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麗如 / 2021-06-29 

三級警戒已經超過一個月,這也代表我有一個多月沒有進電影院。沒有出國的日子,我習慣每周去一次電影院,跟著光影遁入不同的世界。我總是挑早場電影,當外頭的陽光火熱亮白,把自己浸泡在黑黑冷冷的戲院,立刻脫離當下的現實。況且,早場電影往往只有三隻小貓光顧,比較不會因為聽見有人吃東西發出塑膠袋揉擰的聲音而反射性地緊握拳頭。不過自從去年疫情爆發以來,看電影的人變少了,不用特別挑早場,我有好幾次都是一人包場。

對我來說,去電影院看電影有如搭一趟短程的國際航班。短短的兩個小時內,不能接電話、不能滑手機,外界的訊息全然切斷,只能沉浸或認命地坐在位置上。那是純粹且迷人的小宇宙。

自從5月15日進入三級警戒後,電影院關閉,城市裡的人自發性的居家防疫,能不出門就不出門。照理說看片這種事靠著影音平台就可以打發,但是在家看電影畢竟跟在電影院不同,眼前雖是大螢幕,但手上總要滑個小螢幕,貓還會過來踩踩肚子。有時候,電影看到一半會想到應該把冰箱裡的肉拿出來解凍,否則等下無法煮雞湯……影片的時間軸正常的走,但我腦裡思考的軸線卻千頭萬緒,任何風吹草動都可以讓自以為的「與世隔絕」瞬間崩壞。

居家上班或居家隔離都無法與世隔絕,網路把我們的敏感神經從之前朝九晚五的上班時間變成24小時。總是有新的訊息敲過來、有新的網購慾望想下單,偶爾會看看一些厲害餐廳的外賣外送菜色,但總在最後看到大量塑膠包裝而決定還是自己下廚……日子在道德感和罪惡感間拉扯。

難免要出門,通勤的時候會跟戴著護目鏡、手套、全身包緊緊的人擦肩而過;起初覺得城市的街景與人物好有科幻電影感,但多看幾次就見怪不怪,科幻成為日常。不曉得我們是愈活愈前衛還是愈活愈倒退,前衛到無需人與人的接觸世界就兀自運轉,抑或是倒退至宇宙之初人與人無法交流的原始狀態。

雖說少了許多實體的接觸,但是雲端上撞擊的力道反而不斷翻攪情緒。當聽到誰誰誰的發言就讓人氣得關電視、當知道立陶宛要捐贈疫苗並說出「熱愛自由的人應當互相幫忙」時,立刻感動的把之前去旅行的照片拿出來滑,重新把首都裡驕傲獨立的「對岸共和國」憲法條文讀一讀:

每個人都有愛的權利/
每個人都有無所事事的權利/
每隻貓沒有義務要愛牠的主人,但必須在需要的時候提供幫助/
沒有人有暴力的權利/
每個人都有權利成為任何國籍的人/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自由負責/
不要投降……


思緒跟著世界的動靜起舞,時間也跟著全球的作息而轉動。雖然無法出國、甚至多半宅在家,但並不覺得被「困」在台灣。六月的法網讓我每個夜晚都曬著巴黎的紅土豔陽;緊接著是我最愛的「美洲盃足球賽」,早上五點跟八點各一場球賽,看著梅西、阿奎羅、馬丁尼茲、蘇亞雷斯在南美土地上奔跑的樣子猶如在清晨打下強心針。與美洲盃同一時間的焦點足球賽則是「歐洲國家盃」,台灣轉播時間是半夜十二點一場、凌晨三點一場……有時侯看完三點場的歐國盃,還可以接上凌晨五點的美洲盃,歐洲大陸跟南美大陸時間無縫接軌,也跟台灣島嶼的時間呵成一氣、盃盃相連至我的酒杯。

在足球賽前,我是廢人一枚。猶記得上星期六我一路從晚上十點的法國對匈牙利,看到德國對葡萄牙,再接三點的波蘭對西班牙……一路以波爾多、綠酒和伏特加佐賽。我很清楚,不管我現在有沒有在台灣,我都會在世界上的某一個角落以相同的儀式看著電視轉播,隨著進球與否大喜大悲。就在此刻,溫布頓也要登場了,當台灣被疫情苦惱而喊著要紓困、百業蕭條時,世界體壇賽事的密集猶如在防疫後的煙火,分裂的場景讓人情緒錯亂。我在台灣,還在上班,但又好像沒在台灣,下班後可以看球賽看到天亮,自以為在歐洲或是南美。看完球賽,再調回台灣時間繼續上班,不得不佩服自己已進階成為時間管理大師。

歐國盃、美洲盃、溫布頓在7/11或7/12進入決賽,多麼希望看完決賽後就可以宣布三級警戒降級。奇妙的7/12設定,不禁懷疑起訂下這個日子的人是否也是個運動賽事迷,硬要把警戒拉長至頂尖賽事全部結束那天。靠世界大賽維生的運動酒吧在這一波注定只能關門大吉,沒有群聚舉杯歡呼的可能。

老實說,最近球賽太密集,加上在不同時區舉辦,久違的時差感時常湧現。早上五點起來看智利跟阿根廷踢球,轉播員說著這是多麼美好的午後……黃崇凱小說《新寶島》裡的「大交換」情節在此時讀來格外真實。我在哪裡?等一下要在里約喝著SKOL配炸肉丸(Coxinha)嗎?還是一覺醒來,就在小說設定的古巴哈瓦那,那就去打一劑古巴引以為傲的疫苗吧(感覺像抽古巴雪茄般輕鬆)!在這個奇異的時刻,還有什麼不奇怪?

牛年旅行11願,會不會每個都成了悼念?
作者:黃麗如 / 2021-02-25 

當華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可以說兩次新年快樂,12/31和全世界一起倒數跨入2021,舊曆年則繼續說著恭喜發財新年快樂,非要等到過完228(可能只有我那麼廢)才認命的開始新的一年。新年新希望,以前當旅遊記者的時候,開年一定會有「今年必訪的國度」企劃報導……這樣的題目在這個節骨眼像是痴人說夢。

眼看今年出國機會渺茫,痴人只能靠著繼續說夢度過接下來的每個月。夢話交雜回憶與重返的欲望,但現實就是那麼殘酷,不用疫情作祟,有些地方已經變得面目全非;而我的心境與態度也不是當時的旅行者了。每許一個願,竟成一個又一個的悼念。

我願二月重回金色緬甸。第一次見到緬甸,是二月,眼前是金燦燦的,陽光讓寺廟讓街頭都發了光。那光引著我重返,前年還帶父母親看了這個國家的純淨風景,他們最念念不忘的是單純善良的緬甸人。沒想到二月一日緬甸政變,原本充滿希望的國家陷入血腥風暴。祝福在街頭抗爭的人們,當我們理所當然地以為上街抗議就有人會聽我們訴求的時候,有些地方上街可能喪命。緬甸如此,香港也是。

我願三月在敘利亞的帕蜜拉(Palmyra)古城晃盪。當時還是微寒的春天,但這個在沙漠中的希臘羅馬古城,具體的呈現兩千年前連結東西方商旅的重要地位,磚紅色的石柱與其他希臘羅馬遺址截然不同。如此典雅且精緻的城,毀在伊斯蘭國的手裡,儘管現在宣稱正在修復,但經歷內戰紛擾的敘利亞已奄奄一息,已非我在2004年三月所見的春光爛漫風景。

我願四月在尼泊爾聖母峰基地營氣喘吁吁。2006年高山杜鵑開滿聖母峰基地營(EBC)的時候,我穿越了河谷、從兩千多公尺開始一路爬到海拔5364公尺高的聖母峰基地營,走到最後只聽得見自己心跳與呼吸的聲音。一直想重溫這趟呼吸感隆重的旅程,但想著想著也過了十年,歲月帶走的是體力還有膽識,更塞填了許多猶豫不決。

我願五月在亞美尼亞看著亞拉拉山(Mount Ararat)喝著紅酒。從沒想過亞美尼亞是洋溢酒、肉、音樂的國度,五月蘋果花正開著,我們在蘋果樹下烤肉,喝著來自納哥羅-卡拉巴赫(Nagorno-Karabakh,簡稱「納卡」)的紅酒,喝著喝著我決定去納卡瞧瞧。沒想到質樸的小國是大家覬覦的地區,2020年十月,亞美尼亞不只面對疫情還有一場戰爭,納卡被亞塞拜然併吞了,伊斯蘭國度的亞塞拜然容許納卡繼續生產口感奔放的葡萄酒嗎?

我願六月在斯里蘭卡茶園搭火車看著飄進車廂裡的雲。我最後一次到skyscanner訂機票是去年二月,當時剛從墨西哥回來,我忙著物色下一個出國地點,心想著只要握有一張遠方的機票我就可以認命的上班。原以為疫情如同SARS,三個月後會終結,於是跟爸媽相約六月一起去斯里蘭卡旅行。爸媽很期待,但有點擔心的說:「不曉得那時候疫情結束沒?」要開票的那天,他們不安的說:「要不要等疫情過了再決定?」沒想到,疫情沒完沒了。

我願七月在阿根廷看阿根廷國家隊奪得美洲盃冠軍。拉丁美洲的足球盛事「美洲盃」(Copa America)去年因為疫情而取消,今年六月底七月初會在哥倫比亞和阿根廷舉辦。深切盼望我可以在阿根廷目睹阿根廷國家隊在梅西帶領下奪冠,這將是光芒萬丈的一刻。而今年,記者再也無法於場邊拍到馬拉度納(1960-2020)打哈欠、打瞌睡的表情了。馬拉度納再見!他是我對藍白軍團著迷的開始。

我願八月在奧斯陸游泳。我在芬蘭認識一個挪威人,他一直約我八月到奧斯陸游泳,我跟他說我曾有兩個八月,人在奧斯陸。我想回去彌補遺憾,但那遺憾永遠無法彌補。2013年的8月20日我在奧斯陸,我沒留下來聽Leonard Cohen的演唱會,而是去了機場飛回台灣。後來看了紀錄片《瑪麗安與李歐納:愛的箴言》才知道歌曲〈So Long, Marianne〉的Marianne就是跟他在希臘小島生活的挪威女人。每當他在奧斯陸開演唱會,都會為Marianne留一個位子。我無緣看那個位子。Leonard Cohen在2016年過世,我慶幸2011年曾在里斯本聽了他的演唱會,但遺憾少聽了奧斯陸的關鍵場。

我願九月到玻利維亞蘇克雷返校。三年前的九月我在蘇克雷學西班牙文一個月,那是我脫離台灣的教育制度後,第一次那麼密集且認真地學習新事物。但語言很現實,離開那個環境口舌就作廢。我想念當時可以在公車站跟人吵架的自己,如果返校,我應該是留級生。

我願十月去南極碰運氣。完全是因為三年前十月我搭的那艘前往南極的船因為天候關係而沒有抵達南極,所以我想在十月再試一次。只是疫情之後的南極旅遊市場應該變化很大,會不會貴到很「難」去?《南極條約》雖然聲稱南極是屬於全世界、不屬於任何國家,但能造訪的人還是要有相當的經濟能力,要不就是賣命討生活去換取高經濟能力。看過描述從台灣出發到南極海域捕魷魚的漁工紀錄片《水路─遠洋記行》,更能體會美麗事與殘破世的一體兩面。

我願十一月在墨西哥瓦哈卡(Oaxaca)參加亡靈節。讀著泡在mezcal酒氣裡的小說《火山下》,好想好想回到瓦哈卡再過一次亡靈節。2014年的亡靈節讓我愛上瓦哈卡,但當時的節慶瀰漫43個伊瓜拉學生被消失的陰影。後來證實,失蹤的學生全數身亡。再訪亡靈節,希望消失的人得到安息,而這個迷人的國度,不要再有人被消失。

我願十二月在河內路邊攤吃河粉。十二月是我的免費機票最後兌換期限,讓我就近飛到河內吃河粉吃到天荒地老終結這一年吧。為何在台灣純河粉難尋?若去不成,那我也只能悼念這空有夢想的2021年。

沒出國的這一年,國外反而更巨大的影響著我們
作者:黃麗如 / 2020-12-29

去年此時,工作之餘就是研究墨西哥的旅行路線,模擬抵達墨西哥的那個清晨,如何從機場快速搭上捷運直奔Poniente巴士總站,趕上前往安甘奎歐(Angangueo)的車子,然後參加上午十點半到欽瓜山脈(Sierra Chincua)觀察帝王蝶的旅程。萬一飛機誤點,沒有搭上那班巴士的話,就要改搭去錫塔夸羅(Zitácuaro)的車子,再從那裡想辦法搭小車去山城Angangueo…….,A計畫B計畫C計畫天天在腦海裡翻騰,幻想著上萬隻帝王蝶從耳邊飛過的場景,據說蝶群襲來時,像是有風拂過臉。

近二十年來,除了在台灣的工作,我一直平行處理著「涉外事務」,手機總會跳出班機提醒、訂房通知,每每信用卡帳單寄來該月的消費分析,交通旅宿的開銷一定超過50%,我一直處於準備要去哪裡的狀態。

怎麼也沒想到,今年2月初從墨西哥回來後,下一個目的地即陷入未知,然後公司突然收攤,工作也跟著變成未知。未知的還包括Covid-19病毒的終結日。唯一的已知就是2021年2月10日前我是不可能出國的,這將是二十多年來頭一次一整年沒有出境。還記得我在2月8號離開墨西哥的那個清晨,吃著早餐望著電視上播報肺炎疫情的消息,我特別走到一家藥局去買口罩,推開藥局大門前還問友人口罩的西班牙文怎麼說,他說:「Máscara。」

沒出國的這一年,雖然會哀哀叫航空哩程要到期卻沒機票可換、會想念過去到處飛的時光,但日子還是要繼續過,疫情逼著自己腳踏實地的生活、腳踏實地的找樂子。以為「玩真的」這個專欄會斷炊,沒想到也這樣寫到2020的最後一個月;以為今年不會有什麼旅行,沒想到經歷體驗不少好風景。

The Impossible First: From Fire to Ice--Crossing Antarctica Alone
Colin O'Brady

沒出國的這一年,在書桌前看書的時間變多,開始大量閱讀和南極有關的探險史。我一直對南極大陸有深刻的感情,尤其2018年的旅程,因為天候的關係只能遠觀南極大陸,登不了岸,旅程的受挫反倒讓我沉迷於文字裡的南極世界。去年此時,我追蹤美國探險家柯林.歐布萊迪(Colin O'Brady)的臉書動態,目睹他划著小船從阿根廷烏蘇懷亞(Ushuaia)港口橫越德瑞克海峽抵達南極大陸的極限挑戰。德瑞克海峽的海況向來被喻為大怒神等級的瘋狂,Colin的日記甚至形容:划船時如同置身在洗衣機裡旋轉。

在追蹤Colin文字的同時,我想像著兩百多年前南極探險家究竟如何探索這塊大陸。於是一路從庫克船長的日記,讀到上個世紀末雷諾夫.費恩斯(Ranulph Fiennes)和友人麥克.史卓(Mike Stroud)徒步橫越南極大陸所寫的《意志極境》。閒來無事的我,還去google探險家們的身家背景,赫然發現雷諾夫.費恩斯和飾演《英倫情人》的演員雷夫.范恩斯 (Ralph Fiennes)有血緣關係,那個下午比對兩人的照片許久。我懷念時間多到可以研究各種八卦的時光,而探險家的故事,很多都是八卦交織而成,關於背叛,關於愛恨。在地理大發現的背後,八點檔式的灑狗血劇情從來沒少過。

無法出遠門的日子,極地探險史填充我的時間,對比之前自己的南極旅行,以及去了南極二十多趟的友人經驗分享,我和聯經出版提了想出一本以探險史對比當下南極旅行情境的書。在疫情蔓延的時刻,書慢慢地寫完;也因為疫情,出書的時間一延再延。終於,這本《呼吸南極:在世界盡頭找一條路》要在2021年1月出版。沒有出國的這一年,寫了一本比遠方還遠方的書。

沒出國的這一年,當然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到不了的地方就用酒精抵達。偽旅行的模式就在法國、義大利、澳洲、紐西蘭、奧地利、德國、西班牙、葡萄牙、美國、阿根廷、智利的酒瓶間穿梭,樂此不疲。本以為當一個飲酒人就已滿足,但今年夏天,友人跟我說起花蓮小農復育日治時代用來製作清酒的酒米「吉野一號」有成,因著好奇我們買了少量的「吉野一號」。第一次捧起酒米時,非常驚豔,它的米粒是一般食用米的兩倍大,把它蒸熟食用有糯米的口感,但經過蒸餾後,竟然冒出水蜜桃等熱帶水果香氣,跟一般米酒的韻味截然不同。飲著有清酒氣息的蒸餾酒,難免會想到過去說走就走的日本旅行經驗,那種去關東比去台東還便利輕鬆的情境顯得不可思議。

沒出國的這一年,國外並沒有不見,反而更巨大的影響著我們。各地的疫情,就是我們日常的國際新聞,每個國家被迫鎖國,卻又彼此牽連。在疫情緊繃期間,亞美尼亞和亞塞拜然的戰爭左右我過去三個月的心情,因為亞美尼亞朋友就是以肉身面對被國際孤立的戰火。網路世界讓戰爭與災害即時輸入我的腦波,遭受颶風肆虐的瓜地馬拉洪水、颱風襲擊的菲律賓慘況湧入腦門,過去曾行旅過的城鎮變得滿目瘡痍,處於網路線這端的我,除了感嘆,無能為力。

疫情並沒有讓災難停止,也沒有讓惡歇息。香港局勢加速惡化,過去旅途中認識的香港朋友,已經無奈的移民澳洲。這個月,看到前老闆黎智英被五花大綁押往法院提訊的照片時,萬分難過。在21世紀、在曾經高度文明的香港,竟然會這樣對待一個人?除了憤怒,只有憤怒,惡,讓人吃驚地說不出話。

我已經說不出我之後想去哪裡、有什麼旅行計畫,現階段,能跟親朋好友好好的吃一段飯、喝一杯酒、讀一本書、聽一首歌、走一段路、看一片海,甚至不受干擾且無所畏懼的寫一篇文章,都覺得是至高無上的幸福。至於2021,再說吧!

旅行社出入團禁令「無期限」!跟今年零收入的旅行社老闆吃飯
作者:黃麗如 / 2020-08-27

星期五中午,我們約在東區巷子的一間館子,點了蔥油餅、韭菜盒、炒干絲、茄腸煲,還有蟹泡飯。蟹泡飯是旅行社老闆H每次帶團回國都會點的菜,他的團不是去南極就是去北極,要不然就是去非洲肯亞,一去往往就是一個月,這鍋蟹泡飯,最能安慰他的亞洲胃。

只是今年,哪都去不了,他的團全部砍了,員工精簡到不能精簡,連房租都跟房東協調必須打折紓困。這鍋蟹泡飯已經不是來幫他洗塵接風,而是複習過去搭著飛機四處飛、暫留台北時,那短暫又豐富的頓號。只是沒想到這回成了刪節號……他說:「今年是不可能有團出國,明年看起來也很難。」

這張餐桌的飯友組合為:沒有生意的旅行社老闆H、退休的航空公司總經理O、業績掛零的歐籍航空公司業務經理A,以及領失業救濟金的我。就勵志書的標準來說,算是一群魯蛇。旅行社的老闆拿出日劇《東京大飯店》裡木村拓哉所愛的Grace酒莊的灰之甲州白葡萄酒,航空公司總經理則帶了漫畫《神之雫》裡頭出現的勃根地「天地人」紅酒。吃飯搭配著葡萄酒是我們十幾年來聚餐的習慣,而且都是選在中午。總經理O不經意的說:「我們應該吃飯喝酒超過一百次。」是啊,若以十幾年下來,每個月至少吃飯一次,應該就是超過一百次。

我們相識的最初,是我剛到報社上班,當時是平面媒體美好年代的尾聲,大部分的旅行社沒有媒體公關這個職務,有問題要訪問旅行社都是直接找老闆,也因此認識幾位董事長、總經理。旅行社老闆們雖然非「董」即「總」,但往往是校長兼撞鐘,大至出國和廠商談合作,小到幫客人開票,什麼都要管。我那時就對拉丁美洲很神往,上班不久即去拜訪智利航空的總經理O。初次見面,他不是遞給我航班路線與機型資料,而是一本書──《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他滔滔不絕地聊著音樂和拉美電影,還特別說一定要嘗試智利知名的佳美那葡萄酒(Carmenere,在歐洲因蟲害幾乎要滅絕,但到智利卻大復活的葡萄品種)。再次見面,我們就吃著牛肉麵配著Carmenere。

至於和旅行社老闆H的認識,也是從書開始。我好奇非洲的旅程,於是去拜訪經營肯亞、坦尚尼亞團有聲有色的老闆H。他不是遞給我行程,而是給我一本伊薩克.狄尼森(Isak Dinesen)的《遠離非洲》。在他辦公桌後方的書架上還有《長草叢中的死亡》、《維迪亞爵士的影子》、《察沃的食人魔》。


喜歡葡萄酒和閱讀的人,最終都會相遇的。後來我們和另一位很懂吃的航空公司業務經理A,成了固定飯友,總是在中午找一間小館,然後帶著自己的酒(甚至杯子),張羅自己的餐酒會。

一百多回的飯局下來,見識了旅行產業的改變,看到傳統旅行社的轉型、網路票務和訂房平台如何崛起取代旅行社的功能;在上百次的杯光交錯中,見證了所謂大中華區總代理如何一一削弱外籍航空公司與外籍觀光局在台灣的權力,也看到紅色資本如何徹頭徹尾改變旅遊業生態。超過兩百支酒瓶子裡,也經歷了媒體生態的變遷,但不管大環境怎麼變、我的工作怎麼換了又換,我們的飯局持續著。就算今年上半年,我們幾乎都在低收入或是零收入的狀態。

飯局的主要話題還是在生活。總在台北巷弄探險的總經理O說著:「黃華成的展我已經三刷了」、「重慶南路有一家餐廳,他們提供的酒杯很漂亮!」而零業績的旅行社老闆最近則瘋狂的閱讀,一下子說《日間演奏會散場時》多好看、一下分享《解密突出部之役》書寫歷史多迷人。閱讀之外就是逛市場,哪一攤豬肉攤可以切漂亮的戰斧豬,哪一攤豆腐有好吃的鹽滷豆腐……如數家珍。不能出國、生意停擺,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而且要好好地過下去。


這群曾經老是飛來飛去的朋友不管是在台灣還是在國外,總是以敏感的眼睛張望世界。對他們來說,沒有「偽旅行」或「偽出國」,只有玩真的,認真吃、認真喝、認真生活,不分國內外。我跟著他們在台北,開了不少眼界,諸如可以邊喝著酒邊參加古典音樂會、可以逛完美術館在旁邊的花博公園喝一杯,再晃去當代藝術館,在長安西路同樣也可以找到一間喝葡萄酒、聊展覽的地方。甚至,還跟著他們去了幾回酒窖和藝廊結合在一起的祕密基地。

總會擔心旅行社老闆的生計,難免會問:「國旅看來大爆發,你怎麼不做國旅呢?」他說:「以前沒有經營國旅這塊,現在介入,完全沒有自己的立場,而且也沒有做的空間了,不做也罷!」觀光局已宣布出團禁令無期限延長,就算之後突然公布可以出團,旅行社也不可能立刻出團,他說:「一切都要有前置作業時間,訂房、訂車,安排行程,不可能今天說解禁,明天就帶人出國,況且客人也有心理的擔憂。」他完全放棄今年,也不看好明年。

我好奇的問:「那旅行社要不要收一收?」
他說:「不行,還是有很多朋友等我帶他們出去旅行。」

半年的無業狀態,讓我們更常進行午間餐酒會,流動的饗宴在南京東路、松江路、延吉街、吉林路、六張犁蔓延,餐桌上出現著法國、德國、奧地利、義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澳洲、紐西蘭、智利、阿根廷的酒水,邊境被控管,但餐桌是自由開放的。和這群酒友在一起,總覺得自己是在魔毯上,飛揚地看待所有的事物,換句話說,就是很有旅行感。

二月初我剛從墨西哥回來,還打算八月去阿根廷參加探戈嘉年華;旅行社老闆本來計畫著去哥斯大黎加與加拉巴哥;歐籍航空業務經理A手上則有多張今年要進行的家庭旅遊機票…..。誰也沒料到2020會變成這樣,這些旅行業的大哥們面對入行以來最艱苦的時刻,卻灑脫地說:「不失為奇景、我們親身經歷。」

職場風雲變色,疫情看不到終點,但酒友不變,我們依然在地球的某個角落,繼續吃著喝著聊著,真實飽滿的旅行。旅行,並沒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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