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熱中出國。多年前,兩次受邀到荷蘭、法國念詩聊詩回來後,有人問我:如果再出國最想去什麼地方?我回答「葡萄牙」。答葡萄牙非因我家鄉花蓮最早的名字「里奧特愛魯」來自16世紀初路過的葡萄牙水手(里奧特愛魯是葡萄牙語「黃金之河」[Rio de Ouro]的音譯)。答葡萄牙是因為葡萄牙的音樂Fado。


Fado(音「法妒」)是葡萄牙特有的歌曲形式,在世上各種可稱為「都市民間音樂」的音樂形式——美國的藍調、希臘的倫貝蒂卡(Rembetika)、阿根廷的探戈、古巴的倫巴……當中,19世紀上半已在大西洋畔港市里斯本成形的Fado,可能是歷史最悠久的。一如藍調之於美國黑人,佛朗明哥之於吉普賽人,Fado是葡萄牙的靈魂之歌。它的起源不明,但顯然是阿拉伯,非洲,巴西等多股外來音樂與葡萄牙古典與民間詩歌樣式(情歌、朋友歌、嘲笑與辱罵歌、四行詩、Modhina歌曲等)混雜的結果。許多人相信Fado源自葡萄牙水手所唱的歌謠,但有人認為它真正的故鄉在里斯本古老的摩爾區(Mouraria),或者18世紀中即有許多非洲人和混血者自巴西移入的阿爾法瑪區(Alfama)——這些居民帶來的節奏鮮明、充滿情欲與猥褻描述的Fofa與Lundum舞曲,成為Fado音樂的雛形。

交織著渴望的回憶之歌

多數人都同意Fado最初是窮人和漂泊者之歌。Fado一字在葡萄牙語中本意為「命運」,Fado是充滿感傷和哀愁的音樂,涵蓋範圍極廣,從英國潛艇沉沒,到足球員死亡,到食物中毒事件皆可詠歎。Joaquim Pais de Brito教授在《Fado:聲音與陰影》(1994)一書中說:「這些歌的主題從過去到現在不外乎:命運或人類無法操控的強大因素;自然的災難,犯罪,死亡,可恨的行徑。這些題材後來逐漸與特定的都會元素結合,呈現城市的生活——街道,旅店,聚會場所,名人,伴以公眾人物和到訪遊客的新聞。於此同時,怨歎的語調和失落感也悄悄溶入,忠實地反映出經常是狂暴、不確定、令人不悅的人際關係,敘述各種形式的愛、恨與性。」大體而言,最常出現的主題是愛情,嫉妒,熱情,回憶,鄉愁,對命運無言的反抗,對幻想浪漫的追尋,以及對Fado本身的歌讚。1903年,Pinto de Carvalho在其《Fado的歷史》中說Fado的「歌詞和音樂都反映出人生無常的波折,不幸者多舛的命運,命運的嘲弄,愛情的錐心之痛,沉重的失落或絕望,沮喪的啜泣,渴望的哀愁,人心的善變,難以言喻的心靈交會、短暫相擁的愛戀時刻。」直到百年後的現在,葡萄牙的Fado依舊如是。

詩意的歌詞是Fado的精髓,而更重要的一個元素則是Saudade。Saudade是相當微妙的葡萄牙語,勉強譯做「渴望」或「想望」,可說是Fado的靈魂,兩者緊緊相扣,無法分割。那是一種「交織著渴望的回憶,歡喜的回憶,鄉愁,思舊的情懷」。是「對原本可能擁有卻落空之事物的渴望,對未能實現之希望與夢想的痛切嚮往。對不存在且無法存在的事情、對眼前得不到的事物,所懷抱的一種模糊但持續的想望,繼而轉向過去或未來尋求寄託。不是主動的不滿,而是一種慵懶、夢幻似的渴切。」Rodney Gallop(1901-1948),英國外交官與民俗學家,1931至33年間住在葡萄牙,對Saudade有敏銳的觀察,他說:一言以蔽之,Saudade是渴望,對無法定義的不確定事物的渴望,對渴望無限制的耽溺;它將「對不可及事物的朦朧渴望」與「使人終知事情無法達成的現實感」合在一起,其結果是沮喪和認命。歌曲Fado如是是葡萄牙人對命運(Fado)優雅的接受,以平靜的莊嚴敘說。

無法唱出Saudade感覺的歌者,稱不上是優秀的Fado歌者,也沒有一個Fado樂迷能夠容忍Saudade的闕如。一場沒有Saudade的演出,會被充滿敵意、毫不留情的聽眾魯莽地打斷。一如佛朗明哥的Duende,那是歌者與聽者靈魂深處純粹而神祕的交流,忘我的片刻。聽眾必須親身體驗,方能感受其飽滿的張力,而一旦領受過,日後便能立刻辨認其味。

Fado的伴奏樂器有二,一是十二弦的葡萄牙吉他(Guitarra),一是六弦的西班牙吉他(Viola)。Gallop在他的開路之作《葡萄牙民風》裡,提到1930年代的里斯本Fado屋:「燈光暗下,色調轉換成紅色,一名女子步上低矮的台子,她是歌者,伴奏者坐在她前方,抱著兩種不同類型的吉他:Guitarra和Viola。Guitarra音色較甜美、清脆,彈奏出Fado的主旋律或其華麗變奏;Viola則以撥弄琴弦的方式伴奏,在主音和屬七和弦之間游移。在幾小節伴奏後,Fado歌者開始歌唱。她把頭往後甩,半閉雙眼,隨音樂的節奏擺動身體,露出忘我的神情,她依循傳統,以未受過訓練、未經琢磨的奇妙的粗獷聲音,以及質樸、不造作的台風演唱。美聲唱法不適用於Fado,習慣安安靜靜聆聽Fado的聽眾,絕對無法容忍歌劇歌手美化的聲音與職業化的台風。」

從心底自然流露的詩

Lawton McCaul(1888-1968)這位熱愛葡萄牙文化的美國作家,在1931年如是描繪他踏進的一間里斯本Fado屋:「燈光調弱成暗藍色……聽眾身體前傾,專注看著阿曼迪赫(Armandinho)靈活的手指,出神入化地驅使他的吉他,聲音聽起來彷彿數種樂器的合奏:以延長音和滑音歌唱,綴以燦爛繁複的飾奏;流暢的旋律被充滿活力的斷音和閃電般的急奏打斷;不時還出現『風鳴琴』般清新靈妙的質地。伴奏的吉他為歌曲增添深度,飽滿感和裝飾音。兩人聯手合奏時,微妙的聲之光影不斷變化,魅力的節拍盡情戲耍,耳邊展現的是令人讚歎的聲音的萬花筒。」

阿曼迪赫(1888-1968)不愧是20世紀最偉大的葡萄牙吉他演奏家之一,讓Lawton McCaul一聽即驚豔。McCaul繼續寫說:「燈光再度亮起,人們開始交談,樂手們又抽起香菸,但是有一位女士和我還深陷在剛才的『藍色魔力』裡。這些相貌平凡的年輕人——時而和朋友們聊天,讓他們『試彈』其吉他——怎麼會是這麼偉大的吉他演奏家?燈光又轉藍。這一回,我們才剛隨虹彩般叮噹響起的吉他聲神遊入夢境,就被一名歌者的聲音給驚住了。吃驚,因為原先並未想到會是一首歌;更讓人震撼的是歌聲中狂熱的情感濃度。我感覺一股震顫襲上我的脊椎。那名歌者——一個臉白髮黑的青年——似乎忘卻了周遭的一切。他依然坐著,背對聽眾,像畫眉鳥一樣仰起喉嚨歌唱,這是盎格魯薩克遜人做不到也不敢做的事。對我們而言,以如此激昂的方式表現愛的主題,是令人震驚的。在他唱完後,其他歌者輪番歌唱。他們無人真的受過歌唱訓練,卻演出無礙,因為葡萄牙人認為任何人只要『有感覺』都可以唱,而他們真的就在吉他的魔法下高聲歌唱。」

McCaul接著講到他看到一位拜金女模樣的年輕女士被拱到咖啡屋中央,猜想她要唱的大概是夜總會類型的歌曲,沒想到她唱了一首以《聖經》中妓女「抹大拉的馬利亞」為題材的Fado,講述一個罪人如何蛻變為聖人:「在此世你找不到完美,所以不要冷酷地論斷任何人,即便是最壞的罪人,因為他們也是人。」聽她樸實無華,不浮誇造作地唱這些字句,讓他體悟到Fado有時並不只是一首在燈光昏暗的深夜唱出的歌,而是「從心底自然流露的詩,與有感覺、能體會的聽眾共享」。
民俗音樂愛好者Paul Veron,1987年在舊金山一家二手店偶購得一堆78轉的Fado唱片,一頭栽進Fado的世界,三個月後他到了里斯本。在他1998年出版的《葡萄牙Fado史》一書裡,他描述他出入里斯本上城區(Bairro Alto)一家Fado酒館多夜後歸納的心得:「唱Fado的酒館自有一套內規:來客依抵達的先後順序唱歌。他們選出一人負責登記名字,然後以手勢告知誰是下一名歌者。每人所唱歌數不得超過三首,每首長度大約三分鐘。吉他手只為歌者伴奏,不表演獨奏。因此每人上場時間大約十分鐘,在歌唱進行期間,聽眾不得發出任何聲響。當吉他開始序奏,兩首歌之間空檔所出現的現場嘈雜聲會靜下來,若還有殘存的交談聲,聽眾會集體發出『噓』聲制止。每首歌都獲得全神貫注的回應,被聆聽,也被觀賞、感受,這是一次屋子裡每個人共同融入的完滿體驗。歌者總愛以在最後逐漸增加音量、逐漸增強情感的方式,將Fado帶到高潮,彷彿好酒沉甕底。最後一個音唱出時,聽眾會報以一波波掌聲、歡呼聲、跺腳聲和口哨聲。如果演出特別精采,聽眾會高喊『Fadista』,歌者通常會閉眼點頭,表示心領。反之,如果聽眾認為演出太糟,會粗魯地在歌唱到一半時就打斷歌者,清楚讓他知道那簡直是垃圾。我兩度目睹這樣的情況發生:激烈的爭辯爆發,夾雜著粗魯激昂的言詞交鋒,橫飛的口沫,和強烈的肢體語言,不過並未衍成暴力事件。」

Fado至今已在里斯本的酒館、咖啡屋、劇場或街頭傳唱近兩百年。第一位傳奇性的Fado歌者應屬吉普賽女郎瑪麗亞.塞薇拉(Maria Severa, 1820-1846),她生長於阿爾法瑪區,據說是妓女,與母親經營一家小酒館,不時演唱Fado。1836年,迷人的鬥牛士維密歐索伯爵(Count de Vimioso)在那裡聽到她演唱,兩人立刻迸發出火熱的戀情,雖然注定不能結合,卻引起大眾側目,進而注意到Fado此一音樂類型。演唱時總是圍著黑披肩的塞薇拉可謂為里斯本Fado奠基的關鍵人物,她只活了二十六歲,卻在後來許多歌曲、小說、戲劇、音樂劇裡受到頌揚,1931年第一部葡萄牙有聲電影《A Severa》即以她為題材。Fado素來被認為是漂泊者的音樂,早期的Fado歌者多為無家可歸的浪人,被視為「舉止放蕩的惡徒」,危險分子,但因而增添其浪漫色彩。

Fado是我無法說出的一切

另一位傳奇Fado女歌者是同樣出身阿爾法瑪區的阿瑪莉亞.羅德麗葛絲(Amalia Rodrigues, 1921-1999),被稱為「Fado歌后」。一歲時父母離她而去,將她交給外祖母撫養。十四歲時與重回里斯本的父母同住,幫母親在碼頭上賣水果,美妙的嗓音漸為附近人士所知。1939年在阿曼迪赫等好手伴奏下,在著名的Fado屋「塞薇拉幽境」(Retiro da Severa)首次登台,唱了三首Fado,此後扶搖直上,名揚國際,成為葡萄牙Fado的代名詞。她的聲音非凡:音域寬廣,控制完美,帶給聽者絕美的感受和深邃的情感。她唱過一首Anibal Nazare寫詞的〈這全都是Fado〉(Tudo Isto e Fado):「幾天前你問我,/我是否知道什麼是Fado,/我說我不知道/你說你很驚訝。//不知該怎麼回答,/我當時說了謊,/我告訴你我不知道,/但現在我要跟你說://挫敗的靈魂,/失落的夜晚,/摩爾區裡/怪異的陰影,//妓女歌唱,/吉他嗚咽,/愛與嫉妒,/灰燼與火光,//痛苦與罪惡,/這全都存在,/這全都令人哀傷,/這全都是Fado。//如果你想成為我的男人,/要我永遠在你身旁,/不要只對我談情說愛,/要向我講述Fado!//Fado是我的懲罰,/它注定要我漂泊失落。/Fado是我說出的一切,/也是我無法說出的一切。」

什麼是Fado?前述Joaquim Pais de Brito教授之父,Fado史上最重要的創作者之一,詩人/作曲家Joaquim Frederico de Brito(1894-1977),曾以擬人法寫過一首〈Fado的身世〉(Biografia do Fado),捕捉其精神:「他們向我問起Fado/我認識這個人:/他是漂泊的醉漢/日日流連於摩爾區//他骨瘦如柴/像隻灰色獵犬/卻以貴族名門自居/常與高尚人士往來//他的父親是個棄兒/搭乘達伽馬的船隻/揚帆渡海而來/一個髒亂邋遢的傢伙/比往昔阿爾法瑪區的水手/還要神氣還愛吹噓//是的,我很清楚他的出身/知道他只不過是個/愛裝模作樣的平民百姓/我還知道他和有些人一樣/不曾見過自己的父母/也沒有出生證明//他們向我問起他,我認識這個人:/一個全然的莽漢/瘋子的忠實盟友/在深夜進入摩爾區/推開所有的門/成為濫醉夜的王者//他去等候牛/他是著名的武士/嘉年華會上的狂言囈語/他那騷亂的一生//他,來自虛無/擁有一切也一無所有……」

1994年,德國導演溫德斯電影《里斯本的故事》中幾次出現的聖母合唱團(Madredeus),片中演唱的就是Fado。主唱Teresa聲音銀亮,聽她唱〈Guitarra〉一曲,你必須同意葡萄牙Fado的「渴望」(Saudade)永在。她平和地歌唱,自在親切,在暗藍的電影中一如在現實裡,讓人墜入哀愁與美與渴望同在的豐富的虛無:「當一把吉他顫抖於/吉他好手的指掌間,/一把吉他能教/世上任何人歌唱。//我願我的棺木/具有奇異的形狀,/心之形狀,/吉他之形狀。//吉他,親愛的吉他,/我來與你一起哭泣,/我感覺生命變柔些,/當你與我一起哭泣。」

一首葡萄牙Fado,能教我們渴望的葡萄汁入耳而不必吐葡萄皮。

命運之輪與Fado唱盤迴聲

熱愛舞蹈與音樂的西班牙導演索拉(Carlos Saura),在《佛朗明哥》(1995)、《探戈》(1998)後,於2007年拍成《Fados》,構成他的三部曲。在影片《Fados》中,他透過影像投射、鏡子、燈光變化以及濃豔的色彩,音樂與舞蹈交織,魔術般將塞薇拉、阿瑪莉亞.羅德麗葛絲、木工師傅阿弗列德(Alfredo Marceneiro,1891-1982)等Fado傳奇人物身影,和當今第一線歌者(包括Fado天后、生於莫三比克的Mariz,天王Camane,巴西詩人歌手Caetano Veloso與嘻哈、雷鬼、佛拉明哥等歌者)的表演,串連於舞台上。一方面追溯歷史,向傳統、本格的Fado致敬,一方面顯現其來自非洲、巴西的影響,以及與時俱進的變化、革新,告訴我們Fado是活的藝術,而非死的檔案。

影片近尾處,有一段再現Fado屋場景,九分多鐘長的演唱,讓十位Fado歌者、吉他手,像爵士樂手般輪流飆樂。男歌者Vicente da Camara,和三位女歌者Maria da Nazare、Ana Sofia Varela、Carminho,依次各唱一首歌;Ricardo Ribeiro和Pedro Moutinho兩位男歌者接著競飆一首歌;中間是四位吉他手的合奏、競奏。這真是飽滿、溫暖,令人動容的音樂盛宴,不但美極,而且真極,如詩人濟慈的〈希臘古瓶〉告訴我們的,兩者合而為一。女歌者Maria da Nazare唱:「媽媽,我歌唱夜,/因為白日懲罰我。/在萬物的靜謐中/我找到友善之聲。//媽媽,我哭泣夜,/在這將我淹沒的愛裡,/因為我生命的話語/已別無可存活的世界。//那就是為什麼我像這首歌,/媽媽,沉浸於哀愁裡。/我的身體垂懸在夜裡,/不知命運,唯有Fado。」Ana Sofia Varela接唱:「也許Fado告訴我/別人不想告訴我的東西;/也許我追求它,/為了藉它了解我自己。//我已經歌唱過我的愛情,/在如此終極的天空下,/我因此捨身給每一首Fado,/彷彿它是第一首歌。//也許Fado沒有向我要求/我給它的所有東西,/所以不論我如何善於遺忘,/它不會忘記我。」接下去唱〈時光之歌〉(Fado das Horas)的Carminho,拍攝此段影片時才十九歲,已然是呼之欲出的Fado歌唱史上的偉大名字:「我以前因見不到你而哭,/而今我哭因為見到你;/我哭,只因為我想/時時刻刻見到你。//時光飛旋而逝,/你說話,我傾聽;/在我們生命的時光中,/每個小時短似一分鐘。//緊緊靠近我,/不要再離去,/好讓我可憐的心/至少能存活一個小時。」這是一首詩人Antonio de Braganca爵士寫詞的摩爾區傳統Fado。感謝網路的發明,YouTube的存在,讓我們打開電腦立刻可以跟這些活生生的演唱連線。

命運之輪與Fado唱盤,周而復始迴轉出新日新聲,我們的身心垂懸於歌裡,知道命運的唯有F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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