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老人的歷史,就倣佛在瞻讀一本厚重的《春秋》。走近馮其庸老人,宛若走近一座學術上的高峰。他學識豐厚,秉性正直,言出行隨,表裏清澈;馮老的家在北京通州張家灣,我們開了一個半小時的車才到達。獨門獨院有些隱居的味道,遠離了都市的喧囂,這個僻靜的小院頗有閒情逸趣。輕輕叩響大門,幾聲犬吠從院中傳來,打破了靜如止水的空氣。門開了,馮老的老伴笑盈盈地領著我們穿過略顯空蕩的小院。如不是冬天,我想,這裏定是一方“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生機盎然的天地。

馮老神態安然地坐在古色古香的椅子上,喝著茶,正等待我們的來訪。馮老很有被採訪的經驗,就連採訪拍攝的地點都選好了,相對著放著兩把椅子。我十分感激馮老的周到,馮老的老伴客氣地告訴我們,前幾天中央電視臺的採訪就是在這裏拍攝的,不知道是不是符合我們的要求。通過這次採訪,我也能將馮老選擇這樣“隱居”生活的原由理解一二了。這是我們唯一的一次沒有被其他來訪者打擾的拍攝,除了幾個簡短的來電,馮老給了我們整整兩個小時的採訪時間,耐心地不厭其煩地配合著我們。

我與馮老面對面地坐下,為他老人家整理了一下衣領對話就開始了。馮老的背後是高高的滿當當的書架,左手邊的大書案上放著一摞一尺厚的書,書的旁邊就是毛筆架。這樣一個意味深長的鏡頭就足以道出馮老的讀書生活。

生活就是讀書 讀書就是生活

馮老的這二層小樓中一共有6個書房,一樓有兩個,一個主要收藏戲劇和明清小說並兼做客廳;另一個收藏各種古董和藝術珍品兼做畫室,我們就是在這個書房裏進行採訪的。二樓的房間一個收藏文學作品,一個收藏線裝書和書畫作品,一個收藏西部和敦煌的文獻,一個收藏歷史類和紅學類書籍。馮老告訴我還有一個專門放佛經的書房,但現在這裏放不下,就搬到別的地方去了。

如此多的書不要說認認真真、字字句句地閱讀,單是將每本書的書名瀏覽一遍都不是件輕松的事情,我很驚訝和感嘆,又很好奇馮老究竟是怎樣能讀得過來這麼多的書呢?馮老說,我的生活就是讀書。讀書是自我造就、自我成才的唯一道路。馮老至今清楚地記得,在他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抗日戰爭開始了,生病請假休息了幾天的馮其庸再來到學校的時候發現學校關門了,老師和學生都不在了。而這時他的書包裏還放著一本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三國演義》。沒有學上,家在農村的馮其庸就開始種地,而那本沒來得及還的《三國演義》就成了他的固定讀本,因為沒有別的書可讀就反反復復地讀這一本。

後來,馮其庸又找到了《水滸傳》,讀到有的地方都能背得出來了。也正是《三國》、《水滸》這兩本名著引起了馮其庸讀書的興趣,覺得越讀越有滋味。馮老說:“後來又讀《西廂記》,因為詞句漂亮,雖然是很深的文言,但是也喜歡讀,幾乎讀得一部《西廂記》基本上能背。”那時候,天還沒亮,馮其庸就起來讀書,夜裏家裏人都睡了,他秉燭夜讀,就這樣一直讀了很多年。對于這樣艱苦的讀書經歷,馮老為我們寫下了自己的體會:讀書能使人聰明,啟人智慧,讀書是自我造就自我成才的唯一道路,所以青年人應該勤奮讀書。而馮老將自己的家取名為“瓜飯樓”,也是為了記住曾經以瓜代飯的苦難歲月。我們在馮老的家中還真的看到了桌上地上擺著的大南瓜,和墻上挂著的那幅“瓜飯樓”的書法作品相映成趣。

馮老說:“我這一輩子讀書還有個特點,就是白天都沒機會讀書。”解放初,因為需要參加的會議特別多,幾乎所有白天的時間都在開會,馮其庸只有到了晚上關起門來,自己拼命地補課,總是要讀到兩三點,才睡覺。後來調到藝術研究院,負責行政工作,不能不上班,天天一早就去上班,晚上到家了才開始讀書。所以馮老現在有個習慣,白天也寫不了文章,因為腦子不集中,一到晚上腦子就集中了,自然而然就能夠寫東西了。

馮老的生活就是被一本本書摞起來的,馮老的人生就是一個書架,讀過的書中有著他的記憶。

  與《紅樓夢》的一生情半生緣

很難用“某某家”來確切框定馮老的身份。如果說他是一個畫家,那他的書法作品嚴謹而瀟灑豪放,具有濃鬱的文人氣息和書卷氣;如果說是書畫不分家,那他在詩詞上也頗有建樹;如果說詩書畫本是一體,那他同時還是優秀的攝影家、戲曲評論家,甚至是一位探險家。他屬于這些集合的交集,有人稱他為“國學大師”,他卻拜托媒體不要再用這樣的稱呼,並幽默地說,要是“大師”理解為“大學教師”,自己倒很符合。

而作為紅學家的馮其庸是最為人所熟知的,著有《曹雪芹家世新考》、《論庚辰本》、《夢邊集》、《漱石集》、《秋風集》等專著20余種,並主編《紅樓夢》新校注本、《紅樓夢大詞典》、《中華藝術百科大辭典》等書。近30年來,中國紅學界幾乎所有的重大活動都有他的功勞,比如說中國紅學會的創立,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創立,《紅樓夢學刊》的創立。就學術研究本身,馮其庸對曹雪芹的生平、家事、祖籍的研究,對《紅樓夢》版本的研究,對《紅樓夢》思想內容的研究,也卓有成就。

馮老回憶說:“中學有一位范先生叫我讀《紅樓夢》,讀了一半就讀不下去,覺得婆婆媽媽。我喜歡《三國演義》、《水滸》,看這個覺得沒勁。”那時候馮其庸19歲,年少的他熱愛讀書,卻和《紅樓夢》擦肩而過,直到過了而立之年才與紅樓再續前緣。1954年,馮其庸到中國人民大學任教,正好趕上批判新紅學派胡適唯心主義思想的運動。作為古典文學研究的專家,馮其庸不得不重新讀起《紅樓夢》。這一看,就再沒放下。一本書如同一個人,認識與熟悉以至于了解一個人都不難,而走進一個人的內心卻是不易之事,但如果你和他有著相似的經歷,彼此之間心靈就有了契口。真正讓馮其庸與曹雪芹的“一把辛酸淚”產生共鳴的,是在抄寫《紅樓夢》以後。“文革”一開始,馮其庸被打成吳晗“三家村”的人物,之後又升級為所謂中宣部“閻王殿”的人物。那是1969年,他怕紅衛兵抄家把書抄走,就偷偷抄一本保留下來。這項抄書工程是秘密進行的,每天夜深人靜,等家人都睡著以後,馮先生就挑燈夜戰,一筆一筆地抄,每次幾個小時,抄到抄不動了就睡覺,第二天再去挨批。整整一年,馮其庸按照《紅樓夢》的原行原頁,用朱墨兩色抄成,一共16本,終于在1970年下放前趕完了。在那個雨夜,馮其庸在寫下最後一個句號時又賦詩一首:“《紅樓》抄罷雨絲絲,正是春歸花落時。千古文章多血淚,傷心最此斷腸辭。”這些經歷也讓馮其庸先生對曾經覺得沒勁的《紅樓夢》有了新的認識。他說:“《紅樓夢》實際上是寫一個人的人生。這個人生的遭遇啊,你了解曹雪芹一家的遭遇就知道了,《紅樓夢》實在是辛酸得很。等到經歷了這一場‘浩劫’以後再看《紅樓夢》,覺得《紅樓夢》寫了多少他個人的辛酸,尤其他隱蔽寫的,當初看不出來,後來慢慢看史料以後慢慢地懂了。也只有曹雪芹,只有經歷過這樣事情的人寫得出來。”

時至今日,馮老以其85歲的高齡仍然致力于紅學的研究,在我們採訪的前一周剛剛把為人民文學出版社重新校訂的《紅樓夢》交出去,馮老告訴我們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校訂《紅樓夢》了,20多年隨著紅學研究的深入,自己的體會和朋友的體會都多了,大家就又集中在一起重新清理了一遍,矯正了不少,這次改動比較多,大概有五六百條正文。對于此次校訂馮老感到特別的高興,他說:“因為這種東西,光讀是體會不到的,只有一字一句摳了以後,才會覺得,這個地方一直心裏有個問題,到現在豁然明白了,就改過來了。改完以後就覺得很痛快,解決了一個問題,對讀者來講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去。否則有時發現了錯誤,誤導了別人,心裏也不舒服。”

總在讀萬卷書 總在行萬裏路

我問馮老:“讀了那麼多書,編了那麼多書,寫了那麼多書,您最深的體悟是什麼?”馮老認真地回答:“關于讀書,我覺得要讀好書最根本的問題,是要非常認真地、一字一句地仔細讀,不能想當然,要搜集有關資料,要真正弄明白,所以我一輩子讀書體會的一個經驗就是要把讀書和調查結合起來。”

馮老的調查方法有兩種,一種是“讀萬卷書”,他說:“這是我自己讀書的一個習慣,也是我自己的一個方法、門徑,該讀的書都要弄齊,弄到手,仔細看,慢慢地領悟。”另一種就是“行萬裏路”了,馮老做過一首詩“看盡龜茲十萬峰,始知五岳也平庸。他年欲作徐霞客,走遍天西再向東。”他曾親自跋涉至黃河源頭,進入了白雪皚皚、險峰重疊的積石山深處;曾踏訪過位于內蒙古額濟納旗的古居延海、甲渠侯官遺址和西夏古城黑水城;考察過位于天山北面吉木薩爾的唐北庭都護府故址、新疆南部的喀什、莎車、葉城、棋盤、若羌等地以及尼雅、瓦石峽、米蘭、且末等古城遺址;曾兩次穿越塔克拉瑪幹大沙漠,探尋樓蘭古城遺存。特別是1998年8月,馮其庸以76歲的高齡,第二次上帕米爾高原,于海拔4700米的明鐵蓋山口,發現玄奘取經回國的山口古道,此古道為玄奘回國以後1355年來的第一次發現。這一發現,轟動了中外學術界。

回憶起玄奘取經路的調查,馮老講起了其中一段經歷:

調查隊伍到了新疆莎車附近,馮老聽人說成吉思汗西徵的時候,在莎車附近實行了屠城,把那個城的老百姓全都殺了。馮老很想去看看那個地方,在當地老鄉的帶領下在大沙漠裏尋找。沙漠面積太大了,前兩次都走錯了路,無功而返。馮老並沒有放棄,第三次終于走了進去。馮老說:“老鄉帶著鋤頭,一刨就是一個骷髏,一刨一個骷髏,當年屠城的遺骸,都還在沙漠裏頭,風吹了蓋起來了,稍微一刨就出來了。所以,有些東西看起來時間長了,實際上原封不動還在。”

“我認為人才是靠自我造就自我奮鬥的,人的一生一直在自我造就中,從無知到有知,從淺知到深知,都靠自我奮鬥。所以人要不斷地自我否定,再不斷地自我前進,這就進入更高的一個境界。如此不斷地循環,不斷前進,最終使自己成為大智慧。前進的最大障礙是驕傲,所以,人切不可驕傲。”

走出“瓜飯樓”已近中午,馮老坐在桌前,為我們提筆寫下這亦是讀書箴言亦是人生箴言的畫面仍停留在我眼前。他是一個真正的求知者,淡泊名利、甘于寂寞地用一輩子做學問的智者。邏輯就是美,嚴謹就是美,理性就是美,思維就是美,思辨就是美,我們在馮老的身上都看到了。

馮老,學貫中西,精通古今,上曉天文、下知地理,引經據典,從文學談到人生、到社會、到美好、到醜惡……涉足領域之廣、造詣之深,後學難望其項背。他潛心研究《紅樓夢》幾十年,“紅學”只是一專;他不是書法家,但他的字體獨樹一幟。沒有肝膽人生哪有血淚文章;只有把今天鑄成青銅才無愧那一沓厚厚的歷史,馮老就是這樣做的。(黃殿琴 孫維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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