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真是人人可及的講究。

坐在有點名氣的路邊小籠包店吃包子,對面同桌的陌生人邊吃邊評邊推薦又隱在城市某區某弄的麵食館,皮如何,餡如何,比誰又如何。人人有一套。

吃得高興說得起勁,食物入口消失、話隨風飄去、碗碟撤下、人流動,口碑文字化,變成書寫有關吃的一切——饕餮文——報導式:整版整本的晶瑩剔透,火候囉,湯頭囉,取經囉,老闆娘囉,創意一定有,午餐較便宜;心得式:眼睛發亮,好好吃哦,很便宜耶,好幸福喲;食家式:掌故淵源拌細節作法摻吃法,魚的名字都是沒聽過也唸不出聲音的;權威食家式:地區深入本地街坊卻又遍及五大洲,食材普及各類珍奇尤其是家常菜不見的器官及部位,價格從最便宜到最昂貴,超越一般經驗有如小說。

不管哪一式的饕餮文,都有一股感染性極強的興奮勁;美食,是本時代最可大聲宣言、大膽追求的慾望了,那送入嘴的神聖第一口,在口腔和所有味蕾接觸,酸甜苦辛軟脆酥綿,電流傳導,大腦運算,激素變化,心跳加快,咀嚼,表情一如中外美食節目主持人閉目品味沉醉式,嚥下,開口,哇,感動了!說句真心話,最近還有哪一類創意合成能給人們帶來這麼快速的滿足感?

古怪的是,不管寫的是深入或淺出,傳神的美好吃經驗,換成自己去體驗時,很少能完全複製的。總是殘留一絲失望的苦味。外加幾滴怨醋。神奇的是,最大的錯都不在館子或廚子,卻出在寫的那個人:根本不懂得吃!那麼你最懂囉?不料推薦館子給朋友,回報竟然是「又貴又難吃。」錯愕之餘仔細反省,品味,太個人了。人人能辨鹹甜,但恰到好處的鹹甜劑量卻全憑主觀偏好,從小家裡吃的習慣,某個溫暖的好吃經驗,深深影響味道比例的形成,舌頭已磨練出某種期待,「品嚐」不可能單純。

饕餮文字裡普遍性「好好吃」形容詞彙,勾引讀者根據一己「好好吃」的定義,譜起高潮迭起美味想像,文字裡保證精采的這道菜,千萬別讓舌頭分析到。而且,愛講究的人一定挑剔,段數淺的挑的項目少,QQ的就能引起笑容,段數高的從眼前色香味直擊大廚殃及老闆、陪客之文化程度人生哲學,唉,形而上的論戰,還不如回家泡麵。

在高段者眼裡,一般饕餮文都不入流,基本上是挑戰他們紮實的美學觀,如果還是想不開想試試他們品味區段到底落在哪裡,就要以低調之姿繞過他們驕傲的味覺,謙虛推薦道:還狺不難狺吃狺吧。這般費心也是因為美食屬於獨樂不如眾樂的感官享受,偶爾的美味發現不僅要告訴朋友,更想跟所有不認識的好吃同好分享,所以愛寫饕餮文也愛讀饕餮文,眼睛上菜,免費無油零負擔,何不想成是我們時代的虛擬吃法?只要不落實,還是很快樂。

不過,有人是絕不吃饕餮文這一套;譬如吃了一輩子快沒胃口的長輩。把讀來的饕餮文跟他們形容,說西餐呢,他們回:不就是一個葷主菜配點豆子?說泰國菜,回道:不就是酸酸甜甜?上海菜:就是那幾樣,家裡都會做還到外面吃!義大利:不就是炒麵?寫的都不能信!這句話是經驗,從前他們也信過教授級權威饕餮文大作家,唸叨多年終於光顧那家讀熟了的四川魚館,進去氣味腥如魚市場,豆瓣鯉魚大到用鐵盤盛,一口下去好像吃到土,氣惱而歸:根本不如自己家做的!

饕餮文是不能吃的,書寫的食物被作者以文情加工,味道可透過視覺在知覺經驗裡比對尋找,忌親身印證。乾脆把天下吃分兩類:可讀的和可口的,二者不混淆,通吃兩個世界。

﹣﹣春日讀張岱∕陶庵夢憶∕瑯嬛福地一段「多蝌蚪、鳥跡、霹靂篆文」而有饕餮文聯想。

【2005/05/29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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