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嫩雞胸肉塊,然後在這家中美經典餐廳中加入甜、辣和濃郁的醬汁。
標準委員會
By Steve Chu
2021 年 12 月 20 日,晚上 8 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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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叫

折斷
General-tsos-chicken-recipe-stevie
FARIDEH SADEGHIN 攝 
服務:2 到 4
準備時間:15 分鐘
總時間:45 分鐘

配料

雞肉:
1 磅|450 克去皮去骨雞胸肉,切成 2 英寸的塊
1 個大雞蛋 
1 杯|145 克玉米澱粉 
1 茶匙小蘇打 
1 湯匙植物油,加上更多用於煎炸

醬汁:
3 湯匙蔬菜油 
10 顆天津辣椒,對半開裂
8 瓣大蒜,切成薄片
1/4 杯|70 克番茄醬 
3 湯匙蠔油 
1 ½ 茶匙老抽
1 ½ 湯匙生抽
2 ¼ 杯|530 毫升可樂 
2 湯匙玉米澱粉
½ 杯|120克砂糖 
¼ 杯|60 毫升蘋果醋 

配菜:
猶太鹽,味
10盎司|300克西蘭花

路線

做雞肉:在一個大碗裡混合雞肉和雞蛋。加入玉米澱粉和小蘇打,然後加入 6 湯匙水,攪拌混合。加入油並混合均勻,然後冷藏 30 分鐘。 
在一個大平底鍋中加熱 2 英寸的油,直到油炸溫度計讀數為 400°F。一個接一個,加入雞肉。煮 1 分鐘,然後使用漏勺,轉移到內襯紙巾的紙盤中。 
將油加熱至 450°F,分批工作,將雞肉再煮一分鐘。使用漏勺,將雞肉轉移到紙巾內襯的盤子裡,放在一邊。
煮西蘭花:將一大鍋盛有大量鹽水的鍋燒開。加入西蘭花,煮至鮮綠色,約 1 分鐘。將西蘭花放在濾鍋中瀝乾並保溫直至可以使用。
做醬汁:在一個大平底鍋中用中高火加熱油。加入辣椒,煮至香,1 分鐘,然後加入大蒜,煮至香,再煮 1 分鐘。加入番茄醬、蠔油和醬油,然後加入可樂。煮沸,然後減少熱量以保持文火煮2分鐘。
同時,用 2 湯匙水攪拌玉米澱粉,然後在不斷攪拌的同時,將玉米澱粉漿加入醬汁中。繼續攪拌直到醬汁迅速沸騰並且混合物變稠,大約 2 分鐘。加入糖攪拌至溶解,然後加入醋。 
把雙炸雞和醬汁一起加入炒鍋裡,好好攪拌一下。在盤子的邊緣用西蘭花小花裝飾,然後把左宗棠放在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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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PO於2007.11.14 14:09

豬肉薄片350g
馬鈴薯250g
★味噌2大匙
★味醂2大匙
★砂糖2小匙
★醬油1小匙
★大蒜(磨泥)1小匙
沙拉油適量

①馬鈴薯去皮切成1.5公分骰子狀,微波至軟
②★調味料混勻,豬肉切適口大小
③熱鍋,放油,炒肉至熟,熄火,加入馬鈴薯和★調味料,強火快炒至收汁,盛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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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PO於2007.11.05 12:50

 

豬五花薄片200g
洋蔥一個
奶油一大匙
★醬油一大匙
★味醂一大匙
★酒一大匙
咖哩粉1/2小匙
鹽適量
胡椒適量

①豬肉切適口大小,以少許醬油和酒略醃,洋蔥切絲
②熱平底鍋,放奶油,炒洋蔥至變透明,再加炒豬肉至變色
③倒入★調味汁,中火拌炒至稍收汁,再以咖哩粉、鹽調味
④盛於白飯之上,完成

2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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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三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三獎】 安島島民之死  馮孟婕
2017/11/21 06:00


作者簡介:

馮孟婕

馮孟婕,1994年生,台北人,台灣大學森林環境暨資源學系畢。台博館與中研院鳥類標本志工。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與梁實秋文學獎。喜歡鳥。

得獎感言:
謝謝林榮三文學獎給予的肯定,也謝謝海大黃向文老師提供我許多海鳥混獲資料,與台大丁宗蘇老師在書寫上的寶貴意見與鼓勵。

文學並無法減緩事實的殘酷,但至少我知道除了自己之外也有人願意在乎這些鳥,這便是書寫的養分。

◎馮孟婕 圖◎吳怡欣
安蒂德波斯群島(Antipodes Islands)的島民嚴格說來並不是真正的島民,只是因為有部分的群體出生於這座島上,人們便這樣稱呼他們。人總是喜歡以自己的認知來指稱世界。

安島島民的靈魂與身體屬於廣大的南太平洋,從澳洲遠及智利,從南回歸線到南極圈,深色的洋流、淺色的洋流以及南極大陸融出的碎冰都是他們的領地,他們駕馭海上的風,並嗅出不同海域的氣味。

安島島民出生於由泥土砌成的簡陋住所,但那不過就是生命初始的一塊墊腳石,到了能夠獨立生活的年紀,安島島民就必須離開出生的島嶼去流浪。事實上,在被稱為安島居民之前,世人將他們歸類於一個更大的群體──流浪的狄俄墨得斯(Diomedea exulans)。

Diomedea源自希臘特洛伊戰爭英雄狄俄墨得斯(Diomede),傳說他的部下在他死後被天神變成海鳥以追隨並守護他的亡靈;exulans則是流浪、放逐與離鄉背井之意。在18世紀的探險家與博物學家眼中,這個名字對於安島島民以及與他們血緣相近的其他島嶼居民而言想必非常貼切,他們生來注定要遠離家鄉,而他們給予外界的神祕感也塑造了神性。但如此的稱呼或分類也就只是「文明人」認知世界的一種方式,就像安蒂德波斯群島,因為接近格林威治天文台的對蹠點(antipodes),才被如此命名。安島島民並不去畫分這些,他們只是活著,出生、流浪、歸來,然後再流浪。他們是南太平洋。

他們一生幾乎都在海洋的漂泊中度過,他們航行的速度飛快,但流浪的歲月漫長。儘管如此,每年夏季,仍會有上千位島民回到他們出生的島嶼,在南半球炎熱的十二月裡,安蒂德波斯群島擁載著多達七千位成年的歸鄉浪子。離開時,許多都還只是剛學會撿拾海面烏賊的孩子,在歷經五到十年的漂流後,海的鹽分與殘酷讓他們的外表相對離家時滄桑許多,但不變的是那雙深邃明亮的眼睛,那是沒有光害只有南十字星的夜晚天空的顏色。

數千條航線交織在這水半球中心的島嶼,並在此打上一個鹹鹹的結,對首次歸鄉的安島島民而言,往後流浪的日子將與幼年的初航不再相同,他們將背負島嶼與自身血液所賦予的另一種羈絆。

海島因為風大的關係幾乎長不出樹來,安蒂德波斯群島淺薄的土壤主要為底層蕨類與枯黃的草本植物所覆蓋,表面上看過去,整座島就像另一片黃黃綠綠的汪洋。安島的居民就在這片汪洋裡遇見自己的伴侶。

在褐黃色的浪裡,在海風夾帶溫暖鹽分的季節裡,如果你幸運航過安蒂德波斯群島,你會看見或聽見流浪的狄俄墨得斯們站在被風吹低的浪潮裡,已成年的他們會成雙成對地挺起身子伸展著修長而有力的雙臂,他們會擺出彷彿擁抱但並不真正擁抱的姿態,他們會時而湊近對方的面頰,時而低下頭,又時而望向天空的海,他們會彼此應和,重複著來自體內浪潮的起伏──這是他們的舞蹈。

他們也唱歌,在複雜的舞蹈與海風的呼嘯間,你可以聽見安島戀人們的歌聲與呢喃。你大概不會覺得那些歌是好聽的,那些曲目十分複雜,包含著許多不協調的音調與旋律,有彷如快速敲打響板的喀噠喀噠聲,也有一種啵啵啵啵的聲音,像墜海時數萬個氣泡與海水一同撞擊耳膜的聲響。

至今仍沒有外人能理解他們的語言、歌曲與舞蹈,我們只知道,在他們一夫一妻的社會制度裡,這些相互對應的動作與聲音是聯繫彼此感情的重要儀式,就像每個海域的風揚起不同的浪,他們會記住那樣的頻率,好在未來的流浪與賦歸中相認。

儘管賦歸有時是艱難的。

在相互配對與養育完下一代之後,迎向他們的仍是漫長的漂流,那是他們的命運,島嶼只是驛站,大海才是真正生養他們的故鄉,他們必須在外漂泊,方能抵達生命的內殿,他們等待著下一次體內的引力將身軀牽往推進新生命的島嶼。他們離開,是為了要再回來。

儘管總有島民不再回來。

他們的航行靠的是風,因此赤道無風帶成了他們所能認知的世界地圖的邊界。身為流浪者,安島島民的世界很廣闊,但北半球對他們而言仍像生者所無法企及的死後世界,他們不知道那裡是否也有海洋,也有島,以及島嶼上的居民,他們也不知道如果島嶼上有居民,那他們是如何看待他們的島嶼與他們的海。

儘管許多島民與伴侶不再回來,但海本來就是殘酷的,這是流浪教會安島島民的事。他們所不知道,而且可能永遠無法理解的是,許多島民不再回來的原因,與另一座小小島嶼上的居民有關。

我見到第一個安島島民時,她已經死去了。遠洋船隻載她跨過了生命地圖的赤道邊界,來到這七月才是炎熱季節的小小亞熱帶島嶼。

雖然她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流浪的初航沒了歸期,但南太平洋附在她身上的氣味已是那麼地濃。那天我一出電梯就聞到從走廊盡頭飄散而來的鹹鹹海味,彷彿這裡不是研究所的解剖實驗室,而是某個小漁港如常的早晨。

我們合力將她抬上解剖檯,因為前一晚事先解了凍,所以身體已不像在冰櫃裡時那樣僵硬,皮也已經軟化了,血從她的嘴角滲出,染紅了側臉與胸口。我們輕輕轉動她的四肢、頭部與身軀,漁船將她拖上甲板時在側腹上留下綠色的烤漆,而左小腿大概是航行過程中在船艙冰櫃裡撞斷的。在檢視完外部狀況後,我們將她平放準備接下來的形質測量,我拿出紀錄表寫下:

漂泊信天翁(安島)Diomedea exulans antipodensis

牠的雙臂張開有二點九米那麼長,漂泊信天翁翼展最長可達三點四米,是所有飛行鳥類中最大的。修長的雙翼使牠們能利用海上的風輕易飛行數千公里,但也因如此,起飛與拍翅必須消耗大量能量,為了節能,信天翁鮮少拍動翅膀,牠們的胸肌因而非常地薄,而撐起翅膀的肌肉則厚實又堅韌,甚至在肘關節處演化出一塊小骨頭,以加強筋肉伸展的強度。

我們撥開六公分厚的羽毛,用解剖刀劃開牠的身體,取出那血液幾乎已流乾的空空的心臟,剖開被擠壓在其他臟器中癟癟小小的胃,裡面僅有一個消化後剩餘的魷魚嘴,我們也取下牠的鳴囊,那是鳥類的發聲器官,牠無法再覆述的語言將被保存在百分之七十五酒精溶液裡。

如果是活著的多好。

標本室裡夾雜著興奮、惋惜與不小心溢出的悲傷。我們為能夠製作如此美麗而巨大的鳥類標本感到雀躍,但也知道牠之所以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是令人憂傷與羞愧的,而當我們突然想起自己也是一座海島的居民,牠的死亡便顯得諷刺。

魚鉤劃破牠的脖子,一道十幾公分長的裂口延伸直到堅硬的下嘴喙。衝入水面或者從水面起飛都是極度費力的事,因此信天翁以在海面滑翔的方式覓食,捕捉海洋表層的獵物或死屍,但儘管牠們飛行與掌握風向的能力再好,也很難辨識出漂浮在海上的究竟是能讓自己活下去的漁獲,抑或是將為流浪畫下休止符的魚餌。

牠是溺死的。曾有科學家估計,沒有使用避鳥措施的延繩釣將造成每年近十萬隻各類信天翁的死亡,延續數十公里的延繩釣繩上數千個餌鉤,來自各國上千艘合法或非法的延繩釣船,平均每五分鐘就取走一隻信天翁的性命。全球二十二種信天翁已有十九種瀕臨滅絕。

「如果是活著的多好,寧願牠不要來。」我好像聽到有誰或者自己心裡說了這樣一句話。

但美麗的牠在這裡。牠將會成為動物標本館藏的一部分,博物學的一部分,記載人類與自然關係歷史的一部分。身為歷史記錄者的我們知道,客觀的記述容不下多餘的情感批判,哀悼也是多餘,那能挽回或搶救什麼事物嗎?只能盡力留下牠所能帶給我們的,所有弔念的語言也只是為了生者,讓我們儘管如此也還可以走下去。走下去,然後回頭來讀這段歷史,並為所失去的感到悲傷。

漂泊信天翁據說是在離安蒂德波斯群島不遠的海域被混獲的,而我們都知道那並不只是海上的事。

許多人都說這座海島明明是海島,卻沒有海洋文化,只有海鮮文化,那不只單單是漁業的問題,反倒像是整個島嶼都生了病,沒有人在乎發生了什麼事,好像眾人決議好了一同背向海面不去看,好像我們就只要安然地住在這座島上,就能想像信天翁們也同樣安然地棲居於牠們的島上;好像我們的生活只限於北半球的這一小點,而無須去過問南半球那些溺水般的鳴叫。

約莫二十年前,海鳥混獲的議題才開始被大眾關注,國際組織通過決議,要求漁船在信天翁等海鳥主要活動的高緯度海域採用避鳥繩、夜間投餌、支繩加重等至少兩種避鳥措施,但儘管能夠有效地減少混獲,混獲還是會發生。而也無法確定,下降的混獲數量是漁業進步的速度終於達到洋流流速的幾千幾萬分之一,又或者,我們與牠們的海洋上真的已經沒有太多的鳥了。

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一則關於鳥類語言的科學研究,內容是科學家在研究了某種鸚鵡的鳴叫聲後發現每隻鳥都有屬於自己的名字,這或許不是太難想像的事,但還是在圈內引起了不小話題。在被證實以前,我們還是只能謙虛地面對大自然,說我們不知道,說我們對世界的了解就像對安島島民語言的了解一樣少。

我們終有一天也會知道嗎?知道安島島民也能同樣理解悲傷與活著的痛苦,知道他們也會做夢,會想念,會感受到海的荒蕪,知道他們的語言裡也有流浪與歸鄉的同義詞,知道每位安島島民也都跟我們一樣擁有自己的名字?

我不知道,只祈禱我們來得及知道。

此時的安蒂德波斯群島有誰正以我們尚不了解的陌生語言,或想起或呼喊或哀悼著一個名字。●

【評審意見】
島嶼的病

◎顏崑陽

這篇生態文學作品,關懷全球二十二種信天翁已有十九種瀕臨滅絕,多麼沉痛的生態問題。作者特意拉開與受害者的距離,從遙遠的安蒂德波斯群島敘述起,以流暢、精練的語言,靈動的節奏,將暫棲此島,孵育下一代的信天翁擬人化為島民,鎔裁神話,描摹他們一生漂泊海上的神祕生態,引人入勝;到中幅才點出安島島民就是信天翁,然後直接以一隻被延繩魚釣害死而將製成標本的信天翁,揭露這一嚴重的生態問題。終而回觀我們自己這個海島,只有海鮮文化,沒有海洋文化,這是一種心態,不只表現在漁業的濫捕,其他生物也同樣遭殃,整個島嶼都生了病。這是本文的主題,沒有強烈控訴的情緒,只有在清淡的筆調中,蘊蓄著哀傷與嘲諷。全篇所展現的敘述形式,很有巧妙的設計而又不失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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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三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 之 2 - 蝦趴
2017/11/26 06:00


◎徐禎苓

 

記憶裡,山叔總穿ARMANI,整個人蝦趴蝦趴的,隱約間還挾著老闆氣勢。

山叔確實是老闆。景氣最好的時候,他白手起家創了電腦公司,在鄧小平時代,率先將生意拓到彼岸、展到香港。九○年代是他的年代,穩穩地踏在浪的尖端。

父親說山叔差不多是那時候開始學會名牌,然後愛上ARMANI的。

山叔一直是老闆,黑色ARMANI西裝是他的招牌。電腦公司關門後,他回到台灣,轉戰台北東區,賣起時下年輕人最愛的名牌包。他褪去西裝,換上polo衫,拉近年輕顧客的距離。

我曾經去過他的店,不是購物,是當臨時工讀生,幫忙跑腿買餐食,或者招呼客人。臨時工讀生是當日結薪,發錢時,他毫不思索地從皮夾抽出四張千元大鈔遞給我,算一算那時薪直逼我的家教月薪。

有回我生日,山叔要我直接到他店裡挑包包,當做禮物。我不敢挑。他說父親是他的兄弟,對親人好是應該的。我還是不敢挑。他說先拿著吧,名牌是一種象徵,以後就會懂了。他就是這樣的家人、這樣的老闆,熱情,爽利,從不錙銖必較。然而,他的生意就敗在他的優點上。下屬、商場朋友水蛭般吸乾他的存款,山叔只得結束店面,收拾好整皮箱的衣物,折返老家。

他還是當老闆。從淘寶網上批來一箱又一箱的塑膠雨鞋套、矽膠杯蓋、麥梗餐具……把整個客廳、整條樓梯囤得滿滿。年節時我們回到老家,幾個小孩幫忙他拍照、寫業配文,放到拍賣網上販售。完成後,他要我們自己去箱子裡挑東西折工資。我們沒有拿。他說都是些低成本的玩意兒,沒關係。

山叔背對我燃起一根菸,身上polo衫還是當年最愛的ARMANI。就算人生不在浪頭,他依然守著那個象徵。我隨口問了他這件polo衫哪裡買,想送類似款式給男友。他轉過頭來,第一次露出羞赧模樣,鄭重告訴我:「噓,不要跟別人講,這件是假的!」

我呆愣幾秒,立刻點點頭。他從衣櫃拿出防塵袋,拉開拉鍊,小心翼翼捧出真品,順勢教我辨識品牌真假。教著教著,沒來由地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先求有,再求好。」我揣想潛在這句話底下的隱形台詞:年過半百,人生不求好,圖得是最低限度的溫飽。

山叔一輩子努力翻身,而今卻翻到連張能炫耀的名片也沒有,日子就這樣一截一截燒掉,忽然人就五十了。這刻,他不再談夢想、論致富,但是創業已經是種習慣,習慣當老闆,習慣那段西裝日子。

他一手把菸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騰出另一手細細摸著外套的鈕釦、車縫。「這件是我穿去見××高官、××主管的,戰袍!」那手勢多麼老派,卻又多麼享受。

潮起潮落,山叔的蝦趴,只剩下這套西裝真正懂得他。●

【評審意見】
大叔人生 ◎鍾怡雯

以千字文寫活一個海派又老派的大叔不容易,這篇小品卻成功地勾勒出山叔的個性和特色,並寫出他的人生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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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股挪開以後,鮮血已經在床墊上開出一朵形體豐滿的牡丹花,顏色是張牙舞爪的紅。十二月,曼谷旱季的按摩院裡,牡丹選在錯誤的季節與緯度,濕濕緩緩於榻榻米縫隙間開枝散葉。

「喂……怎麼辦?流血了。」按摩師折下腰,雙雙退出房間之後,我用哭腔向還賴在床墊上舒展筋骨的旅伴C君求援。掩住臉,羞愧得想掐死自己。

C君剛經歷完兩小時令他渾身明白曉暢的按摩,正舒開五官。一聽我哭喊,鬆軟的身子立刻瑟縮起來,以為我必定是給那位高壯的女按摩師壓壞了,豎直脖子,戰鬥力飆升,準備用他的破英文與按摩院決一死戰。

「哪裡受傷了?我叫主管出來理論!」擒賊先擒王,台式奧客的申訴手段顯然舉世通用。

我不敢告訴他,受傷的是我皮薄餡多的自尊心。

可該來的還是得來,不該來的用防漏側邊圍堵,它還是一直來一直來。

 

君不見紅河之水股間來

 

默默把因為緊張而糾結成一團的臀大肌剝開一瓣,戳了戳床墊,C君才看到那灘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血漬,再抬眼看我猶掰尻川半遮面,瞬間明白了這整件事比在異地與人吵架更加驚悚。顯然,血濺按摩院的經驗,已經超出了他做為全副熱情投注在探索生理男性,任何女性器官都能使他倒彈的男同志健康教育範本外。C君氣勢萎頓,僵直在地,露出了恐怖的表情。

於是,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那一灘血,成為整間按摩房的圓心。兩人貼著圓周盤桓周旋,誰也不知道該怎麼靠近它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按摩房裡的時間感既輕且重。身體舒緩了,時間仿若不存在於肌理。可每一次依著按摩師的指示變換姿勢:現在屁上臉下,好,待會臉下臀上,像一條乾煎鯧魚,每一個指令都在提醒你:喂,放鬆的代價可是按分鐘累計咧。

此刻,時間倒數,按摩師關上門前,曾經用英語說明我們有三分鐘可以更衣,她們會在走廊盡頭等待。

至於等待什麼呢?旅遊書上暗示:「敬告親愛的台灣旅客,如果說歐美的小費文化像隱形契約,泰國的就比較像拋媚眼了,少了規則,多了曖昧。但是,在曼谷享受完按摩以後,如果心情愉悅,也請依照按摩師服務、按摩店等級,給出相應的小費喔!」

此刻哪還顧得上小費?掩藏一灘血的價格多高才算是合理?口袋裡本來打算一結束就給出去的五十泰銖,幣值瞬間大跌。更何況,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在小房間裡待得太久,她們會不會懷疑裡頭有比經血滲漏更慘烈的事件正在發生?或者以為我們舒服到睏去而熱心開門查看?誠實自首的話,會否所有旅費都被坑來做清潔費?有了曼谷計程車漫天喊價的慘劇,兩人沒有十足的把握。更或許,冒冒失失讓按摩師撞見經血一灘,在泰國會是一種冒犯?異國的按摩院,我們因為失去測量時間與人情的尺度而慌亂非常。

We only got three minutes left。用英語低低把情況複誦一遍之後,焦慮並沒有緩解,坑坑巴巴的腔調反而讓整個空間顯得更加局促。

「歐顆,葛雷特!」C君突然抓起毯子怪叫。誰是葛雷特?我愣了愣,突然明白他喊的不是別人,而是對自己心戰喊話:「Okay , great !」台腔英語在一場嚴肅的災難中聽起來戰鬥力十足,嗆得我們尖聲大笑,把原本塞滿整個空間的靜默與尷尬撐爆。C君立起身來,扯緊毯子率先進攻,嗖地射向床墊,奮力推開還浸泡羞愧之中尚且暈暈然的我,迅速在血漬上堆起一座雷峰塔。鎮壓塔下的有罪責有羞恥有我凡旅行必衰洨的詛咒也有C君為了拯救朋友於水深火熱的勇氣。

君不見紅河之水股間來,奔流到床不復返,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經血向東流。此刻,我沒來得及問C君愁能有幾多,他始終有一種被幽默感包裹起來的冷淡,即使扮小丑化解尷尬的時候也是如此。因此,我們的交情總是不到交換所有醜事的程度,沒想到在曼谷的按摩房,我卻一下子以奇異的方式都給交託出去了。

於是,我與泰國按摩師合演的跨國恐怖情境劇,讓旅行前認真準備查找過「如何給小費不失禮」等眾多旅遊指南統統宣判無效。無論如何,這劇本既有血淋淋的開頭,便沒法乾乾淨淨收尾了。

毀屍滅跡後,我與C君立刻都明白犯後規矩,頭也不回,出逃案發現場,斬斷一切聯繫,在這一點上異國倒是給了方便。高壯的按摩師早已堵在走廊盡頭,撇開嘴角表示久候不耐,見我們連滾帶爬,面色死白,眉頭僅僅挑高一寸,彷彿接過各國旅客,聽過各種故事,走過浪尖刀山,再沒什麼能驚動她。顯然,按摩師對我們在房裡出了什麼大事全然不感興趣,只橫出一雙按過人間百態的胖手,用身體語言挑明:我說,你們兩個,走之前小費不要忘啦。直到接過我們因羞愧不能自容而匆匆塞進她掌心那過分大坨的報酬,五官才整卷展開,排列出見到新世界的表情。

 

旅遊書沒教你的事

 

低著頭,我與C君撞進泰國濕黏的黑夜,按摩院像幽冥塚在身後被夜色遠遠地啃食乾淨。從未有一刻舒弛的曼谷車流一下子又把我們捲回都市日常。坐上隨招即停的計程車,用僅存的英文單字議價,結結巴巴,掩不住觀光客的癡傻神色,司機便堅持No咪特No咪特,no meter,按表操課簡直無望。在勉力爭取本地人價格而注定徒勞的奮鬥中,十分鐘前那一灘經血,以及摻和在經血裡流進異文化中被放大數百倍的羞愧與難堪,逐漸褪成遠山淡影。

這些旅遊書裡都沒寫。

旅遊書沒教你的事還有,如果在曼谷小攤吃太辣拉滿褲怎麼辦?坐在Santa Monica沙灘看海的時候痔瘡破掉痛不欲生如何求救?擠進巴黎飯店滿載的電梯,卻括約肌鬆弛洩了響屁,能否帶著尊嚴全身而退?旅遊書給你一百種體體面面逃離日常的辦法,額頭上貼片魔法葉子,你可以成為任何人,就是不用做自己。可是,當日常如厲鬼翻山越嶺在異國旅途攫住你,葉子吹落,你又變回狸貓,這該怎麼體體面面應付過去呢?

問那麼多幹嘛?先逃再說!更早之前的某次旅遊,我在香港太平山杜莎夫人蠟像館意外流出第一灘經血時,最先來到的念頭便是:逃。我得趕緊逃。

 

被巨大的羞恥團團包圍

 

第一次訪港,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工作中度過。一行研究助理隨老師窩在大學圖書館影印資料。被淺水灣溫柔托起的圖書館,影印機光影起落間,我們如工蟻馱著書爬行於蟻穴般深邃的藏書室。偶爾也有同伴在涼冷的空調裡鬆懈了勞動,從影印機旁送出悠遠深長的呼聲。

辛勤幾日後,終於能離開圖書館,老師領我們上太平山蠟像館,一睹那些年一起被做成蠟像的港星們,做為工蟻的獎賞。夕陽掩近,夾在噪噪嚷嚷的觀光客間,纜車運我們上山頂,縱隊游入蠟像館入口後便迅速散開,各自往挂心的明星所在去。蠟像館裡有種一入場就約定好要努力作真的假,可難得眾偶像齊聚,殘酷的人氣比拚卻又比任何時刻更較真。我百無聊賴,坐在冷冷清清無人光顧的阿Sa與阿嬌間打盹,直到一對姊弟拿著相機來到蠟像前準備拍照,才懶懶起身準備離開。

「小姐,等一等……」

小姊姊用粵腔濃重的普通話喊住我,伸手指向我剛剛起身的坐檯,萬分驚恐的樣子彷彿自己指認的是一具屍體。

原來,蠟像旁的白色檯子上,有好大一灘血。

慘了,坐著等待的時間裡,月經竟然就這樣提早來了!

即使預先墊上護墊,一片當關,也無力回天。薄薄的護墊給經血餵得太飽,暢快地嘔了出來。

「唔……唔該晒!」被巨大的羞恥團團包圍,腦中唯一一句粵語不合時宜地迸了出來。啊,怎麼慌亂中把對唔住說成了唔該晒,明明是羞恥地想道歉卻變成了感天動地。本來嘛,用掌握不了的語言,別說辯解,連道歉都奢侈,更何況做為一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觀光客,旅遊實用粵語app大概只需要教會我說謝謝。老闆一個菠蘿包,唔該;請問地鐵廁所往哪走?唔該;或者茶餐廳阿姨嘰哩咕嚕的語速往往一句話都聽不懂,說聲唔該總是不會錯的,就算傻,也是傻得有禮。

可這下子,圍觀者眾,指指點點,窸窸窣窣,我成了凶案現場的案主。

好的,冷靜,眼下要能入境隨俗,最重要的就是當機立斷,反正案主是當定了,問題是要殺人還是被殺?我轉頭瞅了維持專業笑容的蠟像版阿Sa與阿嬌,多希望她們能成真,沒辦法了,牙一咬,摀住屁股,唉唉唉地嚎叫起來。群眾見狀,嗡嗡嗡包上來,左一句你還好嗎?右一句來人幫忙啊!我索性趴倒在地,貴妃醉酒姿,拔高嗓音對著坐檯指證歷歷:「你們看哪剛剛就是這檯子不知哪來的尖銳物品刺得我屁股一陣劇痛血流如注……」尾音拖長之際,再一鷂子飛身,緊握小姊姊雙手,熱淚盈眶:「這位小妹妹唔該晒謝謝你幫忙喊人否則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啊!」恐怖蠟像館的溫馨大結局,觀眾顯然十萬分滿意,紛紛上前拍肩盛讚小姊姊,香港大叔甚至氣得用粵語大罵一陣,說我人生地不熟,要熱心扶我找蠟像館負責人理論索賠。

啊,六月飛雪,感天動地竇娥冤,觀光客本來就適合裝傻,我只是虧待了本地人的真心。異國蠟像館裡,什麼都是假的,我的歉意縱然無比真誠,不輪轉的粵語卻又讓它變得恬不知恥。

唔該晒啊。滿屁股鮮血的我下台一鞠躬,謝謝大家觀賞。

 

不過,無論是sorry或thank you,在更早更早之前飛往奧克拉荷馬的那班飛機上,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我什麼都來不及說,事態就已經糟到無法挽回。事實上,我確實喊住了空姐,卻擠不出任何英文單字,血就這樣順股溝而下。

第一次獨自坐飛機,便是二十五個小時的越洋長征,在美國境內周轉三趟。每轉一次就提高一次成為走失人口的機率。出發前,整整緊張了一個月。十年前,搜尋引擎還不發達,手機沒法上網,一個人上路前僅能在小小的筆記本裡疊床架屋。疊滿對未知的恐懼,架起各種不知道有沒有用處,但總之以為能對付各種突發狀況的口訣。手提包裡,還有上了飛機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塞進了的兩本旅遊書。《暢遊美國東岸》。《紐約一個人走也不怕》。拿出來翻看的時候才想起,老爸擔心時總也不說,總愛好整以暇訓斥我別窮緊張,卻用兩本顯然是特地買來的旅遊書,偷渡他的擔憂,卻弄錯了女兒旅行的目的地。我正前往的奧克拉荷馬州,不靠美東也不近紐約,在各種旅遊地圖疆界之外的美國中部,就像不存在。

飛機越過化外之地,尚未降落,我就已經在三萬英尺高空上,用經血把自己流放。

漫長飛行,勉強睡進空調,突然股間濕暖,心知不妙,垂死夢中驚坐起,猛然想到自己穿的是白色褲裙!挪抬屁股,岔開大腿,塞進一塊鏡子,這才發現裙子中央,沉沒的亞特蘭提斯城浮出水面,被機艙空調風乾成一塊猩紅大陸。造陸成功。無可逆反。衰女帝國的興衰史,帝都遷到哪裡都只衰不興。

舉起手,高大的金髮空姐靠近我。May I help you? 燙得平整的標準問句,表情卻因為不耐而起皺。雖然之前就聽過這家航空公司對非白人的態度如此,但原本就挫敗到底的我,還是馬上被逼得節節敗退。Coffee? Headphone?Blanket? 兵荒馬亂,腦內焦土遍野,揀擇不出任何一個英文單字來表達此刻我多麼需要一片衛生棉,只好拍拍椅子輕聲說:「Blood……」金髮空姐眉頭整片皺起,大約以為熱愛客訴的亞洲人又在抱怨座椅髒了或者其他,整顆頭就要探過來查看,糟糕,不能看啊!我慌死了,情急之下只能指向跨間連聲大喊:「Blood! Blood!」終於,不僅空姐聽懂了,前後左右的乘客大概也都懂了。彼時,這家航空公司還沒發生亞裔醫生被航警強拖下機而濺血的慘劇,一個當機流血的亞洲女孩沒有引起太大騷動,只遠遠傳來稀稀的笑聲。

空姐扣扣扣地走了,又扣扣扣地回來,遞給我一捲白色的迷你的物體。

啊,是衛生棉條……

走進廁所,撕開包裝,對著塑膠導管發愣。那是使用衛生棉條還會被警告破處的年代,台灣女孩的養成都有一對蝶翼雙宿雙飛。到底這東西該直直地推進去嗎?質地看起來真的非常硬,好像會痛的樣子。思來想去,真的沒辦法克服。如果你問我文化差異是什麼,我會告訴你,一切都發生在那間廁所裡。

於是,接下來五個小時航程,我決心捲起衛生紙塞入股間,明知治理洪災疏通勝於防堵。可怎麼辦呢?在高空的機艙一切事物的原理或許都可倒反,我死死守住狹小的機艙廁所,一直到降落之前。

能不能,不要停下來呢?

能一直,這樣飛下去就好了。

經常,那是我旅行唯一的感想。在異國我依然口拙手笨,經血洶湧,並不曾因為暫時拋卻身分就能乾淨做人。或者,旅行也從未讓我拋卻身分,台灣人,女人,容易出血的台灣女人。逃離日常後,我照舊把自己打入羞恥之境,在沒有人認識我的按摩院,蠟像館,還覺得自己有逃開的必要。逃不開的時候,就把自己關起來。機艙廁所帶著我與一屁股血漬穿越大氣層,不上不下,那可能就已經是旅行的開頭與結尾了。

最後,我們還是上了計程車,放棄議價,總之能逃離已是萬幸。才開動沒多久,車子就卡在曼谷車陣裡,一個半夜一點還是尖峰時段的城市,行了四天三夜,我們仍無法掌握它運作的規律。C君低著頭突然問我:「你知道月經降嗎?」

月經降是泰國巫師祕術。只要把月經來潮時第一滴血滴在心儀男子的飲食裡,讓他吃下喝下,就會無可控制地愛上下降頭的女子。降頭一日不解,男子對女子的愛一日不能移。C君不等我答,就自顧自地解釋起月經降的典故,鬼氣森森的,像是被下了降。

「喂。你是不是被嚇傻了啊?」我推推C君,愧疚感重新湧上。

「沒有啊。只是覺得。雖然你是肖查某,剛剛那事簡直丟死人。但你也是。很有力量的痟查某呢。」向來嘴賤的C君說得斷斷續續,好像那有多麼難以啟齒。

他正在與我交心嗎?我想起了泰國的小費文化,「就像拋媚眼」,旅行書這麼形容。對於自己無意間好像領受了什麼來自C君的報酬,我決定什麼話也不說。

計程車終於緩緩開動了。暗夜裡,旅伴的側臉被窗外流過的車燈映照得非常溫柔。能不能,不要停下來呢?我突然又希望車子能就這樣,夾著滿屁股血,一直開在曼谷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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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21 07:30
樓梯盡頭是黑黝黝的鐵門,門後傳來嘶吼與哀嚎。鎖已經被撬開,微開一隙,我傾身偷覷,看見兩個男同學架著他們的同伴,沉酣地玩著阿魯巴。

阿魯巴,生活在行動通訊共和國的,現在的中學男生,還玩嗎?三十年前,我讀中學,國中男女分班、高中男校,阿魯巴野草般在校園裡蔓延。有時候是打賭輸了,更多時候,毫無預警地,有人落了單,身後的兩個人交換眼神,打pass,放輕動作疾步掩至,一人一手竄過脅下,一人一手伸進胯底,順勢將人撈起,架開雙腿,衝往廊柱、樹幹、單槓,快速推前拉後,野狗交媾似地小突刺。

被阿的照例要放聲大叫、奮力掙扎,薛西弗斯若無視於推巨石上山為一場苦刑,則諸神的懲罰也就只是自討沒趣。阿者、被阿者雙方臉上都出現一抹或興奮或痛苦,熱烈的紅暈,像似某些宗教活動帶來的狂喜,酒神的慶典。當然,也有被阿者一落地便翻臉的,惡作劇者只得訕訕道歉,至於那些事後打小報告的,抓耙仔,將長時間被排拒於某些青春同盟;反倒是暗暗記恨,找機會透過同一套遊戲規則找回公道的人,贏得了友誼。

這種遊戲是不會找上我的,我有一層「好學生」的保護膜,並非出於敬意或不敢挑釁,絕不是,而僅僅,我猜想,僅僅只是因為我不好玩。事實上我也害怕得像逃躲避球,一察覺風吹草動,便遠遠地站到安全距離外,慶幸著、張望著,卻也羨慕著。

或有人將阿魯巴視為一種霸凌吧,因為它的暴力本質,因為它出現在媒體的形象(可是,沒出問題,又怎麼會上新聞呢),但我的經驗裡,它就是一場遊戲,關乎身體,關乎男性情誼,關乎誰和誰同一國。

一起看小本的、一起看小電影,比賽誰尿得比較遠,同時暗暗打量誰大誰小,青春期的男性情誼常常建立在性上頭。《假面的告白》裡中學生有個遊戲,趁人不注意時偷襲對方胯下,三島由紀夫稱它為「低級遊戲」,我曾特別到他的母校,學習院中學,在無人的秋日午前,靜靜聽著他們的喧譁。

校方自然是要禁止阿魯巴的,不僅集會時再三宣導,還叫了幾名一身流氓氣的學生到教官室曉以大義,禁令卻像一股助長火勢的風,在教官室外走廊罰站的野傢伙們,偷偷朝他們的故意路過的同夥做鬼臉。是直到大事發生了,阿魯巴才驀然止息──

有人受了傷,醫護室無法處理,必須轉送鄰近基督教醫院的那種程度。第一個人嘻嘻哈哈:擦傷骱邊罷了。第二個人曖曖昧昧:卵葩破皮啦,沒什麼了不起。第三個人則以一種地下傳播特有的,放輕了音量、壓低了頻率宣稱,擠豌豆那樣,蛋蛋爆開,變太監了。圈圍著的一小簇人,都訝異得說不出話來,一會兒才有人一臉怔忪冒出一句,唔,變太監了啊。

沒玩過阿魯巴的我順利自高中畢業,卻沒能進入理想的大學,像枚瑕疵品似地,讓作業員自生產流線上挑起,留置複檢區:我進了補習班。補習啊,概念與人工養殖相近吧,填鴨填鵝,北海的漁夫會拿著色票比對鮭魚肉的顏色,而決定在飼料裡添加什麼化合物呢。我當起了被囚在籠裡的鴨、鵝,萬頭攢動競吃色素飼料的魚群裡的一隻。

至於補習班名師,搭著飛機南北趕場,也同樣隱隱地在相互較著勁。

有一名年輕老師名叫王文英,你猜她教的是哪一科?嗯,沒錯,將她的名字倒過來念,便有了那一股霸氣。

也是教英文的蔡方,好講黃色笑話。學生裡有出家人,著灰色袈裟,上課專心致志,下課閉目養神,沒見過她說話也沒見過她吃飯,偶爾自側背袋裡拿出水壺抿一口倒是有的。蔡方講完黃色笑話後向她致歉,唉如果我不講這些,那些男生的頭就都垂下去了,阿彌陀佛。態度也是輕佻的。有一回蔡方重複了上一堂課內容,相同的破口安插了同樣的葷笑話,可知這些笑話並非隨興之所至,而是他的授課講義一部分,排演過的。

還有一個教歷史的陳國恩,長相俊美,不吝耍寶,若要他在講台上載歌載舞大概也不成問題,十分受到學生歡迎。陳國恩最擅長用他那一口台灣國語教學生背口訣,「一死救爾」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1492,至於「黑狗養老公狗」對應的英國社會福利制度是哪六項,我也說不清了。他總強調,要學他的「標準」台灣國語才不會背錯,而這些口訣一經背誦,三十年過去,我還記得。

上課時,陳國恩拿出他自己的博士袍穿上,說,你們放學回家都很累了,會想要小睡一下,沒想到一睡就到天亮,對不對?要避免這種情況呢,就要穿著你們最喜歡的衣服上床,怕壓壞它,就不會睡太久了。重考生過的,就是這種連睡個覺都有罪惡感的日子。

死水裡泅泳,就將要窒息,卻在五月天,大事發生了。了無生氣的沙丁魚群,闖進一條鯰魚,引起巨大的騷動。這時候,黑板上倒數計時的數字,只剩下了三十多,教材已經授完,餘下的日子由學生自主管理;但雖說自主管理,也都要在班導師的監督下進行,誰缺席了,電話便魚雷般追蹤而至。

沒有第一個人的嘻嘻哈哈、第二個人的曖曖昧昧、第三個人的杯弓蛇影,我是廣播裡聽到的消息──

那個假日午後,夏蟬唧唧至死方休,我倚頂樓加蓋小屋子旁的女兒牆上,摺紙飛機,呼呼朝機鼻短促吹兩口氣,擲出,飛機略做盤旋後,俯衝,墜落。意外地我目睹,隔著窄巷對面一戶人家的浴室,拉闔的百葉窗因為由上而下俯瞰角度的關係,失去了遮攔的功用,浴室裡有赤身裸體一對小夫妻,斜陽為他們倆斑馬紋身。感官世界,天河撩亂。

回屋裡,躺單人木板床上,燠熱難當,漬物似地濡濕了一身汗水,而廣播裡戰鼓鼕鼕,伴以哀樂,播音員激昂、沉痛、悲切,片片段段,斷片般地宣報來自天安門的消息。那麼遠、那麼近,那麼清晰而又模糊,我無法剪裁它們的內容、縫補它們的意義,只任河水漂染,留下來的,成為我心上永不褪色的記憶。

補習班的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經過同學三三兩兩聚集的地方,走道、樓梯間、男生廁所,有些聽不清楚具體內容的聲音對話著,帶著一股壓抑的憤怒。過去是各過各的、冷敲冷打,這時候有了熱度有了火氣,有了共同的關心、相似的觀點。

六月五日,一進教學大樓我便驚呆了,是誰趕了個大早貼滿牆揉皺了的報紙,報紙上以紅色墨水筆將一則則來自天安門的消息圈起?有人握緊拳頭,低吼著幹,有人咬牙切齒說,讀書有什麼用?便有人真的拋下課本,跑去靜坐、抗議、遊行。

班導師急了,他藉考前猜題的名義召集全班同學。這時候也只有考前猜題能讓所有人出席了。倒也不是虛晃一招,而是確確實實地以天安門事件為核心做了臆測:歷史會不會直球對決,考北京的建城歷史?地理會不會考北京的樞紐地位?作文呢,直截了當的就是「我看天安門事件」,換個方式,「勇者的畫像」、「論勇敢」?耳際盡是原子筆畫在紙面的沙沙沙,我也不敢輕忽,心裡卻有種異樣的感覺,感覺過早地賦予了這個發生中的事件意義,變成科舉的禁臠。

猜完題,班導師精神喊話。他是一個瘦小斯文的大學生,即連大聲說話都有點勉強,何況憤怒與激動。班導師像隻傘蜥大張牠的頸傘,嘶嘶嘶地說,你們只是個高中生,誰鳥你們啊?你們就是一團屎嘛,大便嘛,沒考上大學你們什麼都不是,認清事實吧,等上了大學,你們說的話才有人理。有人霍地提起書包走出教室,碰地一聲將門關上。班導師一時蔫了下去,喃喃「誰鳥你們啊」補白,隨即振作,繼續張著他的頸傘,嘶嘶嘶,嘶嘶嘶。

等著一場革命。

那一個六月中旬的午休時間,風中飄來幾句耳語,幾名男同學交換眼神,接著貓著腳步上樓,一個轉角不見了身影。我進教室趴課桌上,睡不著,翻來,覆去,睡不著。終於決定影子般尾隨著上樓。樓梯盡頭是一扇黑黝黝的鐵門,門後傳來嘶吼與哀嚎,把自己掏空了那樣地呼著喊著。鎖已經被撬開,微開一隙,天光像水銀流洩,我傾身偷覷。等的是革命,來的卻是一場遊戲,兩個男同學架著他們的同伴,沉酣地玩著阿魯巴。

一雙晶亮的眼睛發現了我,理該要轉身離開的,然而我與梅杜莎正眼對望,石化在了原地。我看著他正朝我走來。我也需要一場阿魯巴。梅杜莎慢慢走到我面前,我知道我將接受他的邀請。然而他,給了我一個微笑,微笑裡似乎帶著歉意,或不懷好意?然後,他輕輕地將門闔上,留我一個人在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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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2001,歐洲之星的倫敦起點還設在滑鐵盧車站。是英式幽默嗎?法國人每搭著它到英國,便要被提醒一回,他們的老祖宗──戰神拿破崙的經典敗北。雖然,這個滑鐵盧不是那個滑鐵盧。

當年十月下旬,我就在滑鐵盧搭上歐洲之星,穿越英吉利海峽,兩個半小時後抵達法國,下了車,沒有關哨沒有盤查,跨越國境比跨越畫在小學課桌中央那條白線還要無人聞問。

午後時分,天色渾濁如一盆髒水。沒有預訂住處呢,我拖拉著行李沿小街探看,小旅店多把價目表張在門口牆柱上,找了間負擔得起的推開大門。悄然無聲,我按了櫃檯的鈴,一名婦人綻著笑容現身,美麗、窈窕,一屋子的燈驀然被點亮了似的。

Bonjour。我打招呼。婦人更開心了,也回我Bonjour,語氣裡帶著嫵媚,風情萬種。但當我鸚鵡學舌說完這唯一會的法語單字,轉換頻道以英語對話後,一屋子的燈轉瞬被摁熄,婦人斂起笑容,沉默地為我刷卡預付了一個星期住宿費。

房間不大,電視機懸在角落,一個頻道轉過一個頻道。怎麼每個熱門音樂節目都響著I just can’t get you out of my head……洗腦似地,一會兒後我也能跟著哼了,抄下歌手名字,Kylie Minogue,打算上街找這張CD。

九一一剛過,淘兒唱片行門口站一名黑人壯漢,仔細檢查了每個上門的人的包包。一進唱片行,不用多找,凱莉.米洛最新專輯《Fever》便如霍格華茲給哈利波特的入學通知單般撲面而來。

多年後,《黑鏡》給了我們一個聖朱尼佩洛的虛擬實境場景,讓人們回到最光華燦爛的年代裡永生,用以標誌2002年的,就是凱莉.米洛神曲,〈Can’t Get You Out of My Head〉。08年我也曾廁身中山足球場,看女神降臨,妖嬈唱著「我就是無法將你拋在腦後」,一球場的觀眾合唱,「男孩,我無法不想起你的愛」,興奮得雙頰發熱……記憶層層疊疊,當現在被說出口,現在已經不在,每個人都在感歎老了老了,但是老無止境,過了此時此刻的,都是青春。

找一張CD容易,想看一眼蒙娜麗莎的微笑卻不得其門而入。巴黎罷工中。奧賽美術館,休館。龐畢度中心,閉門謝客。羅浮宮,貝聿銘的玻璃金字塔底似有動靜,趕著去了,才發現只開放咖啡館與購物街……兩、三天裡,我搭著地鐵四處奔波,所有公立展館全都關門。少了藝術品的點綴,巴黎這一席流動的饗宴,就像櫻桃蛋糕上少了那一顆流光溢彩的紅櫻桃。

羅浮宮前一群職員一字排開,拿大聲公向觀光客解釋著什麼,我一個字都聽不懂,開口發問,請問罷工什麼時候結束?紅唇、紅洋裝、紅色高跟鞋,群眾裡一身鮮紅的一名女人張開喉嚨,不是告訴我答案,她在指責我,用和我一樣蹩腳的英語說:你在巴黎,不會講法語,太糟了。

後來,我與一名旅遊經驗豐富的朋友討論起這件事。她建議我,不要一開口就說英語,要用我們自己的母語發問,當對方聽不懂你說什麼,雙方再協調出一個可以溝通的語言。是折衷,不是強迫。

也就安下心來走逛。登莫泊桑不想見的巴黎鐵塔,走安端逃學閒晃的街巷,看米謝兒和阿列克斯翩然起舞的新橋。啊,只缺一場煙火,我就可以和這座城市談起戀愛了。

巴黎的男人真美,也愛美,一條圍巾繫在脖子便有玩不完的花樣。巴黎的男人真體貼,天空飄起小雨,站路口等號誌燈轉綠,一把傘馬上撐在頭頂,Bonjour,他說,然後是一串法語。我傻傻地笑。他試了幾句英語,支支吾吾,很快放棄,過了馬路,笑著揮了揮手,Salut,再見。

晝寢。夜裡到瑪黑區的香蕉共和國。厚重的木板櫃台上,站一名被米開朗基羅自大理石的禁錮中釋放出來的年輕男人,一身光裸熱舞,只有手拿一只杯子遮住下體。我看傻了,舞者躬身抓起我的手掌,自他的下巴往下刷,刷過喉結突出的頸項、兩張盾牌拼起的胸肌、平坦的腹部,然後……他支開我的手,給我一個微笑,繼續扭動身軀。

燈光閃瞎了眼睛,音樂在體內鼓盪,那麼快樂那麼瘋狂,再升高一度便將嘩地霍然燃燒起來。服務生拿著個冰桶現身時,舞客都去取桶裡的冰棒吃,我正觀望著,便有人遞給我一支,一伙年輕男人嘻嘻哈哈爭著對我大聲說話,我露出抱歉的笑容,說我不懂法語,他們笑著看了看彼此,又遞給我一支冰棒,沒再理我。

第二天又去了香蕉共和國,一名男孩找我聊天,說他是突尼西亞來的,聊著聊著,他拿起我的手伸進他的T恤底,細細撫摸他的身體,光滑如絲如緞。他問,想上廁所嗎?身上的水分跳舞時流汗被榨乾了,我一點尿意都無,回他一個搖搖頭。突尼西亞男孩說,他要去上個廁所,便逕自起身。良久沒見他回座,我才意識過來,上廁所只是個暗示,失落微微如牙齦滲出血絲的腥味,在我心中浮現。

散場時已是子夜,最早的地鐵還要幾個小時後才開出。

午夜巴黎,我在雨中漫步,直走到龐畢度中心,心裡冒出一個念頭。一個人在歐洲旅行的這兩個多月,不管愛丁堡、倫敦,或是巴黎,到處看得到年輕人在路旁乞討。好手好腳的,怎麼當起乞丐了呢?不如──我也來試試?

在垃圾桶旁拾起一個冰淇淋盒子,接雨水滌蕩乾淨後,我蜷縮到屋簷底,空紙盒置於身前,閉上雙眼,以衣袖遮住半張臉,地板冰涼,傳來的是自己的心跳。腳步聲響起,一步步靠近我又一步步遠離我。有幾回,他們在我身前慢下步伐,聲音細碎交換著意見,我似乎聽見他們正在掏著口袋。然而,始終沒有硬幣落地,只有逐漸遠去的跫音。

這個體驗太不尋常,一路上小心翼翼的我,喜歡這個出格的自己。

唉,還是小心一點好──

巴黎持續罷工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進不了羅浮宮,我把目光聚焦於街頭藝人。肖像畫家三、五人聚在一起,也有畫藝還不錯的,也有,嗯,該怎麼說呢,純粹騙騙觀光客的。一個臉頰削瘦、棕色皮膚的男人問我,要畫嗎?我搖搖頭。他說,不用錢。我才不信這一套。他又說,反正我沒生意,你長得真好,讓我練習練習吧,免費。免費的?我問。他說,免費的。再度確認後,我坐上了小椅子。

他拿起簽字筆在白紙上塗鴉,不一會兒後說,等一下如果你覺得我畫得好,你可以給我二百五十法郎。我說,不可能。我準備離座。他又說,那兩百法郎。我回他,我不會付錢的,便起身。他硬要將畫紙塞給我,大著聲音叫,你有什麼問題,給我五十法郎。我拋下一句「門都沒有」,在觀光客的目送下快步離去,還好他也不當一回事地,沒來糾纏我。

又是羅浮宮前,另一個傍晚,沒什麼人,一個身穿西裝、高大體面的年輕黑人客氣攔住我。他遞上一份表格,向我解釋,他是某某大學的學生,祖國索馬利亞,兒童正陷於飢餓的困境。他希望我簽署一份聲明,敦促政府正視這個問題。他的話說得懇切,我接過表格,上面已有許多簽名,姓名,性別,國籍、職業,最後一欄是「捐款」,我遲疑了,他做出鼓勵的手勢,「多少都可以喔。」為難但沒有多想,我把口袋裡的一把硬幣全給了他。

儘管心裡明白發生了什麼,但是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不肯正視這是一樁詐騙。我說服自己要相信人性,其實只是想拿單純或善良來掩飾自己的蠢。

這些偷拐搶騙的事,若學深澤七郎在《人間滅亡》裡答客問的調調,或許可以這樣說:這是很酷的喔,這是把人從道德的桎梏中解放出來,使人的本性得以自由施展,這是人類為了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所做的努力,我們應該致上敬意。

本來打算在巴黎待上半個月,但被罷工壞了興致,一個星期呢或十天之後,我準備提前南下亞維儂。動身前一日早上收拾行李,檢查簽帳單時嚇了一跳,怎麼,怎麼幣值全都搞錯了?

99年開始,歐元引入無形貨幣領域,02年發行紙鈔與硬幣已經箭在弦上,將逐步取代歐元區內各國獨立發行的貨幣。不過,旅店卻把以法郎計價的住宿費,全刷成歐元了,兩者相差大約八倍。

當班的是個短髮老人,他一聽,拿出一疊簽帳單,翻啊翻地,一變臉色,兀自說著,錯了全都錯了。我希望作廢重刷,他堅持要我回台灣再申訴退費。就這麼地,旅程結束後,來來回回寫了許多傳真,才終於退費成功。

待在巴黎最後一天,我去了聖心堂,不,應該說我打算去聖心堂。

爬坡的石板路上,遠遠地望見一圈人。好奇湊上前去,踮起腳尖覷看,看見兩個棕膚色男人一搭一唱,倒扣的三個杯子左挪右移地,要觀眾下賭注,猜猜球在哪個杯子底?

一名年輕女性背包客掏出一張紙鈔,賭了一個杯子。輸了,當然。我看在眼裡,不禁失笑,這不就是個古老的騙術嗎,怎麼能上當?自以為聰明地當個局外人時,不知不覺間已被簇擁到裡圈。遭催眠了似地我拿出皮夾,一把紙鈔捏在手中,遞出一張百元法郎。輸了,當然。兩個男人像兩架機關槍輪番朝我說話,噠噠噠噠噠。他們在說些什麼啊?噠噠噠噠噠。我被點了穴嗎,還不盡速離開?這時其中一個男人伸出一隻手,輕巧像鴿子展翅、風吹漣漪,抽走了我手上的所有紙鈔。

幾分鐘裡,輸掉一千兩百法郎。

龐然如一座山的一名黑人婦女出面,先是叨念了我幾句,又去跟兩個男人爭執。我已經棄甲,倒是婦人還在為我爭取著什麼,很快地她被男人們推推搡搡地趕出了人群。

下坡的石板路上,心裡悶悶的,因為語言的隔閡,感受也蒙上一層霧,說不太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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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條街,短短的,百來步的距離吧。

百來步走不完,那再走上百來步,也就是盡頭了。

短短的這條街,一頭是中山南路,另一頭,公園路。

那時候,二二八紀念公園還叫新公園,圍牆尚未拆去,每在午夜逼臨,會有廣播響起,先是嗤嗤嚓嚓幾個雜音,然後,是男聲還是女聲呢我怎麼就忘了,但我記住了說的是,各位遊客,本園即將關閉,請各位遊客提前離園,離去時請不要忘記隨身攜帶的行李。男生也好女生也好,如是者重複了兩次。

一時之間,人影子一隻隻,自湖心亭、椰子樹底、灌木叢裡、露天舞台前長椅子上,影影幢幢,除去偽裝術似地現身,有人返家,有人續攤,去Funky去Jump飲酒跳舞,或是漢士、成吉思漢窩一晚。也有些人,形單影隻的,兩兩相伴的,或三五成群,遭咻咻驅趕的鳥雀一般,出其東門,橫越公園路,旋即落腳在不遠處的短街,一個個坐上面街一堵胖墩墩的矮牆頭。

街叫常德街,一側築有高牆,牆後是台北賓館,另一側,台大醫院西址院區那幢後文藝復興式建築,儘管天光下富麗莊嚴,夜的陰影底,朱顏殘褪,紋飾化做瘢痕,卻有美人遲暮的蒼涼,少見人朝它靠近。

醫院前隔著車道是一座花圃,種著櫻樹、麵包樹,似乎還有夜合花、金露花,和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一逕瘦瘦的,像在對挺拔的大王椰子示弱以表示臣服,只有一棵老榕樹盤踞一隅,老臣在哉,虯結的樹幹爬滿了草蕨。春天時,窄仄的草地上盛開通泉草的粉紫色小花,間或幾朵蒲公英,輝映著街燈,黃澄澄、油亮亮的。

花圃四圍是車道、人行道與矮牆,圈成一個莫比烏斯環,夜遊神繞著它踅啊踅,踅啊踅,像倉鼠跑滾輪,沒有個休止。也有人開車,緩緩繞行,遇上熟識或看對眼的,才搖下車窗寒暄,或說幾句試探的話。偶爾便有人傳來耳語,說在車上的是那個誰誰誰。這個誰誰誰,通常是社會名流,富二代,或二線男星,他們的臉孔明確對應上一個名字、一個職業、一個身分。

在這裡,我們是我們自己,我們也不是我們自己,街有街名,樹有樹名,人卻沒有人名。當然啦,每個人都有個暱稱、小名、外號,但沒人輕易洩漏自己身分證上的那一個。初進圈子,不懂這個「規矩」,連名帶姓交代了,老馬噗哧一笑,啐我一聲:誰要你說這個?

也有渴望交出姓名像渴望交出自己的時候,一如貓的袒露腹肚,信任交換信任,祕密交換祕密。拿名字換一個名字,拿欲望換一回酣暢,而拿愛換來的,卻多是一臉帶著歉意的微微笑:你很好,可是,可是我現在不想談戀愛。其實他說的是,你不是我的菜。

多數時候我叫小島,或是阿飛,另一些時候我叫Vincent,我解釋,島是三島由紀夫的島,飛是《阿飛正傳》的飛,Vincent是Vincent van Gogh的Vincent。我愛的作家,我愛的電影,我愛的畫家,但我是誰?

聚會時,難免提起不在場的朋友,說著說著,有點狐疑了,這個,比如說吧,你說的這個Vincent原來不是他說的那個Vincent啊,倒是有點像一個叫做阿飛的人,至於阿飛,又怎麼有些小島的影子呢?幾個人遞送著關鍵字,拼拼湊湊,以至於在外人眼中,圈裡人多像懷藏著祕密,做著假面的告白。

早五十年,荷塔.穆勒《呼吸鞦韆》裡,少年在公園廝混,像根接力棒似地,輪流在燕子、耳朵、絲線、黃鶯、帽子、兔子、貓、海鷗、珍珠……手裡轉著。我們過著雙重生活,被褫奪了身分,遭自己的名字流放。

流放「黑街」,這是常德街的別稱,又有人叫它漢諾瓦街。

黑街倒也不黑,月亮高懸中天,那個雲那個霧啊,都像在襯托它的皎潔。

最黑的一段黑歷史,應該要算1997、7月30當天午夜,兩輛警車閃爍著警示燈開進莫比烏斯環,六、七個警察,或便衣,或正裝、荷槍,一一盤查數十名夜行之子,有些人被強制帶回了警局,資料輸入電腦,拍照建檔,當成現行犯似地,經群起抗議才作罷。當晚我不在現場,是以耳語傳播的方式得知這個消息,壓低了音量的語氣裡帶著恐懼、驚惶、委屈與憤怒。這些感受,自舊世紀走來的我輩中人,多不陌生。

遭逮捕的人被釋放前,警方烙下狠話:「回去告訴你們的朋友,十二點以前可以到公園,十二點以後,就回家去。」同性戀是一種網羅,巫術的權勢、撒旦的詭計,「我們就是要用臨檢,讓常德街杜絕,沒有人敢去。」「這一次不拍照,下次如果再抓到,就採取更嚴厲的手段,」以斷開魂結、斷開鎖鏈,斷開一切的牽連,燒毀,燒毀。(註)

看準了同志的怯於現身,對各種同志聚會場所的頻繁臨檢,是白色恐怖的一脈相承,儘管1997,距離解嚴已經十年。

又為什麼是漢諾瓦呢?初聽到時也沒追問,就這樣順理成章記下了,待心裡有了疑惑,怎麼不叫卡斯楚街、克里斯多福街?卻不知找誰問去,難道是濫觴於那部叫做《漢諾瓦街》的電影?

不不不,是因為波士頓有條同志街就叫漢諾瓦,終於有人這樣告訴我。我上網找了地圖,波士頓的漢諾瓦街長長的,像候鳥準備越冬,遷徙的航線,倒是倫敦漢諾瓦街,擲一小石之遠,也是條短街。

《漢諾瓦街》一開場,巴士站前大排長龍,有個女的插了隊,一個男的看不慣,故意去排在她前頭。車子來了,女的一個箭步往前,卻讓這個男的給捷足先登。這時女的摀著肚子唉唉喊痛,男的看見,以為傷了胎氣,便奔下車來關心,才發覺自己受騙了,頓時心生一計,裝成了個瘸子一拐一擺地過街……最後是兩人一同去喝了茶,發展出一場禁斷之戀。

公園裡的邂逅與搭訕,沒有這些個奶油蛋糕上小裝飾式的有趣細節。我們逡巡,我們打量,我們試探,看對眼的互換眼中的輝煌燈火,沒有意思的,漠視,閃躲,迴避,對方還不死心地駐足、凝視?則斷然轉身離去。就這樣過了一個又一個徒勞的夜。

常常,我倚著池畔欄杆,張望月亮自露天音樂台後方升起,緩緩地,慢慢地,直看著它高掛椰子樹梢。欲望是一頭養在心底的獸,一發起瘋來,直可以將人撕咬得血肉模糊。我餵牠以清冷的月光試圖安撫,也真有找到片刻寧靜的時候。

常德街的「生態」與公園略不相同,來到這裡的,多半熟識,或公園裡初見面,卻拿不定主意接下來到哪兒去,至於孤獨的人,將在常德街繼續孤獨。這裡不是個認識人的好地方,我就不記得曾在此結識了誰。

倒是記住了一張臉孔,多年後仍常想起他。

他總在午夜出現,冬裡穿一件皮夾克,手插牛仔褲口袋,腳踩馬汀大夫鞋,不斷地不斷地一圈繞過一圈。然後,消失了一段時間,再度現身時似乎黯淡許多,一樣的皮夾克,一樣的牛仔褲、馬汀大夫鞋,但臉部線條鬆弛了,眼裡不再有凝練的光。又過了一陣子,兩三年或三五年後吧,既濕且熱的台北夏夜,他還是套著那件皮夾克,微微包覆不住浮腫的身體,腳步遲滯,茫然失神,彷彿真有一種叫做靈魂或是精神的東西被偷走了。

青春,總是不夠長。呃,不,我犯了個佛洛伊德式的口誤,我要說的是──春天,冬過渡到夏的灰色地帶似的,總也不夠長,通泉草花開了謝了,蒲公英花開了,也謝了,果實逐日成熟,結出白色絨球,等著有一天夜風颳起,一顆顆種籽乘風飛颺,在街燈下旋啊轉啊舞動著,然後,就要遠行了。●

註:本段交錯引用常德街口述歷史,與反同牧師郭美江的布道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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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28 05:30

是阿哲帶我去的Funky。

「什麼,你沒去過啊?」他微微揚起音量,纖細瘦長的手指舞啊揮啊:「沒去過方,那你算是白混了。」混?說得好像我進的是個黑幫。

夏夜初啟,阿哲領我,自尋常街坊兩幢建築中間,拉開毫不起眼一扇門,奇幻故事似地,窄階梯一級一級往下,盡頭,是黝黑、笨重的另一扇門。夜剛孵出,尚未熟透,還沒開始營業呢。燈火亮在吧檯,光線散淡,空間裡陰翳層巒疊嶂,便有了一種幽深、神祕的氛圍,地下組織一般。阿哲隨口向這個那個工作人員打招呼,他看起來總是那麼吃得開,不過,大家各忙各的,沒人多搭理他。

那是1996,至遲不過97年吧,網路剛崛起,大哥大初現,而捷運板南線要到99年平安夜才開始營運,台北正經歷著迢遙不見天光的交通黑暗期。

此際,同志運動宛如埋在暗中的種子,芽眼初萌,地面被頂出一道傷口般的裂縫。關於裂縫,我們現在習慣這樣看待了:萬物都有缺口,那是光的路徑。不過,在光線未能夠企及,闃黑之中暗香浮動,公園、酒吧、三溫暖參差踴躍,菌絲般滲透於所有能夠隱藏身分而又釋放人性的所在。

每在假日前夕,八點多鐘吧,自忠孝東路轉進杭州南路,面目模糊的林務局大樓前,沿街一排冬青樹,街燈下樹影子一條條落在身上,遠遠地便可以看見長長的貪食蛇般隊伍,轉了個彎直排到青島東路去。大家是在趕九點之前的優惠時段,雖然男性限定,但總還是會出現幾張女性臉孔,躍躍欲試地。

往地下室途中,守著一名幹練的女人,黑著一張臉,粗聲粗氣地檢視身分證,冷不防地便有人被她喝斥一聲。「唉呦,好man喔。」常有那花一般的少年在夜風中搖啊顫啊,嗲聲嗲氣地這樣調侃。這是Funky常客,記憶裡的一個花絮。

暖場的是卡拉OK時間,木板拼成的舞台就設音控室前方,左右兩座立式音箱,電視螢幕高懸。

七桌來賓點播的是……多半傷心情歌,舞台上一站便是人生歌王,或低吟呢喃,或哀婉淒絕,不知是對對方的泣訴──

啊,多麼痛的領悟,你曾是我的全部,只是我回首來時路的每一步,都走得好孤獨。

還是對自己的喊話──

啊,多麼痛的領悟,你曾是我的全部,只願你掙脫情的枷鎖、愛的束縛,任意追逐,別再為愛受苦。

辛曉琪的〈領悟〉,來賓請掌聲鼓勵。

 

接下來是五桌點播的,王靖雯〈棋子〉,黃鶯鶯〈哭砂〉,莫文蔚〈陰天〉……唱的不只是歌,唱的是情字這條路。

哪會哪會仝款,情字這條路,予你走著輕鬆,我行著艱苦。

哪會哪會仝款,情字這條路,你攏滿面春風,我攏咧沃雨。

其實啊,在這個圈子,沒有誰比誰輕鬆,沒有誰只有春風。愛是普羅米修斯偷出的火,心是他的肝,自有人像鷹一次次啃嚙他的肝臟又有人像神一遍遍讓它重生。世紀末的愛情是,傷過痛過,淚過吶喊過,學不會世故學不懂教訓,每次的愛都像第一次去愛。

張惠妹之後,就躲不過張惠妹了。

96年底,張惠妹以《姊妹》專輯,平地一聲雷般現身,隔年再以《Bad Boy》撼動國語歌壇。抒情有時,搖滾有時,摧肝斷腸有時,爽朗開闊有時,她的歌聲富有穿透力、爆發力,煽動著聽眾的情緒,讓人酩酊沉醉,在

「聽,海哭的聲音,歎息誰又被傷了心,卻還不清醒」

中黯然神傷,在

「解脫,是肯承認這是個錯,我不應該還不放手,你有自由走,我有自由好好過」

中釋懷。一夜狂歡,略有點疲憊了,但是當

「一點都不會累,我已經跳了三天三夜」

一響,便如降靈會,尖叫嘶吼,歡蹦亂跳,我們被催眠、被附身,被張惠妹化。

 

 

「你是我的姊妹,你是我的baby」

,讓互稱「姊妹」的圈裡人當成彼此的密語。

「我已經High了三天三夜,我現在的心情就在出軌的邊緣」

,你唱的是出軌,我聽成了出櫃……在歌詞的意義縫隙裡,種種心緒找到安身之所。

 

流行歌曲投射了我們的渴望,我們讓它為愛情代言,藉著歌聲抒發與療癒,尋求共鳴、尋覓定位。然而,會不會有一天它卻喧賓奪主,反過來命名了愛情。以為是它懂得我,而其實是,我們的愛情愈來愈像它的複製品?

新藤兼人有電影《鬼婆》。婆婆為了阻止新寡的媳婦與人通姦,恐嚇她,這輩子犯了罪的人,死後會下煉獄,尤其對淫欲之罪懲罰最為嚴厲,刀山血池,長著人臉的靈魂,生著四條腿。媳婦雖然害怕,卻熬不過欲望的試煉,婆婆心生一計,戴上鬼形假面,在媳婦午夜私會姦夫途中,攔路驚嚇。久而久之,穿戴在婆婆臉上的這副假面,卻再也脫卸不下,她成了名副其實的鬼了。

裝神弄鬼,以假亂真,弄假成真,所謂「心魔」大約如是,所謂「心神」,也相去不遠。

燈光驀然轉暗,節奏一變而為短促輕快,動動動動,人群裡起一陣騷動,動動動動,雙腿按捺不住也跟著抖動。有人急不可待走進舞池,表情有點羞怯地,張開雙手,鼓舞朋友下場為他壯膽。轉瞬間,池子裡便擠滿了人,我也是人群中的一個,搖著擺著舞著動著,

嚕嚕啦啦,嚕嚕啦啦,這感覺簡直就是,妙妙妙,我想叫叫叫,整個世界只聽見我的心在跳

,不可能更快樂了比起跳舞。

 

比起跳舞不可能更快樂了,

路人不重要,小狗汪汪叫,還在傻笑忘記你已經走掉,周圍出現好多的氣泡,裡面寫著我的感覺,就是,妙妙妙

 

高潮落在恰恰時間,DJ巧手改編國語快歌成恰恰舞曲,旋律如摩西分海,人群有默契地分成一壟壟長隊伍,面對面、背對背,哪管彼此熟悉或陌生、舞技熟練或生疏,笨拙的人只要掌握住前進後退的基本步伐便不會出錯,至於那些花稍、風騷的,跳得天堂鳥的求偶舞一般。

牽手與分手是同一雙手,想念與相怨是同樣一顆心,方才卡拉OK時間溺斃在傷心情歌的人,此時酣暢淋漓、大叫大笑,Drama Queen似的。我身在其中又置身度外,總會冒出一個念頭:「怎麼能這麼快樂?」是先有快樂的情緒,還是快樂的肢體語言?多少年來我問自己相同的問題:怎麼能這麼快樂呢,會不會快樂也是一種演出?

一個人跳舞,我常站到面對音控室左前方通道上,這裡高上一個台階,可以俯視全場,看眼下萬頭攢動,不論如何壅塞,總還會有一道涓涓人潮緩緩流淌。人們離開自己的座位,暫別自己的朋友,也許說聲我去上個廁所、我去走走,也許就默默轉身,加入那道細流,一疊聲抱歉地挪動著腳步。人總在尋找另一個人,也許找的是朋友,也許,找的是愛的可能,眼神中熱量的交換,或是身體的慰藉。而我們總以為,種種的企求,終點都在他方。

那些年,週末午夜我常在Funky度過,一開始阿哲會介紹些朋友給我認識,其中有個天生聾啞的男生,跟他聯繫都透過我那台如今早已塵封了的Brother熱感傳真機,他跳起舞來毫不含糊,原來是敏感於音樂節拍對大氣與地板造成的振動。

在Funky結識朋友,也帶朋友來到這裡,然而,就和生命中所有人與人的遇合相同,走著走著,就散了。就比如說阿哲吧,很快地,朋友們發現他玩著name-dropping的遊戲,言談之中頻繁提起這個那個名人,某個初出道男演員、某音樂製作人、某活躍的社運人士,也許是虛榮,也許,自抬身價?誰知道呢,但其實並沒有人真正介意。使我跟他斷了聯繫的,是因為……唉,算了,不說這個了,但你也別亂猜,無關乎感情。

記憶是活的,有些就讓它活在過去。

也有些記憶可以當成隨身行李帶著,大學同學至今還偶爾調侃我,說我曾孟浪地站校門口前天橋上,對著橋下車潮,發表宣言般這樣宣告:「如果不跳舞,長兩條腿做什麼?」或是,我老記得哪裡讀來的一句話:「有些誘惑真行,簡直就是美德了。」這說的不就是跳舞嗎。

大衛.芬奇主導的影集《破案神探》(Mindhunter),監獄裡,大個頭艾德對菜鳥幹探說:「我生活中大部分時候都是個普通人,有一個美好的家庭,住在宜人的鄉下,我也養過寵物,上了不錯的學校,我是個體貼、受過良好教育、有教養的年輕人,這點毫無疑問,」艾德語氣平靜、懇切:「但與此同時,我過著一種卑鄙邪惡的平行人生,充滿了暴力、混亂、恐懼和死亡。」就這麼地,我將自己與一個連續殺人犯連結在了一起。

像個外人般地打量自己──我,光天化日下的我,辦公室白熾燈光下的我,與舞池裡的我,好似過著平行人生,那些年,我把我的暴力、混亂與壓力,尤其是壓力,火力發電、水力發電,壓力發電,積累的能量,發瘋似地統統發洩在了舞池,這才讓我得以免於發瘋。●

註:本文摘錄多首國語流行歌歌詞穿插其中,皆以楷體標出,依序為:〈領悟〉,〈情字這條路〉,〈聽海〉,〈解脫〉,〈三天三夜〉,〈姊妹〉,〈三天三夜〉,〈妙妙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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