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時農忙,晚上最愜意的就是坐在大樹下聊天乘涼,和鬼怪有關的鄉野傳奇是永遠談不膩的話題;日本江戶時期很流行在夜晚舉行「百物語怪談會」,大家輪流比賽說鬼故事,排遣時光。現代人電影、漫畫、電視娛樂不少,但鬼怪恐怖的文類仍是大家又愛又怕的娛樂,恐怖怪奇文本隨著電影《七夜怪談》,《陰陽師》小說、漫畫的熱潮陸續在台發燒。
志怪小說由來已久
恐怖、妖怪、怪談類的文類在台灣逐漸聚集一定數量的閱讀群,鑽研此類文本的網路作家銀色快手指出:狹義來說,凡是以妖怪為主角或是描述人與妖怪間互動的故事都屬妖怪文學的範疇;但廣義來看,這類文本其實在唐代傳奇、聊齋等作品中就已經開始發展,因此應納入志怪或傳奇文學系譜來討論。
中國魏晉南北朝即出現大量志怪小說,當時政治情勢混亂,社會普遍瀰漫著不安,人們寄託於宗教和迷信,掀起列異搜神的風潮,最早在《山海經》中就曾蒐羅各式各樣的妖怪和珍禽異獸。現代怪奇文本則以日本最盛行,在日本推理(偵探)小說的「變格派」中就特別有「怪奇」和「獵奇」的文類,「怪奇」指幽靈、妖怪、不尋常的超自然事件,「獵奇」則描寫殘酷虐待心理為主題的作品。
跨文類結合的趨勢
銀色快手說,單寫妖怪的文本太無趣,近代也可發現妖怪文學和推理、恐怖、傳奇、科幻、奇幻等各種類型的文類相互結合。怪奇文學的市場打開,日本不少名作家也投入寫作行列,例如《幻想文學》總編輯東雅夫、雜學評論家荒←宏、推理作家京極夏彥、漫畫家水木茂都是其中佼佼者,而這幾位作家在日本也共同發起專門刊載怪奇文學的《怪》雜誌(角川書店發行)。
京極夏彥的《姑獲鳥的夏天》就是將妖怪和推理結合的代表作品。姑獲鳥是來自中國的妖怪,又名產女,古代孕婦常因衛生條件差、容易因體質虛弱難產,而難產的產女就會化為姑獲鳥夜啼,有時則會變成婦人抱子的幽靈。水木茂的漫畫《中國妖怪事典》(晨星)其中有一則故事取材自《晉書》的記載,描寫一群小孩在河邊玩耍,突然天空降下一名穿藍衣、雙眼發光的孩子,而這個小孩就像今日的外星人,日本稱外星為「惑星」,也是沿襲古中國「惑星」代表火星和戰爭的典故。
日本最早的妖怪比留子
據銀色快手的說法,妖怪在日本最早見於《古事記》、《日本書記》等神話紀錄,《古事記》中最有名的就是〈蛭子神〉誕生的故事。蛭子神(比留子)是創造天地男神與女神所產下的第一個孩子,生下來即是發育不良的畸形兒,後來兩位神明就把孩子放到葦船流放海上,雖典籍未介紹蛭子神的去向,但傳說他飄到對岸的國家被收養撫養長大,後來成為保佑漁獲豐收、航運昌隆的守護神。
擅長拍攝古怪、暴力題材的日本導演塚本晉則依據諸星大二郎的漫畫作品《妖怪獵人》為底本改編成電影,片名為《妖怪比留子》,描述一所建築在古墳上的學校怪事頻傳,考古專家和當地居民紛紛離奇失蹤,經過調查才知道是妖怪比留子作祟。片中的妖怪比留子長得奇形怪狀,有如「異形」,會附身在被砍斷的頭顱上,變成會吸血的人頭蜘蛛,雖然電影中的比留子不若傳說中守護漁民的良善之神,但此片卻是日本恐怖指數極高的妖怪電影。
台灣在地妖怪少得很
怪奇文本在中國歷史上即佔一席之地,不論是「六朝志怪」、「唐代傳奇」也好,或是明清的筆記小說:袁枚《子不語》、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蒲松齡《聊齋誌異》,甚至是神魔小說《封神榜》、《平妖傳》、《西遊記》都極著名;江戶時期的怪奇文類也將之發揚光大,但近代台灣文學系譜中卻幾近消跡。
除了受到五四運動破除邪魔異書的影響,銀色快手分析,怪奇文類在台灣因為文化血緣受到阻斷,概因閩南信仰中較少鬼怪傳說,只有城隍、水鬼等海洋、水邊衍生的道教傳說,而自古以來妖怪傳說則多半起源深山奧嶺,因此台灣文學中這一支派並沒有實際發展出來,只有在原住民文化中才有較多妖怪傳說的記錄,目前仍未進一步將這類的題材寫成文學作品。
零星佳作散見文壇
雖然兩岸怪奇文學仍無實際支派產生,但仍有零星佳作。例如賴馬的兒童繪本《帕拉帕拉山的妖怪》,描述彈珠村的白豬魯魯碰到一隻十人高、黑炭般且長滿尖刺、露出一嘴大牙的妖怪的故事。寶瓶文化出版的《賀賀蘇達娜》系列描寫體內有兩個靈魂的賀賀蘇達娜在無佛也無人的架空歷史「弗」朝發生的事情。大陸的網路小說寫手可蕊(山東人)所寫的《都市妖奇談》(蓋亞出版)則是少見的網路怪奇小說,描述地狼、影魅等怪物從深山到都市的趣事,其中還融入生態、環保的人文觀點。
更多妖怪看這裡
《新耳袋:日本現代百物語》/木原浩勝、中山市朗著 游蕾蕾譯/台灣東販
《怪談奇談:日本聊齋誌異》/小泉八雲著 葉美惠譯/晨星
《風之又三郎》/宮澤賢治著 徐華譯/小知堂
《陰陽師》系列/夢枕貘著 茂呂美耶譯/繆思
《山鬼之謎》/韋伶著/幼獅
《都市妖奇談》系列/可蕊著/蓋亞
《黃泉歸來》/史蒂芬金著 何致和譯/商周
日本偵探小說選VII、Ⅹ、ⅩⅠ-夢野久作作品集1~3/夢野久作著/小知堂
《黑暗之家》/貴志祐介著 邱振瑞譯/台灣角川
《眼球特別料理》/綾行←人著 董炯明譯/皇冠
妖怪煉成陣:http://aguai.org/blog/
日本《怪》雜誌:http://www.kwai.org
百鬼夜行之妖狐迦樓羅:http://tw.club.yahoo.com/clubs/angel5012/
【2004-09-26 民生報】
群魔亂舞 怪物大跳嘉年華
2006/10/23
【文/陳建志】
妖怪燒不盡,秋風吹又生。最近本地書市怪物大風吹,圖文鮮麗的西洋《怪物考》(如果出版)氣勢奪人,東洋的《妖怪玩物誌》(遠流出版)、《圖說怪獸事典》(尖端出版)、《怪》(木馬文化出版)、《娑婆氣》(繆思出版)也群魔亂舞,互別苗頭。
怪物大軍進攻,連童書平台都被攻佔,遠流新推出「怪可愛繪本」系列,圖畫書《最厲害的妖怪》與《怪物博物館》不為嚇得小讀者驚聲尖叫,而是要他們克服恐懼,放大膽打開想像的魔法盒;台東大學兒文所畢業的林珮熒,更一網打盡圖畫書中的變形怪物、拼裝魔獸,娓娓道來《怪理‧怪氣‧怪可愛》趣味所在。
加上先前搭哈利波特暢銷順風車的《怪獸與牠們的產地》(皇冠出版),日系夢枕獏《陰陽師》(繆思出版)、《沙門空海》(遠流出版)系列,形成一場東西怪物嘉年華遊行的龐大隊伍。
這股妖風強大,實在跟電腦動畫跳躍式進化亦步亦趨。電影、電玩越有能力呈現我們幻想中的奇形怪狀,妖魔鬼怪就越是大行其道。《哈利波特》、《魔戒》、《凡赫辛》等好萊塢大片推波助瀾,東洋的《陰陽師》、《犬夜叉》與《魔法公主》等宮崎駿電影也不遑多讓。追本溯源,妖怪書寫畢竟是3D動畫之本,是靈感的發源。
陰陽眼從中世紀藝術看出一道神秘曙光
大批冒出的妖怪新書裡,格局最大、最精彩好看的是長時關照歐洲中世紀藝術史的王慧萍心血之作《怪物考──中世紀的幻想文化誌》,與搜羅食玩、愛屋及「妖」的葉怡君探密之書《妖怪玩物誌》。一西一東,二書都充滿趣味,也具學術水準。
《怪物考》說明西方怪物的起源,仔細列出各種怪物的歷史典故、特性等資料,收納人魚、半獅半鷹的葛瑞芬、人頭馬、獨角獸、龍、畸形人、雜交怪獸、神奇動植物、《聖經》的四活物、魔鬼、地獄圖像等,繽紛迷炫,呈現相當完整的西方怪物譜系,也令我驚覺其中隱然流洩的一種美感。
王慧萍對於中世紀怪物的私心鍾愛,讓她的陰陽眼變成慧眼獨具,看出一道神秘曙光:「我開始閱讀一些中世紀的藝術史書籍,但國內現有的相關資料,在談到中世紀時,往往被唯美的希臘羅馬古典藝術與璀璨的文藝復興給無情地夾殺……更別提對這些怪誕形象的緣由與現象有所交代。」她除了整理文字史料,更親身跑遍歐洲教堂、修道院,一一拍下盛霤口、柱頭浮雕上怪物造型圖像,加上美術館名畫、網路搜尋等,形成台灣近年難得一見的怪物豐美收穫。
基督教壓抑,美的需求扭曲擠壓成怪誕
從怪物身世資料蒐集爬梳之紮實細密,看得出王慧萍鑽研的苦功,譬如最豐富的「人魚」就有四頁之多,圖文並茂,從荷馬史詩追到十三世紀的《動物故事寓言集》八本古書的記載,揭露人魚的種種形貌,最早其實是半人半鳥,一路變身成半人半魚。
不過資料彙整有時難免有小疵,譬如說海妖「在荷馬的史詩《奧迪塞》中現身。她們能哼唱優美的曲調,使希臘水手沉入夢鄉,然後再弒殺之」;其實這種金嗓海妖並不是讓人沉入夢鄉,而是聽了讓人發狂,令船隻失控觸礁。談到知名的人馬奇龍(Chiron)之死,也過於簡略,未交代故事關節,忽略了奇獸原是不死之身這種細節。
《怪物考》替妖怪發聲功不可沒,只可惜洞見較少。作者既指出中世紀怪獸是基督教文明壓抑下的產物,卻沒有進一步說明這樣的「怪誕」也能自成美學。基督教文明是禁慾的,因此抹煞了希臘神話以降的肉體美、情慾美。對美的需求被扭曲擠壓成怪誕的形式。中世紀怪物發展出來的怪異造型、奇妙個性,我認為可以是一種怪誕之美(beauty of the Grotesque),在現代藝術與美學上最應該,也最能夠被重新估量。
被「妖魔化」的弱勢,被主流勢力排除的「他者」
神魔一家,醜即是美。《怪物考》裡只討論了「怪誕風格」,卻沒探討怪誕成為「美」的可能。我靈機一動,翻查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編著的《美的歷史》(聯經出版),果真第五章就專論「怪物之美」。《怪》書沒有觸及,殊為可惜。
怪物,其實往往是被「妖魔化」的弱勢。被主流勢力排除的「他者」,被迫變成了異類、妖魔鬼怪。所以研究「怪物學」有一種後現代精神,擺脫過去大敘述傳統的束縛,百妖爭艷,眾生喧嘩,而眾生不只有人,也包括妖物、半獸人、精靈、鬼怪。
另一方面,怪物精靈的復興,也就是「自然有靈」觀念的復興。大體而言,無論西、東方的精靈怪物,一開始都源自於對自然的崇敬,認為萬物皆有神靈,接近「泛神論」。希臘神話海上有金嗓海妖,河中有精靈,森林有人頭馬、獨角獸,熱鬧有生氣。
基督教獨大之後,以「一神」排除希臘諸神,也排除了萬物有靈的信仰,拿《舊約聖經》說神讓人主宰動植物,強調只有「以神的形象造出」的人是萬物之靈,高於自然,造成近代的生態環境破壞問題。人開始控制自然,也壓抑了精靈與怪物的生機。但怪物不死,只是變形得越加厲害。西方的怪物退居殿堂的門板、廊柱一角,成為裝飾物,但無法被磨滅。
東方妖怪有情,如泣如訴引人憐愛
發明殺蟲劑的歐美人,認為鬼怪生來就是鬼怪,只有消滅一途,沒有超渡。獨尊一神,加上錯解人本主義的結果,是西方的妖怪越來越醜惡,被異化成恐怖害人的邪惡之物。一直到現代,怪物還是「異形」(aliens),與人對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東方的妖怪卻比較有情。中國《山海經》中的怪物大都是自然山川的化身。《聊齋》的鬼也很有人情味,最常如泣如訴,引人憐愛。直到近代在日本大放異彩的「妖怪學」,歷久不衰,如近年夢枕獏的《陰陽師》與《沙門空海》系列、今年畠中惠《娑婆氣》等,裡面的妖怪也跟人一樣,都是「有情眾生」。
他們不是天生要害人,是有冤屈才化為鬼怪的。與鬼怪講道理,幫他們解冤報仇,他們就懷著感恩消失或投胎去了。沒有冤屈的妖物,則是與人們共生共存,相安無事,有時還能幫忙互惠。同志、酷兒(queers)老早熟習這種理論,自命為妖,煙視媚步,反其道走出自己的路,是最懂得運用妖怪學的弱勢族群。
鬼怪變成一種資本主義的消費文化
現代日本另闢蹊徑,將鬼怪變成一種資本主義的消費、一種玩樂、一種寄託,也是一種「可愛」文化。物之情、物之哀感,竟附於妖物之上,以慰藉人心了。葉怡君的《妖怪玩物誌》就有系統介紹了日本的妖怪文化,從平安時代寫到現代,分為買零食附贈的妖怪食玩、妖怪繪卷、現代的鬼太郎公仔、動漫電玩等,包羅萬象,圖片又豐富,令人驚異日本妖怪之多之雜之不斷分裂再製,本身就是一種怪誕情境。
A型性格的日本人最愛壓抑,最多幽怨,扭曲的情緒跟日本成為「妖怪大國」有緊密關係。加上高度資本主義的壓力,一顆顆奇形怪狀的人心,衍生成一個個鬼怪電影、動漫、公仔。在東京,妖怪是顯學,是一種人人皆有話說的庶民學問,是一種集體抒發,也是一種預言。目下我們可以說,日本的妖怪最有都會感,也最有未來感,日後的發展真是令人期待啊!
【2006-10-22 聯合報】
俄羅斯蒼穹下 果戈理的浪漫鬼話
2006/11/10
【聯合報/王愛末(中國文化大學俄文系副教授)】
果戈理被譽為
「俄國散文之父」
果戈理揚名於俄國文壇的年代,正是由詩歌為代表的浪漫主義時期過渡到以散文為主流的寫實主義時期的1830年代。他以充滿浪漫色彩的烏克蘭民間故事為題材,寫的是最平凡的人物、瑣碎的生活雜事,如實地描繪現實生活中所見的一切眾生相。因而,多數人將他定位為俄羅斯寫實主義的創始者與領袖,他寫實的寫作風格不但深深地影響了同時代的作家如屠格涅夫、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甚至其後的各派作家如契訶夫也都奉他為導師。
在二十年的創作生涯中,果戈理以一系列膾炙人口的佳作:《迪坎卡近鄉夜話》、《密爾戈羅德》、《彼得堡小說集》、《欽差大臣》(或譯為《檢察官》)、《死靈魂》豐富了俄羅斯文學的寶庫,成為十九世紀俄國寫實主義文學的一代宗師,被譽為「俄國散文之父」。
尼古拉‧瓦西里耶維奇‧果戈理(Nikolai Vasilievich Gogol, 1809-1852)出生於烏克蘭東部波爾塔瓦省一個中等地主家庭。父親瓦西里‧阿法納西維奇以八等文官之職退休後,即回鄉經營自家莊園:瓦西里耶夫卡。父親喜愛戲劇,常自己寫劇本,甚至扮演其中的角色。這給了果戈理很深的印象,也成為他在文學、戲劇方面創作才能的啟蒙者。母親馬麗亞‧伊凡諾夫娜,據說是波爾塔瓦地方首屈一指的美女,溫柔善良,篤信東正教,熟悉烏克蘭的民間故事、歌謠等。
果戈理在故鄉度過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烏克蘭鄉村小鎮那種舒適安逸的環境、純樸的民風,以及緩慢又如夢似幻的生活情調,充滿在果戈理的記憶中。他對當地的風俗習慣、老百姓的生活習性、信仰等等是那麼的熟悉,很自然地會將它們列入日後寫作的題材。
而在瓦西里耶夫卡莊園的附近就是迪坎卡,意為「野樹叢生之地」,因為那兒曾是一片濃密的野生橡樹林,灌木叢生,透不過陽光,也因此流傳有許多妖魔鬼怪的傳說,為果戈理以後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泉源。
果戈理只夢想能在人文
薈萃的首都彼得堡任公職
1818至1828年學生時代的果戈理,身材削瘦、性格內向、很難與人建立友誼,但他觀察入微、模仿起他人的怪癖是唯妙唯肖。在他身上始終存在著兩種迥異的心境:嚴重的憂鬱情緒和突然的開懷大笑。果戈理不怎麼愛念書,但是喜愛繪畫、文學,熱中於寫作,還組織戲劇演出,自己身兼數職,既是演員又是導演,喜劇角色更是如魚得水。
同學們均認為果戈理會成為出色的演員,因為他有演戲的天賦:模仿力強、化妝技巧高、隨著角色改變聲調、擅於融入角色。然而當時的果戈理從未想要成為演員,也沒想過要當個作家,只夢想能在人文薈萃的首都彼得堡生活、任公職。
不過事與願違,果戈理在彼得堡的發展並不順遂,只找到個窮抄寫員的工作,後來終於作到了某行政部門辦公室副科長。這一段公職生涯讓果戈理充分觀察並深刻體會到了官場上形形色色的阿諛奉承、爾虞我詐,雖然令他極度失望,但卻為他往後描繪官僚生活的創作如〈大衣〉、《欽差大臣》、《死靈魂》等,提供了極豐富的素材。
最佩服、尊敬大詩人普希金
1830年左右,果戈理開始文學創作。當時的俄國文壇雖然仍是以詩歌體裁為主流,但已有許多作家想在散文方面嶄露頭角。在題材內容方面,不論是讀者或作家們,都對地處南俄的外省、素有小俄羅斯之稱的烏克蘭表現出濃厚的好奇與興趣。果戈理注意到了這一點,於是除了自己以往所蒐集的資料、作的筆記之外,也寫信請母親寄來與烏克蘭歷史、傳說、風俗習慣有關的種種資料,開始撰寫以烏克蘭為題材的散文。
有別於其他作家以遠距離的、另一種人的眼光來觀察俄羅斯外省的生活,果戈理是以在地人的角度鉅細靡遺地從人們生活的本質加以描寫,細節生動、具體,使烏克蘭的自然景觀和生活風貌像油畫一般地展現在讀者眼前。
《迪坎卡近鄉夜話》即如是問世,獲得全面的讚賞,佳評如潮。書中的世界是如此五彩繽紛、色澤鮮明,令人感受到充滿生機的情感和作者豐沛的想像力。
1831年果戈理結識了他一生中唯一佩服與尊敬的人士:俄國大詩人普希金。而普希金對此後進的提攜也是不遺餘力。他曾先後提供了一部小說和一個戲劇題材給果戈理,這就是後來果戈理的著名代表作品:小說《死靈魂》和戲劇《欽差大臣》。1837年初普希金的去世使果戈理陷入一種難以名狀的鬱悶痛苦情緒中,他覺得失去了最親近的人,覺得自己在文學中、在世界上是完全孤獨的;因為只有普希金打一開始就看出果戈理的才華,理解並同情他那難懂性格中的一切怪癖。
果戈理帶著憂鬱和病態的
痛苦離開人世
為治療衰弱的精神,果戈理旅居國外長達十二年之久(1836-1848),最鍾愛的羅馬,幾乎成為他的第二故鄉。他在這兒完成《死靈魂》第一卷,著手第二卷,但進行得極不順利。
果戈理的周圍沒有一個真心的朋友,只充斥著一群俄國貴族。這些人憎恨俄羅斯人民,憎恨俄羅斯所有新的、進步的事物,夢想著農奴制度和正教教會能永遠維持,竭力想扭轉果戈理的信仰。再加上國內親朋好友的死訊相繼傳來,更使他內心充滿著孤獨和失落感。果戈理需要重新認識疏離已久的祖國,遂決定回國,定居莫斯科。
然而情況並未好轉,或許是不滿意已完稿的《死靈魂》第二卷,或許是越來越無法理解自己正重新認識的俄羅斯生活,果戈理感到無以名狀的痛苦與不安,精神極度地耗弱。終於在1852年2月7日深夜親手點燃《死靈魂》第二卷的手稿,投入正燃燒著的壁爐中(只搶救出五章)。2月21日果戈理與世長辭,結束窮困而短暫的一生,終身未娶。
果戈理帶著憂鬱和病態的痛苦離開人世,留給後世的是他的真誠和為俄羅斯文學開創的一個新時期:寫實主義時期。
名著《迪坎卡近鄉夜話》
以烏克蘭民間傳說為背景
果戈理的名著《迪坎卡近鄉夜話》一書是以烏克蘭民間傳說為背景,述說著發生在哥薩克男女青年間的種種故事。書中果戈理化身為一位年老養蜂人來為大家說故事。故事中處處可見幽默又不著痕跡的諷刺話語、正義及宗教力量必戰勝邪惡勢力的精神、無拘無束的歡樂氣氛、怪誕的情節和形象、富有表現力的語言等等,既浪漫又寫實。
果戈理不太注重人們生活中現實的階級關係,而總是從抽象的善惡角度來描寫筆下的人物。
那些善良的角色通常是機智、勇敢、樂觀的,而和他們作對的或者是妖魔鬼怪,或者是受「不潔之力」──亦即妖魔鬼怪──所指使的人物,如丟了紅長袍的豬臉妖怪、人形魔鬼巴薩夫留克、偷了爺爺藏有信的帽子及愛馬的群鬼、能摘星星和月亮的魔鬼、瓦庫拉的妖精媽媽、作惡多端的巫師等等。這些妖怪就是哥薩克男男女女的敵人,常給人們帶來不幸。然而,「不潔之力」終究會被正義的力量所制服。
果戈理的妖魔鬼怪
不僅是邪惡的,
也是可笑的,具有人性的
果戈理的妖魔鬼怪不僅是邪惡的,也是可笑的,具有人性的。丟了紅長袍的魔鬼總是以豬臉出現,而他之所以會在人間遊蕩,竟是因為在地獄犯了過錯(似乎是起了善念,想做點兒善事)而被攆出地獄的;長得人模人樣的魔鬼巴薩夫留克經常喝得酩酊大醉、尋歡作樂,又像花花公子般地向漂亮姑娘們獻慇懃、送小禮物;百人長的續絃妻子其實是妖精,幻化成黑貓要殺繼女,卻被繼女用馬刀砍斷了一隻手爪,尖叫一聲逃走;爺爺撒出一把錢,就讓一堆豬臉、羊臉、馬臉、狗臉的妖精都騷動起來搶錢,直鬧了個天翻地覆。
在〈聖誕節前夜〉中的魔鬼有張長長的豬臉,圓圓的鼻頭,細長的腿,屁股上還翹著一根又尖又長的尾巴,頭上長著兩隻小小的犄角,還有一把山羊鬍子;他摘月亮燙手的樣子和他挨凍時輪流用兩隻蹄子跳動、搓著拳頭呵凍的樣子簡直令人發噱。在這兒,鬼性和人性實是無分軒輊的。
果戈理尤其擅於用極誇張、怪誕又可笑的手法來對人事物加以描述。且舉幾個例子來看。
〈伊凡‧庫帕拉節的前夕〉中的老妖婆,「……臉皺得像烤乾的蘋果,整個人駝成了拱形;鼻子和下巴緊連在一起,活像一把夾碎胡桃的鉗子……」〈聖誕節前夜〉中的大胖子帕秋克,「他穿的燈籠褲是這麼的寬大,無論他的步伐邁得有多大,總是看不見雙腳,就好像一個大釀酒桶在街上滾動似的……近來他不大出門,可能是因為他太懶,也有可能是因為要擠過人家的大門,對他而言,是一年比一年困難了……」諸如此類令人匪夷所思的描繪,總能三不五時地突然出現在全書各處,平添許多閱讀的樂趣。
除了人物,果戈理對於景物的描寫亦堪稱一絕,其筆法之細膩、譬喻之絕妙,極易令讀者隨著字句而神遊於烏克蘭廣大無垠的草原上,一起欣賞著雄偉又秀麗的山川田野景致,著實令人心嚮往之。
【2006-09-27 聯合報】
獏,把夢吃了
2006/11/10
【聯合報/林水幅】
獏把夢吃了,
幻化成荒誕精彩的故事
獏,是吃夢的野獸。
晚上睡覺時,以「夢枕」為枕,會作許多夢,而獏把這些夢吃了。之後,幻化成許多荒誕不稽的精彩故事。
之所以以「夢枕獏」為筆名,大意如上述。
其實,「夢」,在日本文學中常出現,《源氏物語》、《更級日記》、《古今和歌集》……諸多數不清的古典文學,看得到種種夢。有趣的是,中國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天裡見不到的人兒,可以在夢裡相會。
日本卻相反。如果夢裡見不到你,那是因為你沒有想我。
日本近代文豪夏目漱石不也有〈夢十夜〉嗎?
漱石藉著十夜夢,描述對心儀女性的憧憬與畏懼;對廣田老師的種種回憶……夢,有時也是一種現實,甚至比現實更逼近真實。
人鬼相鬥
是夢枕獏小說的重要主題
夢枕獏的小說在台灣出版的有《陰陽師》與《沙門空海》。前者的主角安倍晴明,任職於朝廷,從四品下,官位儘管不高,影響力卻很大。因為朝廷遇有重大事情必詢問陰陽師。皇宮內設有陰陽寮,掌管天文、氣象、占卜、曆法等。
空海,留學唐朝,從青龍寺惠果和尚學習密教,返日之後創立真言宗。空海同時也是日本三大名筆(書法)之一。
《沙門空海》裡,作者把空海和唐朝詩人白居易、柳宗元、韓愈、李白等詩人牽扯在一起;也「解開」〈長恨歌〉誕生的祕密……
無論安倍晴明或空海,在日本都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但無疑的,夢枕獏筆下的晴明與空海都異於一般人對兩者的印象。
兩人都與妖魔鬼怪鬥法,人鬼相鬥成了不變的主題,只是情節不同。
場景的「布置」極為典雅、風流,但是轉眼間風雲變色,鬼魅出沒,讓人驚心動魄。
色彩運用之妙,也是夢枕獏的長處之一。讀者或可稍加瀏覽,緩步慢行,當會另有發現,增加閱讀樂趣。
採取留白手法,
讓視覺上產生餘裕
今年國際書展,夢枕先生應邀來台,二月九日晚於誠品信義店舉行簽書及座談。我與他的部分對談整理如下,以饗讀者。
問:夢枕先生的作品《陰陽師》與《沙門空海》,最讓人著迷的是獨特的敘事節奏,彷彿下了咒一般,帶領讀者穿越時空,來到事件現場,這種書寫方式,是從一開始就這樣,還是經過不斷的嘗試、鍛鍊之後才完成的呢?這種書寫方式,有無特別意圖?讀者的反應如何呢?
答:我開始「製造」故事,大概是從五、六歲吧!也就是說還不會寫字,就會「說」故事了。
那是因為小時候晚上睡覺前,爸爸在枕邊說故事給我聽,聽到後來,爸爸把所有知道的故事都說完了;有時候,碰到材源斷絕時,結結巴巴的接不下去,就由我繼續說下去。
所以,到後來變成由我說故事給爸爸聽。
另一方面,我很喜歡看漫畫,尤其是手塚治虫的漫畫,應該都看了,沒有遺漏的。
我很早就有一個想法,如果小說的字數也可以像漫畫一樣這麼精簡,那該多好。一個版面,如果被黑壓壓的字擠滿了,感覺上很累,就不太想去看它。
所以我採取類似畫畫裡的「留白」手法,讓視覺上產生「餘裕」的感覺,不會造成壓力;但另一方面,又沒有「空虛」之感,反而覺得「充實」。
這種書寫方式,年紀大的讀者有一點不以為然,感覺我好像在騙稿費。年紀輕的,反應非常好,覺得好過癮。
歷史記載的模糊地帶,
就是小說家發揮的地方
問:在華文文學世界裡,對歷史小說的創作,始終有一種常規,就是不能背離史實太遠。換言之,歷史的成分要大於虛構(fiction)成分。您的小說看來似乎不是這樣,虛構成分反而大於歷史成分。
就拿《陰陽師》和《沙門空海》來說,似乎也是這樣。關於這一點,不知是否可以談談您的創作理念?
答:小說家書寫歷史小說之前,一定得針對這部分的歷史記載仔細閱讀。如果不知道,是可恥的,很丟臉。但是,歷史記載一定會有一些模糊地帶,或者說,沒有定論的地方。此外,也會有一些空隙。這些地方,就是小說家可以發揮的地方。
另一方面,也有小說家故意寫成與歷史的事實不符或相反,通常,有知識的讀者看得出來。
所以,大體而言,並沒有與史實有太大出入的問題存在。
不過,我曾經模擬萩原朔太郎撰寫詩集,一開始就存心「造假」。後來,竟有圖書館打電話來,對自己不知道有這麼一本萩原朔太郎詩集的存在,感覺很丟臉,詢問哪裡買得到。
身為事件的「肇事者」,當然,感到很高興,表示自己成功了。
我有一位文壇前輩,名叫半村良,更是「造假」的高手。他製造地圖上沒有的村子,還煞有介事地告訴讀者怎麼搭車,感覺就像真的一樣。
結果有讀者打電話詢問,要怎麼樣才能找到那地方?
寫得快,文章反而好
問:《陰陽師》與《沙門空海》幾乎都是從二十年前就開始創作的。兩部作品的人物,情節,在小說的發展過程中,不會有混淆的情況發生嗎?
答:不會。因為《陰陽師》的安倍晴明與《沙門空海》的空海,兩者性格不同。晴明工於心計,不打沒把握的仗。空海功力高強,個性率直。
剛出道的時候,聽半村良先生說他一個晚上可以完成一篇長約二萬字的短篇小說。
那時,我不相信,覺得怎麼可能?
到了大約寫作八年時,我發現我自己也做得到。目前我一個小時大約可以寫五張稿紙(四百字),快的時候可以寫到八張。有趣的是,寫得快,文章反而好。目前我同時有十二個連載。要出國一趟真是不容易啊!
【2006-04-20 聯合報】
請出列!中日鬼怪排排坐
2006/11/10
【聯合報/張草】
並非人死一定變鬼,而是要有因緣才轉生為鬼。佛典中說他們有的喉如懸針,吞不到食物,或即使吞了下肚,食物也會被肚中烈燄燒成灰燼……
鬼話連篇
「有鬼!」這句話對中國人和日本人而言,可能有不同的意義。
「鬼」對中國人而言,是人死後的一種存在,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便解曰:「人所歸為鬼。」日本人則不然,他們通常管人死後那種叫「幽靈」,而鬼是一種凶惡的生物,通常以強壯的人形出現,頭上長角,大嘴中懸有虎牙,腰間繫虎皮,暴風雨和瘟疫等一切不善都是鬼的傑作,所以還有撒豆子趕鬼的習俗。當然「鬼」在日本也有幽靈之意,只是不通行罷了。
日本人的鬼與佛教「餓鬼」的概念有關,餓鬼為六種生命形態(即六道、六趣)之一,並非人死一定變鬼,而是要有因緣才轉生為鬼。佛典中說他們有的喉如懸針,吞不到食物,或即使吞了下肚,食物也會被肚中烈燄燒成灰燼,所以肚中常常飢餓,才稱為餓鬼。但根據業報不同,也有無財、少財、多財等不同的飢餓程度。所謂「多財餓鬼」,就是有福消受祭品的鬼。
基本上日本人繼承了這種概念,與其本土鬼怪觀念混合,將雷神以鬼形呈現,將引起不祥的瘟神歸入其下,也將許多凶惡之物歸為鬼,比如平安時代傳說在京城平安京(今京都)羅生門有捉人的鬼,又鎌倉時代傳說在山上有位掠奪財物和女人的大鬼酒吞童子(可能只是位大盜),又如平安時代鬼畫《百鬼夜行》中充斥的也是一堆稱為「付喪神」的精怪,可見「鬼」有廣義和狹義的用法,視乎場合而定。
日本人的幽靈往往帶有濃重的怨氣,出現時總伴隨著「我好恨啊……」的話語(可能是因為民間戲劇總是在幽靈出現時有這句台詞,而深入民心吧?),它們往往是慘死者的怨靈,有名者如貌醜的阿岩、數盤子的阿菊、戰敗的平家一族亡靈等等。
幽靈沒有腳,幾乎成了日本人的常識,事實上始作俑者是江戶時代流行的幽靈畫,該時代最具代表性的畫師圓山應舉(1733-95)專畫白衣無腳的美女幽靈,在當時擁有很高評價,也影響了往後日本人對幽靈的印象。
中國人的幽靈則未必有怨氣,有的是百年老鬼死守舊地;也不一定作祟,只是常常在生前住處或墓邊出現,這些惦戀生前的鬼魂,佛家稱之「守屍鬼」。然而中國鬼故事雖多,卻沒有日本那般有著名的鬼角色,或許因為日本有專說怪談的落語(單口相聲)和歌舞伎演出,數百年來反覆講述,才令這些鬼角色深入民心吧,而中國的說書早在宋朝就已發展成長篇的連續劇,無法講述那麼單純的短篇故事。
妖言惑眾
基本上各種鬼怪變化之物(除了幽靈),日本人皆稱之為「妖怪」,對妖怪的原意來說,這樣子歸類並沒有錯。《左傳‧宣公十五年》說:「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妖。」所以天之運行反常時便稱為災,地之各物反常時便稱為妖了。妖,就是違反正常狀態之物,比如冬天牡丹開花便為花妖,男扮女裝便為人妖。
但是晉代干寶給妖怪下了更嚴格的定義,他在《搜神記》中說:「妖怪者,蓋精氣之依物者也。氣亂於中,物變於外。」也就是精氣附在物件或動植物之內,使其外形發生變化,如此這般,前述日本人的「鬼」就不該列入妖怪的行列了。
我們一般認為東西老舊了會成精,乃源自漢代的觀念,《說文解字》說:「魅,老精物也。」這種老精物會變化成人形,如王充《論衡》:「物之老者,其精為人。」在動物界方面,不論中日皆有狐、狸能化為美女的著名例子,晉代《抱朴子》說狐、狸、豹、狼都有八百歲的壽命,待活滿五百歲就能變為人形。該書又引《老君玉策記》說「千歲之狐,豫知將來,千歲之狸,變為好女」,而日本人說「狐有七種變化,狸有八種變化」,看來是狸比較厲害的樣子。
能成精變化的動物一籮筐,舉凡貓、犬、獺、鼬、鼈、蛇等當時常見動物都能使用妖術,或能變成人,但也有些域外異獸因為樣貌特殊而被誤為妖物的,比如日本人傳說長鼻子的貘是能吃掉惡夢的妖獸,故此將貘畫在枕頭上。
植物界也有老樹精,如《抱朴子》說:「千歲松柏,……其中有物,或如青牛,或如青羊,或如青犬,或如青人,皆壽千歲。」成精的植物會化為動物形或人形,甚至會說話,斬向樹幹時會流血等等。
除了動植物,無生命的器皿也能成精。被棄置在路旁或庫倉的舊器物,日久成精,日本人稱為「付喪神」,如老布巾、屏風、釜、茶壺、古鏡、古琴、草履、傘等都能化精。中國也有五行之精怪,如火精就是能引火的木柴、風爐、打火石等精;又有土偶成精,只要外表肖似人形的也有被外物附身成精的可能,所以舞獅的獅頭要點上雙睛、神偶要點上額頭第三隻眼,才算具有了生命。
談上一堆妖精鬼怪,有點像將古人的夢囈重述一遍。《韓非子‧外儲說左上》曾有齊王問說:「畫什麼最難?」回答是:「犬馬最難。」「畫什麼最容易呢?」回答是:「鬼魅最易。」為什麼?因為可以憑空瞎扯。
【2005-08-17 聯合報】
怪物百科 波赫士的想像
2006/10/23
【文/莊裕安】
波赫士的怪物百科一點也不煽情,全是有憑有據的想像,這樣的書旨在消遣與廣聞。
波赫士比好萊塢導演更可愛的地方,是他從不添加恐怖的氣氛於奇怪動物的身上,我們閱讀這--七則故事時,輕鬆如童年時為黑白的連環圖上色彩,極富想像的美感。
阿根廷文豪波赫士,對這回奧斯卡獎的好奇,我猜是會擺在榜單外的「裸體午餐」和「阿達一族」。波赫士當阿根廷圖書館館長時,趁天時地利之便,編了一本「想像動物之書」,把八十二本書上的怪物全部匯攏。十年後這本書出增訂版,擴充成一一七種想像的動物,許多熱情的國內外讀者紛紛提供私房寵怪,這真是本惹人愛的魔典。
波赫士大概也喜歡史帝芬史匹柏的「小精靈」和詹姆斯卡麥隆的「異形」,據說今年暑假第一檔,雪歌妮薇佛要在第三集裡,被黏答答的異形強暴,天啊,真是既惡心又興奮的期待。波赫士的怪物百科一點也不煽情,全是有憑有據的想像,這樣的書旨在消遣與廣聞。當成人的心智,回復到童騃的新奇,說不定就是魔幻寫實的根源。
波赫士說他編這樣的一本書,就像小孩第一次上動物園,這是駱駝、大象、長頸鹿,就如同他第一次見到樓梯、水、鏡子一般,也許不覺得有什麼怪。等到更大了,說不定他見到三個背峰的駱駝或兩隻鼻子的大象,他才曉得新動物的怪。波赫士所蒐集的怪物,絕大部分是真實動物的各部肢體任意組合,這種排列方式是無窮盡的。最為我們所熟知的,像獅身人面的史芬克斯、人頭馬辛托、半獅半鷹希洛多塔斯、人魚鳥混成的賽倫,牠們都附在傳奇的神話故事裡。
波赫士比好萊塢導演更可愛的地方,是他從不附加恐怖的氣氛於奇怪動物的身上,我們閱讀這一一七則故事時,輕鬆如童年時為黑白的連環圖上色彩,極富想像的美感。在我們周遭現實世界,不就出現各種基因突變,小至顎裂、寬,大到雞胸、海豚肢,都會因善良而帶來親和力。「想像動物之書」並非毫不篩選,像狼人就被除名,波赫士挑選的多為靈獸,收到書裡的要兼顧道德和啟發。
你要不要試試自己的中國誌怪修養,收到書中的中國動物有:「警世恆言」裡的「小水灣天狐詒書」、「太平廣記」的謹頭國和奇耾國、王台海(十八世紀中國旅行家)的吃墨水的猴子和水陸兩棲的黑馬、韓愈的「獲麟解」。當然,龍、鳳凰和狐狸,就不用考你了。你現在可有點被驚嚇了,不是想像動物的奇怪,而是這位阿根廷圖書館館長的博學多聞。我們不喜歡「裸體午餐」,也許和我們不認識作家威廉布羅斯有關,我們對他所知太少,除了雙性戀、殺妻、吸毒、酗酒之外,很難因了解而愛。我去看那電影,多少是因為那架變成怪物的打字機,會說話更會唆使作者。有一天,說不定我正寫的日新紙廠稿紙,會長出六百張嚅動的嘴巴,每一格趁我心弦不定之際,偷偷吐出一個髒字。我們不聊威廉布羅斯,來說說卡夫卡,因為這部電影被喻為「卡夫卡式的亢奮」,卡夫卡有一天早上醒來,就變成一隻甲蟲。
「蛻變」的故事己不新奇,幾乎是文藝青年耳熟的經典。波赫士的書中,一口氣就收了卡夫卡的三篇,分別是「最親愛的父親」裡的大狐狸尾巴袋鼠、「一次掙扎的記述」裡的半貓半羊、「流放殖民區」裡的奧蕨底克,而愛倫坡、易卜生、威爾斯才各一則。許多文人都推崇卡夫卡,像米蘭昆德拉就說,作曲家楊納傑克和小說家卡夫卡,是捷克本世紀最偉大的人物。美國文評家愛德蒙威爾森卻不以為然,他認為某些評論拿他跟喬伊思、普魯斯特並比,簡直不倫不類。卡夫卡最好的短篇,頂多跟果戈里與愛倫坡相伯仲。
威爾森不喜歡卡夫卡的懦弱,這種懦弱包括生理與心理,卡夫卡四十一歲就病逝。卡夫卡作品的最大特徵,莫過把人降格為狗、蟲、鼠、猿,這些動物既沒有勇氣,也沒有智識。據說,卡夫卡自小便安於扮演甲蟲那種可憐角色,卡夫卡在父親面前,始終有幾分自卑感。威爾森還引用另一位文評家塞維的說法,卡夫卡、愛倫坡和果戈里的世界都缺乏愛,但後二者卻有過人之處,果戈里表現俄羅斯的自豪,愛倫坡對美國南北戰爭有挑釁與反抗的心態,都比卡夫卡有激勵和勇氣。
卡夫卡是不是這種個性呢,喜歡電影的讀者,可能很快就可以看到史蒂芬索德柏拍的「卡夫卡」。這部片子已在美國上演了,過一陣子我們可以和布洛德寫的「卡夫卡傳」一起看。威爾森對卡夫卡的負面評價,倒是可以移諸「裸體午餐」的怪誕,有人對殺蟑螂藥成癮,既不可思議復不可同情,難怪飾演妻子的女星茱蒂戴維斯,拿到劇本的第一個反應是:恐怖。導演大衛克羅能柏格激起觀眾的惡心程度,也早超過先前的「變蠅人」,以波赫士的水平,大概是看過即可,毋需收入「想像動物之書」。看完波赫士一一七則想像動物故事,意猶未盡的讀者,不妨讀一讀福樓拜的「聖安東尼的誘惑」。在波赫士的故事集子裡,只引用了棲在知識樹上的不朽鳥,以及長著三排牙齒的人面紅獅兩種動物。而福樓拜這本小說,也是不折不扣的怪物百科。
聖安東尼是西元第四世紀,埃及的修行隱士,據說福樓拜是從一幅古畫得來的靈感。安東尼在洞穴裡隱居三十年,心中竟升起絕望感,他走出洞口,接受世俗的誘惑。整篇故事便充滿妖魔鬼怪。這這種虛構相對於「包法利夫人」的寫實,我們才更能體會福樓拜的偉大與細膩。希拉里昂是個像但丁「神曲」裡味吉爾的引導者,他出現在洞穴口時,只是個小孩子,安東尼開始注視他後,竟迅速長高,變成堂堂男子。希拉里昂告訴安東尼,這是個多神的世界,所以我們就挑這一小部分,來看福樓拜的功力吧。
婆羅門最初的雌雄同體神,肚臍裡長出一朵蓮花,花蕊中出現三個臉龐的神,三位一體接著分出三個神。這些神迅速增殖,肩膀長出肩膀,手臂長出手臂。安東尼看到的,是一連串孔雀和花豹的紋路,深深被千變萬化的奇景迷惑了。日神用祂的象鼻子摩擦著肚皮,去過印度或尼泊爾的讀者,一定知道祂的名字叫甘尼許。食火的戰神,長著六個頭,頭上有六座塔,十四隻手臂舞著標槍。一個叫烏安尼斯的迦勒底人頭魚身神,住在混沌的太初世界,手指、羽翼、鰭鱗和眼珠混雜在一起,在一個軟體的人頭公牛、狗足巨蛇堆中滑行。
安東尼受多神的困惑,這些異端神祇,一個接一個走向,不,有的是滑行,到福樓拜鋪設的伸展台,精采誘人程度,絕對超過一百年以來,巴黎換季的時裝秀。當然,安東尼最後看到交響曲第四樂章式的高潮總奏:巴比倫一種長著人頭果子的得丹姆樹、沒有腸肚的昆蟲固執吃著不斷萎謝又長出的鳳尾草、鱷頭鹿蹄、貓頭鷹蛇尾、虎鼻豬頭、羊頭驢臀、像熊一般多毛的田雞、一個頭咆哮一個頭哭泣的兩頭牛。福樓拜說不定快瘋了,也許他書桌上有幾百張寫著動物名字的小紙條,隨便他抽一張當頭,再抽一張當身子。最後,大汗淋漓、筋疲力竭,他趕快以這句收山:安東尼畫了一個十字,恢復了他忠誠的信心。
福樓拜並未胡亂湊對,在這本小說中,展示他對異教研究的深度修養,大量宗教知識可不是荒唐拼貼。「聖安東尼的誘惑」或許難改編成電影,但它絕對是卡通動畫的好題材呢。畫改編而成的。在美國的賣座,僅次於「虎克船長」,跟「辛普森家庭」一樣大受歡迎。
「阿達一族」比去年的「愛德華剪刀手」還好看。愛德華沒有手掌,手腕上全是整打的利剪,約會親熱時,還會戳傷女友的臉。愛德華最厲害的,莫過修剪樹枝和理髮,愛德華當起理髮師,是電影最好看的噱頭。「阿達一族」最好看的噱頭,是一隻叫巧手的巴掌,巧手會開門、比劍、托住高爾夫,但他沒有手臂和身子。小朋友看到巧手就大樂,他們一概不需多曉得大人的嘲弄,阿達爸爸的克拉克蓋博造型、阿達媽媽的「怪談式」東瀛造型,打開「飄」那本書會吹出風,翻起「旭日依舊東昇」有太陽可曬。
近年來,好萊塢科技電影,幾乎到了無所不能。「魔鬼終結者續集」中,液態金屬機器人和肉身的變體,「魔鬼總動員」裡,自大腦經鼻孔取出一枚信號器,歷歷在目的映像,都使想像的事情,清楚浮現銀幕。所以像波赫士的那本「想像動物之書」,閱讀樂趣大打折扣。夢都已經實現了,幹嘛還睡覺呢?
不過,像我這樣迂闊的讀者,我還是願意時時和波赫士作伴,和一一七隻想像動物玩在一起。記誦它們按照英文字母排列的名字,第一隻叫A Bao A Qu,最後一隻叫Zaratan。阿波亞克是有桃子皮般皮膚的爬蟲,它原來是半透明的,體內深處會發出某種幽光。等到它爬到涅槃時,身體會沉澱出一種絕美的藍,體內的光也會轉移到表皮。多少世紀以來,阿波亞克只爬到涅槃一次,有一個叫伊突浮祿的觀察家,剛好看到了,就記到他那本「論馬來巫術」上。而最後那隻叫札拉坦的,是一隻像島一般大的海龜。當水手在島上升火煮食,才把牠的背溫熱了,吵醒牠的午睡。春假裡,除了逛電影街和動物園,上上阿根廷圖書館,也是再有趣不過了。波赫士的「想像動物之書」更能以一當百,像福樓拜的「聖安東尼的誘惑」,也不過是一百一十七分之一而已。如果你讀熟了,接下來,我們還可以準備畫紙和蠟筆,好玩的事還多著呢。
【1992-04-09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