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瓊姐”者,何卓瓊也。

“一盅兩件”,地道粵方言。廣州人把資深茶客叫作“老茶骨”,“老茶骨”一早起床,挨在茶樓門口等開門,為的是能夠一生一世在同一家茶樓里跟同一個座位長相廝守;老茶骨消費有特色,例牌是釅茶一盅,點心兩款———此之謂“一盅兩

件”。
瓊姐有似“老茶骨”般恒定的文學价值,可以用“一盅兩件”作喻———秀筆一管,慣寫的是“電力工業”和“西關風情”這兩個母題;而難能可貴者,在于她有本事以兩种殊不相同的文字風格去恰如其分地擺布此兩類迥然不同的文學題材,讀者的感受卻又互不PK,一望而知都產自“何卓瓊記”。

女中學生逛“花地”

文學創作需有天賦。此話沒花假。

瓊姐出生于一個毫無文學元素的建筑商之家,偏生磚瓦木石卻滋生出足以鼎承她畢生事業的文學天賦!

在什么“德華”尚未投胎、因而尚未有女仔追歌星追到發癲的年代,中、小學生喜歡閱讀小說最是尋常不過。當年的“瓊妹”亦然,但不太尋常者,乃是何小妹不僅喜歡閱讀,而且曉得挑剔。

1964年,“瓊妹”讀高二。某天,羊城晚報“花地”晾出一篇小說,讓何小妹睇到“搖頭”。她如同課堂作文那般,三下五除二涂抹出批評文章一篇,盲摸摸寄往編輯部。

中學生的作文立馬在“花地”貼堂!這是何卓瓊首次發表文章,稿費4元———唔好意思,按時下的物价,剛好夠買一碟西關銀記“拉腸”。

“文革”前最后一次高考,何卓瓊考上了中山大學中文系。一位高年班師兄對這名小新生豎起了大拇指:“睇過你登在‘花地’的文章啦!你批評的那篇小說,我們小組研討過,還集体寫成文章投給羊城晚報,卻似泥牛入海!”

向讀者“放電”

1970年,何卓瓊畢業,被分配到肇慶電力部門當文書。小夫妻兩地分居。何卓瓊挾著個襁褓小儿,日頭上班舞弄公文案牘,晚黑回“家”打理屎片尿布,忙似失魂哪吒。

据說“詩窮而后工”,是耶非耶?就在小儿哭鬧聲中,何卓瓊“漚”出了生平第一篇小說《日常生活里的詩》,在剛剛复刊的《廣東文藝》上低吟淺唱,時為1972年。

恍如隔世也,上世紀70年代前期的文學作品,僅具文學史方面的价值。但于何卓瓊個人而言,這篇處女作的意義卻非同小可。她通過特殊的創作實踐認識到,盡管文學對生活的真實反映可能會被非文學因素所扭曲,但文學源于生活卻是不易之理!

10年過去,中國文學的新時期早已蒞臨。

10年過去,何卓瓊早已調回廣州;對于電力系統的“日常生活”,深切理解文學真諦的她,早已擁有丰厚積累。

厚積“厚發”!

1982年,极具影響力的文學刊物《花城》,頭條推出了一部題材獨特的中篇小說———《電流越過邊境》。作者便是何卓瓊。

數月后轟轟烈烈又來一部———《總工程師的日常生活》。

再接再厲又一部《查理和他的煞星》……

青年女作家“大發雌威”,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讀者連續“放電”!

何謂“放電”?我不說破,好教讀者自己品味粵方言特有的詼諧。

“触電”最強烈的是廣東省作家協會,落足力把何卓瓊自電力系統挖走了。

“禍水”流向西關

截至此時,作為何卓瓊文學天賦之顯性載体者,乃是電力工業題材,沿此方向繼續探索,便有了面世于1989年的長篇小說《禍水》。

這部知名長篇讓何卓瓊夠格被稱作“瓊姐”!

《禍水》講述的是爆發于荒僻峽谷里的一場特大洪水,作品凸顯了災難中的人性;故事場景是一座水電站,它為閉塞守舊的山村所包圍。

為創作這部長篇,何卓瓊遠赴粵東山旮旯体驗生活兩個多月;之后歷時兩年,三易其稿,万苦千辛,《禍水》釀成!

瓊姐慨嘆,創作過程把她折磨得很深很久;及至作品載譽,她兀自認為,寫作是無法說得清的事。

但有吾粵陳夢吉之流的“坏鬼書生”口水花噴噴———

我以為,《禍水》把瓊姐浸泡得如此陰功的關鍵性原因,在乎操作性語言的選擇;不同題材的作品,須有与之相般配的語言系統對它作總体籠罩!

《禍水》之前,瓊姐的電力題材作品,場景是大都市里的發電厂、什么部委辦和業務洽談室;人物是行政領導、技術人員、企業家以及“領導一切”的工人階級。瓊姐文學營養的重要來源之一,是蘇俄文學,而前蘇聯的工業題材作品,世界一流!煎炒諸如此類,瓊姐得心應手。

然而《禍水》卻是電力題材中的异類,山民哪曉得Call“查理”?欲把他們描摹得形神兼備,方言不可或缺!《查理和他的煞星》乃瓊姐的名篇之一,但若挾查理而投《禍水》,煞星是必形影相隨!

“無法說得清”云者,瓊姐謙言而已。她狠心甩掉查理,擺脫煞星糾纏,“禍水”翻騰洶涌,粵方言粼光閃爍:題材牽引出本能,本能發酵成漸悟。《禍水》之成功,艱難然而准确的操作語言選擇,當是走向成功的重要平台。

漸悟催生自覺,瓊姐文學天賦的另一面赫然顯露———

粵方言圈以廣州為中心。為了最大限度地讓粵方言在文學作品中綻放异彩,亟有必要開拓一個嶄新的題材領域;沿著《禍水》流向,美目盼兮,瓊姐睇中了廣州西關!

“廣味小說”的前世今生

西關,清末之前廣州西城牆外的郊區,后來演化為商業區;商家气和市井味是西關文化的底色。

瓊姐是土生土長的“西關人”,她對近代西關的稔熟甚于對電力。

我堅定地反對認為西關文化代表著廣州文化這一謬論,但我由衷地贊賞瓊姐創作的“西關小說”———在這系列作品中,西關只是一個朦朧背景,而運用濃郁地道的粵方言,瓊姐寫活了廣州的草根小民,從而使廣州文化獲得了形象表現,以致她首創“廣味小說”這一概念,用以涵蓋同類作品。

瓊姐此類小說的第一篇,是于1991秋發表在羊城晚報“花地”上的《西關人家》。小荷才露尖尖角,該精致短篇瞬即贏得廣大讀者的鐘愛———因其星光閃閃的粵方言詞,老一輩廣州人如逢舊友,年輕一輩似遇新知!

關于這篇小說,我跟瓊姐通了一次信。瓊姐把往還信札發表在《花地》上,標題就叫做《“廣味小說”的話題》。

話題的核心,乃是如何在文學作品中融入粵方言。我同意瓊姐的灼見:創作表現廣州生活的小說,須得使用本土語言;但要有一個度,應在外地人也能看懂的前提之下,盡量使用俚語方言。

同意之余,我對“廣味小說”的先驅者頓生敬意。

廣州之萌生小說,始于清末,作者是一批坊間無名文人。創作諸如講述一位本土訟師的通俗小說《扭計祖宗陳夢吉》之際,他們就已提出著名的“三及第”理論(“三及第”是一款放進了三种肉類的粥品):撰寫廣州小說,須得融合白話文、文言文、粵方言三种成分。

廣州本土小說自有傳統,從一開始,它就自覺地服務于本土街坊而兼顧外地讀者。

上世紀30年代,歐陽山創辦周刊《廣州文藝》,明确宣稱:“盡量用廣州話中勞動人民大眾的語言來創作。”對此,他身体力行。

“廣味小說”于40年代的最大收獲,是黃谷柳的《蝦球傳》;迄今,這部作品仍是經典。

1951年,一篇號召為“祖國語言的純洁而斗爭”的權威社論中斷了“廣味小說”的進程,一“斷”40載。

“興滅繼絕”———瓊姐筆底,古風存焉,伊人以自己的作品,證明了“廣味小說”的獨特价值!

承前,确矣;啟后,能否?

但至少我,即為瓊姐的附驥尾者,倘無拙著《鎮海樓傳奇》,我哪敢在瓊姐尊前謬稱小弟!

小弟窩囊,沒在小說創作路上繼續蹣跚。瓊姐卻堪稱巾幗英雄,兀自文場馳騁,叱吒時聞口舌香,一鼓作气貢獻出《云山婆》、《威記》、《豪哥》、《阿珍》等“廣味小說”系列,另有“廣味散文”成串。瓊姐的西關系列引起了歐陽山的關注。歐陽山贊她“真正寫出了西關味。”

至于瓊姐那“一盅”的另“一件”呢?她以如椽大筆,揮洒成了气勢磅礡的《藍藍的大亞灣》,這中國首部以核電站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于2003年獲廣東省“五個一工程”入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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