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提到川菜,大多數的人們,腦海裡首先浮現的,就是一個辣字,認為川餚無一不辣。


誠然川人嗜辣是鼎鼎有名的,但享有「食在中國,味在四川」之譽的川菜,無論筵席菜、家常菜、便餐、風味小吃等,反映在味道上的,正是「一菜一格,百菜百味」,套句蘇東坡形容西湖的詩,無非是「淡妝濃抹總相宜」,其濃處,能「濃得化不開」,至其淡處,則有「驟雨疏花」之妙,使人得其味外之味。還是美食家兼劇作家唐振常說得好,認為川菜之麻辣或清淡,在於「風格多樣,強烈與清淡並存,濃艷和樸素俱在,既相反而又相成」。準此以觀,川菜非即辣,反而其上品都不辣,辣的多半為家常菜,正式宴客,通常上不了檯面。

■辣得有韻味,甘之如飴

我本身不嗜辣,因為五味中,辣非必要,多食反會破壞味蕾,剝奪品味珍饌之趣。但辣得適口,辣得有韻味,辣得深奧富層次,我也會甘之如飴的。而川廚對用辣,顯有獨到之處,其菜餚中,鮮少辭單一的辣味,而是經過精心配製,已與鹹、甜、麻、酸等熔鑄一爐的複合味,像習見的麻辣、紅油、酸辣、怪味、魚香、薑汁、蒜泥、芥末、宮煲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每讓食者印象深刻,食罷津津。又,除帶辣的菜餚外,川菜的陳皮、荔枝、麻醬、香糟、家常、煙香、鹹鮮、五香等味型,亦多佳構,能使人回味再三,難以自已。因此,一席好的川菜筵席,司廚或跑堂在配菜時,必用辣而使之不燥不滯,層次分明,韻味愈探愈出,過癮而不突出,集合熱能、微疼與味覺三者,令味蕾在高低起伏、抑揚頓挫中,交互穿插感染,用畢而意猶未盡,深有回味。此在三、四十年前的台灣,經常可以吃到這麼夠水準的川菜,但放眼今日,想在全台找個像樣的川菜館,無異緣木求魚。

而今川菜在神州大陸紅紅火火,幾乎無地無之。其中,麻辣火鍋尤大行其道,其衍生品的「譚魚頭」亦不遑多讓,已在台北叩關。究其實,川菜曾在台灣盛極一時,名廚輩出,老一輩的如魏正軒、張伯良、鄧九良等,各有獨擅功夫,栽培的桃李亦多,打開川菜榮景。加上川菜館經營得法,在經濟起飛、酬酢劇增的年代,其新穎及大型的作派,最引人注目。於是乎每天冠蓋雲集,車馬輻輳,夜夜笙歌,杯觥交錯。因為實際需要,手藝水平甚高,要吃到不錯的川餚,似乎不必遠求,台北隨處可見。

等到川菜館趨於飽和,競爭日益白熱化,為了拉攏客源,無不使出渾身解數。「粉味」盛行,即是其犖犖大者。但見公關小姐、女經理們,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光鮮亮麗,一再周旋賓客之中,划拳喝酒,打情罵俏,不一而足。然而,愈是靠服務、裝潢及「粉味」取勝的,菜餚的品質,必大幅下降,其花色雖多,但都不中吃。

■拉攏客源,「粉味」盛行

嘴吃刀的賓客,自然食之無味,以致經營不善。等到八○年代中期,港式粵菜登台,強調高品質及高價位,使一些在股市、房市中獲利的人們趨之若鶩。大型川菜館因不再具競爭力,無不應聲而倒,人才大量流失,向下沉淪之後,終難向上提升。有些老一輩的饕客,常問我何處有可口的川菜可食?但見我雙手一攤,面帶苦笑,頻頻搖頭而已。

川菜也曾飄洋過海,在日本大放異采。閣下在觀賞「料理東西軍」這一具指標性的美食節目時,便會發現很多四川料理,一一出現於節目中。我看過的,便有回鍋肉、乾燒蝦仁、豆瓣魚、擔擔麵等。其中尤值一提者為回鍋肉。此菜好壞的關鍵,在於肉下鍋之後,須久燒(熬)才能入味,所以,回鍋肉又稱熬鍋肉。它是用豬腿肉輔以郫縣豆瓣等炒製而成,頗能考較鑊上功夫。其法為精選肥瘦相間的帶皮豬腿肉,入鍋煮至皮軟肉熟,即撈出晾涼、切片。炒鍋置旺火上,放油燒至一百二十度高溫,先下肉片略炒,再加適量精鹽炒出油,待肉片四周微卷,形呈燈盞窩狀時,以剁碎的郫縣豆瓣再炒上色,接著投入適量的甜麵醬、紅醬油、潼川豆豉及蒜苗段炒出香味即成。其色紅綠相間,其味醇厚濃醰,以微辣回甜著稱,乃佐酒下飯的神品。

■張大千的家廚

國畫大師張大千為蜀人,除善烹故鄉的里味外,其家廚皆為一時之選,其中,又以陳健民最負盛名。當陳辭廚後,即遠渡日本,在東京開設「四川飯店」,既是老闆,也是總廚。此飯店名號極響,開了多家分店。又,陳另設立「中國文化烹調學院」,自任院長。陳健民更在多年鑽研川菜的基礎上,改造回鍋肉的用料,以爽脆的高麗菜,取代蒜苗或青蒜段,食之另有風味,頗受日人歡迎。待日本人抵台時,點食回鍋肉,常要求用高麗菜為輔料,一些時髦的川菜館便群起仿效,逐漸形成台灣的主流做法。這兩種做法,我都喜歡吃,下飯全一流,但想雅上兩杯,仍以古法為優。

與回鍋肉近似而異趣者為鹽煎肉。前者以熟豬肉片為之,後者用生的肉片製作,由於在燒製時,或煎或爆,肉香更為顯著,極合我脾胃。記得十餘年前,位於台北統領百貨後的巷弄內,開了家「家鄉味餐廳」,主理的區太太即善烹鹽煎肉,饒有鑊氣,料美質精,頗中我意,常點此與其麻辣腰片、魚香豬腳、一品鍋、夾沙肉等拿手菜,就著白乾吃,那股快樂勁兒,非筆墨所能形容。

傳統的川菜在台灣中落後,約十五年前,以師承成都菜餚自命的「皇城老媽」在延吉街另起爐灶,延續川菜香火,店家的老皮嫩肉、蒼蠅頭、水煮牛肉、泡菜牛肉、酸菜魚、火鍋雞等,因口味新穎,很能引起食客共鳴,一度大張旗鼓,開了數家分店,可惜好景不常,不復當年聲勢。不過,其菜色困難度不高,又像煞家常菜,為很多小館所取法,影響至今不歇。

■七滋八味

話說回來,台灣川菜迄今仍一枝獨秀者,當為麻辣火鍋。此鍋原名毛肚大鍋,其發源地在重慶對岸的江北,起初是沿嘉陵江挑擔販賣,業者用買來的水牛內臟如肝、肚等,均切成小塊,並於擔頭置一具泥爐,爐上放著分格的大洋鐵盆,盆內翻煎滾燙且又麻又辣又燙的滷汁,一些賣勞力的朋友,便圍著擔子受用,各人認定一格,邊燙邊吃,吃若干塊,算若干錢,直到民國二十三年,重慶城內的小餐館再將之高尚化,從擔頭移到桌上,且不論在用料或湯汁上,均甚講究,縱使圍鍋而坐、自涮自食如故,但已少了鄉土氣息。畢竟,早年窮苦之人嗜此味,以其窮,若無如此之刺激,恐難抵銷一日之重勞。目下正好相反,習於夜生活的朋友,身虛陰損,胃納有限,兼且食慾不振。不用此霸味激發,豈能味蕾重開?加上久嗜此味,味覺難免麻痺,是以越吃越上癮,不知伊於胡底?一菜餚今古而大異其趣,恐怕莫以此為甚了。

川菜之所以獨絕當世,除了取材精當外,首在佐料精采。此佐料稍有不全,分寸掌握不好,便會壞其韻味;更有甚者,每道菜或小吃的佐料,其樣數或份量,每不盡相同,絕不容相混,倘若掉以輕心,肯定貽笑大方。

此外,川菜善用三椒(花椒、胡椒、辣椒)、三香(蔥、薑、蒜),它們與醋、郫縣豆瓣等所構成的七滋八味(註:事實上遠超過此),就像古典交響樂般,扣人心弦,張力十足。雖然其在台灣早已式微,但滋味卻長留在人心深處,我每在夜闌時分,驀然回想起前塵往味,必再三嗟歎,久久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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