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31)再怎樣高桿高明的書面鑽研,也比擬不上實際的接觸交流。如果舉說,最為熟稔日本遊女風情的外國人,恐怕要屬清朝初期的中國江南文人──更確切地說,文化意義上的明朝遺民。

上帝依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好萊塢按照自己的夢想作戲。

無論內容或形式,電影「藝伎回憶錄」,幾乎與京都衹園的美學丰姿、社會生態,風馬牛不相及。儘管如此,卻可以說是一齣漂亮的愛情勵志故事。

美雖美,最讓人不習慣的,在電影內容之外。越洋到台灣,這部「日皮美骨」羅曼史的中文片名,不取關東通稱的「藝者、藝妓」(也是一般熟悉的說法),不取關西慣稱的「藝子」,改而採行辭典沒收輯、也罕有人使用的漢詞「藝伎」,顯然陷入了偏見的迷障。無銀三百兩,欲蓋彌彰,反倒突兀做作。

藝妓當然也是一種娼優。在日本,近代以前,習稱精善歌舞樂媚術的娼優,叫做「遊女」,又名「遊君」。

娼優起源於遠古時代的祭司,所以被比擬為「人類最古老的行業」,中東、希臘、埃及、羅馬、中國,都是如此(神殿娼婦、廟妓、巫娼、神女)。日本也是這樣,直到男性神職人員崛起,奪取獨佔奉仕神衹的權位之後,漸漸地,原先習得廟堂儀式技藝的巫女,憑藉歌舞樂,散佈各地方娛眾營生,成為「遊女」,賣藝賣色。平安時代中期,浪跡流動的遊女,開始出現群居定住的現象,聚落形成風月場所「遊里、遊廓」

「傾國、傾城」

十二世紀末鎌倉幕府,設置「遊君別當」官職,專責管理保障遊女的權利。室町幕府時代(1338﹣1560),著眼於財政利益,又特別創設「傾城局」,向遊女課稅,兼轄訴訟。因而,遊女又有了「傾國、傾城」這樣引人遐思的別稱。但官方特許的專設遊廓(花街,公娼制度),直到江戶幕府時代,才分別陸續出現於東京吉原、京都島原、大阪新町、長崎丸山,後來擴增至全日本二十多個城市。可想而知,從業人數越來越龐雜,「賣藝」的成份漸被稀釋,「賣身」的情形漸趨氾濫。十八世紀五○年代,京都八土反神社附近的東山地區,仿效歌舞伎,娛樂助興善男信女的「藝妓」問世,風靡大眾,迅速蔓延各大城市花街,艷幟高張,佔據了重要席地。

雖然說,藝妓的現身,補強了「藝能」荒疏的遊女世界,但是,擁有「太夫」、「花魁」名號的高階遊女,比才藝、較顏色,絕不亞於藝妓,文學修養甚至超出甚多。

一九○○年巴黎萬國博覽會,明治政府指派演歌師川上音二郎偕同妻子、東京藝者貞奴參加,轟動歐洲。目睹心儀已久的「浮世繪」畫中人物,跳脫出來,活生生躍動眼前,怎不教歐洲藝術家、作曲家、文學家為之瘋狂?德布西、紀德、畢卡索讚賞有加,羅丹爭邀貞奴擔任模特兒,普契尼也獲得了改編「蝴蝶夫人」的靈感。從此,關東通稱的geisha(藝者),融入了歐美語言詞彙,而非關西的通稱geiko(藝子)。

黑澤明的忠告

好萊塢不了解藝妓嗎?卻也未必。美國為當今「日本學」的超級重鎮,區區遊女風俗的考證,當然難不倒財大氣粗的好萊塢。一九九七年黑澤明還在世時,曾面告爭取到原著、亞瑟高登暢銷書「Memoirs of a Geisha」(台灣中文版五年前初版直譯「一個藝妓?回憶」,今年搭乘電影便車,改版更名「藝伎回憶錄」)電影版權的史蒂芬史匹柏,假使真要拍攝搬上大銀幕,最好劇本台詞翻譯採用日本話。但史匹柏把導演筒交給了擅長歌舞片的羅柏馬歇爾,自己退居幕後擔任監製。老友黑澤明的忠告遂不了了之。馬歇爾拍完片後接受專訪說過:「我們有非常好的日本專家,包括藝伎研究專家。我知道了關於藝者世界的一切,但是我不願意做成一個藝者生活的紀錄片,那個我不感興趣。」於是,「藝伎回憶錄」攝製成為一部有名無實,幾乎放諸四海皆準的愛情勵志電影。

眼尖的影迷可以察覺,章子怡飾演的小百合,出道披露的燦爛瑰麗、驚心動魄的舞蹈場面,其實模擬才女演員名取裕子在「吉原炎上」(一九八四,五社英雄導演)扮相的頂級遊女,前簇後擁,浩浩蕩蕩,腳穿高屐豪邁踩街的情景。該種誇張誇耀的外八字步伐,稱作「太夫道中」或「花魁道中」,根本不可能出自於內斂含蓄的藝妓的身段。

但再怎樣高桿高明的書面鑽研,也比擬不上實際的接觸交流。如果舉說,最為熟稔日本遊女風情的外國人,恐怕要屬清朝初期的中國江南文人──更確切地說,文化意義上的明朝遺民。

江南文人與東瀛遊女

江南文人與東瀛遊女的酬作來往,初見於明末。一六七九年刊行的日本遊廓百科全書「色道大鏡」,卷十七「扶桑列女傳.吉野傳」裡頭,作者藤本箕山記載,大明國吳興士紳李湘山,傾慕京都島原名妓吉野太夫,賦詩央求朋友渡海持送佳人,「日本曾聞芳野名,夢中彷彿覺尤驚,清容未見恨無極,空向海東數雁行」,歡喜索得吉野肖像掛軸七幅。

明末清初大儒黃宗羲在「日本乞師記」敘述,副御史馮京第謀於武將黃斌卿,偕其弟黃孝卿前往九州討救兵,沒想到「黃孝卿假商舶留長崎島」,流連色町,把國仇家恨拋卻腦後。「諸妓各賽琵琶,中國之所未有。孝卿樂之,忘其為乞師而來者,見輕於其國,其國發師之意益荒矣。」

黃宗羲所說的溫柔鄉,就是長崎丸山遊廓,在苦悶肅殺的滿清前期,成為江南文人追尋晚明風流餘緒的勝地。

「日本乞師記」結尾指出,當時德川幕府統治下的日本,「承平久矣,其人多好詩書、法帖、名畫、古奇器……,故老不見兵革之事。本國且忘,豈能渡海為人復仇乎?」

秦樓破敗,求歡遊廓

反觀十七世紀後期的中國,滿清入主,晚明的世俗化社會遭逢兵禍破壞,「情慾覺醒」的時代告終。清廷廢止官方教坊司女樂,苛刻控管民間「秦樓楚館」、限制妓院執業人員資格,嚴禁文武官員、生員、監生涉足風月場所,幾幾乎窒息了城市娛樂文化。原本號稱「慾界之仙都,昇平之樂園」的南京,竟變成「無處尋訪青樓花舫」的乾澀之地。

癡癡等到了一六八○年代,反清武裝勢力消滅,海禁解除,留戀晚明風華的江南文士,既然故土「校書」已經情竭色衰,於是轉向海表東瀛的長崎丸山遊廓求歡,展開所謂「丸山之戀一萬三千里」的冶遊壯舉。

據統計,一六八四至一七二二年間,奔赴長崎的「唐人」總計高達約十三萬人,扣除半數的船員或隨從,其餘為商賈以及利用「附搭小客」名義前往觀光旅行的文人士族。這些商賈和文士,渲染造成長崎丸山遊廓裡濃郁的「唐人青樓」風情。台灣史上鼎鼎大名的郁永河,即使自己沒去過長崎,也耳聞種種風流艷遇,在他的「海上紀略」談到:

其與諸國通貿易處,曰長崎島。男女肉色最白,中國人至彼,暴露風日中,猶能轉黑為白。……婦人妍美白皙如玉人,中國人多有流連不歸者。今長崎有大唐街,皆中國人所居也。

風流「江南春」

這股「風流」吹拂,盛況延續到十九世紀中期的鴉片戰爭之前。漢詩人武元登登庵,一八○八至一○年間滯留長崎,「吳船起錨之日,試到館前,觀客與妓別狀,察其情,填二詞。」寫下兩首「江南春」,之一「妓別清客」:

煙漠漠,柳青青,一朝人遠去,千里?難停,銷金帳下三春夢,月落江南望渺冥。

之二「清客別妓」:

山冪冪,水盈盈,離愁啼鳥切,歸意去帆輕,蛾眉樓上千行淚,楊柳絲絲亦檕情。

兩首詞牌,留存了「丸山之戀一萬三千里」的異國男女韻事。曾任台北帝大教授、漢學家神田喜一郎,認為武元登登庵的「江南春」,充滿生動的時事地色彩,誇讚「真乃長崎竹枝」。

日本學者探討這段長達一、二百年,透過遊女,促成中日文化交流的「佳話」,細心保留史料,出版許多專著。沒有因為涉及「娼妓淫穢勾當」,顏面難掛住,就極力隱藏撇清。反觀今天的中國政府,竟然以「題材有一定的敏感性」為由,禁映自己國人演員章子怡挑大樑的「藝伎回憶錄」,渾然無知近代祖先的風流底蘊,實在大煞風景,太不解風情了。北京電影學院某位老師,附和官方說法,聲稱「藝妓文化和中國文化是相互排斥的」。對照史實,雞同鴨講,教人不知從何談起!但官方禁歸禁,城市地區街道巷弄的商家攤販,照樣售賣盜版光碟,一片人民幣七塊錢。

通與粹

在中國,青樓文化於明末達到高潮;在日本,遊廓文化於江戶中期達到巔峰,只不過明末是頹世亂世,江戶則是治世盛世。以時間點來說,中國長進日本足足一百五十年。明末文人馮夢龍講的好:「借男女之真情,發名教之偽藥」,江戶的遊廓,與封建的統治階級相對,擺脫法令制度和禮教道德的桎梏,形成「人性世故溫床」、「市井風俗鎔爐」。當時,蒐羅冶遊應該具備的態度、技巧、常識,內容涵蓋服飾、容貌、舉止、手腕、性情,以及相關等級評鑑的「通書」(多採對話體,又稱「洒落本」,意為瀟灑讀物,遊興小冊子,跟井原西鶴首創的好色小說文學「浮世草子」有別。)競相上市出版,實用為主,兼及娛樂。所謂「通」,大抵而言,即是「知曉人情機微,熟稔遊女應酬、遊廓習俗與教養。」細分來說,僅知曉人情機微,或只熟稔遊廓習俗與教養的,叫「半通」,兩者俱全的叫「大通」,雙方面都付之闕如的,叫「不通」──貶斥為「野暮」,套用俚俗的中文講,就是「土包子」、「死老百姓」。

其中的「大通」,演變成為江戶獨特的生活美學意識「粹」(sui,iki),與爛熟僵化的朝廷公家、質樸呆板的幕府武家對立,標榜縱情肆慾、新奇華美、俠氣柔心的遊戲人間哲學。「粹」的同音通義漢字,包括:秀美、花美、趣向、意氣、好漢、好意、好風、當世……,洋洋大觀,意涵與閩南語「漂魄」、「」有幾分神似,不得不讓人聯想到台灣近代花柳界的「藝旦」──所謂的「台客文化」,想都不用想,「漂魄」、「」必然是「台客文化」的關鍵詞,須從世故風俗的脈絡內裡,去細細探尋,「藝旦間」極可能是它們的孕育源頭之一。

看藝妓想藝旦

誕生於清領時期,興盛於日治時代的台灣藝旦,理所當然參與了與統治階級、工農階級絕不相同的城市文化、商人文化,扮演著關鍵性的催化角色。可惜現今的台灣史學院學者不屑市井風俗,總愛強調政治意識,目光盯牢盯住「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片面獨斷藝旦純屬舊式士紳「前朝想像」的符碼,致使她們不但被消費了靈肉色身,也充當「國族意淫」的剝削對象。難怪二次戰後,「漢家政權」捲土重來,國族想像成真(或破滅),藝旦便遭丟棄如敝屣,徹徹底底銷毀了形跡(現今大稻埕一句罵人的粗話「汝江山樓生的!」聽來尤其感慨)。

無須搬弄政治意識形態作為唯一強解,藝妓與太夫,傳承綿延千百年,至今仍然亭亭玉立,象徵日本「町人文化」的絕妙美學,藝術格調節節上升。而我們的市井文化呢?被政治意識形態禁臠禁錮,藝旦香消玉殞之後,今天台灣充斥的燈紅酒綠街肆,貌似熱鬧繁華,卻總令人覺得喪失缺少了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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