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30 06:00
◎林黛嫚
晚餐時刻剛過的台北街頭,H開車,順道送我一程。這天是H起興,說是巷子裡新開了一家上海館子,店名雅緻,菜也講究,約了報社的老同事餐敘。H離開報社後換了幾個工作,那時上班的公司就在報社附近,故有此約。車子駛出停車場,在靜靜的巷口紅燈稍停,我閒閒問起H和某人的情事如何?台北很小,媒體圈繞來繞去總遇到熟人,這不是祕密。H呆了數秒,突然伏在方向盤上哭泣起來,口中喃喃說著,「不是我要當第三者,我勸他回他老婆身邊的。」我被H突來的舉動嚇住也數十秒無法動彈,素日向來都是我開車,此刻坐在助手座看著駕駛把頭埋在方向盤上這畫面怪誕離奇。之後,H啜泣的聲音漸低,隨即抬起頭,抽了一張面紙抹臉,發動車子前行。我想起編輯台上長官交辦的一個案子還有最後的收尾,於是下了H的車,說了聲再見,回到報社繼續工作。

劇中人預告著未來
那個年代我們追著一部影集《三十而立》,這部影集的故事是在描述一群大學時期的好朋友,步入了三十歲後的生活,點點滴滴訴說著他們的人生,包括感情、事業、健康、友誼、婚姻、生育等等問題與感受。影集熱播時,我們尚未三十而立,看著劇中人的悲歡喜樂,彷彿在預告著我們的未來。當時有線電視、DVD、網路電視都還不發達,每週晚間十點在老三台的中視準時收看,錯過了就只能聽好友口頭傳播劇情。當時才剛出社會,影集裡麥可在任職的廣告公司跟他老闆亦敵亦友的關係,伊森在大學任教卻拒絕婚姻,愛倫雖不想結婚卻擔心自己錯過了生育的年紀,荷普想同時擁有熱愛的工作和當個稱職的母親而掙扎……之後整個九○年代,正是我輩從三十跨足奔四的階段,過著如《三十而立》所描述的環繞婚姻、愛情、事業、不婚或不育等等的生活樣態。

三十而立之前,我過著自由自的單身生活,下午才必須進報社,所以日上三竿才起,對那些擠上班車潮的人嗤之以鼻;吃大台北個性餐廳的商業午餐,下班後排擠夜色唱KTV、PUB喝點小酒;或是看午夜場電影,子夜時分散場,百貨公司外的長廊尚有一整排地攤的精美商品等著我們解囊;也可以一時興起,駕車上馬槽日月農莊洗溫泉,再走陽金公路回台北,或是轉上濱海公路,去南方澳的漁港等日出。路再遠、夜再深都無妨,我們得天獨厚不被時間追趕。

整個九○年代,我最深的記憶,卻是下班後趕著回家,一進家門,迎接我的是兒子學步車掣掣的滑輪聲響,或是他坐在電視機與沙發間,一面堆樂高積木一面看電視。八點檔鄉土劇黃金時段,是許多主婦疲累一天的最佳娛樂,但那些寶島一隅被放大的情節,而且探討婆媳、家庭關係,並不適合稚齡兒童觀賞。於是我盡量婉拒晚餐邀約,回到家放下提包,等不及卸下職業婦女服飾,便用娃娃車推著兒子出門。步出社區大門,往右走有一家雜貨店,門口有幾具簡單的遊樂器如搖搖馬,音樂是〈小蜜蜂〉等機器聲童謠,一個銅板可以搖個三分鐘,享受幾次單調的幸福之後,再繼續街道巡禮。然後大兒子長大些了,換推著小兒子遊逛,黃金八點檔在那個世紀末播演些什麼,我已經跟不上流行了。

我們也有如《三十而立》的荷普、蓋瑞、伊森、愛倫那般的同溫層,一起經歷九○年代的悲歡離合。

苦笑著說,要幸福喔
J帶著一臉從容赴義的神情來看我,她明明是送喜餅給我的準新娘,我不得不問,有新娘子像你這樣一張苦瓜臉?她說其實另有喜歡的人。若寫小說,這也是尋常題材,或者是從小暗戀鄰居的大學生哥哥,或者是傾慕國文老師,或者和青梅竹馬的對象牽手十幾年,卻決定分手各自嫁娶……但是J說:「高中小兩屆的班長學妹你記得嗎,像小奧黛麗.赫本的那個,我畢業典禮那天跟她告白,兩個人一直走到現在,然後她說她要嫁人了,過平凡生活。」於是J決定比她早嫁,對著同一辦公室早就暗戀她的同事說,「下個月十日前辦婚禮,我就嫁給你。」

說了這些話,我以為J會哭得稀里嘩啦,結果沒有,雖然臉上並無歡愉,卻是一臉篤定,顯示這個決定她也是苦思許久。「其實早知道總有這一天,我們都不夠勇敢,又很懶,人生就這麼長,簡簡單單過吧,太遠、太辛苦的事就放棄吧」。

我和J也常牽手走路,握著女生綿軟的小巧手和男生骨節粗大的手不同,多了一種舒適感;我也曾挽著J的手走路,右半身的重量輕輕倚交給她,彷彿她會帶著我到我們想去的地方。畢業幾年內常有同學、同事步上紅毯,我們總是互相祝福,要幸福喔。卻在這時刻我們才了解所謂的幸福只有一個異性戀的意義,找到終身伴侶,風光熱鬧的婚禮,組織家庭,生育下一代,白頭到老。J和我像完成一個必要的儀式,舉起手中的水杯,碰一下,苦笑著說,要幸福喔。

C是俗諺中的「某大姊」,另一半小她好幾歲,年齡在愛情世界中從來不是問題,如同H不願成為第三者一樣,人生也不能什麼事都論先來後到。熱戀時兩個人合吃一碗泡麵十分浪漫,若是婚後,看著待繳的帳單,捏著薄薄的薪水袋,即使一人一碗滿漢大餐,也是以滿腹心事佐餐吧。

某次下班後的聚餐,C為了細故對著她先生大吼,我們沉默著,等待很少失控的C自己平復情緒。她先生聳聳肩,並不十分在意地說著他先回去了。難堪的靜寂之後,C終於開口了:「都怪你們平日太寵我,讓我知道在你們面前可以恣意妄為。也可能是為了吵給你們看,我們在家裡不吵的,因為沒有觀眾。」這樣的話讓空氣更加凝固,「他的工作有一搭沒一搭的,我得一塊錢一塊錢算計用度,以便能存錢貸款買房子,房東想漲房租就漲不想租了就收回,孩子出來時,也能這樣一天到晚搬家嗎?」咦,你懷孕了?這是大伙兒的疑惑。

「沒有,只是他白天出門去銀行存支票,回來時多了一把電吉他,說他一直夢想學電吉他。那張支票是他過去半年唯一的收入。」

也許是為了安慰C,常常氣急敗壞訴說長官惡行的W,轉移話題說起他辦公室的遭遇。「你們知道我上個月連著熬夜兩星期寫的企畫案下場如何嗎?被長官批評得一文不值,你剛出來混啊,這樣的東西也拿得出手?一點創意都沒有簡直是一團狗屎……什麼難聽話都出來了,最後把企畫案丟回來給我,只有兩個字,重做。」

類似的故事我們聽過很多次了,結果W的心血結晶過段時間總是會轉換面貌出現在別的同事的企畫案裡,然後換W爆粗口了,那些抄襲別人點子的小偷一輩子沒出息,也說他再也不要忍氣吞聲,老子不爽要走人!一年一年過去了,W還在那兒,那些共犯結構的同事們加薪、高升、轉調,只有他還在那兒,繼續說著無法實現的壯志豪情。

K是我們鄰里最有出息的鄉親吧,我們那一屆的高中聯考成績甚佳,第一志願的男生女生人數破紀錄,K執意要考北聯,卻只考上第二志願,師長勸說差距不大,但他堅持重考,苦讀一年終於拚上第一志願,那大約是我們那僻壤空前也可能絕後唯一的全國第一志願。三年後又拚上醫學系,苦讀、在大醫院實習,然後選擇回到家鄉的地區醫院當住院醫師,準備當上主治醫師而後開個小診所,服務鄉親。我們在台北的同學聚會時,還想著等他診所開幕了,尋個細恙,去掛號寒暄一番。

二十世紀還沒過完,就聽說他癌末,己經辭退醫院的工作回家休養了。

我記得和K短暫的相會,那是聯考完男生班和女生班的聯誼活動,健行到龍鳳瀑布烤肉,活動快結束時,K在溪邊清洗鐵網,洗著洗著突然抬起頭望著遠方,不知在想著什麼?我很想走過去問他,終究提不起勇氣破冰。在他的想像裡,總有一處是在眺望美好人生吧。命運真愛開玩笑,他花了一生的力氣努力走到人生的高峰,上天送給他的禮物卻是終點。

回看過往,都是眼淚
《三十而立》近尾聲時有一集〈Second Look〉。兩個孩子的母親南西檢查出腫瘤,準備回醫院複檢看報告,對結果充滿了未知的忐忑。好友們相約在病房陪南西聆聽檢查結果。蓋瑞知道南西最愛的書是《愛麗絲夢遊仙境》,便準備送這本書當禮物給南西。結果報告出爐,南西的腫瘤是良性反應。好友們正在南西病房慶祝度過難關時,卻收到警方通知,蓋瑞在前往慶祝會的路上遭遇致命的車禍。

我們開始寫作初入文壇時,常被指為只會書寫愛情故事,仔細尋索我早期的小說作品,其實著墨愛情不多,此番回味九○年代,想以我們的愛情婚姻為主軸,一直以為愛情都是甜美的,誰知回看之後,竟然都是眼淚。H和婚外情的對象結婚又離婚,J也離婚了,她沒預期到會有同性婚姻的一天,C和她的小丈夫及兩個孩子過著美好快樂的生活,至少在世紀之初是幸福的。面對時間,我們永遠顯得年輕,我們的故事,進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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