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點年紀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變得憂國憂民,彷彿舉世滔滔,都在發動著令人感覺心有餘而力不足以應付的禍事。文字其一也。

我素所尊敬的長者們和我一向不太尊敬的長者們成立了一個「拯救國文聯盟」,看來是個「準群眾運動團體」,要呼籲全民重視國文教育,因為「我們國民的國語文程度已經低到不能再低的地步了」。他們不能忍受「囧」字在「透明」、「明亮」之外,另有「困窘」、「羞慚」、「被打敗」之別解。就如同香港地區的長者不能忍受「喪」字成為一個比「勁」、「極」、「超」還要用意強烈的副詞;大陸地區的長者也不能忍受:一個「雷」字,明明就是雲層放電所發出的聲響,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年輕人以此字作動詞,意思卻是「驚疑」、「震撼」。

因為隔閡 自曝於長者之林

我在念初中的時候,常和鄰座的梁達年、孫凱相約讀書,我到現在還能順口誦出「鋰鈉鉀銣銫←」這一系活潑金屬的原因,正是一塊兒背化學元素表的三個人經常用這六個字形容班上同學的調皮程度。三個人之中,偶有某一人耍調皮,另外兩個還不免脫口而出:「你也太『←』了一點吧?」在我們三個人短暫成形的那個小圈子裡,不明白「←」意指「調皮之極」或者「過度活潑」,則不啻為智能上的欠缺,也是隔絕於我們那三個人的小圈子之外的具體象徵。

用這個微末細瑣的人生片段為例,我們稍稍有一些年紀的人應該知所覺悟:對於慣用語符的顛倒、訛冒、扭曲、穿鑿……有時並非出於無知,而是搬弄;並非源於誤解,而是諧仿;年輕人—尤其是年輕人—也許根本不在乎其所使用的語言是否能與大多數人溝通;相反地,大多數不能解其語言而無法與之溝通者,反而因為這隔閡而明顯地自曝於長者之林。

青春短暫 長輩也曾「」

相對於掌握了社會上一切有形、無形資源的長者來說,年輕人除了短暫、匆促的青春,還有甚麼足以驕人的成就呢?另一方面,恰恰是令人不忍回顧的青春已經走遠了,長者們大多忘了自己在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嘗試著用些新鮮的語言來標示自己和前一代長者的不同。我三年級的長輩教我使用「屌」字形容「很棒」的那年,我那一字頭的爸爸曾經明令告示:在家中與長者說話,不得使用此字。五年級的人發明「唬爛」這字眼之際,四年級生已經不大敢用「蓋」字作口頭禪了。六年級生以「機車」暗咒他人的時候,還在使用「雞掰」罵人的傢伙所現形的不是粗鄙,而是老朽。

「Orz」是一個用英文字母拼裝而成的會意字,別以為它就是畫面所顯示的「拜服」而已,在許多時候,這個字符被用來表現一種難於言說的無奈,大約等於口語中的:「我敗給你了!」

同樣地,「囧」也可以附會於孟克那張〈吶喊〉而引伸出恐怖、以及overwhelming的意思,但是,更多使用這字符的人很可能祇是在表達一種「無言以對的鄙夷」。

由於廣泛使用而形成的意義分歧恐怕要比「漢字怎麼可以使用英語符號?」或者「古體僻字怎麼可以當作人臉而以象形解之?」諸如此類的問題更為深刻。字義歧出—正是「眾說紛紜」這個成語所顯現的意義—將要證明一點:使用這種新語符的人越多,它就越不能準確地被瞭解和使用。也正是因為「眾說紛紜」,最後會讓使用這種語言的社群自覺無能溝通而崩解。

新流行語會起來 驅逐火星文

從而—無論在網路或其他公共媒體上—使用新創語言的年輕人始終應該明白的是:就在他們的身後,更年輕的孩子們也正在醞釀著令他們無法逆料的語言,換言之:全新的流行語正準備著要趁前一代無從防範之際驅逐他們。

火星文一點兒也不可怕,它們只是會被下一代的火星文驅逐而已。至於長者,請容我不客氣地說:無論長者可敬與否,憂心都不利於餘年,而長者若有可觀可仿可摹寫之文字流傳,也不至於因為年輕人太「←」而磨滅。

(本文作者為作家)

【2008/09/23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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