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綹很美的大鬍子。儘管只是匆匆一瞥,彭智遠仍可以確定,那是一綹經過其擁有者細心梳理、呵護的,柔順又豪邁的濃鬍子。
但真正使彭智遠不禁止住腳步的,是那貓一般的瞳。
暗夜裡仍轉著飽滿的蒼藍,像是要將他旋進時光漩渦。
「噢,好久不見啊。」柔美的中低音從鬍鬚的縫隙間,毫無斷訊的直達耳裡,語尾還附贈了一聲輕笑。
彭智遠慌了,他認得這個聲音。但這個聲音應該正被鎖進闃黑的牢籠裡,不該在這種時候出現才對。
他從背後流利的抓出滿掌的木瓜,暗夜中這樣的防衛應該足夠。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抱歉了,這個時代的信任是很脆弱的。
手裡的木瓜開始滲出汁。他的確是想起了聽說被移送到綠島的楊逵。
「比起送我水果,不如先學好 CH 程式碼吧。聽說你還是沒有辦法直接用 CH 的語法和邏輯寫出新的熱帶水種植技術,這樣豈止救人很難,連自己的生計可能都會出問題吧!」男子聲音中舊有的溫柔和豪爽,此刻居然轉為嘲諷。
眼前的人是幻覺吧?就算楊逵被抓捕的那天起,他已愈來愈少聽見輻射聲的幻覺了,現在還是只能往幻覺裡躲。
「太熱了吧!」彭志遠將手伸到隨身包的側邊按下迷你電源鍵,古早用來幫電腦散熱的兩台小風扇立刻從夾層露了出來,「咿──」地以音速轉動。
原先就因怕熱得讓「好熱」、「太熱了」成為口頭禪,誰知命運捉弄人,還會被迫移居到更熱的熱區(Hot Spot)。但說來也是一個幸運的機會,讓他能以 JN 程式碼繼續做他擅長的工作。
不然在市鎮全體居民大多開始轉換到 CH 程式碼的大戰後一年,哪裡找得到這麼盡情使用 JN 程式碼的職位?要轉換也不是完全沒轍,最底限的程式邏輯無論程式碼字符、運算語法變得怎麼面目迥異,到底還是互通的;然而畢竟學習的過渡期仍是必須,就像無論運用了多麽巧妙的演算法,運算時間還是需要的,只差在要等小則0.00001 秒抑或 100 秒、大則 50 天抑或 50 年的差距。
程式運算與科技猛烈躍進的世代,六角形占地廣闊且強大的市鎮,再也瞧不起
「衛星市鎮」這種最卑微的稱呼,不過頂多也只敢自稱「行星市鎮」,表面上不說破,每個行星市鎮的霸占集團皆明瞭於心──要是有誰頭殼壞去、哪怕是起因於核心的程式運算意外出了 bug,一旦有市鎮自詡為「恆星」,三次世界大戰也弭平不了暴亂。
每個市鎮都是個大六角形──儘管範圍大得你身在其中很難看出六角形──之中又劃分為數個六角形的「區」緊密拼接,聽說是來自中地理論的最後階段。說好聽點是讓居民能精準計算為生或娛樂耗費的交通成本、利潤比率,說難聽點是握有 76% 以上市鎮股分而掌權的集團,能以此更精準地掌握整個市鎮的運作,既方便統治又更有機會提高集團的收入。
當然只要生活無虞,居民也懶得管集團想維持或提高收入。市鎮的居民用的是同一種程式語言──可能會隨時代變動久久換一次──身懷不同種類的能力卻是跟著自己一輩子,最基礎可以為生,用得出神入化可能可以成大事業、被集團網羅,用得花俏一點拿來吸引對象或玩曖昧也時有耳聞。
自從去年,緊鄰市鎮的 C 集團暗自開發了程序邏輯跟 J 集團不同、更加繁複的程式語言,並搭配突襲篡奪了這個行星城鎮的 87% 股分後,迅雷不及掩耳地掌權,將這個原屬於 C 集團的城鎮收回,J 集團只能先撤逃回原有的行星市鎮領地。C 集團隨後大量徵收、搜刮市鎮居民身上的「舊式記憶體」,除了用來進行更強大的運算,亦為了順帶把上一時代的大部分記憶和經驗從居民的身體及生活中刪除。
此時的居民大多自願、甚至迫不及待地取出身上的舊式記憶體,只因認為腦裡的一部分邏輯思維,必定仍深受五十幾年前曾用過的 CH 影響,就算只剩少數人確實曾經用過 CH。
面對無預警的程式語言及系統更新,許多居民們依然興沖沖地積極想把 CH 學回來,些許居民則還猶疑著,或者說游移的其實是在自己完全學會、能靈活使用 CH 以前,舊式記憶體畢竟還是會用到,並且儲存著他們的無數珍貴回憶啊。於是遲遲未交出的居民也有一定數量。
彭智遠從較沒那麼冷的冷區(LH),跨越較沒那麼熱的熱區(HL)移居到熱區(HH),體感熱度一次躍升了兩階之多。他向來擅長編寫出一套能因應當地土壤、水質,將熱帶水果種得嚇嚇叫的程式專案,想當然爾這套技術在 LL 區和 LH 區最吃香,這次被派到 HH 區顯然沒機會拉高收入。
至少能被接受全部用 JN,彭智遠轉念一想,不會遇到必須用 CH 的尷尬或死路就該謝天謝地了。誰能料到 C 集團居然會開出這麼一個獨有的 JN 語言職位呢。
邊走邊想著,眼睛被赫赫的陽光刺得開始發疼,強烈的光線扎著乾裂的路面。
「彭大哥!快點進來冰鎮一下吧。」眼前的紅顏美少年瞄了眼彭智遠的隨身包,伴隨著門敞開而迎面襲來的是細密如 PM2.5 般的冰晶粒子。HH 區必備室內自動溫控,對他來說簡直是至寶,這種好東西應該要除了 LL 之外的各區都有才對啊。
「過了幾個月,大哥生活有適應得好一些嗎?」葉六仁左手向身旁小幅度揮一下,原先騰在空中閃著鵝黃光的程式碼自動儲存後關閉。但由於視覺暫留,彭智遠還是在已空無一物的空氣中,看到了少年方才還正努力生出備課教案。
「啊……還是很熱……很阿爾及利亞……」彭智遠掏出胸前口袋的一朵薔薇。
葉六仁淺淺地笑了笑,跨了三個區大概真的很有異國感吧。看得出來彭智遠的傷感之情在面容減低了些濃度,那傷感有一半和自己內心時代更迭的傷痛有著高達百分之九十的吻合度。
「南法亞爾般……豐富的陽光……熱可是美好……」
不過市鎮也算是又重回以 CH 語言建構,或許不必再遭受如 JN 集團般對為生方式、創意發明等的嚴格掌控了。重獲陽光的地方,就會是值得期盼的好地方。
彭智遠雙手在胸前畫了自己設定的獨特手勢,一方光線及光暈構成的儀表板狀物出現在半空中。他們都叫它「儀表報」,製作儀表報的公司不只一家,通常會邀在某產業很突出或有特異技術的人發表相關分享,要是首發人氣夠高,之後還可能會繼續被邀請發表近來寫的新專案、經驗以及對技術發展的看法。
J 集團掌權末期,彭智遠以令人歎為觀止的熱帶果物種植技術的發表獲得高度讚賞,在 C 集團掌權後仍會收到一些邀請,不過每次都讓他陷入敲哪種語言的困擾。近來比較毫不猶豫 push 發表內容的機會,是大戰後不久新創的《新新》,雖然還是用 JN 語言敲出來的。一看到該公司呼喊著想讓這個儀表報成為幫助大家轉換語言的發表平台,彭智遠不用看向左手腕內側的光雕顯影,也知道當下心律絕對有衝破 180。
不容易啊,在這個技術或創意靈感常只能凝凍在指尖、舌尖的時期,他體會到了從未料想過的平台重要性。
「彭大哥,這個該不會是你吧哈哈哈!」另一位少年曙光掌上浮著一小塊截圖下來的儀表報,上面有張大概是興奮到模糊的照片,旁邊的註解埋怨似的寫說遭到木瓜、蓮霧、龍眼等水果的「蓋布袋」。一看就知道又是有人買下一小塊角落發發牢騷,沒辦法,再強的技術目前也還沒能迅速把阿雜的心情 delete 掉。連資源回收桶裡的備分一起的那種。
「哈哈哈,這樣你也看得出來!」
「大哥也有年少輕狂的時候啊!」
六仁笑看著彭智遠戲鬧地向曙光講起年輕時少數的惡作劇,人不輕狂枉少年嘛!接著開始教曙光怎麼用超級無敵小眾的 HAK 程式碼,讓木瓜、蓮霧和龍眼在空氣中「現形」。
只有難得說起 HAK 語言的事,彭智遠才能完全不口吃,這是六仁每個禮拜跟彭大哥暢談好幾次的觀察結果。可是聽說 HAK 語言也曾讓他在 J 集團時代嘗到了不少苦頭,在 C 集團捲土重來之後,HAK 語言、甚至是其他隱隱流淌在這個市鎮某些區的超級無敵小眾語言,是不是就能夠有那麼一些使用或發表給其他區居民知道的機會了呢?
不得不說,彭大哥平常木訥、不愛出風頭,其實還是很有自己的想法,也有這樣逗趣耍ㄎㄧㄤ的一面。真的很反差萌欸。
「我決定了,六仁。」彭智遠突然將儀表報推到他面前,是彭智遠來到 HH 區擔任主編的《中華日報》JN 版。C 集團出品的此時唯一的 JN 版。
「我要在 JN 版放上 J 集團那邊的一些優秀見解,以及其他行星市鎮的優良技術發明,讓大家除了可以慢慢習慣從 JN 語言轉換到 CH,還是可以吸收更多或許在這個市鎮想不到的演算法和突破性的技術!」
「想~不到吧!」曙光用搞怪的語氣接了一句,彭智遠一掌巴向他的頭。看起來比較像傲嬌的稱讚。
「我還要邀濁流哥、瀛濤他們。當然你們也可以 push 想寫的東西過來,欸一個都不許跑掉喔!還有曙光,轉換語言的部分就交給你發揮囉。」
「欸,你有沒有發現彭大哥,剛剛講那段話完全沒卡詞?世紀大發現啊。」
街上亂糟糟的小房子像是 overflow 出來的亂碼,一旁酒家的霓虹燈不知道又開發了什麼 random 技術,閃爍得讓人眼花花心癢癢。
LH 區還是跟大戰後長得差不多,只是又過一年,那種重回 CH 語言懷抱的欣喜感濃度下降了不少,像是酒家姑娘換了款不那麼挑逗的香水。男女共騎的腳踏車依舊在路上以磁浮技術移動,可顯然他們臉頰的凹陷程度,已撐不起心靈電波能更近距離交織的快樂。
銀色的月光敷上彭智遠那被曝曬了快一年的頭髮,從身後滋滋作響的音浪蠢蠢欲動,他從大戰開始後就再也沒聽過夜的聲音。細小卻清晰的輻射聲波「咿──」地以他為圓心,向四周攤平開來,有的撞到賣紅豆冰的小販、瘦乾的老婆婆、牽著手的一團團人群,又反射回來。他的耳蝸是盛滿一波波浪花的貝殼,但他仍無法確定聽到的 LH 區,究竟比較像是正展露著哪種神情?
那輻射聲波的節奏是憂鬱的嗎?震幅是歡呼著的嗎?
他並不那麼確定,這樣似乎互相牴觸的神情,到底會不會跑出一串 Error?
一個月後,彭智遠才知道聲波浪花底下的地形──這個市鎮及其插載的人們──才是早已形成的那些 Error。
JN 版幾個月前被以程式版本不相容為由,而被強制下架的心酸還來不及紓解,彭智遠看著大戰後跟濁流哥、赫若、《新新》關係人之一的啟賢等好友,一同聚會聊天的「天馬茶房」,竟成了整個市鎮迸發大當機的第一個網路節點,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是感慨萬千。
先前那些 C 集團謊稱意外沒偵測到而鑽進來的惡意木馬程式,或許早就是當機的徵兆之一。彭智遠想起老友冬芳曾跟他發表在同一期《新新》上的悲淒社會觀察,科技果然仍有不及人類觀察和思維的時候。
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
還聽聞在《新新》發表過網路及程式運算法規相關看法的李瑞漢,某天被一群身穿爆破裝的網路警察連同他的兄弟一起帶走,從此蒸發。
「居然連一點……網路足跡……都查不到了嗎?」
此時一朵雲驀然掩住了大半月色,似乎是從一旁靛藍山峰上的那團烏雲斷開來的,還留有棉絮撕扯狀的尾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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鱷魚狀的雲被橙黃的夕陽照得像是熊熊燃燒著,漸漸地,從茜草色、老鼠色,轉為像是被撲上一層灰泥,又粉又稠。
幹,老早就說過 C 集團那樣強制徵收舊式記憶體、無利不奪太不應該了,沒想到他們不但沒有要 update 的意思,反倒動員究極駭客、更多惡意木馬程式,把反對的聲音都壓下來?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一心想偕他們把 T 市鎮變得更好的我們?縱使歷經數次大戰、遭遇幾個蠻橫的集團占領,居民們的血淚一次次化為樹脂將這座市鎮包裹起來,使它依然是珍貴的寶庫,卻遭到 C 集團這樣無理的蹂躪。
明明今天是去《橋》以他 push 的專案名稱──「如何建構 T 市鎮新創意」── 所盛大舉行的程式交流聚會,振奮都來不及了,但每次想起這件事,楊逵還是忍不住氣怫怫,狂翻了好幾個白眼。
加上數個月前,才剛被 C 集團以策動大當機為由,故意讓他在想避風頭的路上意外困在格式化的傳送軌道裡,還直接鎖住楊逵任何可使用的無線連接,一鎖就是一百多天。
但身為擁有透過在程式專案插入幾個函式,就能迅速號召許多開發者一同進行黑客松、甚至是長久協作能力的人,怎麼可能這樣就被挫掉銳氣?只要函式設計的邏輯還在腦袋裡、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無論遇到什麼困境總會找到某個方向的出路。
沒想到聚會現場的陣仗比楊逵想像中的大,各色的光點在會場內四處躍動,彷彿好幾顆打磚塊遊戲裡的小彈珠同時不斷反彈著,有時還會有半虛半實的巨大絢彩跑馬燈忽然在你面前閃現「橋象徵新舊交替,橋象徵從陌生到友情,橋象徵一個展開的新世紀」。眾人的座位圍成了一個大圓,桌上早已備好數份閃著光暈的儀表報、據說是新上市的加速器等等,大圓中間挖空處懸浮著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能讓使用者像是看著正對著自己的大型螢幕。
楊逵環視了一下鬧哄哄的眾人,興奮又緊張地搓著手。參與者除了 T 市鎮原先的程式佼佼者,也有不少從 C 集團原本市鎮──C 市鎮移居過來的開發者。
《橋》主編的一大把鬍子就在他越過懸浮螢幕的正對面。還沒有認識本人之前,關於那把鬍子的傳言,一直讓他以為史習枚是位垂垂老矣的長者,沒想到是位皮膚白皙的青年──儘管來自 C 市鎮,聽聞其表親還是 C 集團的幹部,史習枚卻是個溫文和善的人,對協助 T 市程式開發者轉換到 CH 語言更有異常的執著與用心。楊逵突然注意到右前方正打鬧的另外兩名男子,其中一位不就是約半年前,在一場《橋》的座談會上認識的曙光嗎?記得就是那時把他介紹給史習枚,憑著優秀的雙語言轉換能力,曙光甚至獲得了「橋之橋」的稱號呢。至於他旁邊的那位,應該就是傳言中能寫出專案使人容光煥發、提升氣場的「紅顏開發者」葉六仁吧。
再恢復橘黃漸層的燈火通明時,所有人都端正地歸了位,屏氣凝神著。中央的大螢幕忽然加速旋成彷彿吸收了整片星空的漩渦,然後像是超新星誕生般爆炸開來──一面閃著金邊的巨型螢幕再度於眾人眼前展開。
大圓的圓周變成由參與者們各色各式的懸浮程式碼組成,中央螢幕每過幾分鐘,就會彈幕式亮起參與者 push 上去的程式開發見解。運算速度夠快、完整度夠高才顯示得出來。
admin史習枚:首先再公告一次T市開發者push至《橋》的三種方案。一是嘗試用CH語言寫、我們會幫忙debug;二是有些部分或全部用JN寫,我們可以找人幫忙轉換、或大家想找人先轉換好再push過來也可以;三是用CN語言寫並附上JN語言的版本,我們會根據JN版本來強化CH版本。感謝楊逵的寶貴建議──我們會提供「開發者」和「轉換者」各一份分紅。
committer楊逵:T市鎮向來靈活的創意最近銳減的原因有二,一是語言突然要轉換成CH很難充分發揮腦中的創造力,二是T市鎮的政治環境讓原T市開發者感到不安、揮灑的空間也有受到限制。
committer林曙光:T市鎮的各種自然環境及經歷過的集團統領,讓T市鎮形成了自己的特殊性,而這種特殊性,使T市鎮應當繼續發展自己特色的創意程式構想。 committer林曙光:(fork from彭智遠)順帶補充之前彭智遠的看法,他認為T市鎮在J集團時代的創意難免成為配合強硬統領下的產物。那不能算是真正的創意,真正的創意才能開發出更優秀的程式專案。
committer楊逵:對T市鎮過去的創意專案做爬蟲整理,的確可以分析出特殊性,其中之一就是語言的問題。
committer C市鎮某開發者:T市鎮專案所謂的特殊性只是受到J集團影響的錯覺,反倒應該要揚棄J集團帶來的程序邏輯影響,趕快跟上C市鎮發展的進程才對。
admin史習枚:T市鎮的確有呈現出一些跟C市鎮不同的「市鎮特殊性」,這個市鎮特殊性的不同可以發揮一下。但確實還是要擺脫J集團的影響,走回C市鎮開發的軌道比較好。
committer楊逵:無論如何,最重要的是必須先消除兩市鎮開發者之間的隔閡。接著共同再度建構起身為C市鎮開發一環的T市鎮創意專案開發。
……
看著螢幕置頂 banner 的紀錄板小格子終於填滿了色塊,楊逵揮了個手勢將面前密密麻麻的程式碼關閉。今天算是交流了不少想法,也成功做到讓兩市鎮的開發者都了解他的看法與理想。
忽然一隻手掌輕拍了下右肩,楊逵頓時從心滿意足的發呆中拔出來。「楊大哥,感謝你上次幫我引介史大哥。今天真是太精采了!」只見曙光滿臉雀躍又帶點害臊,說完微微鞠了個躬。
「小事啦,看你還獲得響亮的稱號呢,果然有兩把刷子啊哈哈。」
楊逵眼神飄向曙光身後,想起方才的過程中,自己因為看到 C 市鎮的幾名開發者,對大當機事件一副事不關己、認為反而有助於 T 市鎮專案成長的嘴臉,差點想插入號召駭客的函式,給那些人一些下馬威。
但為了 T 市鎮以及自己的理念,他暫且壓下怒火,用更有效率的程式碼寫法加強他的聲量。
「是說,我打算之後新創個『T 市鎮程式專案叢刊』,匯集 T 市鎮優秀開發者,發表跟 T 市鎮發展歷史或現實生活有關的專案。曙光有沒有興趣加入,發揮你的雙語言轉換能力啊?」
「當然!」曙光嗨得拔高了音調,伸手把旁邊的葉六仁抓過來。「六仁也很優秀欸,楊大哥要不要找他一起?」
「如果六仁樂意的話當然再好不過了!」楊逵微笑著跟葉六仁握了握手。與此同時,揚起的雙眸正好對上不遠處史習枚的目光。
等到楊逵走離了曙光兩人好幾步之外,葉六仁才沒好氣地將手臂重重搭上曙光的肩。
「欸不是,我說你為什麼搶在我之前 push 彭大哥的看法啊。明明是我比你早想到要先 fork 一份的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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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遇到史習枚這樣的人何其有幸啊,還在語言轉換期的開發者,最需要這種鼎力相助的發表平台了。
會後跟史習枚又暢談了一番,楊逵漫步在街道上,感覺身心舒暢了起來。
閒晃了十二分鐘,街角有塊不太起眼的雜訊引起了他的注意。
走近把雜訊撈起到眼前,信手敲了幾行分析的程式碼,初步看應該是本專案寫出來的筆記簿。
是誰這麼不小心把專案成果掉在路上?楊逵用 scan 的指令翻了翻筆記簿,發現似乎是屬於某個也處於語言轉換期的開發者,修改紀錄和註解都顯示了他還不是很擅長 CH 語言,但愈到專案末尾好像有減少修改次數的趨勢,真是好學不倦啊。
再仔細端詳了一番,裡面其實還分成好幾個次專案。其中一個名叫「我的小先生」,用滿滿的註解記錄了某個開發者向他那受 C 集團時代教育的小孩學習 CH 語言,可是某天,開發者與他的伴侶當著小孩的面,冷不防被闖入的鎮暴裝網路警察抓走了,毫無來由地。楊逵不禁心頭一揪,為什麼跟之前發生過的事似曾相識?但又不太一樣,是在暗指之前的事嗎?還是其實只是開發某個遊戲或劇本專案的腳本而已?
翻回專案封面,赫然發現其實有註解開發者的名字,竟跟他同名同姓。
把筆記簿放回原處,等遺失者回來撿好了。楊逵凝視著逐漸昏暗、轉涼的市鎮,呼了一大口氣後,邁開步伐續行。
筆記簿的紙頁在晚風吹拂中,彷彿被下了隱形的 scan 指令而翻飛起來。
而後正巧在封底的前一頁靜止,那頁蓋了屬於 C 集團的戳章:「閱 二.十五」。
當你想使用的功能或運算缺乏現成的函式可以現用,另一種方法是自己定義出一個函式,以及當你把參數丟進去後,會怎麼運算或產出什麼種類的結果。
回想幾年前短暫移居至 HH 區,彭智遠就是由於眼見 T 市鎮語言轉換期的開發者頓時少了許多發表或過渡性發表的儀表報,決定自己寫出一套函式運用在《中華日報》JN 版上。幸好當時毅然決然地敲出了函式,即使後來 C 集團強制 ban 掉 JN 版這個平台,至少有那麼一段時期,讓開發者在學著轉換到 CH 之前,有機會接觸到其他市鎮的發展消息、仍能暫且用 JN 版持續發表和討論程式開發的構想。
掌上懸浮著的是六仁寄來的郵件,分享數日前和曙光參加《橋》聚會的狀況。看到史習枚祭出的發表辦法,提供了比他更能實際幫助及促進開發者們語言轉換,同時促成開發者更有動力發表創意和見解的儀表報,心裡很是欣慰。
楊逵帶動的討論風氣也功不可沒,不愧是從 J 集團時代就運用自身擁有的能力,堅持著理念積極行動的開發者。
「自從彭大哥的 JN 版讓我領悟到語言轉換的重要性後,我抄寫古早時代以 CH 語言的程式專案《紅樓夢》來學習轉換,漸漸覺得啊,好像愈來愈能看見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開始慢慢有比較清楚的輪廓了!」六仁最後還以飛舞的斜體來強調近期在語言轉換進展上的成就感。
太好了,努力終究還是能看見熟成過程中色澤和質地軟硬的變化的,縱使多麽細微且緩慢。那麼仍常使用 JN、甚至實際上更擅長用 HAK 小眾語言的自己,更不能放棄繼續堅持在語言轉換的路上吧。腳下的土質鬆軟了起來,讓每個腳步都陷得更深了幾毫米。彭智遠抬頭望向前方,一名男子倚在前方橋上的圍欄,正托著下巴凝望著遠方,不曉得是沉溺於思索抑或白日夢中。看來這座橋的確就是曙光約我的地方了。
踩上會發出木頭咿呀音效的橋體,彭智遠發覺這裡的溫度、濕度似乎不太一樣,難道是因為這一小塊區域是空中傳送軌道難得一見的空白區嗎?自從市鎮的上空建起交織的空中傳送軌道後,地面的實體材質橋可說是絕跡了。
步至橋中央時,曙光轉過頭來,雀躍地打了聲招呼。
「彭大哥好久不見!這裡是史習枚大哥之前找我討論儀表報的語言轉換時,帶我來過的神奇區域。沒想到還有一個地方能看到實體的橋欸!」曙光頓了頓,又補充道:「喔聽說楊逵大哥也曾和史習枚大哥在這裡討論儀表報的合作等等。」
「喔喔?這裡的確……出乎意料。」
側向跟曙光同樣的方向,彭智遠將雙臂伏在圍欄上,嘗試在放慢的吸吐間嗅出空氣中的微妙香氣,究竟是哪種果物或花木。
「那個,其實昨天楊逵大哥、史習枚大哥,還有我的一些朋友,都突然被網路警察強制帶走了。」曙光低頭盯著橋下的水面,終於吐露出深藏的憂懼。「聽說是跟楊逵先生 push 的〈和平宣言〉專案有關……我也準備要先回 HH 區避避風頭了,所以……」
曙光焦慮地扯了幾下衣領,好似這樣就能將鯁在喉頭的複雜心緒,扯出一些洩出的空隙,好讓將胸腔撐脹得快裂開的壓力值降低一點。
霎時一顆鈕扣從領口鬆脫,彈進那少了空中軌道而能映出鮮明蒼穹的水體。
漣漪讓藍紫色的天空和幾朵花椰菜狀的雲,漾起數個同心圓向外擴散的動態皺褶。
第一圈是挺身而出擔任儀表報的主編、提供語言轉換的過渡期平台,第二圈是有像《橋》等儀表報提供發表的平台、甚至幫忙進行轉換,第三圈則是每個開發者自己仍必須賣力提高轉換的比例及效率……
大家最容易注意到的常是最外圍且最大的那圈,最終總會耗弱而歸於平坦,卻忘記正因為仍有其他圈的接續誕生、波動,才能將前面形成的圓向外推平。就算最後會回復平坦,漣漪那迷人的美總會有人看見並為它深深著迷,甚至截取下動人的某一瞬間。
「所以才約我在這裡碰面道別對吧?」彭智遠忽然轉身,緊緊地擁住了初見時還是少年的曙光。拍了拍他的背,依稀有一絲 HH 區的過熟甜香溢了出來。
半年沒來,這裡也太像有安裝自動還原軟體,長得怎麼還是跟上次曙光帶我來一模一樣啊?連空氣濕度、腳下踩的土壤鬆軟度也一樣,太誇張了吧。
彭智遠走上橋,不知不覺像上次那樣停在橋中央。雙手扶上圍欄──溫熱程度一樣?仰頭望向空中的雲朵──又是花椰菜狀的雲?
還沒從傻眼中找出任何邏輯,他驀然感受到右側撲來一股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氣息。
「嗨,又見面囉!」
「呃啊啊啊啊啊!」不是昨晚才在小巷子裡遇到嗎?彭智遠不敢相信史習枚居然這麼快再次出現在眼前。還站在我旁邊?到底想要幹嘛?
「哎呀呀!不要那麼可怕嘛。」史習枚老樣子地嘴角上揚,「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你真的想攻擊我的話,我還是來得及擋住一、兩下的。」
「……你想……太多了。」彭智遠決定用口吃遮掩自己的咬牙切齒。都已經努力把 CPU 高速運轉的產熱排除得降到最低溫了,這個已形同判若兩人的舊識,只是在嚇唬人而已吧。
「不是產熱唷,是電波的頻率和震幅有改變。」又來了,招牌的順鬍子手勢。
「我只是在想你應該沒有注意過這個。」
彭智遠緊皺眉頭,視線順著他的手勢往橋下的水面看,同時絲毫不敢放鬆因警戒而緊繃的身軀。
史習枚的映射倒影在水面上清晰地成像,對他勾勾嘴角,漾出洋洋得意的笑靨。然而真正讓彭智遠呆住的,是史習枚倒影的左側,照理來說應該要有個並肩而立的彭智遠倒影,可是,他只看見一個若隱若現的身形外框輪廓。
還不停地閃爍、迸出雜訊,彷彿跨越太多個區想傳送影像結果遇上嚴重的Lag。
幾秒後,輪廓甚至眨眼間消失。就這麼剩下天空的倒影,這裡沒有建造空中穿梭道,甚至可以清楚地觀察起雲朵的細部樣態。
「啊……」儘管感受到對方拉起他的右手臂,彭智遠仍驚訝又困惑得說不出話來,也只能瞪大眼睛,緩緩轉頭盯著那兩枚貓瞳。
恍惚間,久久沒聽見的細小輻射警報聲刺進了雙耳。兩道細密而柔滑的貓吟同時奸詐地滑了進去。彭智遠右掌瞬間一把用力拽起對方衣領,沒料到史習枚右手早已在身後悄悄敲了幾行程式碼,一道藍光撲面而來,兩秒鐘後他才發現自己被過肩摔般撞在橋面上,背脊的疼痛感接著從尾椎燒上頸項。
他看著倒過來的史習枚笑著向後彈跳了好幾步,停在橋的四分之一處對他挑眉。
彭智遠忍痛翻身,儘量以最快的速度爬起身,衝向史習枚。楊逵的臉忽然閃現在他的視線掃射波中躍動。
「為什麼?你做了……什麼?」終於他發覺,不是剛好每次都走到橋中央,而是他真的只能走到這裡,無論手腳怎麼動作,就是會卡在這裡。這到底又是什麼變種木馬程式生成的 Lag?
「我什麼都沒有做喔。」史習枚雙手一攤,「是你『少做到很多事』。沒關係楊逵也是過不了橋,不是只有你這樣。只不過楊逵兄的反應和你不一樣,他反而聽從我的建議,繼續發表他對兩種程式碼發展的看法、甚至找過我想合作發行儀表報等等。」
洋溢著燦笑的男子邊說邊走下橋的另一端,指了指水邊的他的清晰倒影。
「倒影顯像,真正能走過橋的人才能觸發。什麼都還不了解的你,卻只想著要……找我報仇?」男子接著邁開步伐走回四分之一處,倒影始終黏著他移動。
「啊,忘了說曙光之前有兩枚倒影,雖然第二枚他自己看不到。」史習枚歪了歪頭,「畢竟他那時候還是我的雙語得力助手嘛。這也是你上次來沒發現異狀的原因。」
彭智遠想起那個下午,鑲著微微金邊的水面倒影,兩枚。
難道……六仁之前說的抄寫《紅樓夢》後倒影變得更加清楚,也不單單是比喻著自我反思而已?
彭智遠迴身轉向圍欄,彎身趴伏在欄杆上俯瞰水面。
轉身的剎那,一顆不曉得是汗還是淚的水珠,落向了澈藍的天空。
漣漪向外擴散,如同災難片中的核爆場景,一圈、一圈、一圈。
但天空和雲沒有煙霧化,也沒有變成嗶剝雜訊。
而他尚看不見藍天裡的自己。
這是決審作品中難得一見的具有企圖心,並透過與歷史對話而開展繁複層次的作品。小說以接近科幻的形式鋪陳電腦程式的爭奪戰,但同時影射1940年代末台灣文壇在《橋》副刊展開的一場重要論戰,敘述戰後台灣由殖民時代的日文轉變成中文,對台灣社會和文學創作的衝擊,以及在當時政治箝制之下作家的困難處境。由於有歷史的向度,此篇作品激發表面文字和故事之外的另一層次的閱讀。但另一方面,由於背景設在高科技電腦語言鬥爭的人類社會運作環境當中,也探測以科幻形式探討人類社會重要議題的空間。在現在(以及未來)的世界裡,誰擁有電腦語言的掌控權,即可透過木馬程式及各類電腦運算掌握人類行為軌跡,進行操縱或是監控,奪得未來世界的主導權。這篇作品不僅召喚台灣歷史記憶,也展望未來,既回顧台灣在地歷史,也指向電腦主宰下的全球社會「語言」的形態與角色。有故事,有深度,有格局,令人再三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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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邱映寰,1999年生,台南鹽分地帶佳里人。台大地理系就讀中,常跨域至文學、文史、電資圈等打滾。作品散見於「拾藏:台灣文學物語」轉譯計畫、國藝會線上誌、《幼獅文藝》等。曾於台灣文學數位遊戲腳本徵選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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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感言:
算是不愧對親友給我的文學少女稱號了。近年常想break出人生的某些奇怪迴圈,感謝林榮三讓我break了其中一層,告訴我:也請放心當科幻少女。人們總既渴望break又渴望安心,希望還能繼續有機會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