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只剩下那一缸魚可以期待,與被期待。同事很老經驗地淡然 交代令她不放心,於是上網路搜尋,詳盡的文字敘述讓她有想像的藍 圖。才知道專業養魚者是將公魚和母魚分開飼養,公魚省卻了追逐母 魚的時間才能專心長得快又漂亮。
辦公室養著小小魚缸,魚是同事給的,水草也是,還附贈魚飼料。 她興沖沖趕在下班前佈置好迷你魚缸時,才發現那天是結婚紀念日。
OA的辦公桌擋住所有的窺探,別人以為她像往常低頭一逕地忙,不 知道她呆看魚的時間比看公文多,而視線在透明的魚缸中渙散失焦又 比看魚的時候多。
魚真的太小了,連小顆粒的餌料都吞不下又吐出來,她必須捏了如 指甲根的月牙形般的份量,再細細研磨餵食。隱隱的腥味一直刺激她 敏感的鼻竇,不明白那麼小的魚為何如此貪腥,她告訴自己,反正久 了,嗅覺也像其他感官一樣會麻痺的。
餵養了幾日,發現魚不吃東西時還是喳呼喳呼不停,她想起小時候 所看到的海中畫圖,魚一喳呼不都有氣泡嗎?原來都是執筆者的想像 ,否則整座海洋不就像鎮日鼎沸的藍鍋子了?她就記憶別人的錯誤想 像,認了真。真是這樣也倒好,她在家中也像魚喜歡自顧自無聲喳呼 ,如果有那麼多夢幻的五彩氣泡熱鬧填滿那個清冷的空間,也許還可 以增加點人氣,證明還有個活體在其中晃悠。
同事告訴她那是孔雀魚,很好養,長大後公孔雀有漂亮的尾巴,母 孔雀較平凡黯淡,肚子較圓。她瞄一眼自己的癟肚子,想著每天在外 游竄的另一半,回到家便收起艷張的尾鰭,她幾乎忘記也曾經為之迷 眩過。接下來同事傳授的飼養方法,只斷斷續續傳入她耳中:經常餵 食可以長得快、……清理吃剩的餌料與排泄、避免拍打驚嚇魚……, 一邊答應點頭,一邊疑惑自己的能力,對別人輕而易舉的事,對她而 言卻要掏盡所能拼搏,但,總是像受了詛咒一般,終究只落得空期待 一場,她卻還是繼續沮喪繼續賭氣一試,再試。畢竟,從獨坐面對一 桌冷涼的菜發呆,到最後爐灶生塵,至今她也還沒成功把自己養死。
魚缸小,但仔魚更小,一長條水草浮懸其中還有餘裕,魚寂寥穿梭 其中,一雙雙眼睛望向她喁喁唇語,像渴求什麼。於是,她放了可愛 的陶偶裝飾造景,小魚果然好奇繞著陶偶上下刺探,啄吻磨蹭。同事 來探她養得如何,見了陶偶連呼不可,這個封閉的小天地,東西放久 了會長青苔,就可惜了陶偶。她說這樣啊。心中掂量,是保持空蕩蕩 清冷的魚缸可惜,還是任陶偶一天一天點染墨綠老苔可惜。最後,決 定把陶偶留著,她非常清楚擁有東西又失去的況味,曾有人應允要和 她攜手慢慢變老,後來,那手抹去了所有承諾,慢慢抽離。所以,就 讓陶偶在魚的眼前一起接受時間的幻變,即使是一具不動不言語的陶 偶。相較之下,連個沉默的身影她都難得擁有。
除此之外,她的魚缸很陽春,沒有燈光照明、沒有打氣的幫浦,就 可以自給自足,而且,水草滋長得比小魚快多了,就像悶悶的情緒總 不召自來,迅速塞滿她的腦子她的屋子,而細心照料的愉悅回憶像小 魚苗,反倒孱弱隱匿在擁擠的煩悶中。所以隔一陣子總要挑剪水草, 恢復缸內應有的清爽空間,讓眼睛不費力隨著小魚泳動,而不是滿眼 慘綠。原本也要來了些清潔蝦,可以清理底層沙縫中的飼料,但不知 為何蝦子總養不活,每天二隻三隻地,相繼變紅,翻肚死亡。這魚缸 定有她看不見的髒汙,讓清潔蝦賠了性命也不堪負荷,反而豆丁大的 仔魚平安無事,看來魚又沒有她想像中的脆弱。所以,她淪為清潔婦 了。
但是,她想當的其實是這魚缸的上帝,她讓它沒有光,於是就沒有 光,她讓它潔淨就潔淨,讓它富足就富足,將來可預見的雌雄相逐, 或淪落為污濁鬧飢荒,也在她的設計中。如果這樣,她不免聯想,自 己困處在一間形同放大的不透明乾涸魚缸,看不見外面世界的流轉, 只能往來踱遍每個角落,無止境的等待、失望,是否也可以歸柢於神 ,是祂袖手不管,而不是她的問題呢?
幾個星期之後,小魚似乎認得她,一在辦公桌前落座,魚們便靠近 魚缸壁,向著她來來回回興奮地搖尾,神情像極將隨主人出門溜達的 狗,她有被需要的感覺,陌生已久的感覺,幾乎令她泫然。取出餌料 研磨,慢慢灑,讓魚搶食,動作快了,餌料便下沉,不知道魚是懶得 或不懂得下去追,只顧守候丟在水面的。餵食結束後,牠們便到底層 ,這裡啄那裡啄,最後還是留下大部分的飼料。不新鮮的食物便是廢 物,不值得一顧,小魚看來很清楚取捨。只是,她每每一陣忙碌之後 ?起頭,牠們又靠上來搖尾了。如此飢渴。同事說多餵食長得快,餵 得少便像她一樣清矍,其實同事都不知道她也是飢渴的,只是很久沒 有人餵食,她竟忘記吞嚥新鮮食物是什麼滋味,失去胃口失去味覺, 只對沉積已久霉爛腐臭的食物哀悼,自虐地撿拾吞嚥。
比起以往忐忑枯坐,或像魚一樣不知為了什麼在屋裡茫茫巡游,如 今因掛念辦公室的魚,週休的日子遂顯得平順滑溜。她花了很多時間 想像闃寂無人的辦公室,小魚偷偷褪下魚衣,翻越出水缸,暫時幻化 成人形,彷彿嚮往人間情樂的頑皮精靈學著人類假裝忙碌,吵吵嚷嚷 了二天假期。等到星期一,第一聲開啟辦公室的鑰匙喀啦響起,門被 推開之前,一鬨而散溜回水缸紛亂披回魚衣,留下魚缸邊幾滴可疑的 水珠。她知道的。因為自己也曾是在月夜下幽幽吟唱的美人魚,高歌 對未來的嚮往,如此自信決絕,以優游四海靈動的尾鰭換上雙腳,迫 不及待攀上了婚姻的石岸,之後,才愕然發現礁岩嶙峋,她像踩踏在 煉獄刀山般,走得一步履一血痕。現實又是貧瘠的沙漠,迅速吸乾她 的幻想清泉,只剩皮膚上水分蒸發後現形的鹽粒,醃漬著她。於是, 漸漸地喑啞。而聲如老鴰受苦難的她在陽光下,竟荒謬地予人晶光閃 爍的錯覺。差別在,她不像小魚,這不是一場酣樂的假期,而且無奈 的是,也變不回去魚身了。
所以,她眼中經常蓄著二池水,家裡變得濕意凝重,她像小說中的 人物在潮濕的空氣游泳般,載浮載沉地泅泳,嗆水狂咳。被自己的淚 。
生活中只剩下那一缸魚可以期待,與被期待。同事很老經驗地淡然 交代令她不放心,於是上網路搜尋,詳盡的文字敘述讓她有想像的藍 圖。才知道專業養魚者是將公魚和母魚分開飼養,公魚省卻了追逐母 魚的時間才能專心長得快又漂亮。這做法純然超出她的理解,難道母 魚反而成了公魚發展華麗孔雀尾鰭的羈絆了嗎?公魚未完成繁殖天命 之前才會努力求變求炫,之後呢?生命原慾和自我完成竟是如此扞格 牴觸。而母魚是毫無選擇的了,只有被選擇。
她帶著異樣情緒再看魚缸,小小的魚性徵就很明顯,體型較修長的 是公的,雖然公魚將來用以媚惑異性的色彩尚未出現,然而已經被上 帝分配好了角色。對此,她還知道有些種類的魚叛逆得推翻上帝的意 志,靠自己的努力來決定雄雌,只要長得夠大就有機會在一夫多妻的 父系社會稱王,或在一妻多夫母系中稱后。她突發奇想,這樣一來魚 該怎麼稱呼牠的配偶們,這是我的另一半,嗯,五分之一的另一半? 或者,妻妾面首眾多的帝后就這樣介紹:這是我n分之一的另一半, 而且是最受寵愛、體型最大的,在我死後即將翻轉性別取代我?
所有配偶挨挨擠擠的加總,等於天平另一端一隻鰭鱗絢麗顧盼自得 的砝碼。雌雄從來沒有一對一的平衡過吧!有機會翻轉性別成為帝后 的話,多半也會忘卻自己曾為n分之一的卑微,與痛。
也許她該飼養雌雄同體的海蛞蝓,小魚缸夠二隻海蛞蝓蠕行一輩子 ,就讓牠們誤以為在茫茫的大海中相遇,接近時慢慢地,離開也慢慢 地,其中只短暫拉起右手接合器,交換彼此的精卵,就像所有初相識 的戀人熱切交換前半生的坎坷,沒有後續的章節,沒有日久的變奏就 分道揚鑣,多好。每個人最終都是回到自己,孤獨且自足。
但即使雌雄同體也太依賴另一組精卵基因,她想,最最簡便的方式 是無性生殖,像海星之類的,她也將自己切割,如果竟能複製自己和 自己作伴,那就太完美了。
亮閃閃的,眼前魚身鮮潔,像縮小的彎刀,閃刺她的眼。
她彷彿明白了,囚禁她的不是魚缸,是過度的想望。她決定換回庋 藏已久的尾鰭,奮力地搧動,游向朝她招手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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