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在好幾年後,我才發現母親堅持親自做年菜是為了守護家庭價值,或者,更貼切的說法是,掩飾人丁蕭條的事實。
在一道又一道菜,繁複的料理程序中,產生了熱鬧的假象,廚房裡蒸騰的水氣、油煙,流理台上尚待清洗處理的雞鴨魚肉,旋轉不停的抽油煙機,碰撞的鍋鏟,共構了熱鬧和樂的家庭一景,彷彿父親還在,祖母還在。

家人的感情不好,偏偏父母兩方都來自傳統大家庭,大到婚喪喜慶小到日常作息都有一套禮儀系統,怪異的是,他們從不講解這些行為符號所代表的意涵,傳承下來的忌諱使得逢年過節成了試煉,像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闖過十八銅人陣下山,或是在戰場上提槍快跑越過地雷區的士兵,憑藉的大多都還是運氣。過年顯然是最艱難的挑戰,因為它長達五天,計較一點的話,從除夕到元宵,可以延長到十五天半,在半個月的時間裡,家人累積不滿卻又必須按捺脾氣,到最後簡直都是七竅生煙卻勉強撐起一張猙獰的笑臉。

每年都無法避免的劫難,早在除夕時已種下惡因,家裡的年菜菜單以吉祥為依據,例如煨長年菜,苦澀鹹,只有父親肯吃,諷刺的是,他命短早逝。以此為理由,我抗拒吃長年菜,母親說我乖戾,硬是夾一片到我碗裡,我對味道特別敏感,總覺得長年菜躺在碗裡,就算不吃,也把怪味染到飯上,每一口都成了折磨,滿滿一碗都是悶了一晚的委屈。

不清楚是哪一年的過年,我忍不住開口嫌苦。

「苦成這樣還長什麼年?」我悶哼一聲,嫌棄地說。

「活著本來就很苦。」母親頭也不抬說出這句話。

當時家裡的經濟狀況很糟,躲債比吃飯還頻繁,搬了許多次家,到後來,家人已經習慣不把行李打開,方便債主追上門時可以連夜落跑。母親是個女強人,她帶著一家人度過困境,為了錢而奔波忙碌,經年累月後鍛鍊出強悍的意志,如長在峭壁上絕處逢生的松枝,也因此,她有了廚房豁免權,在我幼年的記憶裡,年菜一向不是母親的職責,直到祖母與父親相繼過世,她才為了準備年菜進了廚房。

母親的女強人形象太巨大,彷彿人世間沒有任何事可以難倒她,儘管做菜是門大學問,仍然沒有人懷疑她的能力。她生平第一次準備的年菜也令我印象深刻,我保證沒有人能複製類似的味道,因為,那是無法形容的難吃。



像是一趟驚異之旅,煨長年菜就別提了,滷蛋酸,且酸得嗆人,紅燒蹄膀在令人睜不開眼的鹹味中還帶著詭異的甜,裡邊的肉沒熟,切開便淌血,魚皮黏鍋,魚肉碎散,上頭滿是鍋鏟翻攪時留下的傷口,個個深可見骨。

唯獨只有這時候我會慶幸「年年有餘」這習俗使我免於吃魚。

母親的年菜令我陷入沈思,這些落入母親手上的小動物若非生前造了孽,這種又煎又炸、左戳右刺,再輔以生化戰似的過量調味料大毒殺,是否也算是鞭屍?我看著樣貌難辨的不知名的魚的白濁眼珠,它微張的口裡還看得見細小的牙,上面沾滿嘗不出是番茄醬還是辣椒醬的鮮紅醬汁,像唾了一口血在瓷盤上。

為了面子,母親比我勇敢,她至少多嘗了兩口才放棄,年菜幾乎原封不動被收入冰箱,從初一到初五,冰箱被年菜佔領,沒有人敢出口挑戰,他們也絲毫沒有撤退的跡象,只在冰冷的環境中散失水氣而萎縮乾扁。

據我的推測,母親是在初五之後才承認失敗,她偷偷將其中幾樣菜塞入微波爐加熱,左顧右盼後嘗了幾口。我聽見劇烈的咳嗽聲而走進廚房察看,只見母親急忙在半夜裡提著一大包垃圾出門,只留下廚房裡盤旋不去的酸辣臊腥。

第一次的失敗並沒有給母親帶來挫敗,第二年她還是決定要自己做年菜。不知道從哪裡接收到錯誤訊息,她說客家菜口味重,可以掩飾拙劣的烹飪技術,於是那一年我嘗到了咬不動的客家小炒,裡邊的魷魚沒有泡開,芹菜太老,纖維粗大,以及因為太酸而完全沒有薑味的薑絲炒大腸。

上一次當是沒經驗,上第二次當是笨。到了第三年,預料到圍爐仍然是藉由人口來清理受盡慘烈凌虐的動物屍體,我決定自立自強,瞞著母親自己上超市買了火鍋料,既然是年菜,當然要豪華,香菇、魷魚、金華火腿為湯底,加入檸檬葉與香茅草提味去腥,海參過油後跟著鮑魚、干貝一起下鍋,湯滾再放入帝王蟹,湯口鮮甜氣味清香,該是一鍋好菜。

母親抱怨我額外煮了這麼一大鍋,才兩個人怎麼吃得完,卻又棄自己的傑作於不顧,爭著吃帝王蟹。原本這該是個完美的除夕,直到我起身接了一通拜年的電話。

電話還未講完,我便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腥味從我身後傳來,我轉身搜尋味道的來源,深恐母親又虐殺了什麼小動物,沒想到腥味居然來自我的火鍋。

我急忙掛斷電話走向餐桌,怎麼搞的,海鮮火鍋傳出肉類的腥味,我轉頭看母親,她假裝若無其事地看著電視。

「媽,你加了什麼?」

「鵝油。這樣才有味道。」她夾起一片長年菜到我碗裡,試圖轉移話題,說:「吃一片長年菜吧,吃了長命百歲。」



鵝油似乎引出了海鮮的腥味,火鍋成了滾著腐魚的熱海,帝王蟹連殼帶肉都散發著臊味,海鮮鍋成了地獄鍋,像冒著沼氣的死水。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與母親分坐餐桌兩頭,摀著鼻子,望著難以下嚥的年菜,彼此沒有交談,電視節目吵雜做作,矯情刺耳的應景歌曲歡唱聲從電視機裡流竄到餐桌上,使得冷清的餐桌更冷清。

大約是在好幾年後,我才發現母親堅持親自做年菜是為了守護家庭價值,或者,更貼切的說法是,掩飾人丁蕭條的事實。在一道又一道菜,繁複的料理程序中,產生了熱鬧的假象,廚房裡蒸騰的水氣、油煙,流理台上尚待清洗處理的雞鴨魚肉,旋轉不停的抽油煙機,碰撞的鍋鏟,共構了熱鬧和樂的家庭一景,彷彿父親還在,祖母還在,大家正在裡外忙著打掃或貼春聯,儘管感情不好,時常爭吵,至少待會坐在餐桌前,大家都會假裝客氣,和善多禮,彌補一整年互相殘害所留下的傷痕。

這些菜最終還是擺到冷清的餐桌上,且因為難以下嚥而更顯冷清,母親總多擺兩副碗筷在桌上,一副給父親,一副給祖母,過去幾乎天天吵架的這三人,因為陰陽兩隔而終於可以和平共處於一室,也能安靜地吃頓飯了。儘管我知道祖母一定會嫌棄母親的手藝,說起做人媳婦的基本守則,父親也會延續生前的自怨自艾,每一口飯都拖著一長串的疾病論述,接著母親會說她才是這個家裡最辛苦的人,說她並不是愛抱怨,而是她的委屈從去年初六後講到現在都還講不完,最後他們會一起將矛頭指向我,說我才是這個家裡的廢人,英文系畢業也不去開個兒童美語,一事無成寫什麼小說,還不如舅媽的三嬸的小叔的表哥的兒子專營人蛇集團有出息,於是不歡而散,各自把自己鎖在房裡,賭氣到過完年都不肯說話。

然而,我知道那兩副碗筷並不是裝飾品,母親的年菜再怎麼難吃,最終一家人還是會回到這餐桌上,畢竟這是屬於一家人的年菜,生者或死者皆無他處可去,就算是互相嫌棄,也是一種變形的取暖,在橫著一鍋苦澀的煨長年菜的餐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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