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勤國畫「草書馬」。
陳勤(1931-2006),特立獨行的畫家,創草書馬聞名,以草書入畫,狂馬嘯馳,有「東方長嘯」之美譽。
任誰初看到陳勤的畫作,都會驚訝於他從油畫入手,卻又跨到中國草書狂放的技巧;在西畫跟國畫兩種迥然不同的表現中,陳勤這個人的細膩與瀟灑性格,也各以極端的藝術面貌體現出「單純與狂放」的心象。

從陳勤的西畫來看,在他攪拌顏色的時候,油畫的形象逐漸從色彩中掙扎出來了,這讓我聯想到芸芸眾生從生活中掙扎出來的行為,以及每個人在他人眼中的形象。此聯想當然還延伸到人們為了各種場面的需要而造成的形象扭曲等等。但讓我吃驚的是,濃重的色彩讓我想到了中國的烹調術,我以為用中國的烹調術來連接此類濃重色彩和筆法之繪畫,是最有感覺的。想想川菜,想想所有澆汁的中國菜,想想醬油,想想辣醬甜麵醬黃醬,它們都是有味道和傳統的顏色。所以,顏色的中國烹調術可以與陳勤先生的油畫連接起來;說到這兒,我有點流口水,因為涉及到的是視覺藝術,就不能說眼睛流口水,但是我非要說眼睛流口水的話,千萬別以為必須是眼淚。

說到烹調和芸芸眾生,就說到了日常和大自然,就說到了普通人的生命常態。陳勤先生的題材都源自它們,沒有所謂的大題材,沒有歷史典故,沒有居高臨下的角度,平靜地作為一個個體的感覺,所以說平視是一種良好的心態,我為此心態感到飯中每一粒米的香味。

陳勤先生從油畫顏料的「烹調術」進入線條的世界;草書馬是象徵性的,象徵所有體能的表現,是動詞的代名詞;對了,動詞也有代名「詞」,如果我們把文字發明倒回去發明一遍,就會到達象形文字了,就會重新領悟語言來自何處,就會對生命的各種情緒起伏用線條的流動來體會。儘管陳勤先生的「草書馬」首先使用了草書來命名,但草書也是一種有限的命名,因為要看「書」出來的是什麼,很多人學習草書,以為草書更代表自由,其實他們局限在文字已被規範的筆畫中,這樣的學習和使用,其中的不自由也是顯而易見的。

我想說,所有的模仿或技術的繼承都是為了開拓,如果沒有開拓,再好的技術也是在牢籠裡面重複。所以,草書馬正像陳勤先生自己說的那樣:「我甚至要『破壞』傳統的草書筆法。我畫的時候,從來不管中鋒不中鋒,或者其他的什麼鋒。筆在我手上可以刷下去、壓下去,什麼方式都可以,自由得很,完全沒有什麼固定的所謂章法。」他還說到他的創作:「不止痛快而且可以忘形,可以獲得一種無上的精神上的放縱感。」所以說他的草書馬是他自己動作的影像和紀錄,被草書的是人,於是我就看到了奔騰的、舞動的、旋轉的、瘋狂的、顛簸的、自信自強的陳勤本人或其他人。

我沒有看到草書馬的畫幅中出現雙馬或者群馬,哪怕他曾經畫過雙馬或群馬,或者以前或以後按照朋友的要求去畫上幾幅,但獨自的個體絕對是他草書馬的主旋律,這就象徵了極強的個體表達,我猜想生活中的他,也應該是這樣獨來獨往的吧。

在我欣賞草書馬的畫幅時,還能聽到音樂,當然是因為音符也是這樣在空氣中流動的;音符如果在空氣中是直線的,就不會有起伏和變化,如果沒有音符和音符的交叉相交就沒有互相的對話,這與線條和線條的相交是一樣的。於是,這些草書馬的線條不是被我,而是被線條自己把音樂聯想了,我通過線條對流動原理的聯想,找到了它們的同類--交響樂,線條的粗細就是不同的樂器,組合在一起流動,用馬的形象規範一個範圍,就是用一座音樂廳規範一次演奏的聲音。

最後,我看陳勤的西畫與草書馬的聯想是,藝術領域裡的學術如果沒有作品,就不可能產生,學術就依賴藝術作品去尋找理由或編織邏輯的(儘管經常是很勉強的,甚至是強詞奪理的),它的目的是以便學習者可以快速掌握精髓,然後去創造新的可能。我想,創造新的可能的途徑太多了,學校和學術只是其中的一種。但事實是,在藝術領域裡,很多東西是感悟的,文字說不清楚的,因為文字和語言並不能涵蓋和表達人類的所有感受,美術和音樂等等類別必須用它們自己的存在,來表達語言無法表達的感受,所以美術和音樂作品本身就已經是最終的表達了。而我把自己對陳勤先生的作品感受,看成一種副產品,我利用這個看作品的機會,把我如何看的方法用觀點調出來,就像藍與紅調出了紫色,也一定會有人加上更多的「顏色」,譬如哲學、動物學等等,這樣調出來的副產品就更多了,一些副產品成為了文字領域的糟粕或正品。這就是文藝創造相互關聯又無法替代的無窮魅力吧。

●「放與純粹──東方長嘯陳勤紀念展」於國立歷史博物館(台北市南海路49號)一樓東側展廳展至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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