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炎座》,日本老牌導演鈴木清順一九八一年極不尋常電影詩,改編自大正時期作家泉鏡花一九一三年的詭異短篇……

張岱寫泰山,知道厲害作家已把聖山寫盡,難添一字,因此決定從「上下四旁」著手,不直指這座山,卻也能把主角說到淋漓……

《陽炎座》,日本老牌導演鈴木清順一九八一年極不尋常電影詩,改編自大正時期作家泉鏡花一九一三年的詭異短篇。

電影定時在一九二六,大正昭和交替之年,松崎春狐在橋上四下搜尋,一連串敲擊樂音響起,吸引他抬頭觀望,提花籃和服女子出現。「在此處吧,這聲音。」小說開場如此說。

耐人尋味的難解故事。提花女子步下階梯,花瓣如噴泉自籃中射散。巧遇第四次戀情預言發生。或許是松崎春狐偶遇朋友月協的兩位夫人,日本後妻和亡故的德國正妻。紳士坐舟中於水面自動旋轉。松崎無端受邀殉情。陶俑裡的肉慾世界,金髮夫人鬼魂引誘。松崎在鐵道上大跨步跳躍來回,內心快爆炸的迷惑。往生前的臨時戲台上伊音怨恨的黑髮,品子嘆息寂寞的表相世界。她沉入水中開口放出凝聚女人靈魂的紅色酸棗。松崎眼見自己走向品子倚其背坐下。她轉身在他背上寫字。松崎微笑告訴我們答案。

作家與導演出生相差五十年,小說和電影完成時間相距近七十年;作家小說裡的大正,和導演電影裡的大正,完全不是一個時代。鈴木清順也是從上下四方來接近《陽炎座》,再用他所造起的上下四方,無限又層疊的象徵,更進一步照明他出生而且懷念的大正氛圍:「社會繁榮,個人精神得到發揮的時代,不似之後的昭和時期,全體劃一成國民,受規矩的束縛。」

滿滿一百三十九分鐘的豐富意象,泉鏡花真正的《陽炎座》卻在最後半小時才登場。夠迷離的眾角色突兀地看起兒童演出的社會俚俗狂言戲,這戲中戲企圖解釋之前撲朔的內心糾纏,同時做為一個過渡,使角色安然走向他們的命運。而作家一九 ○六的〈春晝〉及〈春晝後刻〉短篇,描述絕色美女之死,提供了電影幾處神來之筆:品子端坐描繪幾何圖形,男子魂魄出竅與所愛女子背靠背。原以為出自導演的前衛美學,現在才知道古典之超前。

雖然泉鏡花小說裡的聲音、景色、敏感造就了《陽炎座》的精髓,但世代的距離,個人的藝術主觀,轉變了歷史的真實感,塑造出一個全然不同於小說的色彩化、淒美化、離經化、象徵化的二十世紀初年———不同文化懷舊時代的首選。廿五年後再反覆觀賞,一層層謎樣面紗揭開,核心還是那麼簇新奪目的氛圍,那種藹藹內含之光,想像自由奔馳,荒謬到放肆,一切卻又在最合情的清順式邏輯裡;姑且說是大正吧。

其實,松崎春狐一直明白品子圖案的意思,但要他心甘情願接受,還是得經過掙扎。他最後吐露的答案,不是二十世紀初〈春晝〉裡女主角明說的山、田、海,而是現代的「三角形、方塊、圓圈」。象徵的意義,符號的所指,全不言明;而這簡單又晦澀的符號,卻是我們共同的美麗理解。

【2005/12/1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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