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0-10-21    * 中國時報

     往來出入在這半徑方圓5.7公里、匯聚了島內最多書店與咖啡館的台北盆地。儘管最近幾年台灣書業出版界盛傳「景氣寒冬」之說日益甚囂塵上,城市裡總還是不乏有人無畏現實殘酷而不斷前仆後繼地投入「開書店」往火坑裡去。回顧十幾年來台北城市獨立書店變遷的文化史,滿是承繼、掙扎及幻滅,無異一段段生命不捨圓夢的奮進之路,但同時又滿載自嘲、悲情與遺忘。

     書店在城市裡,就像是一段段被傳唱的故事。

     從上世紀二○年代初在日治期間獨立設市迄今不到百來年歷史的台北城,隨著一股亟欲吸收外來文化以及謀求工商業發展太過快速更替的時間之流,許多即將面臨衰敗的老街區在短短數年內徹底被迫更換成了一副陌生的青春容顏,無論是七○年代因應道路拓寬規劃遷移舊書攤的牯嶺街,抑或見證了世紀末三十年老台北歲月風華(於2006年拆遷)的光華橋地下商場,就連早期六○年代曾經作為台灣書業重心、繼八○年代過後店面裝潢連年翻新的重慶南路這條老字號書店街看在不少資深愛書人士眼中也都挾有一份難以言喻的蒼然古味。

     舊時的老商圈店鋪拆除殆盡,換來與捷運共構的新建築。幾乎所有關於對這城市的往事追憶和老街巷弄裡尋常人家的眾聲喧嘩,到了最後也就都自然而然地沉澱到這些書店的紙頁間。

     相較於中國北京或日本京都這些東方現代千年古都,在近代城市發展史上仍屬年輕的台北予人遲暮之感格外鮮明,城市裡太多突如其來的迅疾驟變不留下任何記憶殘痕,只停格在所謂懷舊題材影視劇的情節想像之中。

     當一處城市空間充滿了喜新厭舊,那便是「誰也不記得誰」。偶然翻閱六年前(2004)晨星出版社彙編《台灣書店地圖》所刊載全台書店名錄,訝然驚覺其中就有不少特色書店如今已是不存在了。我幾乎可以扳著手指數出許多名字:桂冠書局、FNAC法雅客書店、東海書苑、木心書屋、草葉集概念書店,多少年來這些書店隱身在台灣城鎮大街小巷默默地守候著寂寞散播著書香,直到有一天它們突然宣告消失,只來得及在幾個熟悉的讀者心頭留下一個悵然的背影。

     每在一家書店歇業隱遁之後,誰又知道那些被遺棄的書籍的下落?

     因為開了一家書店,所以美好

     人的生活方式有多少種,書店的城市表情就有多少種。

     作為所有一切故事的起點,何妨熟悉一座城市首先從它的書店開始。今年初春四月看過美籍台灣導演陳駿霖執導溫馨小品電影「一頁台北」(Au Revoir Taipei),乍然有感於劇情當中雖是終究免不了搭上癡情男子來到誠品書店邂遘結識美女店員的這麼一齣老梗,但它畢竟還是相當程度地滿足了絕大多數普通讀者、都會雅痞族對於書店空間所抱持那份預期揮之不去的浪漫綺想。特別是片中最後一幕男女主角在書店共舞的場景,背景音樂緩緩流洩出那一曲甜美甘潤的「Moondance」爵士小提琴弦音隨風搖擺欲語還休,似乎也隱然應和著台北現實生活痴男怨女文藝青年們有意無意間早把誠品書店當作一處顯露文化品味以便彼此媒合相互兜搭的好地方。

     試想,一個清純帶有書卷氣的靚女子拿著張愛玲或朱天文的小說在書架間徘徊,青山襯朱顏,多麼令人賞心悅目的一幅書店風景!為了書裡書外的顏如玉,怎能不多逛書店多念幾本書呢?

     依照香港專欄作家馬家輝的說法,港島當地特色小書店大約以每五年為一循環,意味著即便其中一家將要關門倒閉了,不久後必定又會有另一家懷抱理想熱血的新書店再起爐灶。宛如山林野草般,台灣南北城鎮大小獨立書店也就彷彿周而復始地同樣死了一批又新生一批。

     往來出入在這半徑方圓5.7公里、匯聚了島內最多書店與咖啡館的台北盆地。儘管最近幾年台灣書業出版界盛傳「景氣寒冬」之說日益甚囂塵上,城市裡總還是不乏有人無畏現實殘酷而不斷前仆後繼地投入「開書店」往火坑裡去。

     三年前(2007),我從重新橋跳蚤書市友人Booker口中得知北投地區將要新開一家舊書店,位在鄰近陽明大學、地處天母北投兩地往來捷徑的立農街上,名曰「蘭臺藝廊」。女主人May自云從事稅務及地政工作多年,卻因始終忘情不了童年時在父親引領下遨遊書海的甜蜜舊夢,所以才開設了這家夢想中的書店,除以鬻書生活為樂之外還不時兼作藝文展覽。室內約莫只十來坪的書店雖小,卻有著難得一見整面明亮精緻的大片臨街櫥窗。後來我陸續幾度造訪了「蘭臺」,也確實在這兒淘到了不少寶,記得包括蔡琴的絕版黑膠唱片《火舞》、廖未林設計封面的舊版小說《多色的雲》,以及台北縣文化中心未曾對外發行的《江文也紀念音樂會》全套錄音專輯等幾乎都是從「蘭臺」得來的收獲。

     及至去年(2009)秋天,嗔愛戀書之人在台北開書店的「美事」又再增添一樁,城南青田街巷弄裡靠近「蠹行古書店」不遠處從此多了一間「青康藏書房」。每當提起開店的初衷因緣,書房主人何新興大抵也是為了將來從媒體工作退休之後準備好好「賺它一筆美好的生活」,並以盡情實踐年輕時未能完成的文化理想,因而選擇在人生後半階段與書為伍,品茗話書、其樂悠悠,至於「開書店究竟賠不賠錢」這等掃興問題,我想最終也就只得交由香港抗世詩人吾友陳智德最新出版發表的一部詩集名稱來回應了:

     《市場去死吧》!讓我們從此理直氣壯地宣稱。

     明知其不可為而為,面臨(抵抗)無所不在的商業壓力卻仍不放棄理想,難道竟是眼下大台北地區獨立個性書店以身殉美的共同宿命?只是不知若干年後,屆時還會有多少人能依戀那曾經分據城市邊緣南北一隅依舊堅持在低迷世道中苦撐的「小小」與「有河BOOK」。

     不大記得有沒有人這麼說過:決定「開書店」當下的心理狀態多多少少也就像追逐「一夜情」,因為兩者同樣都是基於「一時衝動」。

     書店以內,祕境之外

     了解一座城市其實遠沒有我們想像的那樣簡單。發現一處城市的隱秘部分並不在於它本身是否神秘,而在於人們能否經常以一種陌生眼光與心情來看待那些似曾相識的熟悉地方。隨處遍佈住商混合的華街陋巷,構成了台北城市街道引人入勝的獨特魅力,得以令你在熟悉和陌生之間有太多被縱容的新舊細節可供回味。

     不少難得撥冗來台的香港背包客、大陸學者專家等外地人士,一到了台北,行程中總不免指名要走訪一趟24小時不打烊營業的誠品書店,尤其是在夜半時分眼見一大群人仍窩在書店裡閱讀的奇妙景象,每每讓許多這些熱愛閱讀的海外華人感到著迷不已。

     未曾久居台灣的異鄉客,僅僅走進門面光鮮、可供購齊大量書種的誠品敦南或信義旗艦店,便自以為見識到了所謂名聞遐邇的台北書店風景。殊不知,對於本地書蠹圈內識途老馬來說,越是開在小街小巷裡那些頗為雅致精巧的書店,其實才是真能讓人悠閒遊逛兼顧淘書樂趣的一處隱秘花園書天堂。舉凡溫州街、汀洲路、師大路、龍泉街一帶的書店大都保有些內斂的純樸古風,無論周邊城市建設如何擴張變化,在我印象中這些書店彷彿總是予人置身小城的感覺。

     遙想光陰荏苒書緣嬗遞,不知不覺地,驀然回首今日的誠品幾乎已不再是十多年前的誠品了!

     過去曾作為台灣閱讀文化標竿而自傲的誠品書店,這些年來越來越標榜自身的品味和價值,但是卻沒有察覺讀者的生態和消費行為已經逐漸轉移,只是不斷利用「誠品」這個文化品牌來收取高額的上架門檻和商場租金抽成,看在許多愛書人士眼裡不啻愈覺像是個注重外表甚於實質的世族門閥,儘管手中掌有優渥的財力與物質環境,反倒唯獨少了一股追求創新進步的精神根基,幾欲悖離了當初主動替愛書人發掘好書、拓展多元閱讀視野的那份純然心意。

     雖說商業化本身並非罪惡,畢竟開店做生意就是要賺錢。然而當誠品變成企業,只是標榜一家什麼都有賣、到處以五彩繽紛的商品折扣活動文宣裝扮得比較漂亮的書店,它彷彿也就成了「電子情書」裡街角書屋女主人Meg Ryan嘲諷福斯連鎖書業大亨Tom Hanks就像「販賣大桶廉價橄欖油」的「批發商」!

     畢竟「開書店」在台灣仍是個時髦高尚的行業

     回顧十幾年來台北城市獨立書店變遷的文化史,滿是承繼、掙扎及幻滅,無異一段段生命不捨圓夢的奮進之路,但同時又滿載自嘲、悲情與遺忘。

     每一談起「開書店」面臨排山倒海的現實困境,似乎不管到了任何時代都是一樣。我們當然明白經營書店其實也是一盤生意,書店可以賣各種各樣的書,什麼樣的書都會有人買有人讀,這就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底下所謂的文化自由。

     對於那些許許多多曾經起心動念還是決定想要開書店的新鮮人來說,雖然我們實在無法確知將來市場上有沒有可能會出現《第一次開書店就上手》或《打造人氣書店》這類暢銷秘笈來幫忙消災解厄,但我們絕對能夠臆測到的是,那些真的已經「下海」投身鬻書事業之人,肯定都看過或至少聽說過英國女作家 Penelope Fitzgerald寫作長篇小說《書店》而被其中那句堅定而無畏的開場白所感染:

     「我就是想開一家書店」。

     大概也就是因為這麼一句意氣昂揚滿懷憧憬的愛書宣言,其影響所及,台灣現今某些的獨立書店在媒體公眾面前總是難以避免呈現出一種近乎「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悲情」姿態,特別是Fitzgerald在小說結尾油然感嘆「連一個小鎮都容不下一間小小書店」簡直成了時下許多獨立書店業者在潛意識裡不自覺地加速悲情氣氛發酵的一齣想像文本。

     「如果有一天這些書店被迫關門,究竟是誰該羞愧呢」?事實上,我們並不難在國內外有關獨立書店報導篇幅當中經常讀到像這樣帶有強烈暗示性的情緒喊話,相較於其他各行業,很少有哪門子買賣生意能像「書店」為了嚮往某些崇高理念而大張旗鼓對外尋求社會奧援來抵抗資本主義主流市場,彷彿愈是鬧得轟轟烈烈以關門歇業悲劇落幕,相對就愈是能夠藉此贏得更多的掌聲與光環,你能說「開書店」在台灣社會難道還不算是一門時髦高尚的文化行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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