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春剛來台灣的時候,不太懂得台灣人欣賞京劇的口味。所以當我第一次向他提出公演《龍鳳閣》時,他的眼睛與嘴巴都張得很大:「沒人會來吧?」「怎麼沒人?我們這裡的人最愛《二進宮》了!」「哦!這戲是我進學校的第一齣戲,但今天在大陸已經沒法兒賣了。觀眾坐不住。」「你放心,我們這裡的觀眾絕對坐得住,還有一大堆人會跟著唱呢!你屆時就知道了。」「其實外國人說京劇是Chinese Opera,《大探二》才真是名副其實的opera。」「什麼《大探二》?」「《大保國》、《探皇陵》、《二進宮》啊!」「我們這裡從來沒有這樣叫過。」「大陸也沒叫過《龍鳳閣》……真的要唱?」「當然!保證很多人買票。」「好吧!聽你的。」

後來《龍鳳閣》賣了客滿。演出之日搶票者眾。正當我們忙於票務之時,李寶春從化妝箱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低價票:「如果需要,可以送人。」我一看,位置頗好,大概是一開始賣票的時候就買了的。「寶春,你哪來的票?」「我……我怕沒人看啊,自己去買了一張。」全場哭笑不得。過了幾年,兩岸開放文化交流,大陸京劇團頻來演出。他們發現台灣觀眾喜愛《龍鳳閣》,回去後紛紛「恢復」了這齣著名的唱工戲。因為全劇分為《大保國》、《探皇陵》、《二進宮》三折,故而簡稱《大探二》。我卻偏愛從小耳熟能詳的典雅戲名:《龍鳳閣》。2010.05.21 03:32 am

龍樓鳳閣裡,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情呢?明穆宗駕崩之後,李豔妃抱著幼主臨朝。其父李良企圖篡位。定國公徐延昭與兵部侍郎楊波就一同進宮,勸李妃莫受矇騙。李妃怎信?君臣不歡而散。徐延昭無計可施,跑到明穆宗陵前痛哭一場。適逢楊波率兵前來護陵。二人心有靈犀,決議再次晉見。此時李妃已被李良打入冷宮,孤零無助。一見徐楊,李妃喟悔過往,並以國事相託。

這齣戲裡,李豔妃的地位由坐在龍樓(金殿)鳳閣(昭陽),到置身冷宮,可謂冷暖嘗遍。而徐延昭和楊波第一次進宮是為了滿腔熱血秉忠建言,第二次進宮時心情已大不相同,不僅有些「死馬當活馬醫」,還相互取暖,打算不得已時,仗著徐延昭手上那支明太祖賜給徐達的銅錘保命。李妃與徐楊的地位和心境皆是由高而低,直直落下;但另一線劇情卻與他三人的際遇相反,由低而高,油然爬升,那就是三人之間的互信與互諒。在徐楊二次進宮時,李妃懺悔感恩,接納徐楊的襄助,三人化爭執為共識,劇情得以逆轉,而創高潮;唱腔由獨唱、合唱,進入難得難能的三連唱,圓滿結束。李豔妃的兒子日後坐上龍樓,應就是明神宗吧?

《龍鳳閣》是很多善唱演員的「吊嗓戲」,也就是他們每次練唱,只要把此戲的幾個段子從頭到尾唱上一遍,就算「練功周到」,可見此戲的「唱」包含了京劇中所有的重要技巧。先父當年也愛此戲,從四十歲唱到八十幾歲,越唱越美。他宗習孟小冬女士的余派唱法,唱腔綿延百轉,抑揚動聽。有一年為京劇界年老失依的藝人募款,他與家母同台演唱《二進宮》,由他飾演楊波,家母飾李豔妃,大花臉陳元正先生飾徐延昭。家母單獨在台上時,他站立幕旁守望,竟緊張得忘記上場。好容易他們「賢伉儷」都安然在台上唱作了,卻輪到「教練」李寶春在場邊緊張得眼瞪口開,滿頭大汗!如今先父作古,墓草萋青。每遇李寶春在【新舞臺】唱起《龍鳳閣》,尤其仿學先父唱腔之時,總不由得念起先父翩翩身影與清婉高韻,以及當年父母親「龍鳳同台」的美景。果然是好戲依舊,幾度紅塵;人,哪有藝術長久呢?更領會把握當下,敬藝惜時。

【2010/05/21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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