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一根根界樁打進地裡標示出我們的土地時,覺得好似美國西部的拓荒者圈圍柵欄的景況,只是人家圈圍的是牛和馬,我們要圈圍的是狗狗和貓咪……

當我第一次站在這片野地前,並不覺得它怎麼樣……

在此之前,我們已經尋尋覓覓好長的一段時間,為我們收容的一群已經再也容納不了的狗兒貓女尋找一個新家園;基於過往的經驗,是離人群越遠越好,但也不能遠到每天上下課進進出出都成問題,於是便以當時所居住的桃園縣龍潭鄉,方圓半小時左右車程可達的地方為目標,上山下海的找了起來,從三峽、新屋到北埔、竹東偌大的範圍,都曾遍布我們的足跡。其間有合意的,卻不是我們的經濟能負荷,或不是挨住宅區太近,就是偏遠到沒水沒路,總之,就在希望一再落空、快放棄的時刻,終於在新竹縣關西鎮的錦山找到了這片不起眼,二、三十年無人聞問的野地。

說它是片野地,真的一點兒也不誇張,進出道路是一條勉強稱得上路的黃泥小徑,兩旁雜草比人還高,四輪驅動的吉普車行駛其間好似野馬奔騰,上下左右搖晃百來公尺,來到地緣,仍是荒草漫漫,隱隱聽得到野溪湍急的水聲,卻被重重垂掛糾葛的蔓藤遮住了視野,什麼也看不到,勉強走進地裡,便被半人高的咸豐草(鬼針草)給扎得全身中箭,再往深處走,地裡便是越來越濕,最後索性連鞋子也陷進泥沼裡拔不出來。好可疑啊!依我們閱地無數的經驗,這水來得詭異,怕不是好事,只見陪同前來的「楊主任」勇往直前去研究這水是怎麼來的,一旁的我也只能駐足止步,不能再走進去了。站高處放眼瞭望,約莫看出是塊坡地,坡度還算緩,一邊臨河,除了臨河的那一面外,四周只有一小處有人耕作過的痕跡,其他的全是荒草,一直漫到遠處山腳邊;唯一不同的是這塊地大大小小的石頭忒多,荒草長得高高低低又坑坑疤疤,有些像癩痢頭。

經勘查研究,發現水應該是從地裡冒出來的,問題不大。這筆野地在權狀上登錄是四百坪,但連周邊可以使用的河川地加在一起七百坪是跑不掉了,賣方開出的價錢合理,甚至有些偏低,我不太相信自己的好運道,便忍不住問道:「這價錢還算合理,可為什麼沒人買?」「楊主任」緩緩的說:「當然是有人想買,但是有人嫌野溪水聲太吵,有人嫌地裡的石頭太多,有人嫌四周沒人家……總之,買地要緣分,緣分沒到吧?」「咦!溪水的聲音不就是大自然的聲音?有誰會嫌這天籟太吵?」「唉!我上回帶來的人就是嫌野溪水聲太吵……」這塊地被東嫌西嫌得似乎沒啥道理?我覺得溪水淙淙潺潺的聲音,很好;地裡的石頭太多,可我們也沒務農耕作的打算,也很好;四周沒人家,那更是很好了,反正我們家收容的十來隻西伯利亞雪橇犬(哈士奇犬)的大合唱,也沒有幾個人家受得了……總之,真是好極了,於是當場討價還價,幾番折衝,我們立即掏空了口袋付訂金,買下了這塊野地。

一直到所有款項付清了、所有手續辦妥了,仍很難相信這塊地就是我們的。為避免日後和鄰居有爭議,我們申請地政事務所來鑑界複丈(土地的界址鑑定);當土地測量好,我抱著成綑的紅色界樁,跟著他們,看著他們將一根根界樁打進地裡標示出我們的土地時,覺得好似美國西部的拓荒者圈圍柵欄的景況,只是人家圈圍的是牛和馬,我們要圈圍的是狗狗和貓咪,終於,這也才真覺得這塊野地將會就是自己的家園了。

整地時,很幸運認識了一位專業怪手(挖土機)的「林先生」。「林先生」是錦山在地人,好大好大的一部兩百噸怪手,掌控得和自己的手臂一般,靈活得不得了。他幫我們把整片坡地依地形、地物很有技巧的整理出五層,除了讓坡地有層次,看起來好看、用起來好用外,更重要的是做好了水土保持;而用來堆礨坡坎的正是自己地裡頭讓前幾位買主嫌棄得要死的石頭。後來才知道,原來我們地裡石頭會這麼多,就是因為先前附近的人家整地時把不要的石頭,全丟棄到這兒來的,大大小小上千塊石頭,我們就拿來堆礨坡坎,堆礨到最後一塊,恰恰好全用完,比女媧娘娘補天還神準。

那片濕地水的源頭找著了,水是從地裡冒出來的,原來是個湧泉,「林先生」將泉眼用石頭圍攏覆蓋起來,並在前方挖了個水池蓄水,正好供我們和我們家貓貓狗狗合計四、五十餘口使用,即便是前幾年的大旱,四處都在缺水,我們這兒的湧泉只是水量少了些,卻也未曾枯竭;另外也做了排水溝和埋設地下排水涵管將溢流出來的水導入野溪裡排放,原本大片的沼澤不復再現,行走其間安全無虞。日後,從野溪裡水窪中撈了些溪魚放養於池裡,水生植物也不請自來,這湧泉池就成了一個自然生態池。

在下方近河處,我們又挖了個汙水淨化用的光合池,池裡種了荒野的夥伴送來的台灣苦草(小水蘭)淨水,還放養了台灣蓋斑魚(三斑)吃孑孓,在池邊埋了個特大型訂做來的汙水處理池。汙水處理池的汙水經處理後導進光合池中淨化,再排放進野溪裡;沒多久,這光合池引來無數的蛙類、溪蝦、毛蟹在此繁衍,小白鷺、翠鳥更是經常駐足;每年四、五月起一直到十一、二月,這兒更成了螢火蟲的大本營,傍晚起,瑩瑩燈火便是由此出發去展開夜遊的,關了燈才發覺螢火蟲也逛進屋裡頭來了。夜裡若拿著手電筒一照,可熱鬧著了,池裡苦草上無數晶亮亮綠瑩瑩的眼睛,毫不畏懼的正朝著你打量著呢!滴滴溜溜地好似不解你為什麼要打斷牠們的仲夏夜之夢。

銜接上方湧泉池的兩側用石頭堆砌出來的排水溝長滿了野薑花,只因為隨意撿來幾塊野薑花根扔擲其上,隔年便徒子徒孫的漫生起來,再隔年就索性霸占整個排水溝。好幾百株的野薑花,好濃好濃的野薑花香從端午一直瀰漫到中秋,中秋後非得把它給剃平了,這時才能聞到秋天的桂花香味兒。這塊地的原生樹木也多,有認得的有不認得的,認得的是樟樹、茄苳、榕樹、九芎和山棕,靠溪畔還有台灣水柳,以及三株參天的楓香,它們的樹根整個盤據了臨河的地緣,偌大一塊地便是靠它們抓穩的,真是護堤護坡的功臣良將!我們本就好綠,所以盡可能的保留下所有的樹木,砌坡坎時也是繞著樹頭砌,捨不得傷害它們。上頭另有一棵年已古稀的台灣破布樹,幹粗且斑駁,枝椏佝僂向天伸展著,一樹的果實(破布子)卻是看得到摘不到,靠根部還長了幾朵亮褐色的靈芝,判斷這位老先生應已有百歲高齡,真不由得讓人肅然起敬。

至於那各式各樣的蔓藤則都被我們除了盡。有的粗得像巨蟒,有的看似柔弱,卻也一樣把大樹纏得七葷八素,我們花了幾天的工夫,才突破一層一層糾纏不清的蔓藤抵達野溪邊,好幾次被困在其間不見天日,恍若置身於亞馬遜河的熱帶雨林中,望了望手上缺了口的開山刀,覺得自己似乎也躋身電影中蠻荒探險隊的成員了。

其實比之於蔓藤,更讓人喪膽的是菅芒草,甭以為秋天時滿山遍野淡淡紅褐色的菅芒草花迎風搖曳挺迷人的,其實這怪物生命力之強悍,真是令人嘆為觀止,若只是割除,那麼不待春風,是任何一個季節的東南西北風都可以讓它復生滋長,若想一勞永逸的斬草除根,那非動用鋤頭連根鏟除不可。至於已成叢狀和竹林一般的菅芒草叢,那麼對不起,連鋤頭也奈何不了它,非得怪手出馬不可,而很不幸的,我們地上就盡是這樣一叢又一叢的菅芒草家族,於是,它們成了我開拓史上的噩夢。

另一個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就是咸豐草,如果它不請自來的沾黏在衣服上,那麼就算洗衣機也攪不落它,為此,我們在拓荒時都必須選擇尼龍質料的工作服,可如此一來便不吸汗,汗水像瀑布一般直灌腳上的長筒雨靴裡;更慘的是,若它找上狗狗或貓咪們去沾黏攀附,那麼狗狗或貓咪們身上的毛很快的便會結成條狀或球狀,真是災難。所以開拓初期,簡單說便是一場與鬼針草的長期搏鬥史,為了畢其功於一役,我們都是以連根拔除的方式掃蕩,也就是說必須用最笨的方法,蹲在地上一株一株的拔除。我並不排斥這種不花腦筋的死工夫,但它生長的速度很快,這頭拔完,那頭又冒了出來,才真教人欲哭無淚,所以每當鄰人羨慕、驚嘆的問:「為什麼就獨獨你們地裡不長鬼針草?」欣慰之餘,也不禁捏把冷汗:「還好還好,我們地不大,幾百坪而已,好整理……」

當蔓藤雜草除盡後,我們便在層層疊疊的坡坎間,以石頭堆砌出一道道一階階的步道和階梯,有一道階梯直通下達一旁兩、三米深的野溪,至此,每當辛苦勞動過後,筋疲力竭又口乾喉燥,身上的汗水濕了又乾、乾了又濕,衣衫上已經結晶出白色的鹽粒時,我便會往下走到野溪裡,整個人坐泡進溪水,洗頭洗臉、洗身、洗衣洗鞋,當然,也洗洗我的心靈;有時會枕著或靠著石頭小憩一番,看著透過綠葉的光影斑斕地撒在周身,溪水在耳際淙淙潺潺的流過。一直到現在我仍不明白,這溪水聲哪一點吵人?不過也幸好有人嫌棄它吵,這片天地才能為我所獨享,這可真是好美好美的一片天地,我可真是好幸福。我一直很清楚知道,我和這片天地的緣分不是無止盡的,我和我的貓貓狗狗們都是過客,我們只是暫時使用而已,是這片天地容許我們暫時落腳暫時棲身的,總有一天我們都要物化,那麼這一切都還要還回去,我希望屆時奉還回去時,我不致汗顏。

如今,經常有人上山和我們小聚,看到的是我們已經安頓下來可以非常舒適生活的環境,每每嚮導介紹我們的家園時,就忍不住要細說從前,從前這塊地是如何如何的……從前我們又是如何如何的……從前從前……在友人禮貌的、驚嘆的回應聲中,我很清楚知道從前那一段用汗水堆疊出來的新天新地開拓史,其實並不與任何人相干,也不必與任何人相干,這只是自己心底一段甜美的記憶,因為就算是在烈陽下、在寒風裡、在大雨中孜孜勤懇的辛苦勞動,我也從沒覺得苦過,反而覺得扎實得不得了,因為每付出一份心力,便清清楚楚的留下一份成績,真箇是一步一腳印,公平得很,也許這就是人與土地親近顛撲不變的道理吧!

【2011/05/1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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