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1 06:37

一早,眼睛還未睜開,陣陣噪嘶便在耳際爆響,接續昨晚入睡前的聒噪,彷彿老舊電腦開機時的風扇聲,伴隨我這一整天的行動坐臥。

 

年少時為了升學,用音樂和耳機隔絕外在的紛擾,以求清靜專注。投入職場後,原本就不擅交際閒談,在辦公室戴上耳機更像某種宣示,便成了八卦的絕緣體。殊不知,長期以往影響聽力,像一扇逐漸闔上的門,僅容許某個範圍內的分貝擠進。等到拿下耳機企圖理解別人時,耳鳴又悄悄上身,再也不肯離去。

 

平時與人的對談中,耳畔縈繞著如同電話裡輸入信用卡理財密碼時所出現的干擾音,讓我無法擷取完整訊息,必須請對方重複幾次才能明白。就診後,經過種種檢查、測試,醫生判斷是聽力受損之外,處理音訊的神經系統也出了問題,且會隨著年紀增長而越加嚴重。我不得不接受自己就像一部逐漸老舊的車子,各處螺絲開始鬆動,喀喀作響。

 

耳鳴就像個黏膩的小東西,總是不招自來,蠻橫霸占我的耳膜,甩脫不掉,只能試著和平相處。雖說「和平」相處,其實是沒得商量,它逕自作為,我忍著、讓著,無所遁逃,只能按捺無處可發洩的嗔怒。

 

讀書寫字時,播放歌曲的習慣還是沒改,如今背景音樂又交織著另一層襯底,嘈嘈切切,形成擁擠的音符。耳中所接收的音頻有如亂針刺繡一般,從各處向我扎來,時間不再是無聲流淌、暗中偷換,刺點與疼痛,分分提醒著我的存在。

 

不僅在我獨處時作祟,耳鳴也在喧囂的時候現形,充盈耳道的聲響,將我和所有熱鬧阻隔,變成只有我倆的私密關係,其他的隻字片語得在它的無形網羅中覷空鑽縫進來。所以時常篩漏關鍵字詞、一知半解別人的言語、辜負了說者原本只與我分享的悄悄話、對引爆笑點的俏皮話無法及時反應……。我通常先附和地笑,之後一問再問,把悄悄私語變成旁人皆知、笑話變冷。有時候換來一句:「沒事。不重要。」

 

漸漸被不知情者宣判為對話心不在焉、難以溝通、不懂幽默……

 

於是,耳廓在與人交談中嚴重失職,卻彷彿接收天線般,專設來攔截發自敵國或外星球的神祕密碼:長長短短、疏疏密密、點點頓頓、噠噠。噠噠……

 

幸虧我無能解讀,不致像嚴重幻聽者耐不住耳邊絮聒,被迫做出旁人無法理解的行動。

 

就連夜半寤寐之間,它也迫不及待刷存在感:唧唧、嘰哩、嘁嘁……。似乎殷勤提醒著:幾點了?口渴嗎?上廁所?

 

耳鳴讓闃寂的夜裡變得喧譁不堪,像全世界失眠者的思緒洶湧竄流,或是跨年的人潮所集結的聲浪都灌進我耳裡;又如耳蝸神經收集了整個夏天樹林的高亢蟬噪,一波波毫無間隙的輪轉。我翻來覆去,耳朵緊緊貼著枕頭也無濟於事。學生時代總巴不得自己是永遠不需要闔眼的魚,夜以繼日把古今中外人事時地物公式定理單字全印刻到腦海裡。但如今,失眠的夜,拿起最艱澀的、翻譯的、語法彆扭的理論書,一行行往下掃讀,卻催不了眠,腦海也船過水無痕。漫漫長夜,誰伴明月獨坐?我共耳鳴兩個。失眠的夜加上耳際隆隆,只會讓人更煩躁。但煩躁到極點,又阿Q地覺得有千萬人、千萬隻蟬,在不寐的夜陪伴著,似乎也沒那麼孤獨。如此輾轉反側,總不知是意識先混沌了,還是耳畔停止嘔啞嘲哳,才能沉沉睡去。直到它再次響起。

 

年輕時有意地拒聽某些聲音,全心專注自己的天地。等到覺悟這想法的褊狹,敞開心窗接收外在世界,不料另一層障蔽已生成。生活中的不適與不便、他人的反應與自己所錯失的,令我心生懊悔,種種情緒在耳中雜揉嘎吱著。

 

直到幾年後,偶然間讀了史鐵生的筆記:「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這股糾纏的情緒才釋然。

 

他說起自己剛殘疾坐上輪椅時,覺得人生天昏地暗;等到長出褥瘡只能連日躺著,才看見可以端坐的日子多麼晴朗;後來又患了「尿毒症」,常昏昏然不能思想,更加懷戀往昔時光。因而醒悟:「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加一個『更』字。」

 

當無病無痛時,我或許會無視於這番話,但那刻卻彷彿一記棒喝: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過了人生最高峰之後,眼前的每一刻都比未來美好。

 

的確,在耳鳴的刀鋸下,喁喁細語被切割得支離,但只要說話者放大音量,我仍可以完整理解;睡眠被刀鋸往返拉扯而斷裂破碎,便起身在滿耳嘈雜中讀幾頁書,看明月的朗朗清光緩緩移向西窗。樂觀等待時間一久,鋒刃作用力稍鈍,或許可以重拾較大面積的安眠。

 

我於是學會接受耳內有如一只滾熱的油鍋,恆常滋滋作響。在日常起居飲食間,眼耳鼻舌身意都隨他像滴淋著水的料理,投下鍋,冒著煙,伴隨著一長串的亂鳴。

 

嗤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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