是劇情的主角都是我和周遭朋友。


當MDMA潮退,它所創造的片段便從思考底層竄起,和當時周遭的環境交雜出好笑的情境和如夢般的囈語。常常它像是跳得很厲害的影片,或者像放映師錯放影片的本子,觀眾看到前後無法銜接不知所云的電影,而我像是盹著的放映師,明明知道它是錯置的,卻又昏昏然不想去改變它,任由它去吧。有時它不僅從記憶的底層竄起,它更超越了當下的思考,佔據大腦的某個地方,讓我短暫的失憶,開始胡言亂語,往往話一吐出,便察覺話不對頭,但又禁不住那些愚蠢的想法,開始拍頭,哈哈大笑。


當幻覺來時,時間感頓失,一切變得久遠,總覺得事情是發生在很久以前。分得清楚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又分不大清楚,有點忘記自己在做什麼,但又記得一清二楚,總想找個人或看一段影片,想證明自己是否做過或者正在做這些事。我並不害怕這些幻覺,我知道它是假的,也傷不了人,只是幻想的旅程,就像一部不甚好的電影蒙太奇剪接,至少不低級無趣。它是一部剪接得非常有趣的電影,只是亂了點。幻覺來時若不記下它,就再也來不及,我只能苦苦追憶,想辦法拼湊,或許能窺得一點端倪。


潮退了,還未完全退盡,沒來由的覺得荒涼,那就是憂鬱的開始……。


2.憂鬱一點也不浪漫

我覺得被遺棄在世界的邊緣,是的,我就在世界的最邊緣了,就像是朱天文在《荒人手記》裡說的,沉到最底最底了。毫無來由的憂傷,總覺得某些事沒被完成,到底是什麼事呢,我也不知道,但很固執地認為某些事情沒被我完成,而這樣的想法並不是憂鬱的開始或成因。


幾乎每個用藥者總會有那一二次覺得憂鬱,對我而言,幾乎每次幻旅完,我總是憂鬱,做什麼事都不對勁,只能躺在床上,沉到世界的最底,靈魂行走在城市的邊緣。就在這個潮濕城市的某個地方、某棟公寓裡,床上躺著一個不被注意的詭異男子。然而我是憂鬱的,覺得每件事都不對勁。很不耐煩地,但止不住心裡這些不耐和煩悶的想法。


說老實話,我並不清楚到底在煩什麼、為什麼會那麼憂鬱。我只是被遺忘在世界的邊緣,只有我一個人,我在另一個世界,沒有任何人和我一起被遺棄,即使我身邊的愛人,都止不住我的哀傷,他也沒和我一同沉到世界的最底。而我只能哀傷,不能也沒有能力嚎啕大哭,我聽說也曾眼見某些人「嗚、嗚、嗚」地哭泣著,就像聲音卡在喉嚨裡,勉強發出聲來,「嗚、嗚、嗚」地讓人難過,說著他生活的不順遂,想抱著他,告訴他這一切都會過的,只要他不要想那麼多。


而我,因為MDMA的作用,身體失水過多,也因為沒那麼激動,我沒辦法掉淚,就是憂傷,空洞的憂傷。我只能雙眼無神地坐著,就像是教條裡說的嗑藥少年一樣,但我的大腦裡並不是空洞的,我只有憂傷,但憂傷的內容是空洞的,我不知在憂傷什麼,極力地想找出關於憂傷的一切。


曾經,我說過不下一千次我再也不關心任何同志運動或婦女運動,但在我憂傷時,我會大罵操他媽的某個人政治人格有問題、某議員居然敢說出那種貶抑女性的話,真是幹、某女性運動者真是操他爹地向政治靠攏、又禁娼又把婦女勸回廚房真是丟她家祖宗八代的臉。有時,特別是冬天,在例行的E(服用搖頭丸)後,發現天亮和中午居然都是一律灰濛濛的天空,心就開始往下沉,無法遏止的厭惡和哀傷。有時,我會嚷著我再也不要工作了,我不想和這個早已生梅毒的社會妥協,我不想糊口了。儘管我那時的工作環境很好,雖然薪水不優渥,但至少是個舒服的工作環境,有明理的主管、有趣的女同事。


潮退,當憂鬱來襲時,我也常會嚷著,我再也不嗑E了,多麼蠢的話。然而,憂鬱讓我對每一件事都覺得厭煩。


我想盡辦法和語言告訴你關於憂傷的一切,但我其實找不到適合的語言,我只能告訴你這是空洞的憂傷。


偶爾我不會感到憂鬱,我懷疑這和藥裡頭的內容物有關。當潮退時,有時我的內心會覺得一片愛與和平,但也不覺得特別美好。當內心處於愛與和平時,心理狀態還是被放大的。有一次看到某個電視台日本連續劇節目,剛好轉台看到,電視畫面出現一個日本女播報員,她盹著了,導播提醒她鏡頭要回到播報台了,於是她從播報台大夢驚醒,正襟危坐道:「這真是日本的夏天啊。」看到這一幕,我止不住呵呵呵地大笑,就跟白痴一樣,但當下的我覺得那段真是智障到極點。接下來我轉台到某新聞台,剛好報導少數病症權益促進會之類的東西,我開始覺得難過和不忍。


人常說人生真是大喜大悲,這真是沒大腦的說法,說這種話的人多半是沒大腦欠缺思考的慘綠傢伙或文藝青年,成天沒事幹,就只會言情、吟詩誦詞,將自己的人生看得悲慘,以為自己得了憂鬱症。天知道,他們以為憂鬱症是多麼浪漫的身心官能症。


人生才不是大喜大悲,街道上一堆沒表情的上班族、少男少女、歐巴桑、歐吉桑,每個人臉上皆一片漠然,何來大喜大悲之有?人生就是這樣,百無聊賴地過著,我們像無賴一樣,討厭著這一切:工作、政局、教育……沒結沒完地抱怨,但還是忍著一口氣安然地度過。


刊自2005年06月11日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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