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09月29日蘋果日報
王鼎鈞先生的回憶錄出版了第四冊《文學江湖》,此卷是年來最令我把卷沉吟,感到餘味無窮的一本書。我與鼎公僅數面之緣,不及請益聆誨,固所深憾,但是《文學江湖》涉筆所及的許多人物,尤其是上世紀五○到七○年代,在台灣社會構成文化和傳播界中堅的知識份子,實在勾起了我的少時回憶。我不時地翻閱書中幾個和「廣播時代」、「報紙時代」有關的篇章,尤覺興味盎然。其中有一人,是如今江湖上再也看不見的:王大空。
王大空先生1920年在北平出生,比鼎公還略長五歲,用《文學江湖》裡的話簡述之:「那時(1951)王大空已經是有名的廣播記者,儀表俊雅,音質清亮。那時人才缺乏,他能編、能譯、能採訪、能播音,十分難得……另一方面,他談吐詼諧,是個十分有趣的人……我佩服他,他是當時語言沙漠中的綠洲,對我有啟蒙之功。」
《文學江湖》裡提到一個小故事:在那肅殺的時代,中央黨部定了個讀訓周,北市黨營文化事業人員都得在一大早七點半齊集實踐堂,聽中廣播音員白銀上台朗讀總裁蔣公訓詞,「王大空拒絕參加,」鼎公如此寫道:「事後要我告訴他讀訓心得,我嘆了一口氣說:『他講的話都對,可是,如果我照他的話去做,我混不下去。』王大空馬上接口:『那當然,他如果也照自己的話去做,他也混不下去。』語氣乾脆爽俐,辦公室裡的人聽見了笑不可抑,我的天!那年頭,這一笑的代價可是超過千金哪!」
與世界保持「冷距離」
還有:「蔣介石總統70大壽,總統府秘書長張群善頌善禱,提出一句口號:『人生70才開始』。王大空看到新聞報導,立刻接了一句:『開始生病』。」
無怪乎鼎公會這麼說:「像他這樣的人是稀有的……王大空絕頂聰明,但是不能抑制天性中的幽默,即使別人看來那是小小的愚蠢。一位同事對我說:王大空不斷犯錯誤,所以他很可愛。」
此處的「犯錯誤」,在我的理解是指「政治不正確」。更深刻而具體地說,是不投合政治正確。從今天的常識角度去看,拒絕聆聽當權者的讀訓和嗤笑善頌善禱非但是人人得以輕易從事的事,還有諸般法律和輿論在幫助人們免於權力的荼毒,可是回到那個堪稱準極權統治的時代和環境,「不斷犯錯誤,所以很可愛」的人之所以稀有,不只是因為他們勇敢、不曲學阿世,也因為他們擁有一種和這世界保持著「冷距離」的技術能力──唯有「起心動念唯冷雋」,才能「談笑往來無熱中」。用鼎公的口吻來說:「那時我的世界一片渾沌,他無情的犀利冷雋像雷電一樣,穿透濃霧,顯示丘壑。」
有次,我與王大空先生在聚會上見面 ,他正慨嘆被冠以「四大名嘴」的感想,「名嘴就是賤嘴,凡是名了的,都賤;貴不可言的叫『民無能名』。」這話說得舉座默然,因為不懂。我唐突地大笑了─他這話還是在說蔣公和拍蔣公的馬屁。
當年蔣公逝世,秦孝儀作歌頌之,有「民無能名」之語,考歷代帝王諡法,「民無能名曰神」,即是稱頌蔣公為「神」的意思。那一遭,王大空先生看我一眼,眼角頗現寂寞。他行走江湖多年,幸而不至於親見今日坊間的名嘴的熱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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