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是中晚唐之際的詩人,是個連李商隱也佩服疼惜的鬼才。清朝的孫洙(蘅塘退士)是個正人君子,他大概不喜歡這位只活了二十七歲(用現在的算法是26歲),詩作也僅只二百首的怪詩人,所以也所選的〈唐詩三百首〉裡對李賀就不聞不問,彷彿世間沒有此號人物,李賀竟一首也沒入選(照我看,至少該選他五首)。不過〈唐詩三百首〉算什麼?李賀才是自足千古的才人。只可惜〈唐詩三百首〉太流行,一般人竟不知另有〈全唐詩〉(包括2200作者,48000首作品,康熙年間編的),也不知李賀其人。

 李賀的詩,文字艷魅詭異,思路飄忽險怪,令人一讀難忘。他的句子如「東關酸風射眸子」,用現在的話說,真是十分「感覺派」,對60年代的台灣文學不無影響。至於像下面的段落,年輕時讀來竟每每要流淚: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最近忽然很想找他的「南園十三首」來讀,南,是陽光的方向,他在南園中也不免有了幾分田園詩人的情操,看來可愛正常多了。十三首裡我最喜歡第三首的二句如下:

 桃膠迎夏香琥珀

 自課越傭能種瓜

 但「桃膠」又是什麼呢?

 原來桃樹在春天,樹的體液流佈最旺熾的時候,你去砍一下桃樹,就會有樹汁流出,樹汁凝結,就會變成一塊半透明的固體,這固體就叫桃膠,既像松脂,又像琥珀,也可作藥用。

 至於下面那一句就更好玩了,原來在唐朝,李賀家就已經用了「外勞」了。當然啦,「越」字有點難解,越,近而言之,可以是浙江紹興一帶,遠而言之,也可以是江西、福建或廣東、廣西、貴州,總之那一帶統稱「百越之人」。至於今日之「越南」,那已是「比百越更南」之處,類同於「海角七號」中唱的「國境之南」──的更南方。

 「越傭」不完全等於「外勞」,「越傭」約略等於「邊勞」(應該說從政治版圖看,是邊勞,從族群意識說,是外勞)。看來這位越傭有點傻楞,要靠李賀的補習和調教,漸漸變得有點能幹起來,終於有了農業技術,知道怎樣種瓜了。

 李賀生平最出名的畫面,便是李商隱所記的:

 背後跟著一個小奴,身上背著一個破舊的古錦囊,行行止止,把瞬間靈感記錄下來,投在囊裡。黃昏回家,居然一大堆,李媽媽不禁心痛,知道這孩子將來要心肝嘔盡。

 這故事裡也有一個小奴,這個小奴很有可能就是那個「越傭」,古人士大夫常有傭人,但傭人也分等級,有錢有勢的人用的是「健僕」,沒錢沒勢的用的是小童。李賀是後者,大概用不起兩名傭人,所以這位從遠方來就業的孩子大概既得是「創作助理」,陪主人一起尋找靈感,又得是「農業技士」,學著種出瓜來。好在李賀家窮(雖然出身貴族),窮到只剩「一畝蒿磽田」,農作物也種不了許多,應該不致太累。

 唉,一樣讀詩,我怎麼就沒去寫論文,反而一直忘不了那位「越傭」。李賀既稱他為「越傭」,我猜,他的「越」成分大概十分明顯。他可能是廣西人哦,他可能是壯族或侗族嗎?或者是福建的畬族?漢人自大,一向不太想弄清楚別族的體系,管你什麼外國,一概是洋人,管你什麼苗傜一概是蠻夷。管你什麼越,一概是「百越」。

 李賀早歲喪父,所以他除了做詩人,也是要撐持家計的,李賀的詩集身後問世,為他寫序的杜牧真該為他贅上一句卷頭語:

 此詩集之得問世,須感謝李家越傭之分憂解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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