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27 04:00 am
上個世紀初,美國舞蹈團體「替勒女孩」(Tiller Girls)風靡全球,她們的舞蹈表演,將個體所具有的獨特差異降至最低,以整齊劃一的舞步,變換出各種抽象幾何圖形。這種「非人」的集體表演,逼得當時德國的知名文化評論家克拉考爾跳出來開罵,怒斥其為沒有人性只有機械動作、沒有個體只有抽象形式的「大眾裝飾」。對克拉考爾來說,「替勒女孩」的出現,正是資本主義生產線泯滅個體差異的表徵,更是現代社會工具理性的美學反射。在他眼中,「替勒」就是「泰勒」(強調科學管理、以標準化提高生產力的「泰勒主義」)的翻版。

這一個世紀初,隨著電音舞曲MV的全球風行,從夜店舞池KTV到街頭巷尾,不定期出現一些流行舞步,像伍佰的花朵舞,像現在最夯韓國偶像團體Super Junior的Sorry舞,只要音樂一出,眾人紛紛聞樂起舞,搖擺出相同重複的身體動作,High到不行。就連被一般人視為黑牢禁地的監獄,也在「開明」典獄長與「先進」Youtube的合作無間中,讓我們見識到菲律賓千名受刑人,穿著橘色牢服,在廣場之上大跳Sorry舞。只見千人一心,隊形變換、進退有據,舉手投足、整齊劃一,讓人瞠目結舌之餘,也不禁莞爾一笑。此大膽創新的監獄管理模式,乃是以時尚電音舞步,做為身體規訓的再出發,以集體表演賣門票的方式,搜刮受刑人身體勞動的剩餘價值。

但這種監獄放風版的Sorry舞,除了噱頭搞笑之外,究竟還能提供我們什麼有關「制式舞步」的歷史文化省思?第一種可能,當然是回到昔日克拉考爾「大眾裝飾」的批判脈絡,不論是小到成長記憶中的各種大會操與「帶動唱」,或是大到北韓極權國家十萬人陣容的「阿里郎」或北京奧運開幕式的「迷人法西斯」,長久以來整齊劃一、「軍」容壯闊的「制式舞步」,都是最有效、最具景觀展示的身體規訓模式。但此既定的詮釋模式,真能有效處理當前電音舞步既解放又保守的矛盾嗎?如何能掌握才在高雄世運會大出風頭、將廟會電音化的三太子團,轉個身就在台灣街頭跳起Sorry Sorry舞嗎?還有那層出不窮的「空耳歌」、「Kuso版」,從演藝人員到政治人物大跳流行舞步的畫面呢?

電音舞步的風靡一時,不僅說明了當代流行音樂跨國界的無遠弗屆,全球在地化的成功行銷策略,更點出了當代文化如何透過音節簡單反複、朗朗上口的副歌,如何透過動作單調重複、易學易記的舞步,穿刺出屬於當下此刻的「軟調in tone」。換言之,只要嘴裡能哼出「修理」、「修理」,身體隨著節拍比劃出「制式舞步」,便是最時髦、最流行、最in的活在當下。

當然在此「軟調in tone」的全球化時間感性中,我們還是不難察覺「制式舞步」對凝聚身體感集體認同的巨大魅惑,一方面我們或許可以慶幸,「電音舞步」作為當代身體感集體認同的一種展現方式,似乎有助於適時適量卸除對更大規模、更盲目服從、更具摧毀破壞力的國家或民族主義之動員形式,另一方面我們似乎也不要過於樂觀,縱使花朵舞無傷大雅、Sorry舞可愛逗趣,但都已是一種被商品化的偶像認同,都牽動著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集體身體能量,蠢蠢欲動。

(作者為台大外文系教授)

【2009/08/2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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