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1 06:37

一早,眼睛還未睜開,陣陣噪嘶便在耳際爆響,接續昨晚入睡前的聒噪,彷彿老舊電腦開機時的風扇聲,伴隨我這一整天的行動坐臥。

 

年少時為了升學,用音樂和耳機隔絕外在的紛擾,以求清靜專注。投入職場後,原本就不擅交際閒談,在辦公室戴上耳機更像某種宣示,便成了八卦的絕緣體。殊不知,長期以往影響聽力,像一扇逐漸闔上的門,僅容許某個範圍內的分貝擠進。等到拿下耳機企圖理解別人時,耳鳴又悄悄上身,再也不肯離去。

 

平時與人的對談中,耳畔縈繞著如同電話裡輸入信用卡理財密碼時所出現的干擾音,讓我無法擷取完整訊息,必須請對方重複幾次才能明白。就診後,經過種種檢查、測試,醫生判斷是聽力受損之外,處理音訊的神經系統也出了問題,且會隨著年紀增長而越加嚴重。我不得不接受自己就像一部逐漸老舊的車子,各處螺絲開始鬆動,喀喀作響。

 

耳鳴就像個黏膩的小東西,總是不招自來,蠻橫霸占我的耳膜,甩脫不掉,只能試著和平相處。雖說「和平」相處,其實是沒得商量,它逕自作為,我忍著、讓著,無所遁逃,只能按捺無處可發洩的嗔怒。

 

讀書寫字時,播放歌曲的習慣還是沒改,如今背景音樂又交織著另一層襯底,嘈嘈切切,形成擁擠的音符。耳中所接收的音頻有如亂針刺繡一般,從各處向我扎來,時間不再是無聲流淌、暗中偷換,刺點與疼痛,分分提醒著我的存在。

 

不僅在我獨處時作祟,耳鳴也在喧囂的時候現形,充盈耳道的聲響,將我和所有熱鬧阻隔,變成只有我倆的私密關係,其他的隻字片語得在它的無形網羅中覷空鑽縫進來。所以時常篩漏關鍵字詞、一知半解別人的言語、辜負了說者原本只與我分享的悄悄話、對引爆笑點的俏皮話無法及時反應……。我通常先附和地笑,之後一問再問,把悄悄私語變成旁人皆知、笑話變冷。有時候換來一句:「沒事。不重要。」

 

漸漸被不知情者宣判為對話心不在焉、難以溝通、不懂幽默……

 

於是,耳廓在與人交談中嚴重失職,卻彷彿接收天線般,專設來攔截發自敵國或外星球的神祕密碼:長長短短、疏疏密密、點點頓頓、噠噠。噠噠……

 

幸虧我無能解讀,不致像嚴重幻聽者耐不住耳邊絮聒,被迫做出旁人無法理解的行動。

 

就連夜半寤寐之間,它也迫不及待刷存在感:唧唧、嘰哩、嘁嘁……。似乎殷勤提醒著:幾點了?口渴嗎?上廁所?

 

耳鳴讓闃寂的夜裡變得喧譁不堪,像全世界失眠者的思緒洶湧竄流,或是跨年的人潮所集結的聲浪都灌進我耳裡;又如耳蝸神經收集了整個夏天樹林的高亢蟬噪,一波波毫無間隙的輪轉。我翻來覆去,耳朵緊緊貼著枕頭也無濟於事。學生時代總巴不得自己是永遠不需要闔眼的魚,夜以繼日把古今中外人事時地物公式定理單字全印刻到腦海裡。但如今,失眠的夜,拿起最艱澀的、翻譯的、語法彆扭的理論書,一行行往下掃讀,卻催不了眠,腦海也船過水無痕。漫漫長夜,誰伴明月獨坐?我共耳鳴兩個。失眠的夜加上耳際隆隆,只會讓人更煩躁。但煩躁到極點,又阿Q地覺得有千萬人、千萬隻蟬,在不寐的夜陪伴著,似乎也沒那麼孤獨。如此輾轉反側,總不知是意識先混沌了,還是耳畔停止嘔啞嘲哳,才能沉沉睡去。直到它再次響起。

 

年輕時有意地拒聽某些聲音,全心專注自己的天地。等到覺悟這想法的褊狹,敞開心窗接收外在世界,不料另一層障蔽已生成。生活中的不適與不便、他人的反應與自己所錯失的,令我心生懊悔,種種情緒在耳中雜揉嘎吱著。

 

直到幾年後,偶然間讀了史鐵生的筆記:「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這股糾纏的情緒才釋然。

 

他說起自己剛殘疾坐上輪椅時,覺得人生天昏地暗;等到長出褥瘡只能連日躺著,才看見可以端坐的日子多麼晴朗;後來又患了「尿毒症」,常昏昏然不能思想,更加懷戀往昔時光。因而醒悟:「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加一個『更』字。」

 

當無病無痛時,我或許會無視於這番話,但那刻卻彷彿一記棒喝: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過了人生最高峰之後,眼前的每一刻都比未來美好。

 

的確,在耳鳴的刀鋸下,喁喁細語被切割得支離,但只要說話者放大音量,我仍可以完整理解;睡眠被刀鋸往返拉扯而斷裂破碎,便起身在滿耳嘈雜中讀幾頁書,看明月的朗朗清光緩緩移向西窗。樂觀等待時間一久,鋒刃作用力稍鈍,或許可以重拾較大面積的安眠。

 

我於是學會接受耳內有如一只滾熱的油鍋,恆常滋滋作響。在日常起居飲食間,眼耳鼻舌身意都隨他像滴淋著水的料理,投下鍋,冒著煙,伴隨著一長串的亂鳴。

 

嗤嗤……

文章標籤

砂山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無論如何,她還是個愛好和平的情婦,

 
 

不會做出破壞性的舉動。

計步器的存在,似乎也在持續地營造這份和平。

男人與Fe每週相處的時間,長期下來,

 

 

沒有變少,卻也沒有變多,

鐘擺在兩個端點之間擺盪的頻率形成一個動態的平衡。

「運動對身體、對心情都很有幫助,是真的喔。只要簡單的擺動, 你就可以忘掉現實裡面不開心的事情。」

「鐘擺也會忘掉自己是鐘擺嗎?」

男人沒有回答她,繼續像鐘擺一樣地在房間裡往復走動著。

做鐘擺是件不開心的事情嗎?Fe突然覺得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其實每個人都有他自己那一個掛鐘大的空間,每天我們都在裡面受到重力和慣性的牽引,而不自由地擺動著,似乎沒什麼開心或不開心 好說的。

男人有兩個掛鐘,但這替他帶來的,卻是更少的自由,與更多擺動的義務,他在Fe這邊尤其忙碌,總是得不停地奔走著。就像廣告詞說的一樣,他不是正在奔走著,就是在奔走著前去奔走。

男人的身體確實精煉過,以四十歲開外的年紀來說,他未免太過健康精實了一點,就像剛剛補綴的中古建物一樣,你會很容易忘掉這裡 面發生過的歷史事件,而傾向用一種膚淺的態度去瀏覽觀光。

男人和他的妻子,就住在同一棟公寓裡,Fe的樓下,他的工作是地方法院的公設辯護人,在大學畢業以後,就展開了漫長的職業生涯, 至於他搬到這棟公寓來,也是六七年以前的事了,而Fe則搬來不過一 年餘,認識他則是那不久之後的事。他的妻子,Fe只見過四五次,匆 忙的照面。

會去做公設辯護人,他當然是一個距離野心相當遙遠的人,從進入這職業開始,就決定了此後將在悠長的歲月中沉靜地過著。

與法律的職業不相稱的是,男人會表現他奇特的幽默感,他也能對女人的情緒做正確的理解,還能夠分辨粉餅與粉底液的不同使用場合 ,並記得所有衛生棉品牌的優劣,所以Fe絕對不會找不到理由告訴自 己,為什麼要繼續和他保持這樣的關係。

男人的妻子是醫院的營養師,也是大學的兼任講師,她發配給他一個電子計步器,用來控管他的運動量,以及其他。

嚴格計較起來,男人的妻子對他甚至可以說是縱放的,唯一的羈束就在於計步器。即使是這個,她也有一個極為慈愛的理由,就是對他 健康的維護。她計算著他的BMI指數、平均心搏、收縮壓與舒張壓, 一年還會叫他去醫院做一次全身健檢,她總是會利用關係,幫他安排最令人放心的醫師。

他每次到Fe這間房子裡來,一概都是用出門運動當作理由。妻子也不多問,只是總在他回家以後,細心地檢查他計步器上的數字。

「哪有可能每天的步數都是一樣?」

「當然是不一樣囉。每天都一樣,才會被發現有問題吧。」

男人跟她說了一個小故事:在戰後的德國,麵包要用配給發放的, 每個人每天200公克,有一個統計學家就累計每天麵包的平均重量, 用高斯分配去套,發現常模的平均數是195公克,於是向政府抗議麵包師傅偷斤減兩。

「後來這位統計學家再也沒有收到低於200公克的麵包,但他把麵 包代入常模,發現只不過是師傅把篩選過的麵包送到他家去,至於整 體上來說並沒有改善。」

「麵包師傅有被怎樣嗎?」

「應該也沒有吧,法院總不能只因為統計數字,就把一個人判刑吧 。」

但是妻子不是法庭,只要達到了她的心證程度,她就可以對他做出 判決了。吊詭的是,懲罰可能是還給他絕對的自由,但很顯然不是所有人願意交換這種自由。

「理論上,在這段時間裡,我是應該不斷地走動的。」

為了讓計步器有個合理的數字,他常常在Fe家中忙碌地走動著,從 飯廳到客廳,從臥房到廁所,腳步聲則透過地板,傳達到他與妻子的 家裡去。

男人還在Fe的房子裡,自己理清出一條走道來。她向來不是內務嚴 整的人,而男人則發揮了法曹的秩序感,在她這邊為物品們編列的新 的體系:椅子用餐後要全部推入餐桌底下,塑膠櫃能盡量疊合的就要 高高地堆疊起來,穿過的衣服絕對不能棄置在地板上等等。這一切, 都是為了要替他開整出一條可以往復疾行的走道來。

Fe覺得很諷刺的是,男人為了掩飾自己的行蹤,而必須一直做著可 能透露行蹤的事。男人的妻子在家裡,應該可以隱約地聽到天花板上 傳來的腳步聲,或許還因此覺得煩悶不堪,但她卻茫然地不知道一切 代表著什麼。

一個妻子能夠聽得出丈夫的腳步聲嗎?她不知道,她自己也沒有把 握能夠做到這樣的事,如果沒有天生的節奏感,並配合著刻意的觀察 ,或許要經過個二三十年才能夠形成這樣的能力。

而以這樣的時間尺度,來衡量男女關係,對她來說太難想像了。並 不是說她對於男女關係過度輕率,而是在她整個生命之中,就少有什 麼縱貫二三十年的經驗,不管是哪一種的,連肉體的狂喜也沒這麼悠 久的歷史。

事情昭然若揭地向她呈現著,但她仍然一無所知。她只能詳盡地解 讀著統計模型,卻不能聽得懂她丈夫的腳步聲,就在她的正頭頂上, 急切地洩露偷情者的行蹤。她可以找到男人每天步行數量的常模,可 以畫出男人體重的回歸模型,可以算出所有項目間的相關係數,卻不 能用手掂量出她的麵包,每天偷偷地少了五公克。真是個令人生氣的 無能者。Fe多希望男人的妻子能夠打破沉靜的修養,來探詢這天花板 之上的老鼠蹤跡。不然男人就得繼續地奔走下去,她看了怪不忍心, 對自己也不忍心。

甚至在做愛的時候,男人也把計步器戴在身上。全身赤裸脫光的他 ,出自於某種戲謔的惡意,像是要提醒她什麼一樣,竟用細繩把計步 器固定在脖子上面。為了達到感測元件所須要的振動,他甚至還得刻意地、不自然地向她的身體突進,那計數器就像鐘擺一樣,在她面前往復著。

男人每一次進入她身體時,數字就在她眼前向上跳一格,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累積著,但下次再過來時,他又已經把這些數字歸零了。

「103下。」有一天她突然對著他說。

男人不解地看著她。

她笑著搖搖頭。這是這幾個月來的平均數字。她也想學習男人的妻 子,開始收集他的數目字,做出一個生活的統計數字,雖然她只懂得加總起來以後單純地除開,這種小學程度的統計學方法。

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看著百貨公司門口的人數累計器,跳躍的數 字使她的臉發熱了起來,就這樣提著皮包呆滯地站在那邊,覺得自己的雙腿即將癱軟。

Fe每兩三天,就會跟男人約在那家百貨公司樓上的餐廳共進午餐。 男人工作的法院,就在百貨公司隔壁,他們總是可以大大方方地、手挽著手,在這條開闊的道路上面散步。

在這邊,他們從來不遮掩什麼。他們不必遮掩,這是個計步器所無法統治的領域,縱使路上的車聲川流不息,卻也沒有計步器的聲響那麼地讓她震耳欲聾,然而那聲響其實並不存在。這段時間卻不必用計步器來計較步數的多少,雖然還是在行走著,但心裡面卻休息了下來 。

無論如何,她還是個愛好和平的情婦,不會做出破壞性的舉動。計步器的存在,似乎也在持續地營造這份和平。男人與Fe每週相處的時間,長期下來,沒有變少,卻也沒有變多,鐘擺在兩個端點之間擺盪 的頻率形成一個動態的平衡。Fe有時也不得不覺得,計步器詭異地劃定了男人的領域,就像個野生動物園一樣,看起來沒有牢籠,但在寬 廣的草原外面,有更為深廣的壕溝,再怎麼兇猛的私情也無從翻越。

哪天這雙方姑息主義的和平會被打破呢?沒有人打算出手的戰爭, 應該就無從爆發,Fe想,如同和平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一樣,戰爭也不會。然而開戰日突然就這樣到了。

那天男人到她的房子裡來,還沒說一句話,卻把懸掛的計步器取下 來,叩一下地丟在餐桌上面。他沒有解釋什麼,只看得出他臉色很不對勁。

「你跟她起了爭執了?」她想問,但是沒有問出口,還是一樣,姿態的問題。

但她暗忖起來:不擅長爭吵的人,偶然的一點火花,就會讓他做出破裂性的事情來,這也是時有所聞的。

這一天,男人不再在自己所開拓出來(而在她的領土上)的那條道 路上奔走了。空閒下來以後,他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在這間房子裡安適地存在著,大部份時間,他讓自己沉陷在客廳的沙發裡面,偶爾會無意識地站起身來,卻在起身以後才發現並無行走的必要性,而訥訥地做了一個旋體的動作,又復歸不太習慣的靜止。

瞧這個不必再擺動的鐘擺。Fe看了忍不住覺得好笑。

這天晚上他也不回去,破例地他們做了一個晚上第二次的愛,雖然沒有了計步器,他依舊保持著那種刻意突進的動作,眼神則因為焦慮而飄忽著。她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但她耐心地忍受了下來,因為事情好像就要解決,在那之後,他將每天安穩地與她做愛,或是再也不跟她做愛了。

早上他離開,但不久以後又回到屋子裡來了。

「她在屋子裡面,卻把門反鎖了起來,我怎麼按鈴她也不開。」他 看起來相當慌張。

「要報警嗎?」Fe馬上接口,但講完才發現怎樣抑制自己的聲調, 都免不了幸災樂禍的意味。

他搖搖頭拒絕了。拒絕的原因很多,她或多或少也可以想像到一些 。然而最後他做了荒謬的決定:從這房子的陽臺,向下攀爬到自己家裡去。連在這樣的時候他都要對自己的身體抱持著過度的自信,她覺得實在是匪夷所思。也或許是他對妻子就是那麼在意,非得要如此的冒險,才能表現懊悔或者痛苦。想到這邊她不禁有氣。

但Fe還是依從了他。她替他找來這房子裡少數堪用的童軍繩,看著他在陽臺的欄杆上七手八腳地打好了死結,然後像跳水選手一樣鼓足了勇氣,往外翻出去,打算沿著牆面垂懸而下。

然而,這繩索卻似乎不太夠長,綁上的時候,又為了防止鬆脫,他 花了太多的部份在繩結的部份,他莽撞地跳了出去以後,挑高的樓層讓他無法搆及自己家裡的陽臺,他就那樣懸在那邊,牆面僅有磁磚的橫溝,要攀爬回去也欠缺施力的地方,何況那太過危險了。

於是他就在樓層中間微微搖晃著,不再像鐘擺那樣的,幅度要小得很多,幾乎可以說是顫抖。Fe看著當然應該緊張,但又不知怎地恍惚了起來,卻不是手足無措那種,反而有點事不關己的感覺。難道是我也嚇傻了嗎?她這樣想。

男人忍不住呼號了出來,那樣子竟然有點滑稽。

他的妻子也從屋子裡走出到陽臺上,往上探身,看著自己的丈夫, 隔著距離,也跟Fe視線相互交錯,她的眼神看來一樣呆滯而茫然。然 而她到底是回過神來了,急忙地返身進到屋裡,應該是打電話或是找尋救援的手段去了。

男人暫時還算安好的掛在那裡。他沒有摔下去,但那兩個掛鐘卻一次從樓上掉了下去,應該都摔破了吧。

無論如何,他不必再這樣奔走了,Fe想,等下還要把放在餐桌上的計步器交還給他,那對於他的健康終究還是比較好的。

砂山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此中亦有至樂,你讓我的快樂旋轉又旋轉,宇宙在爆炸,我眼前有 七彩的星雲飛昇又飛墜。

 
 

我感到自己小小的孔穴不斷擴大又擴大,大過自己的身體,也大過 黑暗的房間。那一片潮濕就是整個傾斜的宇宙。

雨已經開始下了。雨已經開始下了……

親愛的S,雨季已經開始了。我也開始生活在一座失去你的城市, 想要安靜的把情感與慾望的屋子關上。偶爾也會想起,那些日子我們 把世界的閘門打開,向彼此源源不絕的傾洩。窗外滴滴答答,雨水的 聲響綿密且深長。萬事萬物一片潮濕,記憶與靈魂也是。

 

 

你的身體曾是帶我走向樂園的第一張入場券。我以為憑券入場,是 誰給的都無所謂。沒想到我的身體會認人,我只習慣某些聲氣,某些 肉身的肌理。或許騙得了他人的,實則騙不了自己。那是多年前的晚 春,夜雨紛紛飄落,我們駕著租借來的汽車開往偏僻的溫泉鄉。竹木 搭建的湯屋裡,我們褪去衣物,緩緩入池浸泡青春的肉身。昏黃的燈 光灑在你我的肩臂,我們發著汗,輕聲言談一切與慾望無關。我們之 間氤氳迷離,溫泉水穩定的注入浴池。彷彿聽見,溪水的流動,天空 有烏雲湧動。

從高中乃至大學畢業,認識這麼久了,第一次同榻而眠。原來無事 的,因為我探測了你的聲息而讓事物的秩序都變異。榻榻米上我們靠 得極近,在黑暗的房間裡談起各自的伴侶。我突然感覺空虛,說給我 一個擁抱,於是就有了擁抱。你的鬍渣摩挲我的臉頰,我的耳朵貼近 你的左胸。不自覺探向你,噢你也勃起了。你不以為意的笑著:「這 麼愛玩啊。」嗯,我說我要,沒想到之後要的比預期的多更多。故事 與慾望最困難的就是開頭吧,一但有了開頭,自然而然便有脈絡與進 展。你持續的勃起,不忘告訴我青年守則十二條,其中人生以服務為 目的你做得最好。你含住我,就只是含住我了。之前也有許多人用嘴 巴溫暖的將我包圍,你與他人,並沒有兩樣。是夜的性事,在我噴薄 之後便結束。我也以為,這宛如春露的一夜,我們不過是在幫對方搔 癢。此外再無其他。

之後面對你,你這具我從未喜歡過的身體,竟隱隱動了情。我說願 意,當你慾望來襲而身邊沒有他人,我願意。我想要經歷從前所未經 歷,重新認識自己或許陌生的身體,願意打開自己給你。快感的享用 一如廚藝,需要經年累月的鍛鍊、熟習。你教我要放鬆,讓我聞嗅讓 肌肉鬆弛的藥劑。我進入過許多男男女女的身體,卻只是亂搗亂撞, 十足的任性恣意。你用手指撫觸,讓我的肌膚成為一具最大最淫蕩的 性器。聽憑我喘息呻吟,你便調整手勁。我從不願意被碰觸的擴約肌 朝著你的手指開啟,你揉弄著我最不熟悉的地方,而我信你不移。唯 有相信,才有願意的,不是嗎?你向我挺進,我感覺疼痛時就說痛, 在脊椎最末的最末,似乎靈魂也在那裡猶疑。你溫柔的讓我習慣,堅 硬且溫柔的滑入。輕輕頂住,你成為我身體小宇宙的支點,我以及全 世界的黑暗在旋轉。

我不做任何動作,竟然就有了高潮,射了一次又一次。那時我只會 說,快要死掉了。快要死掉了。你的汗水淋漓,滴落在我身上。我從 而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這關係陌生又危險,我們都得小心。渡邊 淳一在小說《失樂園》裡頭分析過男女兩性的高潮,他說男性的射精 高潮以後便急遽滑落,不若女性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讓快感飆升, 甚至可以有好長一段高原期,死去活來。男性要享受這樣的快感,除 非肛交。此中亦有至樂,你讓我的快樂旋轉又旋轉,宇宙在爆炸,我 眼前有七彩的星雲飛昇又飛墜。我感到自己小小的孔穴不斷擴大又擴 大,大過自己的身體,也大過黑暗的房間。那一片潮濕就是整個傾斜 的宇宙。

我們都曾以為,肉體就是肉體,可以與精神與感情無涉。純粹的使 用身體,再沒有人做得比我們更好。順隨興之所至,無須扛著道德或 情感的枷鎖。

當我艱難的說出那魔幻字眼,你說你不能夠,我就知道難堪、無以 為繼了。馬奎斯說:「性是當你無法得到真愛時所剩下的慰藉。」此 刻,我們之間,卻是連慰藉都不可能了。即使小心翼翼,我們仍無法 重返原來的關係。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遑論杳不可測的未來。

總是奢言那個字,我說我有好多好多的愛,可以死也可以生。而你 說,關於愛這一回事,自己已然失能。

我以為可以到此為止。

你要我別跨越,那道令彼此都痛苦的界線。而我總是說我要,要了 還要更多,宛如無邊的黑洞。這肉體就是證據,愛與不愛總是枉然。

親愛的S,我無法再去丈量,世界與你之間,我們之間的輕重緩急 。

那究竟是什麼呢?穿刺了身體,也穿刺了靈魂。聖經上說:「不要 驚動不要喚醒我所親愛,等他自己情願。」天平的兩端,我們的確失 衡了。時間與空間對我來說,俱皆模糊,沒個判準。

我漫無邊際的揣想:人如何丈量時間?春秋代序一年有四季,日昇 與日落可以從光影看見時間的偏移。而有人說,一杯咖啡的時間,有 人說彈指之際。有人說我愛你是一萬年,有人說愛在一呼一吸之間。 有人跟我說,我想你到這杯茶冷掉為止,或是我對你的愛唯剩事後一 根煙。煙消雲散,一切都成為過去。又怎麼丈量空間?孕婦在產房, 醫生只說陰道口開了幾指幾指,卻從不以更精確的公分來算計。我以 為走過這許多時間、經歷過這許多空間,最準確最獨一的度量衡就是 自己的身體了。我記得他們,握著他們下面,或大或小就在我的手中 鬆緊不一。我也試著用唇舌記憶,那多麼開闊啊,肌膚表面平方幾何 。

丈量自己的情感與思想,感官最大,也最輕微。

無法比較衡量的,唯有你了。

試圖抵銷對你的身體的渴,我走向了那些欲望著我的人。任他們做 著他們喜愛的事。為了證明你不是獨一無二,無可取代,我也向著他 人開啟。我試圖相信身體終究是千篇一律,甚至暗暗詛咒你很快要發 福老去。等到你的軀體老朽,有了腐臭氣息,我的迷戀也將終止。

我也讓其他人做著你對我做過的事,你便不再是我生命中的唯一。 我以為這會對我產生意義。下著雨的夜裡,我任憑他人的唇吻落在我 身體的任一處。很快很快,當我的身體也疲乏老去,潮濕的樂園也會 崩毀傾圮。

如果這樂園不被打開,也就沒有所謂的破壞了。

就只是身體而已啊。我們曾經這麼想,如此輕易。這不是樂園的道 德嗎?──就像你愛的啤酒廣告主題曲,Happy together!一起快樂 。快樂就好。快樂,現在進行式。我想過那麼一天,玩得不快樂了, 拍拍屁股就走。多輕省啊,彼此沒有額外負擔。

如果是雨夜,如果再有痛苦,我會撐著黑傘走向其他人。雨水在我 傘外,我將會與他人交換身體跟體溫。再沒有比這個更輕易的事了, 再沒有比這個更沉重的事了。我與他人,或許得費一番功夫,才能尋 找樂園的入口。喘息的時刻我或許也會想起你,你那時已經在遠遠的 世界之外,在我的樂園之外。偶爾我進入他人,他人偶爾也進入我, 一切輕而易舉。

親愛的S,或許你也想過,情既相逢必主淫。在我們之間,淫就是 過度,就是無法克制的失衡,能要的與能給的無法對等。不管是皮膚 濫淫或是意淫,都讓縱樂不只是縱樂。想太多的人要受苦了,那困苦 來自於無解的迷惑。

是誰說過的,人跟人之間沒有捷徑好走?

而你曾經溫柔的抵達,又輕輕抽離了。

或許我還在等,在一個叫做未來的地方,有曲徑通幽。這當下,我 窗外雨水不斷滴落,我抽起你慣常抽的菸。這一刻,連想念都充滿霉 味。在我身體有了一個缺口,煙霧繚繞又飄散,好孤寂。

文章標籤

砂山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生活中只剩下那一缸魚可以期待,與被期待。同事很老經驗地淡然 交代令她不放心,於是上網路搜尋,詳盡的文字敘述讓她有想像的藍 圖。才知道專業養魚者是將公魚和母魚分開飼養,公魚省卻了追逐母 魚的時間才能專心長得快又漂亮。

 
 

辦公室養著小小魚缸,魚是同事給的,水草也是,還附贈魚飼料。 她興沖沖趕在下班前佈置好迷你魚缸時,才發現那天是結婚紀念日。

OA的辦公桌擋住所有的窺探,別人以為她像往常低頭一逕地忙,不 知道她呆看魚的時間比看公文多,而視線在透明的魚缸中渙散失焦又 比看魚的時候多。

魚真的太小了,連小顆粒的餌料都吞不下又吐出來,她必須捏了如 指甲根的月牙形般的份量,再細細研磨餵食。隱隱的腥味一直刺激她 敏感的鼻竇,不明白那麼小的魚為何如此貪腥,她告訴自己,反正久 了,嗅覺也像其他感官一樣會麻痺的。

 

 

餵養了幾日,發現魚不吃東西時還是喳呼喳呼不停,她想起小時候 所看到的海中畫圖,魚一喳呼不都有氣泡嗎?原來都是執筆者的想像 ,否則整座海洋不就像鎮日鼎沸的藍鍋子了?她就記憶別人的錯誤想 像,認了真。真是這樣也倒好,她在家中也像魚喜歡自顧自無聲喳呼 ,如果有那麼多夢幻的五彩氣泡熱鬧填滿那個清冷的空間,也許還可 以增加點人氣,證明還有個活體在其中晃悠。

同事告訴她那是孔雀魚,很好養,長大後公孔雀有漂亮的尾巴,母 孔雀較平凡黯淡,肚子較圓。她瞄一眼自己的癟肚子,想著每天在外 游竄的另一半,回到家便收起艷張的尾鰭,她幾乎忘記也曾經為之迷 眩過。接下來同事傳授的飼養方法,只斷斷續續傳入她耳中:經常餵 食可以長得快、……清理吃剩的餌料與排泄、避免拍打驚嚇魚……, 一邊答應點頭,一邊疑惑自己的能力,對別人輕而易舉的事,對她而 言卻要掏盡所能拼搏,但,總是像受了詛咒一般,終究只落得空期待 一場,她卻還是繼續沮喪繼續賭氣一試,再試。畢竟,從獨坐面對一 桌冷涼的菜發呆,到最後爐灶生塵,至今她也還沒成功把自己養死。

魚缸小,但仔魚更小,一長條水草浮懸其中還有餘裕,魚寂寥穿梭 其中,一雙雙眼睛望向她喁喁唇語,像渴求什麼。於是,她放了可愛 的陶偶裝飾造景,小魚果然好奇繞著陶偶上下刺探,啄吻磨蹭。同事 來探她養得如何,見了陶偶連呼不可,這個封閉的小天地,東西放久 了會長青苔,就可惜了陶偶。她說這樣啊。心中掂量,是保持空蕩蕩 清冷的魚缸可惜,還是任陶偶一天一天點染墨綠老苔可惜。最後,決 定把陶偶留著,她非常清楚擁有東西又失去的況味,曾有人應允要和 她攜手慢慢變老,後來,那手抹去了所有承諾,慢慢抽離。所以,就 讓陶偶在魚的眼前一起接受時間的幻變,即使是一具不動不言語的陶 偶。相較之下,連個沉默的身影她都難得擁有。

除此之外,她的魚缸很陽春,沒有燈光照明、沒有打氣的幫浦,就 可以自給自足,而且,水草滋長得比小魚快多了,就像悶悶的情緒總 不召自來,迅速塞滿她的腦子她的屋子,而細心照料的愉悅回憶像小 魚苗,反倒孱弱隱匿在擁擠的煩悶中。所以隔一陣子總要挑剪水草, 恢復缸內應有的清爽空間,讓眼睛不費力隨著小魚泳動,而不是滿眼 慘綠。原本也要來了些清潔蝦,可以清理底層沙縫中的飼料,但不知 為何蝦子總養不活,每天二隻三隻地,相繼變紅,翻肚死亡。這魚缸 定有她看不見的髒汙,讓清潔蝦賠了性命也不堪負荷,反而豆丁大的 仔魚平安無事,看來魚又沒有她想像中的脆弱。所以,她淪為清潔婦 了。

但是,她想當的其實是這魚缸的上帝,她讓它沒有光,於是就沒有 光,她讓它潔淨就潔淨,讓它富足就富足,將來可預見的雌雄相逐, 或淪落為污濁鬧飢荒,也在她的設計中。如果這樣,她不免聯想,自 己困處在一間形同放大的不透明乾涸魚缸,看不見外面世界的流轉, 只能往來踱遍每個角落,無止境的等待、失望,是否也可以歸柢於神 ,是祂袖手不管,而不是她的問題呢?

幾個星期之後,小魚似乎認得她,一在辦公桌前落座,魚們便靠近 魚缸壁,向著她來來回回興奮地搖尾,神情像極將隨主人出門溜達的 狗,她有被需要的感覺,陌生已久的感覺,幾乎令她泫然。取出餌料 研磨,慢慢灑,讓魚搶食,動作快了,餌料便下沉,不知道魚是懶得 或不懂得下去追,只顧守候丟在水面的。餵食結束後,牠們便到底層 ,這裡啄那裡啄,最後還是留下大部分的飼料。不新鮮的食物便是廢 物,不值得一顧,小魚看來很清楚取捨。只是,她每每一陣忙碌之後 ?起頭,牠們又靠上來搖尾了。如此飢渴。同事說多餵食長得快,餵 得少便像她一樣清矍,其實同事都不知道她也是飢渴的,只是很久沒 有人餵食,她竟忘記吞嚥新鮮食物是什麼滋味,失去胃口失去味覺, 只對沉積已久霉爛腐臭的食物哀悼,自虐地撿拾吞嚥。

比起以往忐忑枯坐,或像魚一樣不知為了什麼在屋裡茫茫巡游,如 今因掛念辦公室的魚,週休的日子遂顯得平順滑溜。她花了很多時間 想像闃寂無人的辦公室,小魚偷偷褪下魚衣,翻越出水缸,暫時幻化 成人形,彷彿嚮往人間情樂的頑皮精靈學著人類假裝忙碌,吵吵嚷嚷 了二天假期。等到星期一,第一聲開啟辦公室的鑰匙喀啦響起,門被 推開之前,一鬨而散溜回水缸紛亂披回魚衣,留下魚缸邊幾滴可疑的 水珠。她知道的。因為自己也曾是在月夜下幽幽吟唱的美人魚,高歌 對未來的嚮往,如此自信決絕,以優游四海靈動的尾鰭換上雙腳,迫 不及待攀上了婚姻的石岸,之後,才愕然發現礁岩嶙峋,她像踩踏在 煉獄刀山般,走得一步履一血痕。現實又是貧瘠的沙漠,迅速吸乾她 的幻想清泉,只剩皮膚上水分蒸發後現形的鹽粒,醃漬著她。於是, 漸漸地喑啞。而聲如老鴰受苦難的她在陽光下,竟荒謬地予人晶光閃 爍的錯覺。差別在,她不像小魚,這不是一場酣樂的假期,而且無奈 的是,也變不回去魚身了。

所以,她眼中經常蓄著二池水,家裡變得濕意凝重,她像小說中的 人物在潮濕的空氣游泳般,載浮載沉地泅泳,嗆水狂咳。被自己的淚 。

生活中只剩下那一缸魚可以期待,與被期待。同事很老經驗地淡然 交代令她不放心,於是上網路搜尋,詳盡的文字敘述讓她有想像的藍 圖。才知道專業養魚者是將公魚和母魚分開飼養,公魚省卻了追逐母 魚的時間才能專心長得快又漂亮。這做法純然超出她的理解,難道母 魚反而成了公魚發展華麗孔雀尾鰭的羈絆了嗎?公魚未完成繁殖天命 之前才會努力求變求炫,之後呢?生命原慾和自我完成竟是如此扞格 牴觸。而母魚是毫無選擇的了,只有被選擇。

她帶著異樣情緒再看魚缸,小小的魚性徵就很明顯,體型較修長的 是公的,雖然公魚將來用以媚惑異性的色彩尚未出現,然而已經被上 帝分配好了角色。對此,她還知道有些種類的魚叛逆得推翻上帝的意 志,靠自己的努力來決定雄雌,只要長得夠大就有機會在一夫多妻的 父系社會稱王,或在一妻多夫母系中稱后。她突發奇想,這樣一來魚 該怎麼稱呼牠的配偶們,這是我的另一半,嗯,五分之一的另一半? 或者,妻妾面首眾多的帝后就這樣介紹:這是我n分之一的另一半, 而且是最受寵愛、體型最大的,在我死後即將翻轉性別取代我?

所有配偶挨挨擠擠的加總,等於天平另一端一隻鰭鱗絢麗顧盼自得 的砝碼。雌雄從來沒有一對一的平衡過吧!有機會翻轉性別成為帝后 的話,多半也會忘卻自己曾為n分之一的卑微,與痛。

也許她該飼養雌雄同體的海蛞蝓,小魚缸夠二隻海蛞蝓蠕行一輩子 ,就讓牠們誤以為在茫茫的大海中相遇,接近時慢慢地,離開也慢慢 地,其中只短暫拉起右手接合器,交換彼此的精卵,就像所有初相識 的戀人熱切交換前半生的坎坷,沒有後續的章節,沒有日久的變奏就 分道揚鑣,多好。每個人最終都是回到自己,孤獨且自足。

但即使雌雄同體也太依賴另一組精卵基因,她想,最最簡便的方式 是無性生殖,像海星之類的,她也將自己切割,如果竟能複製自己和 自己作伴,那就太完美了。

亮閃閃的,眼前魚身鮮潔,像縮小的彎刀,閃刺她的眼。

她彷彿明白了,囚禁她的不是魚缸,是過度的想望。她決定換回庋 藏已久的尾鰭,奮力地搧動,游向朝她招手的海洋。

砂山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第十七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
 
1 鬍子
那是一綹很美的大鬍子。儘管只是匆匆一瞥,彭智遠仍可以確定,那是一綹經過其擁有者細心梳理、呵護的,柔順又豪邁的濃鬍子。
但真正使彭智遠不禁止住腳步的,是那貓一般的瞳。
暗夜裡仍轉著飽滿的蒼藍,像是要將他旋進時光漩渦。
「噢,好久不見啊。」柔美的中低音從鬍鬚的縫隙間,毫無斷訊的直達耳裡,語尾還附贈了一聲輕笑。
彭智遠慌了,他認得這個聲音。但這個聲音應該正被鎖進闃黑的牢籠裡,不該在這種時候出現才對。
他從背後流利的抓出滿掌的木瓜,暗夜中這樣的防衛應該足夠。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抱歉了,這個時代的信任是很脆弱的。
手裡的木瓜開始滲出汁。他的確是想起了聽說被移送到綠島的楊逵。
「比起送我水果,不如先學好 CH 程式碼吧。聽說你還是沒有辦法直接用 CH 的語法和邏輯寫出新的熱帶水種植技術,這樣豈止救人很難,連自己的生計可能都會出問題吧!」男子聲音中舊有的溫柔和豪爽,此刻居然轉為嘲諷。
眼前的人是幻覺吧?就算楊逵被抓捕的那天起,他已愈來愈少聽見輻射聲的幻覺了,現在還是只能往幻覺裡躲。
這兩年來,明明不是這樣子的。怎麼可能會是這樣。
2  HH 區
「太熱了吧!」彭志遠將手伸到隨身包的側邊按下迷你電源鍵,古早用來幫電腦散熱的兩台小風扇立刻從夾層露了出來,「咿──」地以音速轉動。
原先就因怕熱得讓「好熱」、「太熱了」成為口頭禪,誰知命運捉弄人,還會被迫移居到更熱的熱區(Hot Spot)。但說來也是一個幸運的機會,讓他能以 JN 程式碼繼續做他擅長的工作。
不然在市鎮全體居民大多開始轉換到 CH 程式碼的大戰後一年,哪裡找得到這麼盡情使用 JN 程式碼的職位?要轉換也不是完全沒轍,最底限的程式邏輯無論程式碼字符、運算語法變得怎麼面目迥異,到底還是互通的;然而畢竟學習的過渡期仍是必須,就像無論運用了多麽巧妙的演算法,運算時間還是需要的,只差在要等小則0.00001 秒抑或 100 秒、大則 50 天抑或 50 年的差距。
程式運算與科技猛烈躍進的世代,六角形占地廣闊且強大的市鎮,再也瞧不起
「衛星市鎮」這種最卑微的稱呼,不過頂多也只敢自稱「行星市鎮」,表面上不說破,每個行星市鎮的霸占集團皆明瞭於心──要是有誰頭殼壞去、哪怕是起因於核心的程式運算意外出了 bug,一旦有市鎮自詡為「恆星」,三次世界大戰也弭平不了暴亂。
每個市鎮都是個大六角形──儘管範圍大得你身在其中很難看出六角形──之中又劃分為數個六角形的「區」緊密拼接,聽說是來自中地理論的最後階段。說好聽點是讓居民能精準計算為生或娛樂耗費的交通成本、利潤比率,說難聽點是握有 76% 以上市鎮股分而掌權的集團,能以此更精準地掌握整個市鎮的運作,既方便統治又更有機會提高集團的收入。
當然只要生活無虞,居民也懶得管集團想維持或提高收入。市鎮的居民用的是同一種程式語言──可能會隨時代變動久久換一次──身懷不同種類的能力卻是跟著自己一輩子,最基礎可以為生,用得出神入化可能可以成大事業、被集團網羅,用得花俏一點拿來吸引對象或玩曖昧也時有耳聞。
自從去年,緊鄰市鎮的 C 集團暗自開發了程序邏輯跟 J 集團不同、更加繁複的程式語言,並搭配突襲篡奪了這個行星城鎮的 87% 股分後,迅雷不及掩耳地掌權,將這個原屬於 C 集團的城鎮收回,J 集團只能先撤逃回原有的行星市鎮領地。C 集團隨後大量徵收、搜刮市鎮居民身上的「舊式記憶體」,除了用來進行更強大的運算,亦為了順帶把上一時代的大部分記憶和經驗從居民的身體及生活中刪除。
此時的居民大多自願、甚至迫不及待地取出身上的舊式記憶體,只因認為腦裡的一部分邏輯思維,必定仍深受五十幾年前曾用過的 CH 影響,就算只剩少數人確實曾經用過 CH。
面對無預警的程式語言及系統更新,許多居民們依然興沖沖地積極想把 CH 學回來,些許居民則還猶疑著,或者說游移的其實是在自己完全學會、能靈活使用 CH 以前,舊式記憶體畢竟還是會用到,並且儲存著他們的無數珍貴回憶啊。於是遲遲未交出的居民也有一定數量。
難道過去的那些記憶,就這麼不算數了嗎?
彭智遠從較沒那麼冷的冷區(LH),跨越較沒那麼熱的熱區(HL)移居到熱區(HH),體感熱度一次躍升了兩階之多。他向來擅長編寫出一套能因應當地土壤、水質,將熱帶水果種得嚇嚇叫的程式專案,想當然爾這套技術在 LL 區和 LH 區最吃香,這次被派到 HH 區顯然沒機會拉高收入。
至少能被接受全部用 JN,彭智遠轉念一想,不會遇到必須用 CH 的尷尬或死路就該謝天謝地了。誰能料到 C 集團居然會開出這麼一個獨有的 JN 語言職位呢。
邊走邊想著,眼睛被赫赫的陽光刺得開始發疼,強烈的光線扎著乾裂的路面。
「彭大哥!快點進來冰鎮一下吧。」眼前的紅顏美少年瞄了眼彭智遠的隨身包,伴隨著門敞開而迎面襲來的是細密如 PM2.5 般的冰晶粒子。HH 區必備室內自動溫控,對他來說簡直是至寶,這種好東西應該要除了 LL 之外的各區都有才對啊。
「過了幾個月,大哥生活有適應得好一些嗎?」葉六仁左手向身旁小幅度揮一下,原先騰在空中閃著鵝黃光的程式碼自動儲存後關閉。但由於視覺暫留,彭智遠還是在已空無一物的空氣中,看到了少年方才還正努力生出備課教案。
「啊……還是很熱……很阿爾及利亞……」彭智遠掏出胸前口袋的一朵薔薇。
葉六仁淺淺地笑了笑,跨了三個區大概真的很有異國感吧。看得出來彭智遠的傷感之情在面容減低了些濃度,那傷感有一半和自己內心時代更迭的傷痛有著高達百分之九十的吻合度。
「南法亞爾般……豐富的陽光……熱可是美好……」
不過市鎮也算是又重回以 CH 語言建構,或許不必再遭受如 JN 集團般對為生方式、創意發明等的嚴格掌控了。重獲陽光的地方,就會是值得期盼的好地方。
彭智遠雙手在胸前畫了自己設定的獨特手勢,一方光線及光暈構成的儀表板狀物出現在半空中。他們都叫它「儀表報」,製作儀表報的公司不只一家,通常會邀在某產業很突出或有特異技術的人發表相關分享,要是首發人氣夠高,之後還可能會繼續被邀請發表近來寫的新專案、經驗以及對技術發展的看法。
J 集團掌權末期,彭智遠以令人歎為觀止的熱帶果物種植技術的發表獲得高度讚賞,在 C 集團掌權後仍會收到一些邀請,不過每次都讓他陷入敲哪種語言的困擾。近來比較毫不猶豫 push 發表內容的機會,是大戰後不久新創的《新新》,雖然還是用 JN 語言敲出來的。一看到該公司呼喊著想讓這個儀表報成為幫助大家轉換語言的發表平台,彭智遠不用看向左手腕內側的光雕顯影,也知道當下心律絕對有衝破 180。
不容易啊,在這個技術或創意靈感常只能凝凍在指尖、舌尖的時期,他體會到了從未料想過的平台重要性。
「彭大哥,這個該不會是你吧哈哈哈!」另一位少年曙光掌上浮著一小塊截圖下來的儀表報,上面有張大概是興奮到模糊的照片,旁邊的註解埋怨似的寫說遭到木瓜、蓮霧、龍眼等水果的「蓋布袋」。一看就知道又是有人買下一小塊角落發發牢騷,沒辦法,再強的技術目前也還沒能迅速把阿雜的心情 delete 掉。連資源回收桶裡的備分一起的那種。
「哈哈哈,這樣你也看得出來!」
「大哥也有年少輕狂的時候啊!」
六仁笑看著彭智遠戲鬧地向曙光講起年輕時少數的惡作劇,人不輕狂枉少年嘛!接著開始教曙光怎麼用超級無敵小眾的 HAK 程式碼,讓木瓜、蓮霧和龍眼在空氣中「現形」。
只有難得說起 HAK 語言的事,彭智遠才能完全不口吃,這是六仁每個禮拜跟彭大哥暢談好幾次的觀察結果。可是聽說 HAK 語言也曾讓他在 J 集團時代嘗到了不少苦頭,在 C 集團捲土重來之後,HAK 語言、甚至是其他隱隱流淌在這個市鎮某些區的超級無敵小眾語言,是不是就能夠有那麼一些使用或發表給其他區居民知道的機會了呢?
不得不說,彭大哥平常木訥、不愛出風頭,其實還是很有自己的想法,也有這樣逗趣耍ㄎㄧㄤ的一面。真的很反差萌欸。
「我決定了,六仁。」彭智遠突然將儀表報推到他面前,是彭智遠來到 HH 區擔任主編的《中華日報》JN 版。C 集團出品的此時唯一的 JN 版。
「我要在 JN 版放上 J 集團那邊的一些優秀見解,以及其他行星市鎮的優良技術發明,讓大家除了可以慢慢習慣從 JN 語言轉換到 CH,還是可以吸收更多或許在這個市鎮想不到的演算法和突破性的技術!」
「想~不到吧!」曙光用搞怪的語氣接了一句,彭智遠一掌巴向他的頭。看起來比較像傲嬌的稱讚。
「我還要邀濁流哥、瀛濤他們。當然你們也可以 push 想寫的東西過來,欸一個都不許跑掉喔!還有曙光,轉換語言的部分就交給你發揮囉。」
比窗外陽光更閃耀的笑容,在三人的臉上交互折射著。
「欸,你有沒有發現彭大哥,剛剛講那段話完全沒卡詞?世紀大發現啊。」
3 大當機與聚會
街上亂糟糟的小房子像是 overflow 出來的亂碼,一旁酒家的霓虹燈不知道又開發了什麼 random 技術,閃爍得讓人眼花花心癢癢。
LH 區還是跟大戰後長得差不多,只是又過一年,那種重回 CH 語言懷抱的欣喜感濃度下降了不少,像是酒家姑娘換了款不那麼挑逗的香水。男女共騎的腳踏車依舊在路上以磁浮技術移動,可顯然他們臉頰的凹陷程度,已撐不起心靈電波能更近距離交織的快樂。
銀色的月光敷上彭智遠那被曝曬了快一年的頭髮,從身後滋滋作響的音浪蠢蠢欲動,他從大戰開始後就再也沒聽過夜的聲音。細小卻清晰的輻射聲波「咿──」地以他為圓心,向四周攤平開來,有的撞到賣紅豆冰的小販、瘦乾的老婆婆、牽著手的一團團人群,又反射回來。他的耳蝸是盛滿一波波浪花的貝殼,但他仍無法確定聽到的 LH 區,究竟比較像是正展露著哪種神情?
那輻射聲波的節奏是憂鬱的嗎?震幅是歡呼著的嗎?
他並不那麼確定,這樣似乎互相牴觸的神情,到底會不會跑出一串 Error?
一個月後,彭智遠才知道聲波浪花底下的地形──這個市鎮及其插載的人們──才是早已形成的那些 Error。
JN 版幾個月前被以程式版本不相容為由,而被強制下架的心酸還來不及紓解,彭智遠看著大戰後跟濁流哥、赫若、《新新》關係人之一的啟賢等好友,一同聚會聊天的「天馬茶房」,竟成了整個市鎮迸發大當機的第一個網路節點,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是感慨萬千。
先前那些 C 集團謊稱意外沒偵測到而鑽進來的惡意木馬程式,或許早就是當機的徵兆之一。彭智遠想起老友冬芳曾跟他發表在同一期《新新》上的悲淒社會觀察,科技果然仍有不及人類觀察和思維的時候。
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
還聽聞在《新新》發表過網路及程式運算法規相關看法的李瑞漢,某天被一群身穿爆破裝的網路警察連同他的兄弟一起帶走,從此蒸發。
「居然連一點……網路足跡……都查不到了嗎?」
此時一朵雲驀然掩住了大半月色,似乎是從一旁靛藍山峰上的那團烏雲斷開來的,還留有棉絮撕扯狀的尾翼。
鱷魚狀的雲被橙黃的夕陽照得像是熊熊燃燒著,漸漸地,從茜草色、老鼠色,轉為像是被撲上一層灰泥,又粉又稠。
幹,老早就說過 C 集團那樣強制徵收舊式記憶體、無利不奪太不應該了,沒想到他們不但沒有要 update 的意思,反倒動員究極駭客、更多惡意木馬程式,把反對的聲音都壓下來?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一心想偕他們把 T 市鎮變得更好的我們?縱使歷經數次大戰、遭遇幾個蠻橫的集團占領,居民們的血淚一次次化為樹脂將這座市鎮包裹起來,使它依然是珍貴的寶庫,卻遭到 C 集團這樣無理的蹂躪。
明明今天是去《橋》以他 push 的專案名稱──「如何建構 T 市鎮新創意」── 所盛大舉行的程式交流聚會,振奮都來不及了,但每次想起這件事,楊逵還是忍不住氣怫怫,狂翻了好幾個白眼。
加上數個月前,才剛被 C 集團以策動大當機為由,故意讓他在想避風頭的路上意外困在格式化的傳送軌道裡,還直接鎖住楊逵任何可使用的無線連接,一鎖就是一百多天。
但身為擁有透過在程式專案插入幾個函式,就能迅速號召許多開發者一同進行黑客松、甚至是長久協作能力的人,怎麼可能這樣就被挫掉銳氣?只要函式設計的邏輯還在腦袋裡、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無論遇到什麼困境總會找到某個方向的出路。
沒想到聚會現場的陣仗比楊逵想像中的大,各色的光點在會場內四處躍動,彷彿好幾顆打磚塊遊戲裡的小彈珠同時不斷反彈著,有時還會有半虛半實的巨大絢彩跑馬燈忽然在你面前閃現「橋象徵新舊交替,橋象徵從陌生到友情,橋象徵一個展開的新世紀」。眾人的座位圍成了一個大圓,桌上早已備好數份閃著光暈的儀表報、據說是新上市的加速器等等,大圓中間挖空處懸浮著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能讓使用者像是看著正對著自己的大型螢幕。
楊逵環視了一下鬧哄哄的眾人,興奮又緊張地搓著手。參與者除了 T 市鎮原先的程式佼佼者,也有不少從 C 集團原本市鎮──C 市鎮移居過來的開發者。
《橋》主編的一大把鬍子就在他越過懸浮螢幕的正對面。還沒有認識本人之前,關於那把鬍子的傳言,一直讓他以為史習枚是位垂垂老矣的長者,沒想到是位皮膚白皙的青年──儘管來自 C 市鎮,聽聞其表親還是 C 集團的幹部,史習枚卻是個溫文和善的人,對協助 T 市程式開發者轉換到 CH 語言更有異常的執著與用心。楊逵突然注意到右前方正打鬧的另外兩名男子,其中一位不就是約半年前,在一場《橋》的座談會上認識的曙光嗎?記得就是那時把他介紹給史習枚,憑著優秀的雙語言轉換能力,曙光甚至獲得了「橋之橋」的稱號呢。至於他旁邊的那位,應該就是傳言中能寫出專案使人容光煥發、提升氣場的「紅顏開發者」葉六仁吧。
剎那會場一黑,眾聲喧騰仿若被扯斷了電源線般消逝。
再恢復橘黃漸層的燈火通明時,所有人都端正地歸了位,屏氣凝神著。中央的大螢幕忽然加速旋成彷彿吸收了整片星空的漩渦,然後像是超新星誕生般爆炸開來──一面閃著金邊的巨型螢幕再度於眾人眼前展開。
緊湊的意見 commit 大亂鬥啟動。
大圓的圓周變成由參與者們各色各式的懸浮程式碼組成,中央螢幕每過幾分鐘,就會彈幕式亮起參與者 push 上去的程式開發見解。運算速度夠快、完整度夠高才顯示得出來。
admin史習枚:首先再公告一次T市開發者push至《橋》的三種方案。一是嘗試用CH語言寫、我們會幫忙debug;二是有些部分或全部用JN寫,我們可以找人幫忙轉換、或大家想找人先轉換好再push過來也可以;三是用CN語言寫並附上JN語言的版本,我們會根據JN版本來強化CH版本。感謝楊逵的寶貴建議──我們會提供「開發者」和「轉換者」各一份分紅。
committer楊逵:T市鎮向來靈活的創意最近銳減的原因有二,一是語言突然要轉換成CH很難充分發揮腦中的創造力,二是T市鎮的政治環境讓原T市開發者感到不安、揮灑的空間也有受到限制。
committer林曙光:T市鎮的各種自然環境及經歷過的集團統領,讓T市鎮形成了自己的特殊性,而這種特殊性,使T市鎮應當繼續發展自己特色的創意程式構想。 committer林曙光:(fork from彭智遠)順帶補充之前彭智遠的看法,他認為T市鎮在J集團時代的創意難免成為配合強硬統領下的產物。那不能算是真正的創意,真正的創意才能開發出更優秀的程式專案。
committer楊逵:對T市鎮過去的創意專案做爬蟲整理,的確可以分析出特殊性,其中之一就是語言的問題。
committer C市鎮某開發者:T市鎮專案所謂的特殊性只是受到J集團影響的錯覺,反倒應該要揚棄J集團帶來的程序邏輯影響,趕快跟上C市鎮發展的進程才對。
admin史習枚:T市鎮的確有呈現出一些跟C市鎮不同的「市鎮特殊性」,這個市鎮特殊性的不同可以發揮一下。但確實還是要擺脫J集團的影響,走回C市鎮開發的軌道比較好。
committer楊逵:無論如何,最重要的是必須先消除兩市鎮開發者之間的隔閡。接著共同再度建構起身為C市鎮開發一環的T市鎮創意專案開發。
……
看著螢幕置頂 banner 的紀錄板小格子終於填滿了色塊,楊逵揮了個手勢將面前密密麻麻的程式碼關閉。今天算是交流了不少想法,也成功做到讓兩市鎮的開發者都了解他的看法與理想。
忽然一隻手掌輕拍了下右肩,楊逵頓時從心滿意足的發呆中拔出來。「楊大哥,感謝你上次幫我引介史大哥。今天真是太精采了!」只見曙光滿臉雀躍又帶點害臊,說完微微鞠了個躬。
「小事啦,看你還獲得響亮的稱號呢,果然有兩把刷子啊哈哈。」
楊逵眼神飄向曙光身後,想起方才的過程中,自己因為看到 C 市鎮的幾名開發者,對大當機事件一副事不關己、認為反而有助於 T 市鎮專案成長的嘴臉,差點想插入號召駭客的函式,給那些人一些下馬威。
但為了 T 市鎮以及自己的理念,他暫且壓下怒火,用更有效率的程式碼寫法加強他的聲量。
「是說,我打算之後新創個『T 市鎮程式專案叢刊』,匯集 T 市鎮優秀開發者,發表跟 T 市鎮發展歷史或現實生活有關的專案。曙光有沒有興趣加入,發揮你的雙語言轉換能力啊?」
「當然!」曙光嗨得拔高了音調,伸手把旁邊的葉六仁抓過來。「六仁也很優秀欸,楊大哥要不要找他一起?」
「如果六仁樂意的話當然再好不過了!」楊逵微笑著跟葉六仁握了握手。與此同時,揚起的雙眸正好對上不遠處史習枚的目光。
等到楊逵走離了曙光兩人好幾步之外,葉六仁才沒好氣地將手臂重重搭上曙光的肩。
「欸不是,我說你為什麼搶在我之前 push 彭大哥的看法啊。明明是我比你早想到要先 fork 一份的耶。」
能遇到史習枚這樣的人何其有幸啊,還在語言轉換期的開發者,最需要這種鼎力相助的發表平台了。
會後跟史習枚又暢談了一番,楊逵漫步在街道上,感覺身心舒暢了起來。
閒晃了十二分鐘,街角有塊不太起眼的雜訊引起了他的注意。
走近把雜訊撈起到眼前,信手敲了幾行分析的程式碼,初步看應該是本專案寫出來的筆記簿。
是誰這麼不小心把專案成果掉在路上?楊逵用 scan 的指令翻了翻筆記簿,發現似乎是屬於某個也處於語言轉換期的開發者,修改紀錄和註解都顯示了他還不是很擅長 CH 語言,但愈到專案末尾好像有減少修改次數的趨勢,真是好學不倦啊。
再仔細端詳了一番,裡面其實還分成好幾個次專案。其中一個名叫「我的小先生」,用滿滿的註解記錄了某個開發者向他那受 C 集團時代教育的小孩學習 CH 語言,可是某天,開發者與他的伴侶當著小孩的面,冷不防被闖入的鎮暴裝網路警察抓走了,毫無來由地。楊逵不禁心頭一揪,為什麼跟之前發生過的事似曾相識?但又不太一樣,是在暗指之前的事嗎?還是其實只是開發某個遊戲或劇本專案的腳本而已?
但願那樣慘痛的事不要再發生一次。
翻回專案封面,赫然發現其實有註解開發者的名字,竟跟他同名同姓。
把筆記簿放回原處,等遺失者回來撿好了。楊逵凝視著逐漸昏暗、轉涼的市鎮,呼了一大口氣後,邁開步伐續行。
筆記簿的紙頁在晚風吹拂中,彷彿被下了隱形的 scan 指令而翻飛起來。
而後正巧在封底的前一頁靜止,那頁蓋了屬於 C 集團的戳章:「閱 二.十五」。
4 漣漪
當你想使用的功能或運算缺乏現成的函式可以現用,另一種方法是自己定義出一個函式,以及當你把參數丟進去後,會怎麼運算或產出什麼種類的結果。
回想幾年前短暫移居至 HH 區,彭智遠就是由於眼見 T 市鎮語言轉換期的開發者頓時少了許多發表或過渡性發表的儀表報,決定自己寫出一套函式運用在《中華日報》JN 版上。幸好當時毅然決然地敲出了函式,即使後來 C 集團強制 ban 掉 JN 版這個平台,至少有那麼一段時期,讓開發者在學著轉換到 CH 之前,有機會接觸到其他市鎮的發展消息、仍能暫且用 JN 版持續發表和討論程式開發的構想。
掌上懸浮著的是六仁寄來的郵件,分享數日前和曙光參加《橋》聚會的狀況。看到史習枚祭出的發表辦法,提供了比他更能實際幫助及促進開發者們語言轉換,同時促成開發者更有動力發表創意和見解的儀表報,心裡很是欣慰。
楊逵帶動的討論風氣也功不可沒,不愧是從 J 集團時代就運用自身擁有的能力,堅持著理念積極行動的開發者。
「自從彭大哥的 JN 版讓我領悟到語言轉換的重要性後,我抄寫古早時代以 CH 語言的程式專案《紅樓夢》來學習轉換,漸漸覺得啊,好像愈來愈能看見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開始慢慢有比較清楚的輪廓了!」六仁最後還以飛舞的斜體來強調近期在語言轉換進展上的成就感。
太好了,努力終究還是能看見熟成過程中色澤和質地軟硬的變化的,縱使多麽細微且緩慢。那麼仍常使用 JN、甚至實際上更擅長用 HAK 小眾語言的自己,更不能放棄繼續堅持在語言轉換的路上吧。腳下的土質鬆軟了起來,讓每個腳步都陷得更深了幾毫米。彭智遠抬頭望向前方,一名男子倚在前方橋上的圍欄,正托著下巴凝望著遠方,不曉得是沉溺於思索抑或白日夢中。看來這座橋的確就是曙光約我的地方了。
踩上會發出木頭咿呀音效的橋體,彭智遠發覺這裡的溫度、濕度似乎不太一樣,難道是因為這一小塊區域是空中傳送軌道難得一見的空白區嗎?自從市鎮的上空建起交織的空中傳送軌道後,地面的實體材質橋可說是絕跡了。
步至橋中央時,曙光轉過頭來,雀躍地打了聲招呼。
「彭大哥好久不見!這裡是史習枚大哥之前找我討論儀表報的語言轉換時,帶我來過的神奇區域。沒想到還有一個地方能看到實體的橋欸!」曙光頓了頓,又補充道:「喔聽說楊逵大哥也曾和史習枚大哥在這裡討論儀表報的合作等等。」
「喔喔?這裡的確……出乎意料。」
側向跟曙光同樣的方向,彭智遠將雙臂伏在圍欄上,嘗試在放慢的吸吐間嗅出空氣中的微妙香氣,究竟是哪種果物或花木。
「那個,其實昨天楊逵大哥、史習枚大哥,還有我的一些朋友,都突然被網路警察強制帶走了。」曙光低頭盯著橋下的水面,終於吐露出深藏的憂懼。「聽說是跟楊逵先生 push 的〈和平宣言〉專案有關……我也準備要先回 HH 區避避風頭了,所以……」
曙光焦慮地扯了幾下衣領,好似這樣就能將鯁在喉頭的複雜心緒,扯出一些洩出的空隙,好讓將胸腔撐脹得快裂開的壓力值降低一點。
霎時一顆鈕扣從領口鬆脫,彈進那少了空中軌道而能映出鮮明蒼穹的水體。
漣漪讓藍紫色的天空和幾朵花椰菜狀的雲,漾起數個同心圓向外擴散的動態皺褶。
第一圈是挺身而出擔任儀表報的主編、提供語言轉換的過渡期平台,第二圈是有像《橋》等儀表報提供發表的平台、甚至幫忙進行轉換,第三圈則是每個開發者自己仍必須賣力提高轉換的比例及效率……
大家最容易注意到的常是最外圍且最大的那圈,最終總會耗弱而歸於平坦,卻忘記正因為仍有其他圈的接續誕生、波動,才能將前面形成的圓向外推平。就算最後會回復平坦,漣漪那迷人的美總會有人看見並為它深深著迷,甚至截取下動人的某一瞬間。
「所以才約我在這裡碰面道別對吧?」彭智遠忽然轉身,緊緊地擁住了初見時還是少年的曙光。拍了拍他的背,依稀有一絲 HH 區的過熟甜香溢了出來。
5 倒影
半年沒來,這裡也太像有安裝自動還原軟體,長得怎麼還是跟上次曙光帶我來一模一樣啊?連空氣濕度、腳下踩的土壤鬆軟度也一樣,太誇張了吧。
彭智遠走上橋,不知不覺像上次那樣停在橋中央。雙手扶上圍欄──溫熱程度一樣?仰頭望向空中的雲朵──又是花椰菜狀的雲?
還沒從傻眼中找出任何邏輯,他驀然感受到右側撲來一股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氣息。
「嗨,又見面囉!」
「呃啊啊啊啊啊!」不是昨晚才在小巷子裡遇到嗎?彭智遠不敢相信史習枚居然這麼快再次出現在眼前。還站在我旁邊?到底想要幹嘛?
「哎呀呀!不要那麼可怕嘛。」史習枚老樣子地嘴角上揚,「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你真的想攻擊我的話,我還是來得及擋住一、兩下的。」
「……你想……太多了。」彭智遠決定用口吃遮掩自己的咬牙切齒。都已經努力把 CPU 高速運轉的產熱排除得降到最低溫了,這個已形同判若兩人的舊識,只是在嚇唬人而已吧。
「不是產熱唷,是電波的頻率和震幅有改變。」又來了,招牌的順鬍子手勢。
「我只是在想你應該沒有注意過這個。」
彭智遠緊皺眉頭,視線順著他的手勢往橋下的水面看,同時絲毫不敢放鬆因警戒而緊繃的身軀。
史習枚的映射倒影在水面上清晰地成像,對他勾勾嘴角,漾出洋洋得意的笑靨。然而真正讓彭智遠呆住的,是史習枚倒影的左側,照理來說應該要有個並肩而立的彭智遠倒影,可是,他只看見一個若隱若現的身形外框輪廓。
還不停地閃爍、迸出雜訊,彷彿跨越太多個區想傳送影像結果遇上嚴重的Lag。
幾秒後,輪廓甚至眨眼間消失。就這麼剩下天空的倒影,這裡沒有建造空中穿梭道,甚至可以清楚地觀察起雲朵的細部樣態。
「啊……」儘管感受到對方拉起他的右手臂,彭智遠仍驚訝又困惑得說不出話來,也只能瞪大眼睛,緩緩轉頭盯著那兩枚貓瞳。
恍惚間,久久沒聽見的細小輻射警報聲刺進了雙耳。兩道細密而柔滑的貓吟同時奸詐地滑了進去。彭智遠右掌瞬間一把用力拽起對方衣領,沒料到史習枚右手早已在身後悄悄敲了幾行程式碼,一道藍光撲面而來,兩秒鐘後他才發現自己被過肩摔般撞在橋面上,背脊的疼痛感接著從尾椎燒上頸項。
他看著倒過來的史習枚笑著向後彈跳了好幾步,停在橋的四分之一處對他挑眉。
彭智遠忍痛翻身,儘量以最快的速度爬起身,衝向史習枚。楊逵的臉忽然閃現在他的視線掃射波中躍動。
「為什麼?你做了……什麼?」終於他發覺,不是剛好每次都走到橋中央,而是他真的只能走到這裡,無論手腳怎麼動作,就是會卡在這裡。這到底又是什麼變種木馬程式生成的 Lag?
「我什麼都沒有做喔。」史習枚雙手一攤,「是你『少做到很多事』。沒關係楊逵也是過不了橋,不是只有你這樣。只不過楊逵兄的反應和你不一樣,他反而聽從我的建議,繼續發表他對兩種程式碼發展的看法、甚至找過我想合作發行儀表報等等。」
洋溢著燦笑的男子邊說邊走下橋的另一端,指了指水邊的他的清晰倒影。
「倒影顯像,真正能走過橋的人才能觸發。什麼都還不了解的你,卻只想著要……找我報仇?」男子接著邁開步伐走回四分之一處,倒影始終黏著他移動。
「啊,忘了說曙光之前有兩枚倒影,雖然第二枚他自己看不到。」史習枚歪了歪頭,「畢竟他那時候還是我的雙語得力助手嘛。這也是你上次來沒發現異狀的原因。」
彭智遠想起那個下午,鑲著微微金邊的水面倒影,兩枚。
難道……六仁之前說的抄寫《紅樓夢》後倒影變得更加清楚,也不單單是比喻著自我反思而已?
彭智遠迴身轉向圍欄,彎身趴伏在欄杆上俯瞰水面。
轉身的剎那,一顆不曉得是汗還是淚的水珠,落向了澈藍的天空。
漣漪向外擴散,如同災難片中的核爆場景,一圈、一圈、一圈。
但天空和雲沒有煙霧化,也沒有變成嗶剝雜訊。
而他尚看不見藍天裡的自己。
【評審意見】與歷史對話◎邱貴芬
這是決審作品中難得一見的具有企圖心,並透過與歷史對話而開展繁複層次的作品。小說以接近科幻的形式鋪陳電腦程式的爭奪戰,但同時影射1940年代末台灣文壇在《橋》副刊展開的一場重要論戰,敘述戰後台灣由殖民時代的日文轉變成中文,對台灣社會和文學創作的衝擊,以及在當時政治箝制之下作家的困難處境。由於有歷史的向度,此篇作品激發表面文字和故事之外的另一層次的閱讀。但另一方面,由於背景設在高科技電腦語言鬥爭的人類社會運作環境當中,也探測以科幻形式探討人類社會重要議題的空間。在現在(以及未來)的世界裡,誰擁有電腦語言的掌控權,即可透過木馬程式及各類電腦運算掌握人類行為軌跡,進行操縱或是監控,奪得未來世界的主導權。這篇作品不僅召喚台灣歷史記憶,也展望未來,既回顧台灣在地歷史,也指向電腦主宰下的全球社會「語言」的形態與角色。有故事,有深度,有格局,令人再三回味。
作者簡介:
邱映寰,1999年生,台南鹽分地帶佳里人。台大地理系就讀中,常跨域至文學、文史、電資圈等打滾。作品散見於「拾藏:台灣文學物語」轉譯計畫、國藝會線上誌、《幼獅文藝》等。曾於台灣文學數位遊戲腳本徵選獲獎。
得獎感言:
算是不愧對親友給我的文學少女稱號了。近年常想break出人生的某些奇怪迴圈,感謝林榮三讓我break了其中一層,告訴我:也請放心當科幻少女。人們總既渴望break又渴望安心,希望還能繼續有機會寫下去。

砂山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白蘿蔔    淨重 200g
火腿    40克
韭蔥    6 厘米(切碎)
生薑    1茶匙(切碎)
芝麻油    3湯匙
蓬萊米粉    120g
鹽    1/3 茶匙
熱水    2/3 到 1 杯
醋醬油    適量

1
準備
將蘿蔔去皮,用蔬菜切片機切成細絲。把火腿切成2厘米長的塊。

2
翻炒
在平底鍋中加熱1湯匙麻油,加入蘿蔔,炒至軟,加入火腿、蔥和姜,快速翻炒。

3
做麵團
將米粉和鹽放入一個大碗中並混合。加入熱水拌勻,再加入上述2拌勻。



在平底鍋中加熱1湯匙麻油,倒入上述3,用湯匙,壓平,中火烘烤約5分鐘。翻過來,從周圍倒1湯匙香油,烤5分鐘左右,蓋上蓋子小火蒸6到8分鐘。


取出放在砧板上,切成3-4厘米見方,盛入碗中。與醋和醬油一起享用。

文章標籤

砂山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臉書跳出來六年前我寫的這篇【如何與黑道聊天】,那就再貼一次。
【如何與黑道聊天】
我承認我自小對黑道就有些過度浪漫的想像。這可能要追溯到我妹妹出生後,我第一次感覺到母親對我的愛被搶走,以及我哥哥強搶我東西我卻無力奪回的幼年時刻。我感到有一種暴力的需要,如果不靠暴力(例如大哭),人很難奪回(得)某些東西。
我國中讀女校,曾對一位同學十分傾慕,後來想想,不完全是因為她皮膚白皙、聰明有才華、游泳課露出水面時,長睫毛撮撮分明像洋娃娃一樣,而是有一天,她跟我說,小六時她差一點加入一個少女幫派,後來陰錯陽差沒加入,「否則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了。」我不知道她說她若不在這裡會在哪裡,但一定比這個變態嚴格管理的女校要好。我羨慕她的膽識,竟然差一點就可以脫離父母和學校,去一個如此自由不受拘束的地方。
實際上我膽小又害羞,只能從「教父」「四海好傢伙」「老大靠邊閃」這樣的電影裡想像黑道的世界。做了記者以後,我仍未忘初衷,當某個朋友告訴我他有個竹聯幫的朋友時,我立刻要求他介紹給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籃子(化名)。籃子那時已有五十歲,從事一個聽起來像是正當生意的事業,亮出幫派名號,可能是覺得如此比較不易受人欺負—這大概也是很多人想依附幫派的原因。不必使用暴力,卻能收到暴力之效。
多年前見到他時,我起先連話也不敢多講,我的朋友跟他講話時也小心翼翼,提到他的背景時,我們都因為不知該說「你們黑道」,還是「你們兄弟」,而有點口吃。幸好籃子頗有大哥風範,看我們如此不稱頭,他便先示範了幾個句子:「我們黑社會」,又說「我們做兄弟的」。於是之後我們都能順暢地說:「你們黑社會的人」,或乾脆萬無一失地說:「那麼這件事,兄弟們怎麼說?」
後來聊起來才發現他很溫和,沒事時喜歡去舞廳搖頭,他問我要不要去,我說我不敢,他也沒怎樣。他青少年時惹了事,被將軍父親帶到另一個眷村去,喝令他在一個男人面前下跪懺悔,他才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那男人是他的親生父親,他還有一個未曾謀面的雙胞胎哥哥。兩兄弟相認之後,才發現他們都在混幫派。
我聽完後覺得很有故事性,值得報導,向他提出,他正色道:「我希望等我以後事業做得更好、更成功了,你再來採訪我。」這時我才瞭解,黑道也有功成名就的自我期盼。他為了不讓我失望,說可以介紹一位更有成就的天道盟朋友,這位朋友在盟中位階很高,我雖然有點忐忑,但禁不住好奇,便請他引見。
有些人表面兇惡,但當你向他問路時(是的,我有時想證明表面兇惡不一定是壞人,問路時並不避免這樣的人),他臉色瞬間和藹起來,光是說明還不夠,他深怕你走錯,還要往前多走幾步確認你走對了。有另一些人,你看他斯文謙恭,但你要到某一個時刻才會知他是黑道高層,專門出謀劃策,是厲害的軍師。
我見到的這位,在這裡且稱為「盟友」好了,卻不屬於前兩種。我們傍晚約在一家海鮮餐廳,他終於來了,好瘦,慘白著臉,說他剛起床,然後坐下,不再開口。我們三人慘澹地吃著東西(沒想到籃子也對他戰戰兢兢的),我做為邀請者,感到十分焦慮。
我知道黑社會的兄弟們不輕易交心,也聽說他們有些人出外吃飯一定要選面對門口的位子(才能看得到進來的人,以免遭到狙殺),也瞭解他們愛裝神秘好讓人怕他。但找不到話題讓我很焦慮,這說不定是我職業生涯所遇過最大的危機。
於是我聽見我開口問那位剛睡醒的大哥:「你平常都讀什麼書?」說完我立刻替自己捏了兩把冷汗。我這人的一大毛病便是,看到別人在看書,一定會想辦法看看那是什麼書。如果別人沒提起他在讀書,我也會問人家最近讀了什麼書。
沒想到他倒是答話了:「我看三國演義。」
這令我立刻振作起來。但因為他的臉並沒有任何變化,看來並不想談他對三國演義的看法,因為他又緩緩低頭吃飯去了,而我又覺得「你喜歡哪個角色」這種問題很蠢,竟不敢多問,又另起一個爐灶:「那你平常都做些什麼?」說完我又替自己捏了三把冷汗—難道我要他回答:「我平常都去討債、收保護費,必要時也會砍砍人」嗎?
我後來想,其實說不定他願意談談三國演義,但我因為太緊張,判斷力失準,自我設限太多,只要他的反應不像一般人那樣熱情,我就以為他對這話題沒興趣,就沒再問下去。他這時大概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呆瓜兼怪咖,此地不宜久留,也想趕快應付了事,便一連說了好幾句話:「我平常最喜歡睡覺,下午醒來就去吃飯、上班,晚上去搖頭店,玩到兩三點或是更晚。」
我已不記得後來是怎樣結束的,總之我頗沮喪,對自己是不是個稱職的記者產生極大的懷疑。
後來我終於有機會採訪黑道界的天王級人物陳啟禮,那時我的採訪功力已經有所提升,好吧,當然也因為他流亡柬埔寨,一心想回台灣,台灣政府不准,所以他對我們很熱情,採訪的三天裡他談笑風生,只希望我多寫他好話,提升他的形象。
因此我也有機會看到別人對他心懷恐懼的模樣。有二台商專程從台灣帶來陳啟禮皈依師父送的白玉觀音一尊。陳啟禮便笑說自己剛出獄時,皈依佛教,師父不太管外界事務,不知他曾如此轟轟烈烈(或者只是不提),只對他說,「明道(陳的法號)啊,你既已皈依,以後就不要再去偷人家東西了…」我聽得哈哈笑,但此二台商恭謹聽完,不知該如何反應,露出恐懼的神色。陳啟禮後來再說別的笑話,他們仍不敢笑,只講些別的事情。
那時我意識到,暴力並非只是語言或肉體的攻擊,更深遠的是那種無形的,可能是聽到便感到恐懼的一個名字。有些成功的政治人物和商人,因為怕失去所有,就傾向與暴力靠攏。所以黑道往往不必使用太多暴力,卻能收暴力之效。暴力有效,是因為人們自己會生出無邊的想像。
因此陳啟禮也很知道如何操控別人情緒,上一分鐘還說故事自嘲,笑得很迷人,旁人便也很放鬆地跟著笑,但下一秒,我問到他不願談的事時,那笑容便迅速褪去,臉暗下來,此時,那種想像的暴力便出現了,我只好默默換一個問題。
陳啟禮的父親是軍法官,從小嚴格訓練他,除了體能,還要求他背經書。前一晚耐心向他解說,第二天他若背不好就打。因此到老他都記得很多小時候背的文章。談話間,他認真說到「筍(ㄙㄨㄣˇ)子」說過某話,我幾秒後才想到他講的是「荀(ㄒㄩㄣˊ) 子」,我反應算快,沒笑。六十多年來都沒人敢糾正他,想必黑道中人也與我一樣知所進退。但後來想想,這反而證明了這真的是他小時候讀的。小孩反叛父權的方式,就是把荀子唸成筍子,念久了就改不過來了。
今年初我離開工作了十多年的記者工作,在家寫劇本。一開始我想把之前寫的一個黑道喜劇大綱發展成小說。我寫得不太有自信,因為仍習慣依靠採訪得到的資料,總覺自己的想像力不夠。一個陰冷的日子,我開車去淺水灣,因為不是假日,只有一家啤酒屋開著,裡面只有一桌四個黑衣人,看起來是兄弟,他們正在喝啤酒享受悠閒時光。我很想坐在他們旁邊偷聽他們講話,但又怕太明顯只好再隔一桌,結果就聽不到了。
晚上想了一些劇情,自己覺得開心,突然懊惱起來,今天應該把故事講給這四個人聽,看他們覺得如何。我想像他們聽了我的劇情後,有三個人紛紛搖頭,說:「這什麼爛劇情,我們才不會這樣做。」唯一沒搖頭的那人說,「為什麼兄弟就不會這樣做,兄弟也是人,我覺得董小姐安排得很好,如果是我也會這樣做。」那個長相最兇的人就掏出槍來,對著贊同我的那人說,「你再說一次。」我連忙試著打圓場,「寫作就是需要想像,為什麼我一定要寫得跟真實的一樣。」沒想到我的火上加油令我自己陷入困境,他果然把槍對著我說,「我就是不准你那樣寫!」
想到這裡,我感覺我的想像力果然太貧乏了,這種劇情也未免太cliché了。那麼就倒轉過來吧,不知怎的,槍突然到了我手裡。
我該怎麼用這把槍呢?這就是我這一年來每天都在想的事。

文章標籤

砂山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賴俊儒 
黑色長褲又從曬衣架上消失了,這已是兩個月來第三起失蹤案件。陽台門窗緊閉,檢查後確無外力入侵的跡象,若無意外,多半與前兩樁案件是同一嫌犯所為。

我用指節在隔壁房門輕敲三下,「妳有看到我的黑色長褲嗎?」

「沒有。」隔了一會兒,房裡幽幽地傳來回應。

這是暗號,意在知會對方「我知道了」。

長褲很快會現身,可能是浴室,沙發,又或者後陽台的洗衣籃裡,看不出是完璧歸趙,又或者纖維上早已摩娑過他人肌膚。衣服是第二層皮囊,原該是「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裡」,除了尺寸貼合,還有材質風格等變量,要誤穿他人之物而未發現,得要經過幾重的粗心?也可能原就打算以他人之皮披於己身,想把自己穿成別人,那是現代《聊齋》了。

然而一切終是猜想,她不承認,我不拆穿,同住自有同住的默契。

與室友相反,我的房門從不上鎖,在家時只虛掩著,留一道縫方便家中貓咪進出。不鎖門是自小養成的習慣,從前房間門鎖的壽命最長不過數月,壞了又修,修了又壞,索性讓房門敞開,夜不閉戶,是謂大同。那時家裡窄,三坪大的房間裡要睡上四個人,一張雙層床,剩下兩個便打地舖。每日晨起,下床的人還得注意別踩到地板上的我和弟弟。房裡有兩個相連的衣櫃,左邊是母親專用,右側櫃子則裝滿三個孩子全套裝備:上層吊掛制服,下排是塞滿褲子和襪子的抽屜,幾層鞋盒堆著,上面是各色T恤疊起如千層蛋糕,餘下的縫隙,則填上了不知內容物的各色塑膠袋,那是我們的衣櫃。

「我們的衣櫃」,聽起來似乎有些共產主義,但三個孩子能支配的空間極其有限,實際上握有生殺大權是母親(等等,這樣聽起來更共產了)。電影裡的衣櫃往往是祕密的藏身之所,裡面可能躲著犯人、怪物,是通往異世界王國的入口,或是貓形機器人的床舖。別人的衣櫃總不教我失望,但我們的衣櫃實在太擁擠了,櫃門通常只在兩個時間開啟,起床後和洗澡前,打開就是現實人生的展示會,容不下一絲幻想躲藏。

唯一一次鑽進衣櫃的經驗並不愉快。那是忽然停電的夜晚,幾戶不知人間愁的孩子相約捉迷藏,猜拳猜輸的鬼拿著手電筒,在一片漆黑的員工宿舍裡逐一搜索。

我原本藏在鄰居家主臥室的門後,眼看探照燈從門口進了客廳,便打開衣櫃鑽了進去──皮革、珠飾、細毛刷過脖頸、我整個人被厚重和輕柔的布料包圍。還有大量的香水,過於濃厚的香氣便接近臭,我捏著鼻子,感覺自己是他人體腔內的異物。幾經掙扎,衣櫃把我嘔了出來。很快我就被抓到,成為下一個鬼。

後來搬了家,進入青春期的哥哥擁有自己的房間,「我們的衣櫃」產權少了一人,然而衣櫃的內容物還是由母親來決定。兒童時期還沒學會挑剔,有什麼便穿什麼。在一張童年舊照片裡,時節大約是早春吧,我站在石牆前一叢粉紅杜鵑旁,身上是土黃色燈芯絨五分褲,搭配藏青色厚棉上衣,衣服上是盜版的亮綠色超級瑪利繡片。這搭配實在過於前衛,以致於我從前一直無法理解,母親自己多半只穿素色,為什麼照片裡的我們卻常是意外打翻的調色盤?

那時母親在染整廠上班,做為某些服飾品牌的下游廠商,偶爾會有品牌打下來的瑕疵貨,整包做為福利品出售。除了菜市場和哥哥的二手衣外,那是我的另一個衣服來源。那些品牌衣大致完好,可能只是在不顯眼處有勾紗或汙損,問題在於往往是常人難以駕馭的款式,比如粉紫混紡綴有亮片的毛衣,螢光綠黑條紋的POLO衫,或是一件棗紅色的刷毛立領外套配老銅扣,冬日裡穿上,活生生把兒童穿成電影才能看見到的北方老人。

比樣式更頭痛的是尺寸,除了少數特殊款式外,一般尺碼多被拿光,能進到我們衣櫃裡的只剩2XL以上的超大尺碼。長大了就剛好能穿,母親總這樣說,於是有時我上衣幾乎及膝,短褲穿成七分,衣櫃讓我的Over Size硬生生比當代流行提前了十多年。

國中不知怎麼竟讀了教會學校,能入學的多半家境寬綽,一次假日出門與同學討論作業,有同學一見到我身上那件寬大的T恤,便指著我胸前三個字母「CAT」嘲弄:「欸你這是不是NET的仿冒品啊?什麼鬼地攤貨。」在場同學都笑了,我渾身發熱,想必脹紅了臉。多年後才知道CAT不是仿品,而是全名Caterpillar的美國品牌,何況哪有仿品只仿一個T字的,但素來伶牙俐齒的我那時啞口無言,青少年能攀比的素材有限,對素無服裝知識的我來說,一件衣服就能被人踩在腳底下。

我學會不在假日和同學出門,制服是最無趣也是最保險的外衣。也是此後才理解衣櫃的私密性,人走到哪都像把自己的衣櫃穿在身上,我們可能(極不禮貌地)隨便打開好朋友的冰箱,卻不敢輕易開啟他人的衣櫃。

後來我們的衣櫃破了洞。

一日放學回家,父母不在,進了房看見衣櫃門上插著一把剪刀。那是母親的布剪,墨綠色把手留在外,不鏽鋼刀刃則盡皆沒入門板。用一把剪刀貫穿木板需要多大的力氣呢,我不明白,那把剪刀是恨的具現化。

門上的黑洞一直留著,我一個人在房間時總像有誰從裡面窺探。衣櫃打開來,什麼都沒有,我試著從門外往黑洞裡看,櫃子裡是更黑更黑的黑洞,有誰會躲在裡面呢,會不會從前的每一個我,全都藏身在此,才讓我們的衣櫃那麼黑,那麼沉。

那種黑是補了洞換了門也不會好的。

衣櫃破洞的那個夏天,母親多了幾套印著太極的白色衣服。那是練功服,母親說,她拜了師父。此後母親早出晚歸,在道館裡祈求愛與和平,那身白衣成了她的血肉,她的皮膚。

白衣是有法力的,母親如此深信,而她也在生活中不斷試圖證明確有其事。有次弟弟夢魘,夜半啼哭不止,母親拿起白衣讓他套上,口中念念有詞,不多時弟弟睡去,母親自然對白衣感恩戴德。

又一次母親騎車載我路經新海橋,由於非上班時段,橋上車少,她油門愈催愈急,車身開始搖晃,我覺得快要失控了,便嚷著要她減速,她說「不要怕──」,話音未落,我們就在轉彎處連人帶車摔了出去。兩人在橋面上翻滾幾圈,運氣好,沒有遭到後方車輛追撞,只是皮肉輕傷。我們扶著車走下橋,母親看著穿在外套裡的那件白色練功服,說,沒受重傷都要多虧師父保佑。

原來要避免嚴重的車禍,只要擁有一件練功服(或者其實騎慢一點),就好。 對母親來說,白衣就像遊戲裡的神裝──加敏、加防、抗魔,還附幸運值,母親總希望白衣也能進入我們的衣櫃,讓孩子也能共沐師父恩澤。哥哥跟著去了幾次道館,但我始終頑強抵抗,我想要的不是神裝,無非只是幾件合身且可以穿出門的平常款式罷了。

幾次拒絕下來,衣櫃的領地日益壁壘分明。彼時我正值最暴烈的叛逆期,在一次嚴重爭吵後,母親轉身去了道館,我拿起抽屜的布剪,把衣櫃裡剩下的那些,象徵愛與和平的白衣,全部剪碎。

於是我們終於有了各自的衣櫃。

開始打工後在大學附近租房,房間雖小,卻有大大的衣櫃。簽約時房東為了表示衣櫃有多堅固耐用,就把櫃門打開,整個人攀岩似地掛在上面,我忍著不笑出來,需要掛在上面的是我,需要被填滿的是衣櫃,這是「我的衣櫃」。

有了自己買的衣服,衣櫃漸漸長成喜歡的樣子。裡面都是簡單俐落的素色款式,牛仔褲是基本款,T恤最好看不見任何LOGO,掛上喜歡的香氛袋,貓咪偶爾鑽進去,把牠的長毛和氣味留在裡面。對他人的目光仍時有疑懼,偶爾朋友誇說今天穿得好看,我總先要疑心是諷刺,但慢慢也能分辨出衣服料子的好壞,打版、花色,縫線,鈕扣,以及其他更多幽微的細節。

最愛的是衣服到貨的日子,打開衣櫃對著門上的全身鏡一件件試穿,換下來的披掛在椅背上,像一層蛇蛻,日子就在一次次脫皮過程裡完整豐盈了起來。

《神鬼獵人》裡李奧納多為了保暖而鑽進馬的腹腔,好像他穿上了一匹馬,他成為馬,只要閉上眼,就能馬一樣地奔馳而去。我的衣櫃則是太空艙,穿上它,就能探索自己的宇宙。

母親有時會自宇宙深處發來電波,螢幕彼端她一身白衣。家族群組裡不時會有道館訊息:一點勸世良言,一點修行法門,道館喜迎二十週年的速報,或是師父壽誕的活動花絮。有時我已讀,有時我點開照片,在一片白衣裡徒勞無功地搜尋著母親。

父母不知為何一直沒有正式簽字,但家裡人不再一起過年了,單飛不解散,我在除夕夜找了藉口留在公司值班。辦公桌上擺著年前母親寄來的新年賀卡與桌曆,兩者上面都印著太極,我理所當然地沒有打開。

母親在群組裡說,今年要飛去西雅圖喔,照片上她快樂得像另一個人。一群白衣人在機場大廳拉著一模一樣的訂製行李箱,像迷你衣櫃的展示會,又像一輛列車,車廂裡載滿同樣的符號,太極生兩儀,載著母親往虛空處遠去。

離得更遠的時候,我卻在電視上遇見母親。師父成立了一個聯盟發動抗爭,退休的母親全身心投入人生第一場街頭運動。她遊行舉牌,在車站前發傳單,舉起大聲公在鏡頭前怒吼。那一年的家族掃墓,母親在燒完紙錢之後換上白衣,拿出一疊文宣向親族宣傳連署,在場長輩們盡皆錯愕,懷疑這是不是綜藝節目的整人橋段。

不是。沒有人跳出來說,嘿,整人大成功。沒有。

那陣子在街上看見身穿白衣的人群,就下意識地想躲開,好像他們都是複數的母親,而我早已失去當年拿起剪刀的勇氣。

後來我擁有更大的衣櫃,而母親終於離開那間舊房子,搬來與我同住。

褪下「母親」這件外衣,我們成了室友。

客廳牆上不知何時掛起一面八卦,浴室排水孔蓋出現未清理的毛髮,洗不乾淨的碗,被偷吃的便當,當我熬夜工作後好不容易入睡,卻有人一早在客廳把吹風機調成最大音量……有人負責磨,有人負責合,我們像室友一樣既歡且快地磨合起來。

但最挑動神經的還是定期上演的尋衣記,叩叩叩,你有看到我的○○○嗎?

上個月高壽的外婆離世,舅舅發來喪儀日期及服裝提醒。當穿黑衣黑褲,上面如此寫著。當天在告別式會場,遲來的母親的確穿著黑衣,是黑色男款球衣──等等,那是我收在衣櫃裡的大賽紀念款。

「妳為什麼穿了我的衣服?」

「因為我臨時找不到黑色的。」

誦經時母親跪在靈柩前,罩袍底下的「台北公開賽」以及書法大寫的「戰」字隨風若隱若現,讓親眷都像亂入了一齣黑色喜劇。大約是察覺我的不滿情緒,返家後她敲了我房門,補償似地拿來一袋衣服,棗紅粉綠,是我刻意留在舊家的那些青春怪異物語,原來它們也跟著母親的衣櫃搬了過來。

我打發母親離開,鎖上房門。對著鏡子我驚訝地發現,童年的大尺碼惡夢,如今竟意想不到地合身,而且好看。

也不知是衣服終於追上了時間,還是母子共用的那座衣櫃,一直未曾真正離開。

【評審意見】衣櫃進化史 ◎石曉楓
以略帶懸疑的方式起筆,洋洋灑灑寫一部衣櫃進化史,他人的、自己的衣櫃,種種愛恨情仇,都以黑色幽默的筆法流暢帶出。以衣裝寫生活史,本為常見之題材,但此文事件一樁翻過一樁,筆墨間分明是悲傷敘事,卻意外充斥著喜感。全文層次豐繁、照應自然,收尾尤有餘味,這對母子之間究竟是和解了?抑或根本為畢生擺脫不去的夢魘?格外引人思量。全篇沒有任何關於情感描述的形容性語彙,然而所有百轉千迴、複雜幽微的情感關係,卻在漫長的衣櫃史裡一一被寫出了。

文章標籤

砂山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作者:黃麗如 / 2021-06-29 

三級警戒已經超過一個月,這也代表我有一個多月沒有進電影院。沒有出國的日子,我習慣每周去一次電影院,跟著光影遁入不同的世界。我總是挑早場電影,當外頭的陽光火熱亮白,把自己浸泡在黑黑冷冷的戲院,立刻脫離當下的現實。況且,早場電影往往只有三隻小貓光顧,比較不會因為聽見有人吃東西發出塑膠袋揉擰的聲音而反射性地緊握拳頭。不過自從去年疫情爆發以來,看電影的人變少了,不用特別挑早場,我有好幾次都是一人包場。

對我來說,去電影院看電影有如搭一趟短程的國際航班。短短的兩個小時內,不能接電話、不能滑手機,外界的訊息全然切斷,只能沉浸或認命地坐在位置上。那是純粹且迷人的小宇宙。

自從5月15日進入三級警戒後,電影院關閉,城市裡的人自發性的居家防疫,能不出門就不出門。照理說看片這種事靠著影音平台就可以打發,但是在家看電影畢竟跟在電影院不同,眼前雖是大螢幕,但手上總要滑個小螢幕,貓還會過來踩踩肚子。有時候,電影看到一半會想到應該把冰箱裡的肉拿出來解凍,否則等下無法煮雞湯……影片的時間軸正常的走,但我腦裡思考的軸線卻千頭萬緒,任何風吹草動都可以讓自以為的「與世隔絕」瞬間崩壞。

居家上班或居家隔離都無法與世隔絕,網路把我們的敏感神經從之前朝九晚五的上班時間變成24小時。總是有新的訊息敲過來、有新的網購慾望想下單,偶爾會看看一些厲害餐廳的外賣外送菜色,但總在最後看到大量塑膠包裝而決定還是自己下廚……日子在道德感和罪惡感間拉扯。

難免要出門,通勤的時候會跟戴著護目鏡、手套、全身包緊緊的人擦肩而過;起初覺得城市的街景與人物好有科幻電影感,但多看幾次就見怪不怪,科幻成為日常。不曉得我們是愈活愈前衛還是愈活愈倒退,前衛到無需人與人的接觸世界就兀自運轉,抑或是倒退至宇宙之初人與人無法交流的原始狀態。

雖說少了許多實體的接觸,但是雲端上撞擊的力道反而不斷翻攪情緒。當聽到誰誰誰的發言就讓人氣得關電視、當知道立陶宛要捐贈疫苗並說出「熱愛自由的人應當互相幫忙」時,立刻感動的把之前去旅行的照片拿出來滑,重新把首都裡驕傲獨立的「對岸共和國」憲法條文讀一讀:

每個人都有愛的權利/
每個人都有無所事事的權利/
每隻貓沒有義務要愛牠的主人,但必須在需要的時候提供幫助/
沒有人有暴力的權利/
每個人都有權利成為任何國籍的人/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自由負責/
不要投降……


思緒跟著世界的動靜起舞,時間也跟著全球的作息而轉動。雖然無法出國、甚至多半宅在家,但並不覺得被「困」在台灣。六月的法網讓我每個夜晚都曬著巴黎的紅土豔陽;緊接著是我最愛的「美洲盃足球賽」,早上五點跟八點各一場球賽,看著梅西、阿奎羅、馬丁尼茲、蘇亞雷斯在南美土地上奔跑的樣子猶如在清晨打下強心針。與美洲盃同一時間的焦點足球賽則是「歐洲國家盃」,台灣轉播時間是半夜十二點一場、凌晨三點一場……有時侯看完三點場的歐國盃,還可以接上凌晨五點的美洲盃,歐洲大陸跟南美大陸時間無縫接軌,也跟台灣島嶼的時間呵成一氣、盃盃相連至我的酒杯。

在足球賽前,我是廢人一枚。猶記得上星期六我一路從晚上十點的法國對匈牙利,看到德國對葡萄牙,再接三點的波蘭對西班牙……一路以波爾多、綠酒和伏特加佐賽。我很清楚,不管我現在有沒有在台灣,我都會在世界上的某一個角落以相同的儀式看著電視轉播,隨著進球與否大喜大悲。就在此刻,溫布頓也要登場了,當台灣被疫情苦惱而喊著要紓困、百業蕭條時,世界體壇賽事的密集猶如在防疫後的煙火,分裂的場景讓人情緒錯亂。我在台灣,還在上班,但又好像沒在台灣,下班後可以看球賽看到天亮,自以為在歐洲或是南美。看完球賽,再調回台灣時間繼續上班,不得不佩服自己已進階成為時間管理大師。

歐國盃、美洲盃、溫布頓在7/11或7/12進入決賽,多麼希望看完決賽後就可以宣布三級警戒降級。奇妙的7/12設定,不禁懷疑起訂下這個日子的人是否也是個運動賽事迷,硬要把警戒拉長至頂尖賽事全部結束那天。靠世界大賽維生的運動酒吧在這一波注定只能關門大吉,沒有群聚舉杯歡呼的可能。

老實說,最近球賽太密集,加上在不同時區舉辦,久違的時差感時常湧現。早上五點起來看智利跟阿根廷踢球,轉播員說著這是多麼美好的午後……黃崇凱小說《新寶島》裡的「大交換」情節在此時讀來格外真實。我在哪裡?等一下要在里約喝著SKOL配炸肉丸(Coxinha)嗎?還是一覺醒來,就在小說設定的古巴哈瓦那,那就去打一劑古巴引以為傲的疫苗吧(感覺像抽古巴雪茄般輕鬆)!在這個奇異的時刻,還有什麼不奇怪?

牛年旅行11願,會不會每個都成了悼念?
作者:黃麗如 / 2021-02-25 

當華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可以說兩次新年快樂,12/31和全世界一起倒數跨入2021,舊曆年則繼續說著恭喜發財新年快樂,非要等到過完228(可能只有我那麼廢)才認命的開始新的一年。新年新希望,以前當旅遊記者的時候,開年一定會有「今年必訪的國度」企劃報導……這樣的題目在這個節骨眼像是痴人說夢。

眼看今年出國機會渺茫,痴人只能靠著繼續說夢度過接下來的每個月。夢話交雜回憶與重返的欲望,但現實就是那麼殘酷,不用疫情作祟,有些地方已經變得面目全非;而我的心境與態度也不是當時的旅行者了。每許一個願,竟成一個又一個的悼念。

我願二月重回金色緬甸。第一次見到緬甸,是二月,眼前是金燦燦的,陽光讓寺廟讓街頭都發了光。那光引著我重返,前年還帶父母親看了這個國家的純淨風景,他們最念念不忘的是單純善良的緬甸人。沒想到二月一日緬甸政變,原本充滿希望的國家陷入血腥風暴。祝福在街頭抗爭的人們,當我們理所當然地以為上街抗議就有人會聽我們訴求的時候,有些地方上街可能喪命。緬甸如此,香港也是。

我願三月在敘利亞的帕蜜拉(Palmyra)古城晃盪。當時還是微寒的春天,但這個在沙漠中的希臘羅馬古城,具體的呈現兩千年前連結東西方商旅的重要地位,磚紅色的石柱與其他希臘羅馬遺址截然不同。如此典雅且精緻的城,毀在伊斯蘭國的手裡,儘管現在宣稱正在修復,但經歷內戰紛擾的敘利亞已奄奄一息,已非我在2004年三月所見的春光爛漫風景。

我願四月在尼泊爾聖母峰基地營氣喘吁吁。2006年高山杜鵑開滿聖母峰基地營(EBC)的時候,我穿越了河谷、從兩千多公尺開始一路爬到海拔5364公尺高的聖母峰基地營,走到最後只聽得見自己心跳與呼吸的聲音。一直想重溫這趟呼吸感隆重的旅程,但想著想著也過了十年,歲月帶走的是體力還有膽識,更塞填了許多猶豫不決。

我願五月在亞美尼亞看著亞拉拉山(Mount Ararat)喝著紅酒。從沒想過亞美尼亞是洋溢酒、肉、音樂的國度,五月蘋果花正開著,我們在蘋果樹下烤肉,喝著來自納哥羅-卡拉巴赫(Nagorno-Karabakh,簡稱「納卡」)的紅酒,喝著喝著我決定去納卡瞧瞧。沒想到質樸的小國是大家覬覦的地區,2020年十月,亞美尼亞不只面對疫情還有一場戰爭,納卡被亞塞拜然併吞了,伊斯蘭國度的亞塞拜然容許納卡繼續生產口感奔放的葡萄酒嗎?

我願六月在斯里蘭卡茶園搭火車看著飄進車廂裡的雲。我最後一次到skyscanner訂機票是去年二月,當時剛從墨西哥回來,我忙著物色下一個出國地點,心想著只要握有一張遠方的機票我就可以認命的上班。原以為疫情如同SARS,三個月後會終結,於是跟爸媽相約六月一起去斯里蘭卡旅行。爸媽很期待,但有點擔心的說:「不曉得那時候疫情結束沒?」要開票的那天,他們不安的說:「要不要等疫情過了再決定?」沒想到,疫情沒完沒了。

我願七月在阿根廷看阿根廷國家隊奪得美洲盃冠軍。拉丁美洲的足球盛事「美洲盃」(Copa America)去年因為疫情而取消,今年六月底七月初會在哥倫比亞和阿根廷舉辦。深切盼望我可以在阿根廷目睹阿根廷國家隊在梅西帶領下奪冠,這將是光芒萬丈的一刻。而今年,記者再也無法於場邊拍到馬拉度納(1960-2020)打哈欠、打瞌睡的表情了。馬拉度納再見!他是我對藍白軍團著迷的開始。

我願八月在奧斯陸游泳。我在芬蘭認識一個挪威人,他一直約我八月到奧斯陸游泳,我跟他說我曾有兩個八月,人在奧斯陸。我想回去彌補遺憾,但那遺憾永遠無法彌補。2013年的8月20日我在奧斯陸,我沒留下來聽Leonard Cohen的演唱會,而是去了機場飛回台灣。後來看了紀錄片《瑪麗安與李歐納:愛的箴言》才知道歌曲〈So Long, Marianne〉的Marianne就是跟他在希臘小島生活的挪威女人。每當他在奧斯陸開演唱會,都會為Marianne留一個位子。我無緣看那個位子。Leonard Cohen在2016年過世,我慶幸2011年曾在里斯本聽了他的演唱會,但遺憾少聽了奧斯陸的關鍵場。

我願九月到玻利維亞蘇克雷返校。三年前的九月我在蘇克雷學西班牙文一個月,那是我脫離台灣的教育制度後,第一次那麼密集且認真地學習新事物。但語言很現實,離開那個環境口舌就作廢。我想念當時可以在公車站跟人吵架的自己,如果返校,我應該是留級生。

我願十月去南極碰運氣。完全是因為三年前十月我搭的那艘前往南極的船因為天候關係而沒有抵達南極,所以我想在十月再試一次。只是疫情之後的南極旅遊市場應該變化很大,會不會貴到很「難」去?《南極條約》雖然聲稱南極是屬於全世界、不屬於任何國家,但能造訪的人還是要有相當的經濟能力,要不就是賣命討生活去換取高經濟能力。看過描述從台灣出發到南極海域捕魷魚的漁工紀錄片《水路─遠洋記行》,更能體會美麗事與殘破世的一體兩面。

我願十一月在墨西哥瓦哈卡(Oaxaca)參加亡靈節。讀著泡在mezcal酒氣裡的小說《火山下》,好想好想回到瓦哈卡再過一次亡靈節。2014年的亡靈節讓我愛上瓦哈卡,但當時的節慶瀰漫43個伊瓜拉學生被消失的陰影。後來證實,失蹤的學生全數身亡。再訪亡靈節,希望消失的人得到安息,而這個迷人的國度,不要再有人被消失。

我願十二月在河內路邊攤吃河粉。十二月是我的免費機票最後兌換期限,讓我就近飛到河內吃河粉吃到天荒地老終結這一年吧。為何在台灣純河粉難尋?若去不成,那我也只能悼念這空有夢想的2021年。

沒出國的這一年,國外反而更巨大的影響著我們
作者:黃麗如 / 2020-12-29

去年此時,工作之餘就是研究墨西哥的旅行路線,模擬抵達墨西哥的那個清晨,如何從機場快速搭上捷運直奔Poniente巴士總站,趕上前往安甘奎歐(Angangueo)的車子,然後參加上午十點半到欽瓜山脈(Sierra Chincua)觀察帝王蝶的旅程。萬一飛機誤點,沒有搭上那班巴士的話,就要改搭去錫塔夸羅(Zitácuaro)的車子,再從那裡想辦法搭小車去山城Angangueo…….,A計畫B計畫C計畫天天在腦海裡翻騰,幻想著上萬隻帝王蝶從耳邊飛過的場景,據說蝶群襲來時,像是有風拂過臉。

近二十年來,除了在台灣的工作,我一直平行處理著「涉外事務」,手機總會跳出班機提醒、訂房通知,每每信用卡帳單寄來該月的消費分析,交通旅宿的開銷一定超過50%,我一直處於準備要去哪裡的狀態。

怎麼也沒想到,今年2月初從墨西哥回來後,下一個目的地即陷入未知,然後公司突然收攤,工作也跟著變成未知。未知的還包括Covid-19病毒的終結日。唯一的已知就是2021年2月10日前我是不可能出國的,這將是二十多年來頭一次一整年沒有出境。還記得我在2月8號離開墨西哥的那個清晨,吃著早餐望著電視上播報肺炎疫情的消息,我特別走到一家藥局去買口罩,推開藥局大門前還問友人口罩的西班牙文怎麼說,他說:「Máscara。」

沒出國的這一年,雖然會哀哀叫航空哩程要到期卻沒機票可換、會想念過去到處飛的時光,但日子還是要繼續過,疫情逼著自己腳踏實地的生活、腳踏實地的找樂子。以為「玩真的」這個專欄會斷炊,沒想到也這樣寫到2020的最後一個月;以為今年不會有什麼旅行,沒想到經歷體驗不少好風景。

The Impossible First: From Fire to Ice--Crossing Antarctica Alone
Colin O'Brady

沒出國的這一年,在書桌前看書的時間變多,開始大量閱讀和南極有關的探險史。我一直對南極大陸有深刻的感情,尤其2018年的旅程,因為天候的關係只能遠觀南極大陸,登不了岸,旅程的受挫反倒讓我沉迷於文字裡的南極世界。去年此時,我追蹤美國探險家柯林.歐布萊迪(Colin O'Brady)的臉書動態,目睹他划著小船從阿根廷烏蘇懷亞(Ushuaia)港口橫越德瑞克海峽抵達南極大陸的極限挑戰。德瑞克海峽的海況向來被喻為大怒神等級的瘋狂,Colin的日記甚至形容:划船時如同置身在洗衣機裡旋轉。

在追蹤Colin文字的同時,我想像著兩百多年前南極探險家究竟如何探索這塊大陸。於是一路從庫克船長的日記,讀到上個世紀末雷諾夫.費恩斯(Ranulph Fiennes)和友人麥克.史卓(Mike Stroud)徒步橫越南極大陸所寫的《意志極境》。閒來無事的我,還去google探險家們的身家背景,赫然發現雷諾夫.費恩斯和飾演《英倫情人》的演員雷夫.范恩斯 (Ralph Fiennes)有血緣關係,那個下午比對兩人的照片許久。我懷念時間多到可以研究各種八卦的時光,而探險家的故事,很多都是八卦交織而成,關於背叛,關於愛恨。在地理大發現的背後,八點檔式的灑狗血劇情從來沒少過。

無法出遠門的日子,極地探險史填充我的時間,對比之前自己的南極旅行,以及去了南極二十多趟的友人經驗分享,我和聯經出版提了想出一本以探險史對比當下南極旅行情境的書。在疫情蔓延的時刻,書慢慢地寫完;也因為疫情,出書的時間一延再延。終於,這本《呼吸南極:在世界盡頭找一條路》要在2021年1月出版。沒有出國的這一年,寫了一本比遠方還遠方的書。

沒出國的這一年,當然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到不了的地方就用酒精抵達。偽旅行的模式就在法國、義大利、澳洲、紐西蘭、奧地利、德國、西班牙、葡萄牙、美國、阿根廷、智利的酒瓶間穿梭,樂此不疲。本以為當一個飲酒人就已滿足,但今年夏天,友人跟我說起花蓮小農復育日治時代用來製作清酒的酒米「吉野一號」有成,因著好奇我們買了少量的「吉野一號」。第一次捧起酒米時,非常驚豔,它的米粒是一般食用米的兩倍大,把它蒸熟食用有糯米的口感,但經過蒸餾後,竟然冒出水蜜桃等熱帶水果香氣,跟一般米酒的韻味截然不同。飲著有清酒氣息的蒸餾酒,難免會想到過去說走就走的日本旅行經驗,那種去關東比去台東還便利輕鬆的情境顯得不可思議。

沒出國的這一年,國外並沒有不見,反而更巨大的影響著我們。各地的疫情,就是我們日常的國際新聞,每個國家被迫鎖國,卻又彼此牽連。在疫情緊繃期間,亞美尼亞和亞塞拜然的戰爭左右我過去三個月的心情,因為亞美尼亞朋友就是以肉身面對被國際孤立的戰火。網路世界讓戰爭與災害即時輸入我的腦波,遭受颶風肆虐的瓜地馬拉洪水、颱風襲擊的菲律賓慘況湧入腦門,過去曾行旅過的城鎮變得滿目瘡痍,處於網路線這端的我,除了感嘆,無能為力。

疫情並沒有讓災難停止,也沒有讓惡歇息。香港局勢加速惡化,過去旅途中認識的香港朋友,已經無奈的移民澳洲。這個月,看到前老闆黎智英被五花大綁押往法院提訊的照片時,萬分難過。在21世紀、在曾經高度文明的香港,竟然會這樣對待一個人?除了憤怒,只有憤怒,惡,讓人吃驚地說不出話。

我已經說不出我之後想去哪裡、有什麼旅行計畫,現階段,能跟親朋好友好好的吃一段飯、喝一杯酒、讀一本書、聽一首歌、走一段路、看一片海,甚至不受干擾且無所畏懼的寫一篇文章,都覺得是至高無上的幸福。至於2021,再說吧!

旅行社出入團禁令「無期限」!跟今年零收入的旅行社老闆吃飯
作者:黃麗如 / 2020-08-27

星期五中午,我們約在東區巷子的一間館子,點了蔥油餅、韭菜盒、炒干絲、茄腸煲,還有蟹泡飯。蟹泡飯是旅行社老闆H每次帶團回國都會點的菜,他的團不是去南極就是去北極,要不然就是去非洲肯亞,一去往往就是一個月,這鍋蟹泡飯,最能安慰他的亞洲胃。

只是今年,哪都去不了,他的團全部砍了,員工精簡到不能精簡,連房租都跟房東協調必須打折紓困。這鍋蟹泡飯已經不是來幫他洗塵接風,而是複習過去搭著飛機四處飛、暫留台北時,那短暫又豐富的頓號。只是沒想到這回成了刪節號……他說:「今年是不可能有團出國,明年看起來也很難。」

這張餐桌的飯友組合為:沒有生意的旅行社老闆H、退休的航空公司總經理O、業績掛零的歐籍航空公司業務經理A,以及領失業救濟金的我。就勵志書的標準來說,算是一群魯蛇。旅行社的老闆拿出日劇《東京大飯店》裡木村拓哉所愛的Grace酒莊的灰之甲州白葡萄酒,航空公司總經理則帶了漫畫《神之雫》裡頭出現的勃根地「天地人」紅酒。吃飯搭配著葡萄酒是我們十幾年來聚餐的習慣,而且都是選在中午。總經理O不經意的說:「我們應該吃飯喝酒超過一百次。」是啊,若以十幾年下來,每個月至少吃飯一次,應該就是超過一百次。

我們相識的最初,是我剛到報社上班,當時是平面媒體美好年代的尾聲,大部分的旅行社沒有媒體公關這個職務,有問題要訪問旅行社都是直接找老闆,也因此認識幾位董事長、總經理。旅行社老闆們雖然非「董」即「總」,但往往是校長兼撞鐘,大至出國和廠商談合作,小到幫客人開票,什麼都要管。我那時就對拉丁美洲很神往,上班不久即去拜訪智利航空的總經理O。初次見面,他不是遞給我航班路線與機型資料,而是一本書──《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他滔滔不絕地聊著音樂和拉美電影,還特別說一定要嘗試智利知名的佳美那葡萄酒(Carmenere,在歐洲因蟲害幾乎要滅絕,但到智利卻大復活的葡萄品種)。再次見面,我們就吃著牛肉麵配著Carmenere。

至於和旅行社老闆H的認識,也是從書開始。我好奇非洲的旅程,於是去拜訪經營肯亞、坦尚尼亞團有聲有色的老闆H。他不是遞給我行程,而是給我一本伊薩克.狄尼森(Isak Dinesen)的《遠離非洲》。在他辦公桌後方的書架上還有《長草叢中的死亡》、《維迪亞爵士的影子》、《察沃的食人魔》。


喜歡葡萄酒和閱讀的人,最終都會相遇的。後來我們和另一位很懂吃的航空公司業務經理A,成了固定飯友,總是在中午找一間小館,然後帶著自己的酒(甚至杯子),張羅自己的餐酒會。

一百多回的飯局下來,見識了旅行產業的改變,看到傳統旅行社的轉型、網路票務和訂房平台如何崛起取代旅行社的功能;在上百次的杯光交錯中,見證了所謂大中華區總代理如何一一削弱外籍航空公司與外籍觀光局在台灣的權力,也看到紅色資本如何徹頭徹尾改變旅遊業生態。超過兩百支酒瓶子裡,也經歷了媒體生態的變遷,但不管大環境怎麼變、我的工作怎麼換了又換,我們的飯局持續著。就算今年上半年,我們幾乎都在低收入或是零收入的狀態。

飯局的主要話題還是在生活。總在台北巷弄探險的總經理O說著:「黃華成的展我已經三刷了」、「重慶南路有一家餐廳,他們提供的酒杯很漂亮!」而零業績的旅行社老闆最近則瘋狂的閱讀,一下子說《日間演奏會散場時》多好看、一下分享《解密突出部之役》書寫歷史多迷人。閱讀之外就是逛市場,哪一攤豬肉攤可以切漂亮的戰斧豬,哪一攤豆腐有好吃的鹽滷豆腐……如數家珍。不能出國、生意停擺,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而且要好好地過下去。


這群曾經老是飛來飛去的朋友不管是在台灣還是在國外,總是以敏感的眼睛張望世界。對他們來說,沒有「偽旅行」或「偽出國」,只有玩真的,認真吃、認真喝、認真生活,不分國內外。我跟著他們在台北,開了不少眼界,諸如可以邊喝著酒邊參加古典音樂會、可以逛完美術館在旁邊的花博公園喝一杯,再晃去當代藝術館,在長安西路同樣也可以找到一間喝葡萄酒、聊展覽的地方。甚至,還跟著他們去了幾回酒窖和藝廊結合在一起的祕密基地。

總會擔心旅行社老闆的生計,難免會問:「國旅看來大爆發,你怎麼不做國旅呢?」他說:「以前沒有經營國旅這塊,現在介入,完全沒有自己的立場,而且也沒有做的空間了,不做也罷!」觀光局已宣布出團禁令無期限延長,就算之後突然公布可以出團,旅行社也不可能立刻出團,他說:「一切都要有前置作業時間,訂房、訂車,安排行程,不可能今天說解禁,明天就帶人出國,況且客人也有心理的擔憂。」他完全放棄今年,也不看好明年。

我好奇的問:「那旅行社要不要收一收?」
他說:「不行,還是有很多朋友等我帶他們出去旅行。」

半年的無業狀態,讓我們更常進行午間餐酒會,流動的饗宴在南京東路、松江路、延吉街、吉林路、六張犁蔓延,餐桌上出現著法國、德國、奧地利、義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澳洲、紐西蘭、智利、阿根廷的酒水,邊境被控管,但餐桌是自由開放的。和這群酒友在一起,總覺得自己是在魔毯上,飛揚地看待所有的事物,換句話說,就是很有旅行感。

二月初我剛從墨西哥回來,還打算八月去阿根廷參加探戈嘉年華;旅行社老闆本來計畫著去哥斯大黎加與加拉巴哥;歐籍航空業務經理A手上則有多張今年要進行的家庭旅遊機票…..。誰也沒料到2020會變成這樣,這些旅行業的大哥們面對入行以來最艱苦的時刻,卻灑脫地說:「不失為奇景、我們親身經歷。」

職場風雲變色,疫情看不到終點,但酒友不變,我們依然在地球的某個角落,繼續吃著喝著聊著,真實飽滿的旅行。旅行,並沒有消失。

文章標籤

砂山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2017/07/30 06:00
◎林黛嫚
晚餐時刻剛過的台北街頭,H開車,順道送我一程。這天是H起興,說是巷子裡新開了一家上海館子,店名雅緻,菜也講究,約了報社的老同事餐敘。H離開報社後換了幾個工作,那時上班的公司就在報社附近,故有此約。車子駛出停車場,在靜靜的巷口紅燈稍停,我閒閒問起H和某人的情事如何?台北很小,媒體圈繞來繞去總遇到熟人,這不是祕密。H呆了數秒,突然伏在方向盤上哭泣起來,口中喃喃說著,「不是我要當第三者,我勸他回他老婆身邊的。」我被H突來的舉動嚇住也數十秒無法動彈,素日向來都是我開車,此刻坐在助手座看著駕駛把頭埋在方向盤上這畫面怪誕離奇。之後,H啜泣的聲音漸低,隨即抬起頭,抽了一張面紙抹臉,發動車子前行。我想起編輯台上長官交辦的一個案子還有最後的收尾,於是下了H的車,說了聲再見,回到報社繼續工作。

劇中人預告著未來
那個年代我們追著一部影集《三十而立》,這部影集的故事是在描述一群大學時期的好朋友,步入了三十歲後的生活,點點滴滴訴說著他們的人生,包括感情、事業、健康、友誼、婚姻、生育等等問題與感受。影集熱播時,我們尚未三十而立,看著劇中人的悲歡喜樂,彷彿在預告著我們的未來。當時有線電視、DVD、網路電視都還不發達,每週晚間十點在老三台的中視準時收看,錯過了就只能聽好友口頭傳播劇情。當時才剛出社會,影集裡麥可在任職的廣告公司跟他老闆亦敵亦友的關係,伊森在大學任教卻拒絕婚姻,愛倫雖不想結婚卻擔心自己錯過了生育的年紀,荷普想同時擁有熱愛的工作和當個稱職的母親而掙扎……之後整個九○年代,正是我輩從三十跨足奔四的階段,過著如《三十而立》所描述的環繞婚姻、愛情、事業、不婚或不育等等的生活樣態。

三十而立之前,我過著自由自的單身生活,下午才必須進報社,所以日上三竿才起,對那些擠上班車潮的人嗤之以鼻;吃大台北個性餐廳的商業午餐,下班後排擠夜色唱KTV、PUB喝點小酒;或是看午夜場電影,子夜時分散場,百貨公司外的長廊尚有一整排地攤的精美商品等著我們解囊;也可以一時興起,駕車上馬槽日月農莊洗溫泉,再走陽金公路回台北,或是轉上濱海公路,去南方澳的漁港等日出。路再遠、夜再深都無妨,我們得天獨厚不被時間追趕。

整個九○年代,我最深的記憶,卻是下班後趕著回家,一進家門,迎接我的是兒子學步車掣掣的滑輪聲響,或是他坐在電視機與沙發間,一面堆樂高積木一面看電視。八點檔鄉土劇黃金時段,是許多主婦疲累一天的最佳娛樂,但那些寶島一隅被放大的情節,而且探討婆媳、家庭關係,並不適合稚齡兒童觀賞。於是我盡量婉拒晚餐邀約,回到家放下提包,等不及卸下職業婦女服飾,便用娃娃車推著兒子出門。步出社區大門,往右走有一家雜貨店,門口有幾具簡單的遊樂器如搖搖馬,音樂是〈小蜜蜂〉等機器聲童謠,一個銅板可以搖個三分鐘,享受幾次單調的幸福之後,再繼續街道巡禮。然後大兒子長大些了,換推著小兒子遊逛,黃金八點檔在那個世紀末播演些什麼,我已經跟不上流行了。

我們也有如《三十而立》的荷普、蓋瑞、伊森、愛倫那般的同溫層,一起經歷九○年代的悲歡離合。

苦笑著說,要幸福喔
J帶著一臉從容赴義的神情來看我,她明明是送喜餅給我的準新娘,我不得不問,有新娘子像你這樣一張苦瓜臉?她說其實另有喜歡的人。若寫小說,這也是尋常題材,或者是從小暗戀鄰居的大學生哥哥,或者是傾慕國文老師,或者和青梅竹馬的對象牽手十幾年,卻決定分手各自嫁娶……但是J說:「高中小兩屆的班長學妹你記得嗎,像小奧黛麗.赫本的那個,我畢業典禮那天跟她告白,兩個人一直走到現在,然後她說她要嫁人了,過平凡生活。」於是J決定比她早嫁,對著同一辦公室早就暗戀她的同事說,「下個月十日前辦婚禮,我就嫁給你。」

說了這些話,我以為J會哭得稀里嘩啦,結果沒有,雖然臉上並無歡愉,卻是一臉篤定,顯示這個決定她也是苦思許久。「其實早知道總有這一天,我們都不夠勇敢,又很懶,人生就這麼長,簡簡單單過吧,太遠、太辛苦的事就放棄吧」。

我和J也常牽手走路,握著女生綿軟的小巧手和男生骨節粗大的手不同,多了一種舒適感;我也曾挽著J的手走路,右半身的重量輕輕倚交給她,彷彿她會帶著我到我們想去的地方。畢業幾年內常有同學、同事步上紅毯,我們總是互相祝福,要幸福喔。卻在這時刻我們才了解所謂的幸福只有一個異性戀的意義,找到終身伴侶,風光熱鬧的婚禮,組織家庭,生育下一代,白頭到老。J和我像完成一個必要的儀式,舉起手中的水杯,碰一下,苦笑著說,要幸福喔。

C是俗諺中的「某大姊」,另一半小她好幾歲,年齡在愛情世界中從來不是問題,如同H不願成為第三者一樣,人生也不能什麼事都論先來後到。熱戀時兩個人合吃一碗泡麵十分浪漫,若是婚後,看著待繳的帳單,捏著薄薄的薪水袋,即使一人一碗滿漢大餐,也是以滿腹心事佐餐吧。

某次下班後的聚餐,C為了細故對著她先生大吼,我們沉默著,等待很少失控的C自己平復情緒。她先生聳聳肩,並不十分在意地說著他先回去了。難堪的靜寂之後,C終於開口了:「都怪你們平日太寵我,讓我知道在你們面前可以恣意妄為。也可能是為了吵給你們看,我們在家裡不吵的,因為沒有觀眾。」這樣的話讓空氣更加凝固,「他的工作有一搭沒一搭的,我得一塊錢一塊錢算計用度,以便能存錢貸款買房子,房東想漲房租就漲不想租了就收回,孩子出來時,也能這樣一天到晚搬家嗎?」咦,你懷孕了?這是大伙兒的疑惑。

「沒有,只是他白天出門去銀行存支票,回來時多了一把電吉他,說他一直夢想學電吉他。那張支票是他過去半年唯一的收入。」

也許是為了安慰C,常常氣急敗壞訴說長官惡行的W,轉移話題說起他辦公室的遭遇。「你們知道我上個月連著熬夜兩星期寫的企畫案下場如何嗎?被長官批評得一文不值,你剛出來混啊,這樣的東西也拿得出手?一點創意都沒有簡直是一團狗屎……什麼難聽話都出來了,最後把企畫案丟回來給我,只有兩個字,重做。」

類似的故事我們聽過很多次了,結果W的心血結晶過段時間總是會轉換面貌出現在別的同事的企畫案裡,然後換W爆粗口了,那些抄襲別人點子的小偷一輩子沒出息,也說他再也不要忍氣吞聲,老子不爽要走人!一年一年過去了,W還在那兒,那些共犯結構的同事們加薪、高升、轉調,只有他還在那兒,繼續說著無法實現的壯志豪情。

K是我們鄰里最有出息的鄉親吧,我們那一屆的高中聯考成績甚佳,第一志願的男生女生人數破紀錄,K執意要考北聯,卻只考上第二志願,師長勸說差距不大,但他堅持重考,苦讀一年終於拚上第一志願,那大約是我們那僻壤空前也可能絕後唯一的全國第一志願。三年後又拚上醫學系,苦讀、在大醫院實習,然後選擇回到家鄉的地區醫院當住院醫師,準備當上主治醫師而後開個小診所,服務鄉親。我們在台北的同學聚會時,還想著等他診所開幕了,尋個細恙,去掛號寒暄一番。

二十世紀還沒過完,就聽說他癌末,己經辭退醫院的工作回家休養了。

我記得和K短暫的相會,那是聯考完男生班和女生班的聯誼活動,健行到龍鳳瀑布烤肉,活動快結束時,K在溪邊清洗鐵網,洗著洗著突然抬起頭望著遠方,不知在想著什麼?我很想走過去問他,終究提不起勇氣破冰。在他的想像裡,總有一處是在眺望美好人生吧。命運真愛開玩笑,他花了一生的力氣努力走到人生的高峰,上天送給他的禮物卻是終點。

回看過往,都是眼淚
《三十而立》近尾聲時有一集〈Second Look〉。兩個孩子的母親南西檢查出腫瘤,準備回醫院複檢看報告,對結果充滿了未知的忐忑。好友們相約在病房陪南西聆聽檢查結果。蓋瑞知道南西最愛的書是《愛麗絲夢遊仙境》,便準備送這本書當禮物給南西。結果報告出爐,南西的腫瘤是良性反應。好友們正在南西病房慶祝度過難關時,卻收到警方通知,蓋瑞在前往慶祝會的路上遭遇致命的車禍。

我們開始寫作初入文壇時,常被指為只會書寫愛情故事,仔細尋索我早期的小說作品,其實著墨愛情不多,此番回味九○年代,想以我們的愛情婚姻為主軸,一直以為愛情都是甜美的,誰知回看之後,竟然都是眼淚。H和婚外情的對象結婚又離婚,J也離婚了,她沒預期到會有同性婚姻的一天,C和她的小丈夫及兩個孩子過著美好快樂的生活,至少在世紀之初是幸福的。面對時間,我們永遠顯得年輕,我們的故事,進行中

文章標籤

砂山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