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突然多了起來。如同雨季來臨的河川一樣水位高漲,汩汩而流。如果可以將時間單位當作錢幣存進銀行,我現在就算是有錢人了。走起路來,時間硬幣在口袋裡叮叮咚咚地相互敲擊著,從街頭響到街尾,響徹高高的晴空,如此炫耀,聽得自己都尷尬起來了。

公園空曠,美術館廣場寂寥,巴士座位坐不滿,去郵局寄信不用排隊。周末擠在購物中心的人潮一夕之間退得一滴不剩,留下空蕩蕩的手扶梯一臉無聊,兀自玩著上上下下的遊戲。周一愛去銀行轉帳或繳款的人們棄守了堡壘,平時推著娃娃車出來散步的媽媽們也約好了放自己一天假,商家老闆紛紛站到店門口左顧右盼,以為多看兩眼,顧客就憑空而降,上門消費。

當他們看見只我一人兩手空空地慢吞吞踱過時,不由得流露失望。

星期二,早上十一點。你看不見別人,只能看見我。這個時間的富翁,金錢的窮人,生命的遊民。

時鐘可以失去指針,報時器可以失靈,生命依然是一條向前奔流的河,誰也無法喊停。

如果城市的人們確實是成群結隊的魚兒,那麼城市的韻律是魚群拍打魚鰭、整齊向前游動的節奏。沒有一尾魚擺遲疑,沒有一個魚頭扭頭回望,魚群堅定地往前集結行進,只有你這條魚不知掉了背鰭還是發生耳鳴,竟然沒有跟上。一眨眼,海面忽然淨空,魚群消失,一滴水泡不剩,留你獨自深陷於這片完全看不到盡頭的深藍之中。一大片,一大片的藍,龐大而冰冷,如同你自以為的孤寂。陽光就在你頭頂閃閃發光,海水沉默地包圍著你。而你只是漂浮著,哪裡也不急著去。

不急著去,因為不知道要去哪裡。你沒有一本密密麻麻記滿名字地點時間的記事本,告訴你到何處去見誰做什麼,也沒有一支響個不停的電話,對你命令請求或商量。其他人一臉嚴肅,眉毛哀戚,精神緊張,邊揉太陽穴邊吞胃片,而你卻容光煥發,眉心舒坦,兩手插在褲袋裡,專心踢著路上的石頭。你又回到童年那次長得不能再長的暑期,在每個無聊的夏日午後,父母還沒有回家,玩伴不見蹤影,你一人,像隻無所事事的流浪狗,站在路邊數著奔駛而過的車子。你總是驚訝那些車子急急忙忙的速度,羨慕他們需要那麼緊急地趕路。那一定得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生,才值得這麼努力。

對站在路邊什麼也不做只是發呆淌口水的狗兒來說,時間卻終於靜止下來。因為什麼都不做,所以什麼都沒發生;也,不會發生。生命彷彿用隱形墨水在紙上寫字。寫一行,消失一行。你隱姓埋名於城市的無名巷弄裡,靜靜看著世界從自己的身邊過去。伸手攔阻也沒有用,因為你知道,所謂世界無非只是一組幻影。如果你伸手,就會發現自己的五指穿破那些影像,碰觸到無盡的虛無,像海水一樣,雖然大量卻無法捕捉。你知道。

我知道。我無非就是提前體驗了自己的死亡。當我徹底從世界消失的那一天,這個世界仍會如那些匆匆而過的車輛,頭也不回地向前急奔。管它路邊有否站著一隻狗。

奇怪的是,我卻從來沒有比此刻更自覺活著。

【2008/03/0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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