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來,反覆在大銀幕上看到秦始皇。

他的精神狀態從陰沈到澄明到歇斯底里,外表從蓬頭散髮到史實古裝到設計師古裝,端看不同導演、演員、編劇的組合要從什麼角度又一次接近歷史上最短命朝代的開國帝王。明年,在作曲家譚盾的譜寫安排下,秦始皇更要假多明哥的形象,率領兵馬俑,「顛覆」紐約大都會歌劇院舞台,高音詠嘆自己的史詩。

他的象徵很明顯,吸引力可理解,爭議性君主的內心比任何人多戲;但經過再而三,三而四的人性化、多面向化的嬴政,還是一個人物類型:暴君型變成雄主型、英明型兼猜忌型。他依舊是埋在大墳深處沒被找到的那具骨骸,無血無肉無面貌。

其實,他不過是個空銀幕,供人投影對古代的想像;而投射動力的位置,總是在投影者時代裡的某種情境。幾場放映下來,對始皇帝,圓湯子徹底失去任何想像的興趣;力拔山兮的蓋世氣魄,乏.味。

未來入戲叫科幻,過去入戲也是時空幻想。我們可以預見下一代晶片,對未來世界卻沒什麼特殊興趣,可是歷史、過去、古時候,一直是我們想像最擅長的時空。古代有兩大類,一是歷史上有憑有據的,另是借時代框架虛構人事;二十四史是公定中國過去的紀錄,而武俠小說在許多人心中卻形成更鮮活的傳統,嬴政不必存在,郭靖不能沒有。

可是當古代出現在大銀幕、小螢幕、舞台上時,常常感覺到無比的距離,不管是相對於現代,或是之於所刻畫的時代。而這距離感有時竟來自「為拉近時代的挖空心思」。傳統戲曲流行的「某甲與某乙」新編人物戲,歷史上相關者成對出現,生、旦、淨、末唱出編劇派給的錯綜心態,合理與不合理,信與不信,多曇花一現,難有餘韻。薄紗飄逸劍客俠女類連續劇已自成幻想類型,其實可以再荒誕反而更有看頭。港產戲劇時空乾脆模糊,雍正微服香港街頭,披頭唐裝廳堂對打滿清官差洋人忽現殭屍踵至,歷史時代有如調味料,大膽運用,古人如伙伴,隨時友情客串,創出港式娛樂歷史觀。

歷史感也有幾乎得到完全滿足的時候。講究時代考據的大製作,一齣接一齣清朝皇帝治國戲,十八世紀八成就是這麼回事,圓湯子心想,但總還是,希望,一個超現實的奇蹟,縱身一躍,時空忽裂,平行空間出現。對古代的想像似乎超越「還原」,更想「創造」。企圖心強的導演們努力營建中國式古典新形象、新影像、人性衝突新代表,絕對是值得傾注的方向,但目前實驗結果,僅是在莎士比亞和黑澤明之間,人物色彩化,語言哲人化,故事寓言化,古代異.化。

古代如仙山,站在現代一端遙望,不妨假想自己是從未來回來的人,在想像的古代裡改寫歷史,以呼應我們迅速變遷的時空。或許因此找到了那個意味深長的故事原型,可以照亮文化意識型態中某個特色基因。空銀幕上,讓「它」做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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