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是我順便表達一下個人對公投議題看法的一組故事。

扶鸞請仙以問吉凶禍福,是藉由仙妖鬼神之沙盤留言,以決某事前途。其一般作為,必須有三個人。一個是主持請駕、迎迓、問訊乃至文字說解工作的道師,另兩個就是雙手扶著十字木架的道童。這兩道童得同時感應手裡水平放置的木架的抖動,順勢推移,木架下方延伸出來的一根垂直方向的尖頭木棍也就跟著遊走,棍尖著沙,移動時留下痕跡,道師則站在一旁讀出旁人看不懂的內容,以為求問者解惑焉。又名「扶乩」或「扶箕」。

台灣前些年不時叫喊著的公投就是上千萬個公民一起扶鸞,一陣推推擠擠,既不知誰推的方向對、復不知誰推的方向錯;也不知誰用的氣力多、更不知誰用的氣力少;總之推到了點上,自有看符念咒的給個說法。不過,真正的扶鸞是由仙家顯示其預警,由現實的發展來驗證仙家所預言的福禍。台灣一向搞的公投則是由總統或執政團隊先決定了某一個在法治上說不過去的政策方向之後,耍耍數人頭的老把戲,交由全民一起扶乩出字,順旨成功罷了。

一般說來:扶鸞故事多與求取功名的願望有關。從最基層的文墨考試,到國家掄才舉賢的殿試,都傳出與鸞仙有關的故事。

某縣某年童子試,小童生們群集書院一角,扶鸞請仙,問今年的考題。不料乩一動,居然這麼說:「今日上仙皆赴元帝會,不暇降壇,命我土地權攝,諸生何問?」童生們連忙道:「明日歲考,敢問試官出甚麼題?」這代理的土地公還真體貼,即道:「題目在我堂內,爾等自往尋之!」於是眾人一齊舉香,恭送仙駕,再撚香至土地祠,跪拜已畢,遍覽一周,既沒看見紙、也沒看見字。再回書院扶鸞,乩已經不會動了。眾童生大罵土地官卑職小、代值不能用權。孰知到了第二天題紙發下來,上書「土地」兩個大字。

有人不信扶鸞這一套的,跟要說的這位狂生一樣。狂生某日上朋友家去了,進門兒一見夥頤人多,原來是家中有人篤信仙道,開了壇,不知要請哪位神明下凡,正熱鬧著呢。由於來看熱鬧的,多半寧可信其有,是以人人面色凝重,以誠敬端嚴相戒,一個個兒如臨大敵的一般。

狂生卻不信,看人聚起來惶恐,更要顯示自己非凡,登時亢聲說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敢以妖言惑眾,我這就報官來拏去!」作主人的既不願得罪朋友,更不願得罪仙家,忙拉袖子道:「別作聲!這是位真仙──你若是不信,可以作些文字,彌封之後再來請教仙家;仙家定能直言其祕。這種活兒,豈是吾輩假冒造作得出來的?」狂生道:「如果能驗試驗試,自然最好──你們請的這是位甚麼仙哪?」朋友低聲附耳道:「是麻姑。」

狂生聞聽是麻姑,更眉飛色舞起來,當下捉起書桌上的緘封紙筆,自往間壁一密室中寫了字,封摺妥當之後出來,往壇上一扔,道:「請判!」兩邊兒扶住木架子的兩道童初亦無動無覺,這狂生大呼一聲:「技窮了罷?」話音還沒落定,木架猛地大動起來,兩道童簡直扶乩不住,似只能微微接觸、勉可追隨,一片飛沙之下,但聽得道士讀起了乩文:「調寄〈耍孩兒〉──其詞曰:『立似沙彌合掌/坐如蓮瓣微開/無知小子休弄乖/是你出身所在』。」這狂生聞言之下,面色如土,急急忙忙揖了一揖,扭身奪門而出。眾人開了彌封,才發現那狂生使壞,寫了個「屄」字。

還有一年正逢大比,有父子二人,恰巧都是生員,準備應考卻沒有幾分把握,父子倆於是一起去請鸞仙、問得失。鸞仙道士不憚詞費,卻指點了一個曲曲折折的答案:「速往南行,路遇瘋僧,問之不已,可決前程。」

父子倆趕緊出門,認準了正南方,拔足狂奔而去。做兒子的年輕力壯腳程快,果然搶著追上個衣衫襤褸的和尚。問他話,也不答;擋他路,也不爭,就是臉上一陣兒青、一陣兒紅、一陣兒白,看模樣的確是個瘋僧。老父還在二、三里開外,做兒子的可等不及了,索性牽住瘋僧的袖子,苦纏不休,執意要問今科功名如何,究竟是老子能中?還是小子能中?還是父子俱中?那僧不堪其擾,終於迸出一句:「日你娘個中啦!」罵完甩袖子便走,這一科秋闈,那老子果然依言登榜,成了舉人。兒子才悟出瘋僧相罵之語究竟是甚麼意思。

還有一回,也是群國子監裡的學生,群集鸞壇、求問功名。鸞書忽然動起來,寫的是:「趙酒鬼到。」眾人你望我、我望你,沒有人知道趙酒鬼是誰,遂齊聲喝罵起來:「我等請的是呂仙,野鬼何敢干預?看我等立請天仙以劍斬汝矣!」這一呼喝,鸞不再動彈,看似將那搗亂的野鬼嚇跑了。

過了好半天,好容易鸞才又動了,片刻之後,隱約現出字跡,寫的是:「洞賓道人過此,諸生竟是來問功名者乎?」監生們一看,一句話多麼洞明?簡直把每個人的心思都看透了,於是都肅容整衣、再三叩拜起來。眾口雖不能一聲,離離落落也聽得出來:人人果真都是在問自己考場上的前程。鸞書於是寫道:「多研墨。」

當下眾人就想了:這裡頭的玄機很深,呂仙大約要多勾留一陣子,每個人都給交代,說不定就是今科的試題。萬一他老仙家一高興,再體己些,每人給作一篇文字,讓大家各自熟讀,一體都中了,也未可知。如此一來,自然得多研墨、將鸞書抄寫下來,回家之後,張貼的張貼、背誦的背誦、挾帶的挾帶。應該就是這麼個道理了。

這麼一來,人人盡力,頃刻之間居然磨了兩海碗之多。眾人將墨汁捧至壇前,跪請所用。鸞書續寫道:「諸生分飲之,聽我判斷──」眾人想:這是呂純陽親自指點的墨汁,其中必有加持的神力,遂你搶一口、我爭一口地分喝了個乾淨,隨即聽那道師口中喃喃念叨著沙盤之上正一一顯露、又隨即滅失了的字跡:「平日不讀書/臨時吃墨水/吾非呂祖師/依然趙醉鬼。」

這種非專業人士扶鸞,跟我們一般所熟知的「請碟仙」差不多,其妙處在於大家都是外行,可每人一伸手,手手等價等值,軒輊無分,最後出了個甚麼字、得了個甚麼解,也就人人都得付一小部分責任。據說現在時代進步了,很多公共事務都可以投票決定,人人參加,票票有效,集思廣益,共襄盛舉。是這樣的麼?你說每個人都有機會表達意見就是民主的可貴,我說這可貴處也含藏著可惡的危險,因為半吊子民主唯有「以多數決取勝」的認識,而沒有「發現誰在暗中用了甚麼力氣」的智慧,推推擠擠之下,喝幾口松煙墨汁事小,把一個國家玩兒完倒是樁大事。

【2008/11/11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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