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瓊瓊看小團圓》多少恨:張愛玲未完

【聯合報╱袁瓊瓊(作家)】
2009.03.08 03:41 am

華文文壇影響力歷久不衰的「祖師奶奶」張愛玲1995年謝世後,遺著舊作陸續出書。原本張遺囑中交代「要銷毀」的長篇小說《小團圓》,日前終於問世。「回到小說本身」,這部充滿自傳色彩、張愛玲「最後、也最神祕的小說遺作」,放在當代文壇,究竟該得到什麼樣的評價?《讀書人》邀請袁瓊瓊、黃錦樹、駱以軍三位熟悉「張派」脈絡的作家、學者,自不同觀點解讀《小團圓》。(編者)


張愛玲。
(皇冠/提供)

《小團圓》
張愛玲著 皇冠文化出版公司
多少恨:張愛玲未完


1992年三月,張愛玲寫信給好友宋淇,附上遺囑正本,寫明: 「《小團圓》小說要銷毀。」但1993年十月給《皇冠》編輯信中,卻又說:「《小團圓》一定要儘早寫完,不會再對讀者食言。」
(張愛玲手跡,皇冠/提供)對於《小團圓》,可以做兩個評論,一是寫得極糟,另一是好看得驚人。

兩種看法源於兩種角度。若是放在張愛玲的文學地位來看,這本書實在不能替她加分。但是還原成她的「自傳」,則這本書坦率得嚇人。書裡呈現的張愛玲是所有文學史料或她自己的文本裡完全不曾披露過呈現過的。

《小團圓》曾經一改再改。目前面世這本,與張愛玲1975年寄宋淇的原稿,肯定有所不同。與宋淇通信裡所謂的「對胡蘭成的憎笑」,已經清淡許多,更多的是惘然和委屈。這可能與胡1981年去世有關。胡死之後,她必然做過增刪,目前文本,尤其是書末夢境,不能說張已經原諒了胡,但充滿了煙塵之情,其實便是惘然。

〈色,戒〉是曲筆寫胡蘭成。對胡倒真是憎笑和慘然。而《小團圓》一半在講胡蘭成,她修改了一輩子。張愛玲自言不願意讓胡「得意」,這「得意」二字宋淇誤解,不是指讓胡蘭成更出風頭,而只是不願讓胡知道他在自己心中的印記多深。相對《今生今世》裡胡的普世留情,張的深情成為對她自己的污辱。〈色,戒〉1978年發表,可以說是張對於兩人感情的一個定位。至少是一個希望胡蘭成明瞭的定位。而其實與張愛玲真正的內在情愫還是有多少距離的。

張愛玲,一般看法是,她的小說是從她自身環境背景所生長出的「虛構」。看了《小團圓》才知道,她寫的,絕大部分是事實。並且幾乎是未經編造的事實。這使得親戚們對她不滿。而二十出頭的張愛玲並不在乎,借用她自己的句子,她只是「夷然活下去」。

她在書寫時的殘酷,在《小團圓》裡,針對了她自己。

《小團圓》裡的張愛玲(九莉),非常多心多疑,任何事到她面前,她都像多稜鏡一般,有無數折射。在《小團圓》裡,姑姑與母親,甚至炎櫻(比比),都另有面貌,與她前期書寫裡的討喜迥然不同。晚年張愛玲,在時間與空間的距離外回望她的親朋好友,竟是這樣無情的解讀。她幻想一堆。我其實頗懷疑她書裡對於胡蘭成與蘇青(文姬)的「苟且」,甚至姑姑(楚娣)和母親(蕊秋)的多段情史,猜想的成分居多,未必事實。

張說過這書「是個愛情故事」。然而書裡的愛很少,哪一種愛都很少,男女之愛、親情、友情,都不多。不過是充斥著厭煩、計較與漠然。全書看來,張的確是如李安所說「沒有愛的女人」。看完《小團圓》之後,感覺李安的《色,戒》驚人的準確。他竟把張的內在性意識也呈現了。


張愛玲喜好奇裝異服,有名言說:「時間即是金錢,所以女人多花時間在鏡子前面,就得多花錢在時裝店裡。」下照為張的遺物,張愛玲晚年選衣裝,仍是她一慣偏愛的「蔥綠配桃紅」,「一種參差的對照」。
(皇冠/提供)張對性是壓抑和明顯的無知。所謂的「大膽性描寫」,看上去純是「誌異」,有種自外於己身的天真。我不以為她是性潔癖,只是經歷太少,無知而已。書裡的母親「閱人多矣」,對於愛情的無情和多情,幾乎和胡蘭成如出一轍。她其實是在拿胡與母親對照。張或許明白,最適合胡的,大約就是她母親「這種」女人。然而張從小學到的是「走到母親的反面去」。母親正是張愛玲永遠不會成為的女人。

張愛玲最讓人痛惜的是她後半生沒有任何與現實相關的創作。其實她的後半生比前半生豐富;對於異文化,對於在美生活、婚姻,與及年歲漸長之後人生人性的領悟,如果她寫過什麼,真不知會是如何精彩。

胡蘭成辭世時,《小團圓》已擱置六年。這六年間,除了〈色,戒〉,張愛玲只寫了《紅樓夢魘》、〈談看書〉等讀書隨筆,幾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創作。而〈色,戒〉寫的依舊是胡蘭成。就像是《小團圓》這本書「卡」住了她。提到了胡蘭成,她便停下來思索。她的人生停留在三十歲。那一年她自認「終於」擺脫了胡蘭成。而事實上,餘生裡,她一直在整理修改和解釋與胡的這一段。似乎不搞清楚她無法走下去。而這個無解的心緒便成為張愛玲人生的一個逗點,未完,思索到死,並且讓她永遠停頓了。

【2009/03/08 聯合報】

駱以軍看小團圓》脈脈搖曳的張愛玲時間

【聯合報╱駱以軍(作家)】
2009.03.08 03:41 am

「有些事是知道得太晚了,彷彿有關的人都已經死了。九莉竟一點也不覺得什麼──知道自己不對,但是事實是毫無感覺,就像簡直沒有分別。感情用盡了就是沒有了。」

如同納博可夫《幽冥之火》,通篇譫妄幻語全在偽造繁殖對一首凝練、優美之詩的「真相翻轉」。《小團圓》其名即對一才子佳人小說三妻四妾、「大團圓」這個張愛玲底牌作為靜物鄉愁、金粉燦亮鴛蝶小說的畫片男女(她的詩)之感傷嘲誚,瑣碎降格的話語暴動。某部分言,這幾十年張迷們前仆後繼由那始終不出聲自顧老去的女作家,蛇蛻於不同切面不同人記憶破片,少得可憐的資料,像一艘炸毀於遙遠太空的漂浮零件,一次又一次組合著那個我們慢慢覺得熟悉的張愛玲。

突然之間,這本三十年前被宋淇「攔胡」的小說,像巨神在我們頭頂親手組架全景透視,塞爆了記憶說明書的張愛玲「事情應當是如何?」或是,之前總遺憾她二、三十歲那些作品,雖然發著天才光輝,卻突然在成熟期離場無有真正夠分量之長篇,「終於出現了」。

我讀此書,愈往後讀愈是痛苦。一個不熟悉的、奇異的脆弱或自虐的感傷的張愛玲(她的母親像一個偉大運動員的教練在反覆對她進行「無愛練習」)。像在交代什麼,人生的開始,便在一種永不可能「不像章回小說」的扮演之膩煩預知下,故佈疑陣精刮世故,終究還是灰灰扒扒地上當失手。

那整趟與整個畸形陰鬱的家族(阿莫多瓦的《我的母親》?),與那位「瘋人邏輯」天真爛漫的濫情男人,耗竭心力揣摩每一瞬心思城府之拿捏──微笑、笑著說、沉默,連戀人絮語當下之低頭害羞都想到章回小說之俗套、見招拆招──終於空轉成為「物自身」。

作為《紅樓夢魘》或譯注《海上花》那樣透徹此種托偽、虛寫、話中有話、無意間一語成讖(預知死亡紀事)、官商情場對話之迂迴層次的現代中文小說語言大師,熟諳那些索隱派偏執讀者(她自己就是一個)會怎樣進行閱讀,文本之斷缺、懸念與作者身世之謎的龐大傳奇工程,從「張愛玲小說」─「張胡戀祕辛」──《對照記》的家族時間軸所謂「第二次死去」之多重覆寫……每一個敘事句子必然如液態炸彈,語義洶湧、層層陰影下望,不斷轉頻換檔之延異引爆……

當我們為邵之雍的徵逐女色天花亂墜而替九莉不平時,請注意在那幅「仕女圖」中所有的男子:燕山、荀樺,上至父親、家族長輩、母親的男友們,無一不在名媛女伶有夫之婦間夢遊般無情與濫交。父不父母不母、搞三人行的姑嫂,一種不知怎麼給初剝光人皮、古老的情慾找到現代性衣裝或交歡禮儀的集體迷惘。熟諳性資本與「婚姻」這老舊關係之權力交涉的「白流蘇/曹七巧」們,便成了被萃蒸去精魂枯謝萎白的一片花屍。

我想奉勸張迷們不要過度入戲,如王禎和所說:「回到小說本身。」這是一本好小說,或這是張背了一生的斑斕織繡卻又朽壞扭曲的一架錦屏戲台,一種含情脈脈、搖曳晃顫的慢速「張愛玲時間」。僅止於此。

對一本好小說幾經波折沒燒掉拿到我們手中,做一個小讀者,我充滿感激。

【2009/03/08 聯合報】

黃錦樹看小團圓》家的崩解

【聯合報╱黃錦樹(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作家)】
2009.03.08 03:41 am

張愛玲的遺作《小團圓》之出版,是否又一樁「被背叛的遺囑」,勢必會引發贊成反對的長久爭議。即使在張愛玲生前,違反她的願重刊她不滿意的少作的事情,就一再的發生。在她成為文學史上的傳奇之後,這多少令她難堪。以她的盛名,「全集」的陰影必然會一直跟隨著,即使是肉身消亡很久以後。

《小團圓》前半本(一至三節)乍讀確實比較雜亂,太多的人物太多名字,泰半只有輪廓不及著色(香港的學校生活、家族關係),仔細看,即使換了名字還是張愛玲小說世界及她傳記裡的故人,那無比龐大的沒落貴族瓜蔓親(表大爺、〈小艾〉裡席五老爺)。相較之下,後半部單純、完整得多。但如果沒有前面的鋪墊,後半部也無法水到渠成。在家族繁雜的社交架構下,九莉與邵之雍的戀情,反而像是插曲。這是部自我反思之作,即是自剖,也深刻的感省了家族關係對女主人公人格與行為的長期影響。

整部小說看下來,可以發現姑姑和母親佔的比重非常大,一開始就登場了。這裡頭的線索遠比《對照記》、〈私語〉等多得多,也關鍵得多。甚至可以說題目「小團圓」不僅指男主人公間的處境,更是指女主人公與母親、姑姑的關係──放浪周旋於外國情人間、自私的母親對女主人公造成的長期壓力(以她為負擔,因而有立誓還錢之舉);與之監護人般相依為命的姑姑的祕密戀情……。母親、姑姑及家族堂表間奇怪的男女、女女關係,常態性亂倫,其實都遠比張胡戀駭人聽聞。相較之下,〈私語〉裡被放大的父女關係、與後母的嫌隙,(也許因為寫過了)都縮小得多。分崩離析的沒落貴族,常態亂倫,自私自利的糜爛苟活,「小團圓」豈不正是最好的反諷?嚴酷的人際關係,在至親之間,一定程度的決定了她的人格與行為方式。原該是大家閨秀的女主人公,個性顯得冷漠陰鬱。成年之後,把親屬關係切割得一乾二淨。母親臨終了企求見最後一面也不肯,因為賬已用金子結清。而小說一開始,就和金錢脫離不了干係(外籍老師贈的錢,給母親賭光了)。她一直被金錢逼得喘不過氣來。

處理那段情,以一種刻意貼近真實感受的寫法,還是相當動人的。時時可見與胡蘭成〈民國女子〉的對話,相較於後者的刻意把她刻畫成超世脫俗、人間煙火氣淡薄、敏悟的純精神存在般的真人(以對應敘事人的證道、超凡悟真),《小團圓》明顯是在去神祕化、去浪漫化,把兩造都還原成肉身存在的俗人。他們有金錢上的往來,男主人公挪用給她的那一大筆錢,倒像是向她母親贖身似的;因而〈民國女子〉中女主人公的絕別送錢,原來是還債。有真實的肉體關係,雖然似乎只是傷害而非歡愉。她對自己(尤其是長相)沒自信,涉世未深,對愛情不免有所憧憬。小說裡自辯:寫過那麼多愛情故事,沒真正經驗過似乎不好。這論證了何以不惜一切愛上顯然不該愛的人,以致一度聲名狼藉,彷彿負面認同了那不可思議的母親。結果是眾所周知的傷害,甚至性的蹂躪──子宮頸都給弄斷了──近乎不堪。張愛玲之前的文字似乎還不曾如此直白、具體的寫過性,對於《今生今世》的虛無縹緲,毋寧是一大嘲諷。它造成的,當然不止是「失落的一年」,幾乎失落了一切。只有母親給予的長期傷害差堪比擬。而這兩人都很會弄錢、使錢,「以人為資本」。

雖然拒絕了胡蘭成的神格化,但《小團圓》不是徹頭徹尾的怨毒之書。作者努力超越傳奇與傷害;而以文字重現愛還在的那過去的真實瞬間,時見暖意,有著少女的青澀。雖然那傷害已刻骨銘心,具體化為爾後在生命裡突襲的「痛苦之浴」,隱痛,而人再也無法回到過去那般單純。然而在小說最後一頁,還是呈現了一幅「只做了一次的夢」:與那人組織了個正常的家庭,生了幾個孩子,「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現世安穩」──平凡卑微而純真的夢想,愛的餘溫。

就小說而言,當然值得一讀。比所有違反她意願出土的少作更有價值。一個比較完整的張愛玲的世界,一部冷酷的成長小說。

【2009/03/08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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