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車廣播已經放送好多遍了,火車還不離站。鐵打的決心往往禁不起磨,最後她還是選擇挪到窗邊無人位置坐著,她從不是能堅持的人。

男人果然在,不知道是來送她還是攔她。他在月台往北那頭的販賣機旁站著,遠遠的看不清表情,身上還是那件藍色格紋外套,十多年了,她彷彿能摸到袖口磨出的一圈毛邊。

鬆開制動氣閥,車廂晃了晃,列車終於願意前進,她所在的那節車廂緩緩移動,男人竟還背對著列車,漫不經心地在投幣買咖啡。她把臉貼在窗邊,列車更快了些,眼看就要經過男人,她索性把車窗向上推開,準備大聲喊他,當半個身子探出去的那刻,她忽然意識到,不對,自強號很久以前就不能開窗了――

◢ 04:12
醒來時裹在身子的床單往地面滑落,她伸手一抓,卻沒抓著。天還黑著,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洗衣機,裡頭的衣服不知悶了多久。接連兩天都沒睡好,只記得昨晚在籐編椅上半躺著回訊息,竟就這麼睡著了。在茶几上摸到手機,才四點多,正是無論醒睡都尷尬的時刻,她索性打開軟體,從貓狗到羊駝海豹,把鬧鈴程式裡一隻隻準備高歌的動物給取消掉。

以前用不著這些動物鬧鐘,每日五點不到就被村裡的雞叫醒,村裡的雞接力似地一隻接著一隻。房間外幾尺外的牆後就傍著隔壁的雞寮,村子小,雞犬相聞在這裡是白描不是譬喻。她是從小住慣都市的人,晚睡晚起,剛搬來時還很不適應。不過現在連隔壁也不養雞了,明著是說家裡阿婆年紀大了,沒有心力照料,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村裡剩沒幾口人,養不如買,初一十五或是逢節慶日子,店家還能挨家挨戶送貨過來。

洗衣機擺在浴室延伸出來的棚架下面,跟她臥房離得遠,浴室是院子邊上獨立加蓋起來的小間房,不在眼前的東西她容易忘記,一旦錯過了時間,便又得重新洗過。她取出衣服來先堆在一旁,都悶出味道了,只待天亮再洗過,這時間安靜到怕人,洗衣機還是十年前直立式的舊款,巨大笨重,操作什麼功能都要轟隆轟隆地昭告天下。

她輕手輕腳拉開浴室小窗往隔壁望去,主廳神明桌前兩盞燈還點著,像亮著一對眼睛,那兩隻黑色土狗不知躲哪去了,院子裡倒著一張小凳子,沒收好,待阿婆起來又要罵媳婦了。隔壁的阿婆淺眠,脾氣也大,即使像阿月那麼聽話的媳婦也常要被訓斥,有時她聽著都覺委屈。阿月是村裡少數會主動與她攀談的人,樂天且熱情,每逢三節拜拜,還會連她那份牲禮一起準備上。或許是看在男人的面子,畢竟隔壁和男人家是親戚,不鹹不淡的那種,也或許是阿月孤身嫁來台灣,所以多少能理解她的處境。她剛來的時候其他人只背後叫她「那個女人」,就只有實心腸的阿月私下問了她名字。在國小做營養午餐的工作也是阿月幫忙找到的。

男人聽到她要做廚工時皺了皺眉,他是開過餐館的人,總覺得烹煮營養午餐只是扮家家酒,只求營養不求精緻,何況學校的約聘工作多是錢少事忙的苦差事。然而她一個二度就業的中年婦女,如何敢奢求找到什麼理想工作?在這裡日用開銷雖不比台北,但能多一份收入總是比較安心。

她自己素來撙節著過,兩年沒添新衣服了,倒是男人,除了和鄰居喝酒打牌,前些日子學會上網後像換了一個人,整天胡亂購物,上上禮拜她一口氣收了三件包裹,簽收時還疑心是不是送錯了,打開來,三箱全是長筒膠鞋,莫名其妙,他又不下田。她叫男人自己去退,他不肯,為此兩人還吵了一架,男人關在自己房裡喝悶酒,一下午不肯出來,沒出息。隔兩天,又是兩雙不同款式的膠鞋寄過來,她這次連罵他都懶。

男人不事生產已經很久了,現就光靠田租過活。那幾塊田原是祖產,到男人這一代已全數租與他人耕種,產權兄弟三人均分。男人的兩個哥哥都在北部有事業,無暇處理這些事,索性把田產託給弟弟照顧,田租歸他,權充代管費用。表面上是請男人幫忙,實際上就是接濟,讓遊手好閒的弟弟能有些基本收入。男人倒也坦然,剛搬下來的前幾年還算低調,但這幾個月他卻每隔幾日就要騎著鐵馬,裝模作樣地把田地走一遍才算完事,有時興致來了,也穿著農鞋下去和租戶一起巡田水。敗家子,鄰人茶餘飯後怎麼議論男人的,她不是不知道,但他最近看起來活得比從前快樂,她也就裝聾作啞。

年輕時候不是這樣的,他們也有過勤奮的日子。

男人在飯店廚房工作,她就近在附近的百貨公司裡做櫃姐,她剛畢業,一改從前總被家裡說是半途而廢的性格,一丁半點地攢著存款。下班後兩人就在她的套房見面,男人會用保鮮盒裝著幾道菜帶過來,鮮腴滑口的牛肉,熱辣爆炒的蝦蟹,她房間小,像是把床舖桌椅衣櫃都打包在一口大箱子裡似的,兩人在床上鋪開一塊塑膠布,就這麼敞開著吃。租屋處是整棟樓共用儲存式的電熱水器,房東生性小器,每過十一點就切了熱水器電源,說是餘熱足夠大家用到兩點了。男人有時半夜才能過來,她便帶著他躡手躡腳地爬到頂樓偷開熱水器,又趕在房東起床前上去關掉。偶爾他會留下來過夜,兩人就共睡一張單人床,不嫌擠。

後來男人向父母借錢開了一間中菜館,她更積極地存錢,朋友都取笑她多年的拖延症,竟在一場戀愛裡不藥而癒。她還想著原本抓不著碰不到的未來要有了形狀,結果沒幾年,男人說自己投資失利,餐館收了,還欠了一筆錢。

為了躲債,他從北部一路往南走,她跟著走,陪他住過風城,也待過台中,最終退無可退,還是回到這裡。

也許是那段一起躲債的時間太長,兩人該說的話都提前說完了,回到這裡之後反而分房而居。男人老家房子格局是常見的「單伸手」,加上邊間共有六間房。男人的房間在正廳左側,卻讓她住在護龍最尾的房間,兩棟房舍中間隔了一個彎,那是飯廳的位置,他們有時一起吃飯,有時並不。從前蝸居在小套房吵吵鬧鬧的日子好像很遠了,男人不見蹤影,那麼寬敞一間三合院,白日裡她住起來卻像一套舊墳,除偶爾兩聲犬吠外,悄無聲息。

偶爾窗外啪答一聲,是院子裡的木瓜因熟透而墜落,她不愛木瓜,留著也是招蟲。那木瓜樹是前年野長出來的,男人注意到時已生成一株小樹,嫌拔掉麻煩,沒想到幾個月內快速抽高,不過一年就開始結果了,有些生命就是活得這麼迫不及待。

「我父母真是死在剛好的時間,」前陣子男人酒醉時這麼說,「否則我也沒辦法搬回來。」

她當下腦海跑過好些讓他難堪的台詞,但不說了,不說,反正他隔天醒來就忘了,又再開開心心地去找人泡茶。終究也只能怪自己,是她選擇留在這裡。

◢ 11:22
今天菜色相對簡單,早早就準備完了,只待蒸籠裡的黑糖馬來糕蒸好,就能開始配送到各教室裡。孩子喜歡吃甜的,今天有甜糕,他們肯定開心。

她把剩的麵粉送回庫房,同事趁空檔過來和她討論隔週食材採買的事情,按規定,學校營養午餐的菜色都得經由營養師調配,但現實是營養師員額編制不足,在偏鄉環境,一人得兼顧十多間學校的狀況稀鬆平常,營養師的菜單是訂出來了,但實際執行只能由每校的廚工自行權變,她還聽過有廚工臨時請假,校長還得進廚房幫忙的。

這些年學校招生一直不足額,早些年教育局突發公告說要併校,地方群起反對,幾經周折,學校才以生態小學的形式保留了下來,那也只是緩了一緩,附近本沒有多少新生兒,她總猜測哪一學期會被併校,但這麼一年年捱下來,學校仍在,竟然是她先要離開。

廚房裡連她共三個,兩個計時工,另一個是校內老師下來兼職。她是來到這裡才開始學煮菜的,一開始只讓她備料,從洗菜切菜開始,幾個月後摸索著也慢慢上了軌道。從前母親要教她做菜,她不肯學,後來想著既然和廚師在一起,就更不需要下廚了,誰知道自己竟有做廚工的一天。做了一陣子,她發現自己的口味產生變化,孩子嗜甜,又要少油鹽,她每日做出來的營養午餐和從前男人做的熱菜大相逕庭。

倉庫裡悶,她們走到外面說話。小操場上是少有一片熱鬧,五、六年級的孩子併班在彩虹色的跑道上練習大隊接力,你追我,我追你,十幾個人重複繞著圈子。她第一次陪男人過來時這裡還是一片紅土跑道,那是除夕夜,他們離開家裡到附近走走,兩人繞著校園沉默了好幾個圈,最後坐在司令台上,她的一雙白鞋沾了泥,他取出面紙幫她擦去。對不起,他輕聲說,我們明天就走。

這是男人畢業的學校,穿堂陳列著數十年來的學生團體照。那是附近眷村還沒遷村的年代,一班有二、三十人。後來這些照片都收入了校史館,她還記得當晚她準確地從那些畢業團照裡指認出稚齡的他來。

那個除夕夜並不愉快,男人的父親在飯桌上發了脾氣,吃了幾口就回房間,整桌子人都對男人投以怨懟的眼神,她如坐針氈,他卻旁若無人地繼續扒飯。飯後她在院子裡碰見在放煙火的孩子,都是男人的姪子姪女,她拿了早早備好的幾個紅包出來,小的兩個已經準備要接過去了,帶頭的大孩子卻伸手攔著,那男孩大約也是五、六年級,是在路上遇見該叫她姊姊的年紀。

「阿姨,」他聲音有些遲疑,「媽媽說,我們不能拿妳的紅包。」

幾雙眼睛不安地盯著她,不遠處幾支沖天炮連續飛上夜空,尖銳的長音像好多哨子一起吹響,是她越了線,她不該闖進來。遞出的手一時縮不回來,她只想原地消失,甚至爆炸。男人把她的手牽了過去,牽孩子似地往外走,從石子路面直走到柏油路上,直走到連鞭炮都聽不清的地方。

那時他手很燙,像著了火,讓她知道自己身體裡還有未燃盡的硝石。

前兩天喪禮時那帶頭的大孩子也來了,上次見面是幾年前了,那時他就已不是孩子。他著一身黑西裝,看見她時先遠遠點了個頭,據說在外商公司,過得挺好,前陣子才結了婚。那真是穩穩當當步在正軌上的人生啊,她想。他還是叫她阿姨,多年來一直是他負責傳話的工作,有時男人家裡急事聯繫不上他,便會從她這裡來找,男孩打來的第一句總是怯生生地喊:「阿姨,是我,我有事找叔叔。」

除了他,男人家族彷彿視她為幽靈,沒人願意看見,就算非得提起,也像佛地魔一樣不能直呼其名,而只叫她「那個女人」。輕賤篡位者的權力誰都有,從不分男女老幼。

――那個女人來了。

――噢!你是說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上次也來過。

那個女人。只要男人的婚一直沒離成,她就始終是那個女人。

一開始男人說要再等等,離婚不好辦,還得說服女方父母,否則大家臉上難看。再後來說是考慮到女兒年紀還小,她知道孩子的心傷不起,她願意再等,等著等著,最後男人編織出來的已是連他自己也心虛的一團爛毛線。起初她還能咬著牙撐著,到後來發現自己只是離不了賭桌又無力加碼的賭徒,少數幾個知道狀況的朋友終於連安慰的場面話也不說了,直說蠢。

蠢。她不否認。

後來他們的事終於瞞不住她家裡人,男人的妻子不知繞了多少個彎,聯絡上她母親。電話裡母親幾近崩潰地哭叫,反覆說的只是一個意思,要她回去。

「妳給我回來!馬上!回來!回來――」

「知道了,媽,我知道了,我會回去。」她並非隨口承應。

隔日大哥請假下來台中找她,見面就遞過一個信封,裡面裝著幾張紙鈔,和自強號的車票,台中到台北,是讓她這幾天把事情處理乾淨了就上來的意思。

「媽很難過,真的很難過。」大哥說,「我們家就妳這麼一個女兒,妳要找什麼對象我都沒意見,但為什麼偏偏是這樣的人?」

「哥……」

「妳明知道這樣會讓媽多難過。」

她知道。她沒忘記母親為什麼離婚,也沒忘記母親摟著他們說,現在我只有你們了。

大哥帶著他們一起似懂非懂地點頭。

「馬來糕要好了喔。」老師出來喊她們。

「知道了。」她說。她回頭瞇著眼再看一遍校園,要正午了,石子滑梯在日光裡過曝,操場上的孩子不知何時盡皆散去,空留一個黃色水壺在樹蔭底下。

同事已先進去了,她想起自己還沒告訴她們,這是她在這裡工作的最後一日。

◢ 15:07
平常這時間她該是剛從午睡裡醒來,但今日從學校回來後她一直沒肯睡著,心裡總記掛著那些沒收乾淨的行李。

串珠、掛鍊、舊唱片、廚房裡才買不久的小電鍋……

牙刷要帶幾支走呢?

衣架,夾子,還有洗衣袋,這些都是不值多少,但重買又嫌麻煩的小東西,可她的負重有限,她不喜歡自己的猶豫。

火車票是兩週前網路訂的,發車的時間是明天一早,七點二十,往台北。她沒機車,只好託阿月到鎮上買東西時順道幫她取票。要走的念頭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只是男人不知道,她其實也不怕他知道。

隔天阿月把裝著車票的信封給她,一張單程票,阿月沒多問,她一向貼心。她把車票收在梳妝台下的鐵盒裡,裡面都是瑣碎小物:紀念幣、電影票根、用完的香水瓶……大哥給的舊信封也在,她把裡面車票倒出來,長方形一張厚紙,上面滿是折痕,她那天把車票揉在手裡,卻沒丟,台中→台北的墨跡已渙漫不清,發車時間卻還清楚留著。

原本那時是真要走了。

哥哥找上門的時候,她和男人之間已經幾天沒說過話。有些瑕疵像毛孔,遠觀不能見,從前幾年兩人是偷著在愛,等同目盲,如今朝夕相處,感情盡皆卸了妝,才知道男人的不老實不單只在感情上面。

她在男人的口袋裡發現一張六合彩的小報,男人解釋是同事起鬨著一起買的,貪個新鮮而已。她起先也就信了,只沒多久又發現另一張,幾經逼問之下,男人才承認,從以前就一直斷斷續續有在簽賭,他說金額都不大,只是用手上的零花錢,就是玩個趣味而已。

她對他的信心算是完了,她開始趁男人外出工作時偷偷檢查他的發票單據,許多從前有所疑心的事都對上了,她漸漸拼湊出男人完整的輪廓。攤牌那日,男人說他知道錯了,這次會痛改前非。江山易改,她想到自己過去借他周轉的存款,可能就是這麼被他丟在水溝裡,拿不回來了,拿不回來,錢,和其他的都是。

沒多久就是母親的電話。

現在回去了一樣不光采,但至少是重來。

怕被追債,男人早早停掉了手機,只留了幾間餐廳的電話給她,他現在輪流在那些店裡幫忙,每日領現金。她不想一間一間找他,臨走前只留了張字條給男人,說要離開了,借他的錢也就算了,以後不相往來就是。

除了行李箱,她背上和手上各一個旅行袋,舉步維艱。發車時間還沒到,她在車站裡要找個地方歇腳,卻遇上車站整修補強,處處都被鋼板圍著,僅剩的幾張長椅都坐滿了人。

手機上有好幾通無號碼的來電。她找個角落蹲著,瞇著眼四處看,大廳裡來來回回走過好多像她一樣,無處安身的旅客,她才知道遊蕩的人並非都是迷路的人。

然後男人來了。

他是從後站天橋下來的,恐怕早就在這裡等著,也不知他什麼時候看到的字條。她一下子就從人群裡認出那件藍色格紋外套,那是她買給他的,她喜歡他穿。男人走近了些,神色倉惶,手上提著幾個厚紙袋,不知道裡面裝了什麼。他在時刻表前研究了一會兒,就開始四處張望,她把半個自己藏在柱子後面,很快就被找到了。

「你來幹嘛?」她讓自己和他保持兩隻手臂的距離。

「我知道是我對不起妳,妳要走,應該的,」男人結結巴巴地,「我只是來跟妳說錢我會還,加倍還妳。可能比較慢,但都會還。」說完他遞過一捲紙鈔,她沒接。

「你手上的袋子是什麼?」

「醬燒肘子、豆酥魚、避風塘、醉蝦、干貝雞湯……」男人打開紙袋,一樣樣數著那些盒子,「還有這些,」另一口袋子打開,是男人老家寄過來的食材。

「都是妳喜歡吃的,」男人一股腦要遞過來,「讓妳帶回台北可以吃。」他說,兩手懸在空中等她接。

「你看我像是有手可以拿嗎?」她用下巴指向身旁的地板上的行李袋。

「那,還是我幫妳提到台北?」男人苦笑,她也忍不住笑了。

隔天他們就一起搬了家。

郊區房價便宜,也更難被找到。她換了手機號碼,只告訴一個絕不會洩密的朋友,她不相信男人能加倍把錢還她,但卻覺得或許他們能有另一種日子。此後她的生活窮得只剩下男人。每日兩班公車進市區上班,低調而規律,她很久沒有到火車站附近了,怕家裡人來找她。她原先真是要走的,只是男人那天把她從火車上攔了下來。

她不知道男人後來會死在鐵軌上。

◢ 17:30
她進門後把電動床的仰角上升至六十度,簡老先生知道要吃飯了,索性把眼神挪往窗外。這時間外面也只剩些可有可無的陽光,玻璃窗框上堆積大量不知名的蟲屍,夏日傍晚偶爾院子升起蚊柱,一道道黑色的龍捲風。

鋪開毛巾。

檢查胃管標記。

反折鼻胃管。

空針反抽。

確認消化物的顏色。

開始灌食。

她做得很流暢,簡老先生的不發一語便等同於稱讚。這原先該是護工的工作,她只是應聘煮飯的臨時工而已,但招聘進來後才知道長照中心人力嚴重不足,她便半自願地斜槓起來。簡老先生是護工心中的黑名單,從他趕走兩任護工後,已無人願意主動接手灌食的工作。

這裡有一半的護工其實是黑的,據說是常態,畢竟有牌無牌,錢是差了一大筆。尚有自主生活餘力的居民自成一個社交圈,躺床的老人們則廁身在護工的鄉音之間,久了便放棄溝通,把自己躺成一個啞巴,或任人擺布的老舊玩具。但簡老先生不肯服輸,總是一遇不順心處,就把餐盤夾帶髒話朝護工扔去。

他的暴脾氣不是病後入院後才有的,他有家暴前科,據其他老人的說法,從前數次鬧到驚動了警察。兒女把他送進來時,表情像是終於等到了這一天,除了按月匯錢,家屬基本上就是不聞不問。護理長打過幾次電話給簡老先生的兒子。

「你爸爸這樣讓我們很頭痛。」

「真的很不好意思,但他也讓我們很頭痛。」

最後院方和兒子商議的結果是加錢,做為一種額外的照護津貼,讓願意的人來賺。

長照中心的晚餐用得早,多數人五點半不到就吃完飯,由看護推到客廳定點排列,等著電視機打開,好繼續另一波的餵養。只有簡老先生堅持飯後要在外面待一會兒。她推著老先生到院子繞兩圈,夏日他只著薄薄的白色棉衣和棉短褲,關節如蟲肢,肌肉幾不可見,在骨骼和薄薄的皮囊之間僅存一點說不上來的什麼,然而就是那一點僅存的什麼,支持著這個生命仍然呼吸、仍然心跳。

她無法想像這人曾經擁有隨時對人暴力相向的血氣。從前在超市的冷櫃選肉,隔著保鮮膜按壓,仍然能感到肉的血色與彈性,那當然都是死物,她知道這些禽畜的身體停留在正好的時間。而衰老之人並不,他們也曾青春健康──恐怖在於一切曾經豐腴。

男人大她快二十歲,她從前想過,或許終有一天她要幫男人推輪椅。她會推著他到樹下乘涼。或者兩人用盡存款一起入住安養院,會有護工陪著他們,在僅有的空間裡盤旋,直至人生的盡頭。她後來放棄了這個想像,重新構築了僅屬於她自己的另一個未來,只是未來還沒踏出第一步,就被男人再次粗暴打斷。

他是被火車撞死的。

那日男人巡完田水,按平日行程該是要去找里長抬槓,也不知是貪快還是著了魔,護欄都開始下降了,他竟試圖闖過平交道。據警方判斷,他是在即將通過平交道的時候自行車摔了,膠鞋不巧卡進鐵軌縫隙中,拔不出來,接著自強號便來了。

他們收拾現場時一隻鞋子還卡著,是男人前陣子網購的全新膠鞋。

「快沒太陽了。」她示意簡老先生該回去了,但他搖頭拒絕。最後一日上班,她也就由得他再任性一會兒。

長照中心的側門後邊有一株楊桃樹,夏日地面都是爛熟的落果,流星墜地,腐敗生蠅。簡老先生曬太陽的時候,她喜歡站在離楊桃樹不遠的地方,彷彿自己也是果蠅,受腐爛吸引,而逐漸成為腐爛的本身。

◢ 19:29
換完尿布,她和幾位同事準備幫D房的老人輸今天最後一劑營養液,再來便可以下班了。

「先坐起來喔。」隨著她的指令,幾位老人自己按了電動床的升降鈕,包括簡老先生。同事阿雲驚訝於簡老先生的配合,私下問她怎麼做到讓他聽話的,她說就是要耐心。多花點時間陪他說話。

她的確花了一些時間陪他「說話」。在簡老先生第三次對她口出惡言時,她拿出手機,把換尿布和灌食的照片擺在他眼前:「我會把這些都傳給你的小孩,讓他們,還有你的孫子看看你如今是什麼樣子,」她把他轉開的頭強扭回來,「我會讓他們知道你有多髒多噁心,他們看完照片就再也不會想過來看你。」

「……」

「或者我可以跟他們說你現在脾氣好多了,」她換了一個語氣,「只要你好好配合,他們也許就不會那麼恨你。」

她這輩子被羞辱得夠多了,很知道怎麼羞辱比自己更弱勢的人,就像常當沙包的人,可以輕易在別人的身上看出痛點,她知道他的發怒來自害怕孤獨,便輕輕按住他的死穴,說,別動。然而她也知道他終究要孤獨而死的,即使現在乖馴得像隻小羊,恨哪那麼容易得到諒解。

男人的妻女多半也是恨他的吧,據說他幾度家暴妻女,男人從前待她極其溫柔,所以她一開始聽著心裡存疑,但這樣的傳言聽多了,也就由不得她不信。他妻子為什麼不願離婚呢?如果男人是一潭泥沼,她又有什麼與她不同的,深陷其中的理由?

有次男人骨折住院,說是莫名自樓梯上摔下來,現在回想起來,多半是被追債的人打的吧。她請了幾天的假陪在旁邊,無微不至地照料,那日她切好水果回房,他正接完一通電話,看見她來了,便示意要她先離開半小時。

「我阿兄要過來。」男人說。

知道他家裡人不喜歡她,她一個人繞到樓上的花圃透氣。提前下樓時沒看見他大哥,倒是一對母女從病房走出來,那是她和她們第一次打照面。男人的妻子完全就是照片上的樣子,她一眼就認了出來,女兒卻生了面具似的一張臉,那麼木然,那麼沒有人氣。

她又去外面便利商店待了一會兒,湊足時間再回房,男人絮絮叨叨地說老家房子要改建,又抱怨大哥如何強迫要他拿一筆錢出來分攤。她聽著,並不拆穿。那筆錢是他們的旅行基金,躲債後兩人幾乎沒再出過遠門,男人曾說過要帶她去東部他當兵時待過的小鎮,那裡有一輛來往島嶼最南端的藍皮普快,是全國最後一輛可以開窗的火車。推開窗便是滿版的太平洋海景。

我們可以搭隔夜車去,累了點,但省錢,她說。

又或許兩人可以多存一點,在每個月還款的金額裡擠出一點點,熬兩年,總有機會飛去看更遠的海,她想。

如今存的錢又要沒了,生米煮成熟飯,又熬成一鍋稀粥。男人到底真正給過她什麼呢?除了那些食與色,兩個人何以麻花捲似地糾纏在一塊?

她在告別式上看見他女兒的笑臉,原來她是會笑的。

她和男人始終沒有法律上的關係,喪儀公司安排她先在靈堂隔壁房間休息,她早早就到了,看著他的家屬一一到來。包括他的妻女,男人的家族成員多半在告別式才露面,此前的喪儀與法事,都委由殯儀館代為操辦,他們把男人縫合得很仔細,化了妝後幾乎就是原本的樣子。做七那晚,只有她一個人在靈前誦經助念,那一晚是她自己的提前告別。

告別式當天的司儀總讓她想起婚禮,婚禮主持的手稿永遠是千篇一律的愛情頌詞,好像文具店就能買到的租賃契約,只在甲方乙方簽上不同名字就能生效。她記得早些年參加過的一場婚禮,新郎和前女友分手後,兩個月內就和現任新娘訂了婚,宴客時主持人卻以深情近乎濫情的語氣,說出「相知相惜,愛情長跑」這樣的句子來――知情的人都在暗笑,這對新人分明是短跑選手吧?

她和男人呢?大概是一場兩人三腳的馬拉松。

靈堂空間不大,待眾人坐下後,她悄悄移到門邊,把自己藏在一排花圈後面,等待法師誦念。法師開始簡述亡者的生平,他口中的男人是孝子,是慈父,是猝然而逝的才俊,她發現法師說話時男人女兒的肩膀不時會抽動兩下,雖然戴著口罩,但她仍看見她眼角一閃而逝的笑意,想必和她是一樣想法,那個人不是父親。如同左右兩座花圈上面的輓詞,一個是「典則空留」,另一座則寫著「修文赴召」,關於男人的記載,除了猝然而逝之外,都錯了,全都錯得離譜。

在法事的空檔,她隔著薄薄的門板收聽裡面對話:

――欸廁所沒有衛生紙,要自己拿喔。

――我特休還有八天沒用掉。

――吃蝦子是會過敏沒錯啦。

――那你回家再打給我。

――當然買啊,現在是進倉的好時機。

――我也不知道他會打電話過來。

――高速公路晚一點就要開始塞了。

――她的表哥就是那個誰啊,讀中興的那個。

――還是她可以坐你的車子一起走?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全與男人無關,一切都是以前的事了。

等待火化的時間,她和男人的妻子在洗手間外碰面,多年來她一直幻想著這一幕,她以為迎面會有一個巴掌甩過來,身為小三,總要被打幾個巴掌才算功德圓滿,但沒有,他妻子連一個眼神都沒留給她,她模擬多年的劇本,還沒開演就散戲。

她稍晚才知道她已是男人的前妻,四年前就簽了字。兩人離婚的事沒幾個人知道,訃告上都還印著她名字。男人的大哥叫那孩子跟她說明後續喪葬的事宜,她才知道男人意外地沒留下什麼債務,他把承繼的土地持分賣給了哥哥,用那筆錢把積欠的款項還清了。

「阿姨,我爸是想知道,現在那房子產權都在我家這邊,妳有什麼打算……」

「我明天就會搬走,東西都整理好了。」

「我們不是趕妳,是――」他連忙解釋。

「別擔心,」她打斷他,「我本來就準備要搬了,不是因為你們。」

她真的,本來就要走的。

◢ 20:34
才推門離開,護工阿雲走出來喊她回去,原以為是剛結清的薪水有什麼差錯,進門一看大廳裡沒人,護理長在走廊另一端跟她招手。

「有妳的電話。」

「誰?」

「你們那邊的里長。」

「里長?」她一頭霧水地走到休息室,把電話接了過去。

電話另一頭是個年輕的男聲,不是里長,而是壽險公司。

對方語速很快,她花了一點時間才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男人很久之前買了一張保單,受益人是她的名字。資料上填寫的是她台北舊家電話,那號碼早換了人,壽險公司找了她好些天,最後才透過里長幫忙聯絡過來。

「我想確認一下,受益人不是他女兒嗎?」

「最初承保時是寫女兒沒錯,但要保人後來將受益人改為同居人,也就是小姐您的名字。」

「什麼時候改的?」

「嗯……我這邊看是四年前的五月。」

四年前的五月,是男人和她搬回老家前沒多久。

「理賠的手續還要跑一段時間,但我們已確認過警方報告書,此次應屬意外死亡,相關理賠細節及後續流程我們會再跟小姐您聯絡。」

「我想要問一下,保單的金額是多少?」

電話那頭報了一個數字,剛好是她從前借他的兩倍。

男人說過,他會加倍還她。

她掛了電話,急急地騎上自行車離開,不是往男人老家的方向,而是繞去村外,沿著省道旁的鐵路加速,她要去看平交道,男人沒能穿過的那個平交道。她想起男人曾和她一起騎著車經過這裡,男人說,鐵軌從前常有載貨的黑色火車頭經過,他和幾個同齡孩子會在後頭追火車,火車慢悠悠的,像刻意等著,像陷阱一樣等著被誰看見。

已是兩個禮拜前的事了,現場看不出任何事故痕跡。

一班區間車剛好經過,確認平交道附近沒有人在後,她蹲下,把手放在鐵軌上感覺漸行漸遠的震動。男人是用什麼心情迎來那列火車的呢?她起身前忽然注意到,鐵軌間的縫隙比她想像得要小,她用自己的腳在上面比畫測量――

鞋子。

那些膠鞋,她以為是男人胡亂下單的各種尺寸的膠鞋。

那些鞋子並沒有訂錯。

◢ 23:55
她喜歡火車加速的聲音。

她把額頭抵在窗上,感受鐵軌傳來的振動,匡噹――匡噹――匡噹――月台已經遠得看不見了,窗外黑成十多種流動的夜色。除了阿月,村裡沒人知道她提前上了火車,她穿著一件藍色格紋外套,握緊行李提把的指節泛出白色。

不要緊的,她告訴自己。

再過一會兒,就是隔天了。●

【評審意見】
關係的始末◎平路

這是精巧的小品,以文字營造的情調取勝。親密關係在拉鋸之間,由無奈、放棄到不捨,短短篇幅,卻布下情緒浮與沉的軌跡,讓人讀來有所會心;且層次跌宕,敘述中時而跳接這份關係的始末。男人已經故去,回溯之前相處的片段,其中日常生活種種瑣細,包括躲債與出走,夾雜著零星囈語,間歇沉入自問自答,演繹婚姻中第三者的困難處境,自有動人之處。

區區一萬字,包含了故事情節,亦未偏廢主人翁的內心世界。雖以死亡的發生做為結局,卻大致上不落俗套,源於作者對文字的取捨剪裁,頗見功力。

精巧亦在於它首尾相映,主要場景圍繞著車站與鐵道,形容車站幾個片段,包含開始一段,男人投幣買飲料的鏡頭,光影依稀,彷彿在目,讀來充滿影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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