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迄今,忽已九十周年,思之堪驚。當日的讀書人,為挽救中國之積弱不振,有心引進西方文化,呼聲最高的兩大理念,是德先生與賽先生。賽先生最受歡迎,求知求真的科學精神未必深入人心,但科技帶來的方便舒適,卻無人拒絕。另一方面,科技後遺症的環保危機,也賦「杞人憂天」以新的意義。

德先生表面上也普受歡迎,其實往往口是心非,陽奉陰違,仍是一位不受尊敬,甚至常遭虐待的客人。這位不速之客,若無自由相助,就有口難言,若無法治支持,就有足難行。所以他的招牌雖然到處高掛,其實店裡的貨卻當不得真。

五四90周年 冷落孔先生

而這麼多年來,孔先生卻被冷落了。西學為用,往往變成西化為體。所以「打倒孔家店」發難於先,「批孔揚秦」高潮隨後,令夫子無所容於天地,錢穆、唐君毅、牟宗三果然「乘桴浮于海」。到了今天,北京卻回過頭來,廣在海外設立孔子學院。台灣也不能免,教育部這些年來一直在「去中國化」,包括「去儒」,「去故宮」,如今杜部長雖已「去冠」,其勢仍未止。另一方式之「去」,則是國科會。科學之於人生當然非常重要,但是不能取代一切學問。獨尊科學而輕人文,將使民族之心靈「六神無主」。我一直認為「國家科學發展委員會」早應正名為「國家學術發展委員會」。馬總統關懷中華文化,一直主張「繁體字」應改稱「正體字」,令人欽佩。但是「國科會」應否考慮正名,也望他能關心。

白話含文言 文字有力量

五四另一變革,便是棄文言,行白話,乃有新文學、白話文學。如果有人認為,文言已成冥鈔,白話才是現款,就錯了。文言其實是以成語的身分傳了下來:受過教育的人,每天口頭無可避免地要說許多成語,而一篇白話文更需要一些簡潔、鏗鏘,甚至對仗的成語來滋潤、變化,或加強。無論口頭或書面,如果禁用成語,勢必鬆散而累贅,費力又耗時。何況許多成語都含有生動的比喻,例如「釜底抽薪」、「破釜沈舟」、「心血來潮」、「目光如豆」、「孤掌難鳴」、「眾志成城」。

有些場合,簡鍊的文言才有力量,所以「毋忘在莒」之後有「莊敬自強」,「莊敬自強」之後有「戒急用忍」。就連五四的愛國運動,也不免動用岳飛的壯語「還我河山」。經典之作若不保留原文,也會失去權威,破壞氣氛。論語莊孟,能用白話代替嗎?金剛經、心經,不用鳩摩羅什、玄奘的文言體而改成白話,佛教徒肯念嗎?牧師講道,不還是在用十七世紀的《欽定本》嗎?

慈母手中線 動人又白話

文言與白話並非截然可分。六百年前的《水滸傳》已經用白話寫了,至於宋人話本,就更早了。在文言與白話之間,舊小說的章回體極兼善的過渡。今日的青年未曾經歷此一邊疆,只迷於當前暢銷的翻譯小說,對中文的認識乃停留於平面,而不知有文白對照甚至文白相濟的立體感。

其實古詩之深入淺出者,多非文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不能再白了。「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生年不滿百,長懷千歲憂」;也和文言無關。如果把唐詩宋詞都算在文言的比例裡,是不合理的。老實說,今日報刊上發表的現代詩,有許多比古人深入淺出的詩詞難懂多了。

讀古典文學 涵養好作家 

至於古文本身,也大有艱深與平易之分。國文課本選文,艱深古僻的可以避免,平易動人的不妨容納,其間的取捨天地仍大。我的專業是英國文學,應該不算學究中遺老。讀了六十多年英詩,教了五十年英詩,也做了半世紀的翻譯,我的結論是:古典文學與古文,對於現代作家的修養與氣度,教益至鉅。我自己及身而驗,相信對於王鼎鈞、張曉風等,也是如此。

(本文作者為中華語文教育促進協會理事長)

【2009/05/03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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