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俊儒 
黑色長褲又從曬衣架上消失了,這已是兩個月來第三起失蹤案件。陽台門窗緊閉,檢查後確無外力入侵的跡象,若無意外,多半與前兩樁案件是同一嫌犯所為。

我用指節在隔壁房門輕敲三下,「妳有看到我的黑色長褲嗎?」

「沒有。」隔了一會兒,房裡幽幽地傳來回應。

這是暗號,意在知會對方「我知道了」。

長褲很快會現身,可能是浴室,沙發,又或者後陽台的洗衣籃裡,看不出是完璧歸趙,又或者纖維上早已摩娑過他人肌膚。衣服是第二層皮囊,原該是「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裡」,除了尺寸貼合,還有材質風格等變量,要誤穿他人之物而未發現,得要經過幾重的粗心?也可能原就打算以他人之皮披於己身,想把自己穿成別人,那是現代《聊齋》了。

然而一切終是猜想,她不承認,我不拆穿,同住自有同住的默契。

與室友相反,我的房門從不上鎖,在家時只虛掩著,留一道縫方便家中貓咪進出。不鎖門是自小養成的習慣,從前房間門鎖的壽命最長不過數月,壞了又修,修了又壞,索性讓房門敞開,夜不閉戶,是謂大同。那時家裡窄,三坪大的房間裡要睡上四個人,一張雙層床,剩下兩個便打地舖。每日晨起,下床的人還得注意別踩到地板上的我和弟弟。房裡有兩個相連的衣櫃,左邊是母親專用,右側櫃子則裝滿三個孩子全套裝備:上層吊掛制服,下排是塞滿褲子和襪子的抽屜,幾層鞋盒堆著,上面是各色T恤疊起如千層蛋糕,餘下的縫隙,則填上了不知內容物的各色塑膠袋,那是我們的衣櫃。

「我們的衣櫃」,聽起來似乎有些共產主義,但三個孩子能支配的空間極其有限,實際上握有生殺大權是母親(等等,這樣聽起來更共產了)。電影裡的衣櫃往往是祕密的藏身之所,裡面可能躲著犯人、怪物,是通往異世界王國的入口,或是貓形機器人的床舖。別人的衣櫃總不教我失望,但我們的衣櫃實在太擁擠了,櫃門通常只在兩個時間開啟,起床後和洗澡前,打開就是現實人生的展示會,容不下一絲幻想躲藏。

唯一一次鑽進衣櫃的經驗並不愉快。那是忽然停電的夜晚,幾戶不知人間愁的孩子相約捉迷藏,猜拳猜輸的鬼拿著手電筒,在一片漆黑的員工宿舍裡逐一搜索。

我原本藏在鄰居家主臥室的門後,眼看探照燈從門口進了客廳,便打開衣櫃鑽了進去──皮革、珠飾、細毛刷過脖頸、我整個人被厚重和輕柔的布料包圍。還有大量的香水,過於濃厚的香氣便接近臭,我捏著鼻子,感覺自己是他人體腔內的異物。幾經掙扎,衣櫃把我嘔了出來。很快我就被抓到,成為下一個鬼。

後來搬了家,進入青春期的哥哥擁有自己的房間,「我們的衣櫃」產權少了一人,然而衣櫃的內容物還是由母親來決定。兒童時期還沒學會挑剔,有什麼便穿什麼。在一張童年舊照片裡,時節大約是早春吧,我站在石牆前一叢粉紅杜鵑旁,身上是土黃色燈芯絨五分褲,搭配藏青色厚棉上衣,衣服上是盜版的亮綠色超級瑪利繡片。這搭配實在過於前衛,以致於我從前一直無法理解,母親自己多半只穿素色,為什麼照片裡的我們卻常是意外打翻的調色盤?

那時母親在染整廠上班,做為某些服飾品牌的下游廠商,偶爾會有品牌打下來的瑕疵貨,整包做為福利品出售。除了菜市場和哥哥的二手衣外,那是我的另一個衣服來源。那些品牌衣大致完好,可能只是在不顯眼處有勾紗或汙損,問題在於往往是常人難以駕馭的款式,比如粉紫混紡綴有亮片的毛衣,螢光綠黑條紋的POLO衫,或是一件棗紅色的刷毛立領外套配老銅扣,冬日裡穿上,活生生把兒童穿成電影才能看見到的北方老人。

比樣式更頭痛的是尺寸,除了少數特殊款式外,一般尺碼多被拿光,能進到我們衣櫃裡的只剩2XL以上的超大尺碼。長大了就剛好能穿,母親總這樣說,於是有時我上衣幾乎及膝,短褲穿成七分,衣櫃讓我的Over Size硬生生比當代流行提前了十多年。

國中不知怎麼竟讀了教會學校,能入學的多半家境寬綽,一次假日出門與同學討論作業,有同學一見到我身上那件寬大的T恤,便指著我胸前三個字母「CAT」嘲弄:「欸你這是不是NET的仿冒品啊?什麼鬼地攤貨。」在場同學都笑了,我渾身發熱,想必脹紅了臉。多年後才知道CAT不是仿品,而是全名Caterpillar的美國品牌,何況哪有仿品只仿一個T字的,但素來伶牙俐齒的我那時啞口無言,青少年能攀比的素材有限,對素無服裝知識的我來說,一件衣服就能被人踩在腳底下。

我學會不在假日和同學出門,制服是最無趣也是最保險的外衣。也是此後才理解衣櫃的私密性,人走到哪都像把自己的衣櫃穿在身上,我們可能(極不禮貌地)隨便打開好朋友的冰箱,卻不敢輕易開啟他人的衣櫃。

後來我們的衣櫃破了洞。

一日放學回家,父母不在,進了房看見衣櫃門上插著一把剪刀。那是母親的布剪,墨綠色把手留在外,不鏽鋼刀刃則盡皆沒入門板。用一把剪刀貫穿木板需要多大的力氣呢,我不明白,那把剪刀是恨的具現化。

門上的黑洞一直留著,我一個人在房間時總像有誰從裡面窺探。衣櫃打開來,什麼都沒有,我試著從門外往黑洞裡看,櫃子裡是更黑更黑的黑洞,有誰會躲在裡面呢,會不會從前的每一個我,全都藏身在此,才讓我們的衣櫃那麼黑,那麼沉。

那種黑是補了洞換了門也不會好的。

衣櫃破洞的那個夏天,母親多了幾套印著太極的白色衣服。那是練功服,母親說,她拜了師父。此後母親早出晚歸,在道館裡祈求愛與和平,那身白衣成了她的血肉,她的皮膚。

白衣是有法力的,母親如此深信,而她也在生活中不斷試圖證明確有其事。有次弟弟夢魘,夜半啼哭不止,母親拿起白衣讓他套上,口中念念有詞,不多時弟弟睡去,母親自然對白衣感恩戴德。

又一次母親騎車載我路經新海橋,由於非上班時段,橋上車少,她油門愈催愈急,車身開始搖晃,我覺得快要失控了,便嚷著要她減速,她說「不要怕──」,話音未落,我們就在轉彎處連人帶車摔了出去。兩人在橋面上翻滾幾圈,運氣好,沒有遭到後方車輛追撞,只是皮肉輕傷。我們扶著車走下橋,母親看著穿在外套裡的那件白色練功服,說,沒受重傷都要多虧師父保佑。

原來要避免嚴重的車禍,只要擁有一件練功服(或者其實騎慢一點),就好。 對母親來說,白衣就像遊戲裡的神裝──加敏、加防、抗魔,還附幸運值,母親總希望白衣也能進入我們的衣櫃,讓孩子也能共沐師父恩澤。哥哥跟著去了幾次道館,但我始終頑強抵抗,我想要的不是神裝,無非只是幾件合身且可以穿出門的平常款式罷了。

幾次拒絕下來,衣櫃的領地日益壁壘分明。彼時我正值最暴烈的叛逆期,在一次嚴重爭吵後,母親轉身去了道館,我拿起抽屜的布剪,把衣櫃裡剩下的那些,象徵愛與和平的白衣,全部剪碎。

於是我們終於有了各自的衣櫃。

開始打工後在大學附近租房,房間雖小,卻有大大的衣櫃。簽約時房東為了表示衣櫃有多堅固耐用,就把櫃門打開,整個人攀岩似地掛在上面,我忍著不笑出來,需要掛在上面的是我,需要被填滿的是衣櫃,這是「我的衣櫃」。

有了自己買的衣服,衣櫃漸漸長成喜歡的樣子。裡面都是簡單俐落的素色款式,牛仔褲是基本款,T恤最好看不見任何LOGO,掛上喜歡的香氛袋,貓咪偶爾鑽進去,把牠的長毛和氣味留在裡面。對他人的目光仍時有疑懼,偶爾朋友誇說今天穿得好看,我總先要疑心是諷刺,但慢慢也能分辨出衣服料子的好壞,打版、花色,縫線,鈕扣,以及其他更多幽微的細節。

最愛的是衣服到貨的日子,打開衣櫃對著門上的全身鏡一件件試穿,換下來的披掛在椅背上,像一層蛇蛻,日子就在一次次脫皮過程裡完整豐盈了起來。

《神鬼獵人》裡李奧納多為了保暖而鑽進馬的腹腔,好像他穿上了一匹馬,他成為馬,只要閉上眼,就能馬一樣地奔馳而去。我的衣櫃則是太空艙,穿上它,就能探索自己的宇宙。

母親有時會自宇宙深處發來電波,螢幕彼端她一身白衣。家族群組裡不時會有道館訊息:一點勸世良言,一點修行法門,道館喜迎二十週年的速報,或是師父壽誕的活動花絮。有時我已讀,有時我點開照片,在一片白衣裡徒勞無功地搜尋著母親。

父母不知為何一直沒有正式簽字,但家裡人不再一起過年了,單飛不解散,我在除夕夜找了藉口留在公司值班。辦公桌上擺著年前母親寄來的新年賀卡與桌曆,兩者上面都印著太極,我理所當然地沒有打開。

母親在群組裡說,今年要飛去西雅圖喔,照片上她快樂得像另一個人。一群白衣人在機場大廳拉著一模一樣的訂製行李箱,像迷你衣櫃的展示會,又像一輛列車,車廂裡載滿同樣的符號,太極生兩儀,載著母親往虛空處遠去。

離得更遠的時候,我卻在電視上遇見母親。師父成立了一個聯盟發動抗爭,退休的母親全身心投入人生第一場街頭運動。她遊行舉牌,在車站前發傳單,舉起大聲公在鏡頭前怒吼。那一年的家族掃墓,母親在燒完紙錢之後換上白衣,拿出一疊文宣向親族宣傳連署,在場長輩們盡皆錯愕,懷疑這是不是綜藝節目的整人橋段。

不是。沒有人跳出來說,嘿,整人大成功。沒有。

那陣子在街上看見身穿白衣的人群,就下意識地想躲開,好像他們都是複數的母親,而我早已失去當年拿起剪刀的勇氣。

後來我擁有更大的衣櫃,而母親終於離開那間舊房子,搬來與我同住。

褪下「母親」這件外衣,我們成了室友。

客廳牆上不知何時掛起一面八卦,浴室排水孔蓋出現未清理的毛髮,洗不乾淨的碗,被偷吃的便當,當我熬夜工作後好不容易入睡,卻有人一早在客廳把吹風機調成最大音量……有人負責磨,有人負責合,我們像室友一樣既歡且快地磨合起來。

但最挑動神經的還是定期上演的尋衣記,叩叩叩,你有看到我的○○○嗎?

上個月高壽的外婆離世,舅舅發來喪儀日期及服裝提醒。當穿黑衣黑褲,上面如此寫著。當天在告別式會場,遲來的母親的確穿著黑衣,是黑色男款球衣──等等,那是我收在衣櫃裡的大賽紀念款。

「妳為什麼穿了我的衣服?」

「因為我臨時找不到黑色的。」

誦經時母親跪在靈柩前,罩袍底下的「台北公開賽」以及書法大寫的「戰」字隨風若隱若現,讓親眷都像亂入了一齣黑色喜劇。大約是察覺我的不滿情緒,返家後她敲了我房門,補償似地拿來一袋衣服,棗紅粉綠,是我刻意留在舊家的那些青春怪異物語,原來它們也跟著母親的衣櫃搬了過來。

我打發母親離開,鎖上房門。對著鏡子我驚訝地發現,童年的大尺碼惡夢,如今竟意想不到地合身,而且好看。

也不知是衣服終於追上了時間,還是母子共用的那座衣櫃,一直未曾真正離開。

【評審意見】衣櫃進化史 ◎石曉楓
以略帶懸疑的方式起筆,洋洋灑灑寫一部衣櫃進化史,他人的、自己的衣櫃,種種愛恨情仇,都以黑色幽默的筆法流暢帶出。以衣裝寫生活史,本為常見之題材,但此文事件一樁翻過一樁,筆墨間分明是悲傷敘事,卻意外充斥著喜感。全文層次豐繁、照應自然,收尾尤有餘味,這對母子之間究竟是和解了?抑或根本為畢生擺脫不去的夢魘?格外引人思量。全篇沒有任何關於情感描述的形容性語彙,然而所有百轉千迴、複雜幽微的情感關係,卻在漫長的衣櫃史裡一一被寫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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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黃麗如 / 2021-06-29 

三級警戒已經超過一個月,這也代表我有一個多月沒有進電影院。沒有出國的日子,我習慣每周去一次電影院,跟著光影遁入不同的世界。我總是挑早場電影,當外頭的陽光火熱亮白,把自己浸泡在黑黑冷冷的戲院,立刻脫離當下的現實。況且,早場電影往往只有三隻小貓光顧,比較不會因為聽見有人吃東西發出塑膠袋揉擰的聲音而反射性地緊握拳頭。不過自從去年疫情爆發以來,看電影的人變少了,不用特別挑早場,我有好幾次都是一人包場。

對我來說,去電影院看電影有如搭一趟短程的國際航班。短短的兩個小時內,不能接電話、不能滑手機,外界的訊息全然切斷,只能沉浸或認命地坐在位置上。那是純粹且迷人的小宇宙。

自從5月15日進入三級警戒後,電影院關閉,城市裡的人自發性的居家防疫,能不出門就不出門。照理說看片這種事靠著影音平台就可以打發,但是在家看電影畢竟跟在電影院不同,眼前雖是大螢幕,但手上總要滑個小螢幕,貓還會過來踩踩肚子。有時候,電影看到一半會想到應該把冰箱裡的肉拿出來解凍,否則等下無法煮雞湯……影片的時間軸正常的走,但我腦裡思考的軸線卻千頭萬緒,任何風吹草動都可以讓自以為的「與世隔絕」瞬間崩壞。

居家上班或居家隔離都無法與世隔絕,網路把我們的敏感神經從之前朝九晚五的上班時間變成24小時。總是有新的訊息敲過來、有新的網購慾望想下單,偶爾會看看一些厲害餐廳的外賣外送菜色,但總在最後看到大量塑膠包裝而決定還是自己下廚……日子在道德感和罪惡感間拉扯。

難免要出門,通勤的時候會跟戴著護目鏡、手套、全身包緊緊的人擦肩而過;起初覺得城市的街景與人物好有科幻電影感,但多看幾次就見怪不怪,科幻成為日常。不曉得我們是愈活愈前衛還是愈活愈倒退,前衛到無需人與人的接觸世界就兀自運轉,抑或是倒退至宇宙之初人與人無法交流的原始狀態。

雖說少了許多實體的接觸,但是雲端上撞擊的力道反而不斷翻攪情緒。當聽到誰誰誰的發言就讓人氣得關電視、當知道立陶宛要捐贈疫苗並說出「熱愛自由的人應當互相幫忙」時,立刻感動的把之前去旅行的照片拿出來滑,重新把首都裡驕傲獨立的「對岸共和國」憲法條文讀一讀:

每個人都有愛的權利/
每個人都有無所事事的權利/
每隻貓沒有義務要愛牠的主人,但必須在需要的時候提供幫助/
沒有人有暴力的權利/
每個人都有權利成為任何國籍的人/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自由負責/
不要投降……


思緒跟著世界的動靜起舞,時間也跟著全球的作息而轉動。雖然無法出國、甚至多半宅在家,但並不覺得被「困」在台灣。六月的法網讓我每個夜晚都曬著巴黎的紅土豔陽;緊接著是我最愛的「美洲盃足球賽」,早上五點跟八點各一場球賽,看著梅西、阿奎羅、馬丁尼茲、蘇亞雷斯在南美土地上奔跑的樣子猶如在清晨打下強心針。與美洲盃同一時間的焦點足球賽則是「歐洲國家盃」,台灣轉播時間是半夜十二點一場、凌晨三點一場……有時侯看完三點場的歐國盃,還可以接上凌晨五點的美洲盃,歐洲大陸跟南美大陸時間無縫接軌,也跟台灣島嶼的時間呵成一氣、盃盃相連至我的酒杯。

在足球賽前,我是廢人一枚。猶記得上星期六我一路從晚上十點的法國對匈牙利,看到德國對葡萄牙,再接三點的波蘭對西班牙……一路以波爾多、綠酒和伏特加佐賽。我很清楚,不管我現在有沒有在台灣,我都會在世界上的某一個角落以相同的儀式看著電視轉播,隨著進球與否大喜大悲。就在此刻,溫布頓也要登場了,當台灣被疫情苦惱而喊著要紓困、百業蕭條時,世界體壇賽事的密集猶如在防疫後的煙火,分裂的場景讓人情緒錯亂。我在台灣,還在上班,但又好像沒在台灣,下班後可以看球賽看到天亮,自以為在歐洲或是南美。看完球賽,再調回台灣時間繼續上班,不得不佩服自己已進階成為時間管理大師。

歐國盃、美洲盃、溫布頓在7/11或7/12進入決賽,多麼希望看完決賽後就可以宣布三級警戒降級。奇妙的7/12設定,不禁懷疑起訂下這個日子的人是否也是個運動賽事迷,硬要把警戒拉長至頂尖賽事全部結束那天。靠世界大賽維生的運動酒吧在這一波注定只能關門大吉,沒有群聚舉杯歡呼的可能。

老實說,最近球賽太密集,加上在不同時區舉辦,久違的時差感時常湧現。早上五點起來看智利跟阿根廷踢球,轉播員說著這是多麼美好的午後……黃崇凱小說《新寶島》裡的「大交換」情節在此時讀來格外真實。我在哪裡?等一下要在里約喝著SKOL配炸肉丸(Coxinha)嗎?還是一覺醒來,就在小說設定的古巴哈瓦那,那就去打一劑古巴引以為傲的疫苗吧(感覺像抽古巴雪茄般輕鬆)!在這個奇異的時刻,還有什麼不奇怪?

牛年旅行11願,會不會每個都成了悼念?
作者:黃麗如 / 2021-02-25 

當華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可以說兩次新年快樂,12/31和全世界一起倒數跨入2021,舊曆年則繼續說著恭喜發財新年快樂,非要等到過完228(可能只有我那麼廢)才認命的開始新的一年。新年新希望,以前當旅遊記者的時候,開年一定會有「今年必訪的國度」企劃報導……這樣的題目在這個節骨眼像是痴人說夢。

眼看今年出國機會渺茫,痴人只能靠著繼續說夢度過接下來的每個月。夢話交雜回憶與重返的欲望,但現實就是那麼殘酷,不用疫情作祟,有些地方已經變得面目全非;而我的心境與態度也不是當時的旅行者了。每許一個願,竟成一個又一個的悼念。

我願二月重回金色緬甸。第一次見到緬甸,是二月,眼前是金燦燦的,陽光讓寺廟讓街頭都發了光。那光引著我重返,前年還帶父母親看了這個國家的純淨風景,他們最念念不忘的是單純善良的緬甸人。沒想到二月一日緬甸政變,原本充滿希望的國家陷入血腥風暴。祝福在街頭抗爭的人們,當我們理所當然地以為上街抗議就有人會聽我們訴求的時候,有些地方上街可能喪命。緬甸如此,香港也是。

我願三月在敘利亞的帕蜜拉(Palmyra)古城晃盪。當時還是微寒的春天,但這個在沙漠中的希臘羅馬古城,具體的呈現兩千年前連結東西方商旅的重要地位,磚紅色的石柱與其他希臘羅馬遺址截然不同。如此典雅且精緻的城,毀在伊斯蘭國的手裡,儘管現在宣稱正在修復,但經歷內戰紛擾的敘利亞已奄奄一息,已非我在2004年三月所見的春光爛漫風景。

我願四月在尼泊爾聖母峰基地營氣喘吁吁。2006年高山杜鵑開滿聖母峰基地營(EBC)的時候,我穿越了河谷、從兩千多公尺開始一路爬到海拔5364公尺高的聖母峰基地營,走到最後只聽得見自己心跳與呼吸的聲音。一直想重溫這趟呼吸感隆重的旅程,但想著想著也過了十年,歲月帶走的是體力還有膽識,更塞填了許多猶豫不決。

我願五月在亞美尼亞看著亞拉拉山(Mount Ararat)喝著紅酒。從沒想過亞美尼亞是洋溢酒、肉、音樂的國度,五月蘋果花正開著,我們在蘋果樹下烤肉,喝著來自納哥羅-卡拉巴赫(Nagorno-Karabakh,簡稱「納卡」)的紅酒,喝著喝著我決定去納卡瞧瞧。沒想到質樸的小國是大家覬覦的地區,2020年十月,亞美尼亞不只面對疫情還有一場戰爭,納卡被亞塞拜然併吞了,伊斯蘭國度的亞塞拜然容許納卡繼續生產口感奔放的葡萄酒嗎?

我願六月在斯里蘭卡茶園搭火車看著飄進車廂裡的雲。我最後一次到skyscanner訂機票是去年二月,當時剛從墨西哥回來,我忙著物色下一個出國地點,心想著只要握有一張遠方的機票我就可以認命的上班。原以為疫情如同SARS,三個月後會終結,於是跟爸媽相約六月一起去斯里蘭卡旅行。爸媽很期待,但有點擔心的說:「不曉得那時候疫情結束沒?」要開票的那天,他們不安的說:「要不要等疫情過了再決定?」沒想到,疫情沒完沒了。

我願七月在阿根廷看阿根廷國家隊奪得美洲盃冠軍。拉丁美洲的足球盛事「美洲盃」(Copa America)去年因為疫情而取消,今年六月底七月初會在哥倫比亞和阿根廷舉辦。深切盼望我可以在阿根廷目睹阿根廷國家隊在梅西帶領下奪冠,這將是光芒萬丈的一刻。而今年,記者再也無法於場邊拍到馬拉度納(1960-2020)打哈欠、打瞌睡的表情了。馬拉度納再見!他是我對藍白軍團著迷的開始。

我願八月在奧斯陸游泳。我在芬蘭認識一個挪威人,他一直約我八月到奧斯陸游泳,我跟他說我曾有兩個八月,人在奧斯陸。我想回去彌補遺憾,但那遺憾永遠無法彌補。2013年的8月20日我在奧斯陸,我沒留下來聽Leonard Cohen的演唱會,而是去了機場飛回台灣。後來看了紀錄片《瑪麗安與李歐納:愛的箴言》才知道歌曲〈So Long, Marianne〉的Marianne就是跟他在希臘小島生活的挪威女人。每當他在奧斯陸開演唱會,都會為Marianne留一個位子。我無緣看那個位子。Leonard Cohen在2016年過世,我慶幸2011年曾在里斯本聽了他的演唱會,但遺憾少聽了奧斯陸的關鍵場。

我願九月到玻利維亞蘇克雷返校。三年前的九月我在蘇克雷學西班牙文一個月,那是我脫離台灣的教育制度後,第一次那麼密集且認真地學習新事物。但語言很現實,離開那個環境口舌就作廢。我想念當時可以在公車站跟人吵架的自己,如果返校,我應該是留級生。

我願十月去南極碰運氣。完全是因為三年前十月我搭的那艘前往南極的船因為天候關係而沒有抵達南極,所以我想在十月再試一次。只是疫情之後的南極旅遊市場應該變化很大,會不會貴到很「難」去?《南極條約》雖然聲稱南極是屬於全世界、不屬於任何國家,但能造訪的人還是要有相當的經濟能力,要不就是賣命討生活去換取高經濟能力。看過描述從台灣出發到南極海域捕魷魚的漁工紀錄片《水路─遠洋記行》,更能體會美麗事與殘破世的一體兩面。

我願十一月在墨西哥瓦哈卡(Oaxaca)參加亡靈節。讀著泡在mezcal酒氣裡的小說《火山下》,好想好想回到瓦哈卡再過一次亡靈節。2014年的亡靈節讓我愛上瓦哈卡,但當時的節慶瀰漫43個伊瓜拉學生被消失的陰影。後來證實,失蹤的學生全數身亡。再訪亡靈節,希望消失的人得到安息,而這個迷人的國度,不要再有人被消失。

我願十二月在河內路邊攤吃河粉。十二月是我的免費機票最後兌換期限,讓我就近飛到河內吃河粉吃到天荒地老終結這一年吧。為何在台灣純河粉難尋?若去不成,那我也只能悼念這空有夢想的2021年。

沒出國的這一年,國外反而更巨大的影響著我們
作者:黃麗如 / 2020-12-29

去年此時,工作之餘就是研究墨西哥的旅行路線,模擬抵達墨西哥的那個清晨,如何從機場快速搭上捷運直奔Poniente巴士總站,趕上前往安甘奎歐(Angangueo)的車子,然後參加上午十點半到欽瓜山脈(Sierra Chincua)觀察帝王蝶的旅程。萬一飛機誤點,沒有搭上那班巴士的話,就要改搭去錫塔夸羅(Zitácuaro)的車子,再從那裡想辦法搭小車去山城Angangueo…….,A計畫B計畫C計畫天天在腦海裡翻騰,幻想著上萬隻帝王蝶從耳邊飛過的場景,據說蝶群襲來時,像是有風拂過臉。

近二十年來,除了在台灣的工作,我一直平行處理著「涉外事務」,手機總會跳出班機提醒、訂房通知,每每信用卡帳單寄來該月的消費分析,交通旅宿的開銷一定超過50%,我一直處於準備要去哪裡的狀態。

怎麼也沒想到,今年2月初從墨西哥回來後,下一個目的地即陷入未知,然後公司突然收攤,工作也跟著變成未知。未知的還包括Covid-19病毒的終結日。唯一的已知就是2021年2月10日前我是不可能出國的,這將是二十多年來頭一次一整年沒有出境。還記得我在2月8號離開墨西哥的那個清晨,吃著早餐望著電視上播報肺炎疫情的消息,我特別走到一家藥局去買口罩,推開藥局大門前還問友人口罩的西班牙文怎麼說,他說:「Máscara。」

沒出國的這一年,雖然會哀哀叫航空哩程要到期卻沒機票可換、會想念過去到處飛的時光,但日子還是要繼續過,疫情逼著自己腳踏實地的生活、腳踏實地的找樂子。以為「玩真的」這個專欄會斷炊,沒想到也這樣寫到2020的最後一個月;以為今年不會有什麼旅行,沒想到經歷體驗不少好風景。

The Impossible First: From Fire to Ice--Crossing Antarctica Alone
Colin O'Brady

沒出國的這一年,在書桌前看書的時間變多,開始大量閱讀和南極有關的探險史。我一直對南極大陸有深刻的感情,尤其2018年的旅程,因為天候的關係只能遠觀南極大陸,登不了岸,旅程的受挫反倒讓我沉迷於文字裡的南極世界。去年此時,我追蹤美國探險家柯林.歐布萊迪(Colin O'Brady)的臉書動態,目睹他划著小船從阿根廷烏蘇懷亞(Ushuaia)港口橫越德瑞克海峽抵達南極大陸的極限挑戰。德瑞克海峽的海況向來被喻為大怒神等級的瘋狂,Colin的日記甚至形容:划船時如同置身在洗衣機裡旋轉。

在追蹤Colin文字的同時,我想像著兩百多年前南極探險家究竟如何探索這塊大陸。於是一路從庫克船長的日記,讀到上個世紀末雷諾夫.費恩斯(Ranulph Fiennes)和友人麥克.史卓(Mike Stroud)徒步橫越南極大陸所寫的《意志極境》。閒來無事的我,還去google探險家們的身家背景,赫然發現雷諾夫.費恩斯和飾演《英倫情人》的演員雷夫.范恩斯 (Ralph Fiennes)有血緣關係,那個下午比對兩人的照片許久。我懷念時間多到可以研究各種八卦的時光,而探險家的故事,很多都是八卦交織而成,關於背叛,關於愛恨。在地理大發現的背後,八點檔式的灑狗血劇情從來沒少過。

無法出遠門的日子,極地探險史填充我的時間,對比之前自己的南極旅行,以及去了南極二十多趟的友人經驗分享,我和聯經出版提了想出一本以探險史對比當下南極旅行情境的書。在疫情蔓延的時刻,書慢慢地寫完;也因為疫情,出書的時間一延再延。終於,這本《呼吸南極:在世界盡頭找一條路》要在2021年1月出版。沒有出國的這一年,寫了一本比遠方還遠方的書。

沒出國的這一年,當然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到不了的地方就用酒精抵達。偽旅行的模式就在法國、義大利、澳洲、紐西蘭、奧地利、德國、西班牙、葡萄牙、美國、阿根廷、智利的酒瓶間穿梭,樂此不疲。本以為當一個飲酒人就已滿足,但今年夏天,友人跟我說起花蓮小農復育日治時代用來製作清酒的酒米「吉野一號」有成,因著好奇我們買了少量的「吉野一號」。第一次捧起酒米時,非常驚豔,它的米粒是一般食用米的兩倍大,把它蒸熟食用有糯米的口感,但經過蒸餾後,竟然冒出水蜜桃等熱帶水果香氣,跟一般米酒的韻味截然不同。飲著有清酒氣息的蒸餾酒,難免會想到過去說走就走的日本旅行經驗,那種去關東比去台東還便利輕鬆的情境顯得不可思議。

沒出國的這一年,國外並沒有不見,反而更巨大的影響著我們。各地的疫情,就是我們日常的國際新聞,每個國家被迫鎖國,卻又彼此牽連。在疫情緊繃期間,亞美尼亞和亞塞拜然的戰爭左右我過去三個月的心情,因為亞美尼亞朋友就是以肉身面對被國際孤立的戰火。網路世界讓戰爭與災害即時輸入我的腦波,遭受颶風肆虐的瓜地馬拉洪水、颱風襲擊的菲律賓慘況湧入腦門,過去曾行旅過的城鎮變得滿目瘡痍,處於網路線這端的我,除了感嘆,無能為力。

疫情並沒有讓災難停止,也沒有讓惡歇息。香港局勢加速惡化,過去旅途中認識的香港朋友,已經無奈的移民澳洲。這個月,看到前老闆黎智英被五花大綁押往法院提訊的照片時,萬分難過。在21世紀、在曾經高度文明的香港,竟然會這樣對待一個人?除了憤怒,只有憤怒,惡,讓人吃驚地說不出話。

我已經說不出我之後想去哪裡、有什麼旅行計畫,現階段,能跟親朋好友好好的吃一段飯、喝一杯酒、讀一本書、聽一首歌、走一段路、看一片海,甚至不受干擾且無所畏懼的寫一篇文章,都覺得是至高無上的幸福。至於2021,再說吧!

旅行社出入團禁令「無期限」!跟今年零收入的旅行社老闆吃飯
作者:黃麗如 / 2020-08-27

星期五中午,我們約在東區巷子的一間館子,點了蔥油餅、韭菜盒、炒干絲、茄腸煲,還有蟹泡飯。蟹泡飯是旅行社老闆H每次帶團回國都會點的菜,他的團不是去南極就是去北極,要不然就是去非洲肯亞,一去往往就是一個月,這鍋蟹泡飯,最能安慰他的亞洲胃。

只是今年,哪都去不了,他的團全部砍了,員工精簡到不能精簡,連房租都跟房東協調必須打折紓困。這鍋蟹泡飯已經不是來幫他洗塵接風,而是複習過去搭著飛機四處飛、暫留台北時,那短暫又豐富的頓號。只是沒想到這回成了刪節號……他說:「今年是不可能有團出國,明年看起來也很難。」

這張餐桌的飯友組合為:沒有生意的旅行社老闆H、退休的航空公司總經理O、業績掛零的歐籍航空公司業務經理A,以及領失業救濟金的我。就勵志書的標準來說,算是一群魯蛇。旅行社的老闆拿出日劇《東京大飯店》裡木村拓哉所愛的Grace酒莊的灰之甲州白葡萄酒,航空公司總經理則帶了漫畫《神之雫》裡頭出現的勃根地「天地人」紅酒。吃飯搭配著葡萄酒是我們十幾年來聚餐的習慣,而且都是選在中午。總經理O不經意的說:「我們應該吃飯喝酒超過一百次。」是啊,若以十幾年下來,每個月至少吃飯一次,應該就是超過一百次。

我們相識的最初,是我剛到報社上班,當時是平面媒體美好年代的尾聲,大部分的旅行社沒有媒體公關這個職務,有問題要訪問旅行社都是直接找老闆,也因此認識幾位董事長、總經理。旅行社老闆們雖然非「董」即「總」,但往往是校長兼撞鐘,大至出國和廠商談合作,小到幫客人開票,什麼都要管。我那時就對拉丁美洲很神往,上班不久即去拜訪智利航空的總經理O。初次見面,他不是遞給我航班路線與機型資料,而是一本書──《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他滔滔不絕地聊著音樂和拉美電影,還特別說一定要嘗試智利知名的佳美那葡萄酒(Carmenere,在歐洲因蟲害幾乎要滅絕,但到智利卻大復活的葡萄品種)。再次見面,我們就吃著牛肉麵配著Carmenere。

至於和旅行社老闆H的認識,也是從書開始。我好奇非洲的旅程,於是去拜訪經營肯亞、坦尚尼亞團有聲有色的老闆H。他不是遞給我行程,而是給我一本伊薩克.狄尼森(Isak Dinesen)的《遠離非洲》。在他辦公桌後方的書架上還有《長草叢中的死亡》、《維迪亞爵士的影子》、《察沃的食人魔》。


喜歡葡萄酒和閱讀的人,最終都會相遇的。後來我們和另一位很懂吃的航空公司業務經理A,成了固定飯友,總是在中午找一間小館,然後帶著自己的酒(甚至杯子),張羅自己的餐酒會。

一百多回的飯局下來,見識了旅行產業的改變,看到傳統旅行社的轉型、網路票務和訂房平台如何崛起取代旅行社的功能;在上百次的杯光交錯中,見證了所謂大中華區總代理如何一一削弱外籍航空公司與外籍觀光局在台灣的權力,也看到紅色資本如何徹頭徹尾改變旅遊業生態。超過兩百支酒瓶子裡,也經歷了媒體生態的變遷,但不管大環境怎麼變、我的工作怎麼換了又換,我們的飯局持續著。就算今年上半年,我們幾乎都在低收入或是零收入的狀態。

飯局的主要話題還是在生活。總在台北巷弄探險的總經理O說著:「黃華成的展我已經三刷了」、「重慶南路有一家餐廳,他們提供的酒杯很漂亮!」而零業績的旅行社老闆最近則瘋狂的閱讀,一下子說《日間演奏會散場時》多好看、一下分享《解密突出部之役》書寫歷史多迷人。閱讀之外就是逛市場,哪一攤豬肉攤可以切漂亮的戰斧豬,哪一攤豆腐有好吃的鹽滷豆腐……如數家珍。不能出國、生意停擺,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而且要好好地過下去。


這群曾經老是飛來飛去的朋友不管是在台灣還是在國外,總是以敏感的眼睛張望世界。對他們來說,沒有「偽旅行」或「偽出國」,只有玩真的,認真吃、認真喝、認真生活,不分國內外。我跟著他們在台北,開了不少眼界,諸如可以邊喝著酒邊參加古典音樂會、可以逛完美術館在旁邊的花博公園喝一杯,再晃去當代藝術館,在長安西路同樣也可以找到一間喝葡萄酒、聊展覽的地方。甚至,還跟著他們去了幾回酒窖和藝廊結合在一起的祕密基地。

總會擔心旅行社老闆的生計,難免會問:「國旅看來大爆發,你怎麼不做國旅呢?」他說:「以前沒有經營國旅這塊,現在介入,完全沒有自己的立場,而且也沒有做的空間了,不做也罷!」觀光局已宣布出團禁令無期限延長,就算之後突然公布可以出團,旅行社也不可能立刻出團,他說:「一切都要有前置作業時間,訂房、訂車,安排行程,不可能今天說解禁,明天就帶人出國,況且客人也有心理的擔憂。」他完全放棄今年,也不看好明年。

我好奇的問:「那旅行社要不要收一收?」
他說:「不行,還是有很多朋友等我帶他們出去旅行。」

半年的無業狀態,讓我們更常進行午間餐酒會,流動的饗宴在南京東路、松江路、延吉街、吉林路、六張犁蔓延,餐桌上出現著法國、德國、奧地利、義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澳洲、紐西蘭、智利、阿根廷的酒水,邊境被控管,但餐桌是自由開放的。和這群酒友在一起,總覺得自己是在魔毯上,飛揚地看待所有的事物,換句話說,就是很有旅行感。

二月初我剛從墨西哥回來,還打算八月去阿根廷參加探戈嘉年華;旅行社老闆本來計畫著去哥斯大黎加與加拉巴哥;歐籍航空業務經理A手上則有多張今年要進行的家庭旅遊機票…..。誰也沒料到2020會變成這樣,這些旅行業的大哥們面對入行以來最艱苦的時刻,卻灑脫地說:「不失為奇景、我們親身經歷。」

職場風雲變色,疫情看不到終點,但酒友不變,我們依然在地球的某個角落,繼續吃著喝著聊著,真實飽滿的旅行。旅行,並沒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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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7/30 06:00
◎林黛嫚
晚餐時刻剛過的台北街頭,H開車,順道送我一程。這天是H起興,說是巷子裡新開了一家上海館子,店名雅緻,菜也講究,約了報社的老同事餐敘。H離開報社後換了幾個工作,那時上班的公司就在報社附近,故有此約。車子駛出停車場,在靜靜的巷口紅燈稍停,我閒閒問起H和某人的情事如何?台北很小,媒體圈繞來繞去總遇到熟人,這不是祕密。H呆了數秒,突然伏在方向盤上哭泣起來,口中喃喃說著,「不是我要當第三者,我勸他回他老婆身邊的。」我被H突來的舉動嚇住也數十秒無法動彈,素日向來都是我開車,此刻坐在助手座看著駕駛把頭埋在方向盤上這畫面怪誕離奇。之後,H啜泣的聲音漸低,隨即抬起頭,抽了一張面紙抹臉,發動車子前行。我想起編輯台上長官交辦的一個案子還有最後的收尾,於是下了H的車,說了聲再見,回到報社繼續工作。

劇中人預告著未來
那個年代我們追著一部影集《三十而立》,這部影集的故事是在描述一群大學時期的好朋友,步入了三十歲後的生活,點點滴滴訴說著他們的人生,包括感情、事業、健康、友誼、婚姻、生育等等問題與感受。影集熱播時,我們尚未三十而立,看著劇中人的悲歡喜樂,彷彿在預告著我們的未來。當時有線電視、DVD、網路電視都還不發達,每週晚間十點在老三台的中視準時收看,錯過了就只能聽好友口頭傳播劇情。當時才剛出社會,影集裡麥可在任職的廣告公司跟他老闆亦敵亦友的關係,伊森在大學任教卻拒絕婚姻,愛倫雖不想結婚卻擔心自己錯過了生育的年紀,荷普想同時擁有熱愛的工作和當個稱職的母親而掙扎……之後整個九○年代,正是我輩從三十跨足奔四的階段,過著如《三十而立》所描述的環繞婚姻、愛情、事業、不婚或不育等等的生活樣態。

三十而立之前,我過著自由自的單身生活,下午才必須進報社,所以日上三竿才起,對那些擠上班車潮的人嗤之以鼻;吃大台北個性餐廳的商業午餐,下班後排擠夜色唱KTV、PUB喝點小酒;或是看午夜場電影,子夜時分散場,百貨公司外的長廊尚有一整排地攤的精美商品等著我們解囊;也可以一時興起,駕車上馬槽日月農莊洗溫泉,再走陽金公路回台北,或是轉上濱海公路,去南方澳的漁港等日出。路再遠、夜再深都無妨,我們得天獨厚不被時間追趕。

整個九○年代,我最深的記憶,卻是下班後趕著回家,一進家門,迎接我的是兒子學步車掣掣的滑輪聲響,或是他坐在電視機與沙發間,一面堆樂高積木一面看電視。八點檔鄉土劇黃金時段,是許多主婦疲累一天的最佳娛樂,但那些寶島一隅被放大的情節,而且探討婆媳、家庭關係,並不適合稚齡兒童觀賞。於是我盡量婉拒晚餐邀約,回到家放下提包,等不及卸下職業婦女服飾,便用娃娃車推著兒子出門。步出社區大門,往右走有一家雜貨店,門口有幾具簡單的遊樂器如搖搖馬,音樂是〈小蜜蜂〉等機器聲童謠,一個銅板可以搖個三分鐘,享受幾次單調的幸福之後,再繼續街道巡禮。然後大兒子長大些了,換推著小兒子遊逛,黃金八點檔在那個世紀末播演些什麼,我已經跟不上流行了。

我們也有如《三十而立》的荷普、蓋瑞、伊森、愛倫那般的同溫層,一起經歷九○年代的悲歡離合。

苦笑著說,要幸福喔
J帶著一臉從容赴義的神情來看我,她明明是送喜餅給我的準新娘,我不得不問,有新娘子像你這樣一張苦瓜臉?她說其實另有喜歡的人。若寫小說,這也是尋常題材,或者是從小暗戀鄰居的大學生哥哥,或者是傾慕國文老師,或者和青梅竹馬的對象牽手十幾年,卻決定分手各自嫁娶……但是J說:「高中小兩屆的班長學妹你記得嗎,像小奧黛麗.赫本的那個,我畢業典禮那天跟她告白,兩個人一直走到現在,然後她說她要嫁人了,過平凡生活。」於是J決定比她早嫁,對著同一辦公室早就暗戀她的同事說,「下個月十日前辦婚禮,我就嫁給你。」

說了這些話,我以為J會哭得稀里嘩啦,結果沒有,雖然臉上並無歡愉,卻是一臉篤定,顯示這個決定她也是苦思許久。「其實早知道總有這一天,我們都不夠勇敢,又很懶,人生就這麼長,簡簡單單過吧,太遠、太辛苦的事就放棄吧」。

我和J也常牽手走路,握著女生綿軟的小巧手和男生骨節粗大的手不同,多了一種舒適感;我也曾挽著J的手走路,右半身的重量輕輕倚交給她,彷彿她會帶著我到我們想去的地方。畢業幾年內常有同學、同事步上紅毯,我們總是互相祝福,要幸福喔。卻在這時刻我們才了解所謂的幸福只有一個異性戀的意義,找到終身伴侶,風光熱鬧的婚禮,組織家庭,生育下一代,白頭到老。J和我像完成一個必要的儀式,舉起手中的水杯,碰一下,苦笑著說,要幸福喔。

C是俗諺中的「某大姊」,另一半小她好幾歲,年齡在愛情世界中從來不是問題,如同H不願成為第三者一樣,人生也不能什麼事都論先來後到。熱戀時兩個人合吃一碗泡麵十分浪漫,若是婚後,看著待繳的帳單,捏著薄薄的薪水袋,即使一人一碗滿漢大餐,也是以滿腹心事佐餐吧。

某次下班後的聚餐,C為了細故對著她先生大吼,我們沉默著,等待很少失控的C自己平復情緒。她先生聳聳肩,並不十分在意地說著他先回去了。難堪的靜寂之後,C終於開口了:「都怪你們平日太寵我,讓我知道在你們面前可以恣意妄為。也可能是為了吵給你們看,我們在家裡不吵的,因為沒有觀眾。」這樣的話讓空氣更加凝固,「他的工作有一搭沒一搭的,我得一塊錢一塊錢算計用度,以便能存錢貸款買房子,房東想漲房租就漲不想租了就收回,孩子出來時,也能這樣一天到晚搬家嗎?」咦,你懷孕了?這是大伙兒的疑惑。

「沒有,只是他白天出門去銀行存支票,回來時多了一把電吉他,說他一直夢想學電吉他。那張支票是他過去半年唯一的收入。」

也許是為了安慰C,常常氣急敗壞訴說長官惡行的W,轉移話題說起他辦公室的遭遇。「你們知道我上個月連著熬夜兩星期寫的企畫案下場如何嗎?被長官批評得一文不值,你剛出來混啊,這樣的東西也拿得出手?一點創意都沒有簡直是一團狗屎……什麼難聽話都出來了,最後把企畫案丟回來給我,只有兩個字,重做。」

類似的故事我們聽過很多次了,結果W的心血結晶過段時間總是會轉換面貌出現在別的同事的企畫案裡,然後換W爆粗口了,那些抄襲別人點子的小偷一輩子沒出息,也說他再也不要忍氣吞聲,老子不爽要走人!一年一年過去了,W還在那兒,那些共犯結構的同事們加薪、高升、轉調,只有他還在那兒,繼續說著無法實現的壯志豪情。

K是我們鄰里最有出息的鄉親吧,我們那一屆的高中聯考成績甚佳,第一志願的男生女生人數破紀錄,K執意要考北聯,卻只考上第二志願,師長勸說差距不大,但他堅持重考,苦讀一年終於拚上第一志願,那大約是我們那僻壤空前也可能絕後唯一的全國第一志願。三年後又拚上醫學系,苦讀、在大醫院實習,然後選擇回到家鄉的地區醫院當住院醫師,準備當上主治醫師而後開個小診所,服務鄉親。我們在台北的同學聚會時,還想著等他診所開幕了,尋個細恙,去掛號寒暄一番。

二十世紀還沒過完,就聽說他癌末,己經辭退醫院的工作回家休養了。

我記得和K短暫的相會,那是聯考完男生班和女生班的聯誼活動,健行到龍鳳瀑布烤肉,活動快結束時,K在溪邊清洗鐵網,洗著洗著突然抬起頭望著遠方,不知在想著什麼?我很想走過去問他,終究提不起勇氣破冰。在他的想像裡,總有一處是在眺望美好人生吧。命運真愛開玩笑,他花了一生的力氣努力走到人生的高峰,上天送給他的禮物卻是終點。

回看過往,都是眼淚
《三十而立》近尾聲時有一集〈Second Look〉。兩個孩子的母親南西檢查出腫瘤,準備回醫院複檢看報告,對結果充滿了未知的忐忑。好友們相約在病房陪南西聆聽檢查結果。蓋瑞知道南西最愛的書是《愛麗絲夢遊仙境》,便準備送這本書當禮物給南西。結果報告出爐,南西的腫瘤是良性反應。好友們正在南西病房慶祝度過難關時,卻收到警方通知,蓋瑞在前往慶祝會的路上遭遇致命的車禍。

我們開始寫作初入文壇時,常被指為只會書寫愛情故事,仔細尋索我早期的小說作品,其實著墨愛情不多,此番回味九○年代,想以我們的愛情婚姻為主軸,一直以為愛情都是甜美的,誰知回看之後,竟然都是眼淚。H和婚外情的對象結婚又離婚,J也離婚了,她沒預期到會有同性婚姻的一天,C和她的小丈夫及兩個孩子過著美好快樂的生活,至少在世紀之初是幸福的。面對時間,我們永遠顯得年輕,我們的故事,進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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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律賓朋友愛德華傳來一則訊息說他過幾天就要離開台灣去波蘭了,我問:「沒有要先回菲律賓休息一下?」他回:「疫情期間回菲律賓很麻煩,要再出來繼續工作也很麻煩,在台灣的波蘭辦事處拿到波蘭工作簽證,就直接飛過去。」他邀請我參加他的離別烤肉趴,時間是上午十點半,我好奇的說:「趴踢開得那麼早。」他說:「朋友們都是輪班的廠工,有的結束夜班就可以一早來烤肉喝酒,有的則是中午,任何時候都有人在上工、有人在睡覺、有人在吃飯,所以趴踢要辦一整天。」

他傳給我一個桃園新屋的餐廳地址,我照著導航開車,但老是找不到那個地點,google小姐說:「你已抵達,目的地在你的右手邊。」而我的右手邊是荒地,我就在一間巨大的科技廠房旁來來回回的繞,還問了路人知不知道有一間BBQ餐廳,路人也搖搖頭。最後只好打電話給愛德華,他要我開視訊,他瞧了瞧後叫我在路邊等,他要騎車來找我;三分鐘後,他騎著電動自行車出現,然後帶我到那間餐廳。餐廳真的就在馬路旁(還不是巷子裡),我非常詫異剛剛怎麼沒看到,後來才察覺這裡的地址跳號,1027就像是一個黑洞號碼,被胡亂的安插在沒邏輯的門牌號碼旁……他笑著說:「我們每次都約在馬路旁,但你都找不到。」

的確,每次我們都約在主要幹道旁,可是我每回都必須打電話請他來帶我,他給的地址在google map老是不管用,好似我們活在平行時空。菲律賓人有他們自己版本的桃園、中壢地圖,跟台灣人的完全不同,點開他們的生活動線軌跡簡直就是另一個國度。上一回,我們約在中壢火車站附近的一間酒吧,很奇妙,那個地方就在距離火車站步行不到五分鐘的大樓裡,但我怎麼都找不到,後來還是靠愛德華出來接我、帶我到二樓的酒吧。當時是下午兩點,但酒吧暗得像半夜兩點,裡頭有上百人在跳舞,音樂的聲響與狂放的舞姿錯亂了日夜。


出了酒吧,我才看清楚建築物的外觀。我曾路過此地多回,但從沒好好的看這個樓一眼,連大樓外牆寫的英文招牌名字也視而不見,難道我的眼睛真的會自動過篩一些文字,我的腳步也只走習以為常的路徑,以至於城市裡與我無關的細節都被忽略?那一次跟愛德華在中壢散步,赫然發現他的中壢根本就是國外,我們遊走菲律賓人去吃飯的餐廳、菲律賓人的卡拉OK、菲律賓人的服飾店……他笑稱中壢是菲律賓在台灣的首都。而我,是一個外國人,重新認識中壢。


首都圈的生活不分黑夜白天,愛德華就這樣日夜不分的在台灣電子廠房裡幫菲律賓的家人賺了兩棟房子。他點開手機給我看了那兩棟他從來沒有住進去過的漂亮房子,爸爸媽媽笑得很開心,哥哥也笑得很開心。我問:「那太太呢?」他坦然地說:「十二年的遠距離,感情一定會有裂痕!」

愛德華二十六歲來台灣,轉眼間人生有將近三分之一的時光都在這裡了。儘管他對台灣有深厚的感情,但移工在台灣最長的年限就是十二年,想申請台灣居留證更是不可能的任務,他說:「我勢必要離開,可是菲律賓的政經環境讓我沒辦法回去,家裡也還需要錢,只好申請歐洲的工作簽證,在疫情下靠Zoom面試,申請到波蘭的電子工廠。在波蘭工作滿五年就可以申請居留證,而且能在歐盟自由行動,或許我的未來在那裡。」當然,波蘭的薪水比台灣高很多,對他來說,下一段旅程象徵美好的未來。

每次跟愛德華和他的朋友們見面,我都會想起在南極船上遇見的另一群菲律賓朋友,他們跟著船公司跑,六月在北極地區航行三個月、十月在南極海域航行三個月,整年都在地球的兩端移動。在旅人喻為最夢幻的極地風景裡,他們在鋪床、洗盤子、保養船上機械。有個豁達的菲律賓大姊說:「你花幾十萬才來這個旅程,我洗個盤子就看到南極風景!」但她最喜歡跟我聊的還是她在菲律賓的女兒,手機裡最美的風景就是女兒的照片,她說:「女兒快上大學了,我只有她出生後的那兩年跟她在一起,之後的十六年我們是視訊母女。」對這些在船上工作的菲律賓人來說,家,存在手機裡,雖說最初都是為了家打拚而遠走海外,但此刻那個家是離他最遠甚至成了陌生的地方。

烤台上烤著豬肉片,肉香溫暖了寒流來的早晨,桌下的塑膠籃裡已裝滿San Miguel空鋁罐,愛德華的朋友們唱著卡拉OK,他說:「有San Miguel、有BBQ、有卡拉OK的地方就是菲律賓,不曉得波蘭有沒有這些東西……」我說:「應該會有的,有菲律賓人的地方就會有。」中午十二點,餐廳角落的聖誕樹彩色燈泡亮了,管他現在是白天黑夜況且十一月也還沒過完,我們互道聖誕快樂、新年快樂、旅途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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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車廣播已經放送好多遍了,火車還不離站。鐵打的決心往往禁不起磨,最後她還是選擇挪到窗邊無人位置坐著,她從不是能堅持的人。

男人果然在,不知道是來送她還是攔她。他在月台往北那頭的販賣機旁站著,遠遠的看不清表情,身上還是那件藍色格紋外套,十多年了,她彷彿能摸到袖口磨出的一圈毛邊。

鬆開制動氣閥,車廂晃了晃,列車終於願意前進,她所在的那節車廂緩緩移動,男人竟還背對著列車,漫不經心地在投幣買咖啡。她把臉貼在窗邊,列車更快了些,眼看就要經過男人,她索性把車窗向上推開,準備大聲喊他,當半個身子探出去的那刻,她忽然意識到,不對,自強號很久以前就不能開窗了――

◢ 04:12
醒來時裹在身子的床單往地面滑落,她伸手一抓,卻沒抓著。天還黑著,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洗衣機,裡頭的衣服不知悶了多久。接連兩天都沒睡好,只記得昨晚在籐編椅上半躺著回訊息,竟就這麼睡著了。在茶几上摸到手機,才四點多,正是無論醒睡都尷尬的時刻,她索性打開軟體,從貓狗到羊駝海豹,把鬧鈴程式裡一隻隻準備高歌的動物給取消掉。

以前用不著這些動物鬧鐘,每日五點不到就被村裡的雞叫醒,村裡的雞接力似地一隻接著一隻。房間外幾尺外的牆後就傍著隔壁的雞寮,村子小,雞犬相聞在這裡是白描不是譬喻。她是從小住慣都市的人,晚睡晚起,剛搬來時還很不適應。不過現在連隔壁也不養雞了,明著是說家裡阿婆年紀大了,沒有心力照料,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村裡剩沒幾口人,養不如買,初一十五或是逢節慶日子,店家還能挨家挨戶送貨過來。

洗衣機擺在浴室延伸出來的棚架下面,跟她臥房離得遠,浴室是院子邊上獨立加蓋起來的小間房,不在眼前的東西她容易忘記,一旦錯過了時間,便又得重新洗過。她取出衣服來先堆在一旁,都悶出味道了,只待天亮再洗過,這時間安靜到怕人,洗衣機還是十年前直立式的舊款,巨大笨重,操作什麼功能都要轟隆轟隆地昭告天下。

她輕手輕腳拉開浴室小窗往隔壁望去,主廳神明桌前兩盞燈還點著,像亮著一對眼睛,那兩隻黑色土狗不知躲哪去了,院子裡倒著一張小凳子,沒收好,待阿婆起來又要罵媳婦了。隔壁的阿婆淺眠,脾氣也大,即使像阿月那麼聽話的媳婦也常要被訓斥,有時她聽著都覺委屈。阿月是村裡少數會主動與她攀談的人,樂天且熱情,每逢三節拜拜,還會連她那份牲禮一起準備上。或許是看在男人的面子,畢竟隔壁和男人家是親戚,不鹹不淡的那種,也或許是阿月孤身嫁來台灣,所以多少能理解她的處境。她剛來的時候其他人只背後叫她「那個女人」,就只有實心腸的阿月私下問了她名字。在國小做營養午餐的工作也是阿月幫忙找到的。

男人聽到她要做廚工時皺了皺眉,他是開過餐館的人,總覺得烹煮營養午餐只是扮家家酒,只求營養不求精緻,何況學校的約聘工作多是錢少事忙的苦差事。然而她一個二度就業的中年婦女,如何敢奢求找到什麼理想工作?在這裡日用開銷雖不比台北,但能多一份收入總是比較安心。

她自己素來撙節著過,兩年沒添新衣服了,倒是男人,除了和鄰居喝酒打牌,前些日子學會上網後像換了一個人,整天胡亂購物,上上禮拜她一口氣收了三件包裹,簽收時還疑心是不是送錯了,打開來,三箱全是長筒膠鞋,莫名其妙,他又不下田。她叫男人自己去退,他不肯,為此兩人還吵了一架,男人關在自己房裡喝悶酒,一下午不肯出來,沒出息。隔兩天,又是兩雙不同款式的膠鞋寄過來,她這次連罵他都懶。

男人不事生產已經很久了,現就光靠田租過活。那幾塊田原是祖產,到男人這一代已全數租與他人耕種,產權兄弟三人均分。男人的兩個哥哥都在北部有事業,無暇處理這些事,索性把田產託給弟弟照顧,田租歸他,權充代管費用。表面上是請男人幫忙,實際上就是接濟,讓遊手好閒的弟弟能有些基本收入。男人倒也坦然,剛搬下來的前幾年還算低調,但這幾個月他卻每隔幾日就要騎著鐵馬,裝模作樣地把田地走一遍才算完事,有時興致來了,也穿著農鞋下去和租戶一起巡田水。敗家子,鄰人茶餘飯後怎麼議論男人的,她不是不知道,但他最近看起來活得比從前快樂,她也就裝聾作啞。

年輕時候不是這樣的,他們也有過勤奮的日子。

男人在飯店廚房工作,她就近在附近的百貨公司裡做櫃姐,她剛畢業,一改從前總被家裡說是半途而廢的性格,一丁半點地攢著存款。下班後兩人就在她的套房見面,男人會用保鮮盒裝著幾道菜帶過來,鮮腴滑口的牛肉,熱辣爆炒的蝦蟹,她房間小,像是把床舖桌椅衣櫃都打包在一口大箱子裡似的,兩人在床上鋪開一塊塑膠布,就這麼敞開著吃。租屋處是整棟樓共用儲存式的電熱水器,房東生性小器,每過十一點就切了熱水器電源,說是餘熱足夠大家用到兩點了。男人有時半夜才能過來,她便帶著他躡手躡腳地爬到頂樓偷開熱水器,又趕在房東起床前上去關掉。偶爾他會留下來過夜,兩人就共睡一張單人床,不嫌擠。

後來男人向父母借錢開了一間中菜館,她更積極地存錢,朋友都取笑她多年的拖延症,竟在一場戀愛裡不藥而癒。她還想著原本抓不著碰不到的未來要有了形狀,結果沒幾年,男人說自己投資失利,餐館收了,還欠了一筆錢。

為了躲債,他從北部一路往南走,她跟著走,陪他住過風城,也待過台中,最終退無可退,還是回到這裡。

也許是那段一起躲債的時間太長,兩人該說的話都提前說完了,回到這裡之後反而分房而居。男人老家房子格局是常見的「單伸手」,加上邊間共有六間房。男人的房間在正廳左側,卻讓她住在護龍最尾的房間,兩棟房舍中間隔了一個彎,那是飯廳的位置,他們有時一起吃飯,有時並不。從前蝸居在小套房吵吵鬧鬧的日子好像很遠了,男人不見蹤影,那麼寬敞一間三合院,白日裡她住起來卻像一套舊墳,除偶爾兩聲犬吠外,悄無聲息。

偶爾窗外啪答一聲,是院子裡的木瓜因熟透而墜落,她不愛木瓜,留著也是招蟲。那木瓜樹是前年野長出來的,男人注意到時已生成一株小樹,嫌拔掉麻煩,沒想到幾個月內快速抽高,不過一年就開始結果了,有些生命就是活得這麼迫不及待。

「我父母真是死在剛好的時間,」前陣子男人酒醉時這麼說,「否則我也沒辦法搬回來。」

她當下腦海跑過好些讓他難堪的台詞,但不說了,不說,反正他隔天醒來就忘了,又再開開心心地去找人泡茶。終究也只能怪自己,是她選擇留在這裡。

◢ 11:22
今天菜色相對簡單,早早就準備完了,只待蒸籠裡的黑糖馬來糕蒸好,就能開始配送到各教室裡。孩子喜歡吃甜的,今天有甜糕,他們肯定開心。

她把剩的麵粉送回庫房,同事趁空檔過來和她討論隔週食材採買的事情,按規定,學校營養午餐的菜色都得經由營養師調配,但現實是營養師員額編制不足,在偏鄉環境,一人得兼顧十多間學校的狀況稀鬆平常,營養師的菜單是訂出來了,但實際執行只能由每校的廚工自行權變,她還聽過有廚工臨時請假,校長還得進廚房幫忙的。

這些年學校招生一直不足額,早些年教育局突發公告說要併校,地方群起反對,幾經周折,學校才以生態小學的形式保留了下來,那也只是緩了一緩,附近本沒有多少新生兒,她總猜測哪一學期會被併校,但這麼一年年捱下來,學校仍在,竟然是她先要離開。

廚房裡連她共三個,兩個計時工,另一個是校內老師下來兼職。她是來到這裡才開始學煮菜的,一開始只讓她備料,從洗菜切菜開始,幾個月後摸索著也慢慢上了軌道。從前母親要教她做菜,她不肯學,後來想著既然和廚師在一起,就更不需要下廚了,誰知道自己竟有做廚工的一天。做了一陣子,她發現自己的口味產生變化,孩子嗜甜,又要少油鹽,她每日做出來的營養午餐和從前男人做的熱菜大相逕庭。

倉庫裡悶,她們走到外面說話。小操場上是少有一片熱鬧,五、六年級的孩子併班在彩虹色的跑道上練習大隊接力,你追我,我追你,十幾個人重複繞著圈子。她第一次陪男人過來時這裡還是一片紅土跑道,那是除夕夜,他們離開家裡到附近走走,兩人繞著校園沉默了好幾個圈,最後坐在司令台上,她的一雙白鞋沾了泥,他取出面紙幫她擦去。對不起,他輕聲說,我們明天就走。

這是男人畢業的學校,穿堂陳列著數十年來的學生團體照。那是附近眷村還沒遷村的年代,一班有二、三十人。後來這些照片都收入了校史館,她還記得當晚她準確地從那些畢業團照裡指認出稚齡的他來。

那個除夕夜並不愉快,男人的父親在飯桌上發了脾氣,吃了幾口就回房間,整桌子人都對男人投以怨懟的眼神,她如坐針氈,他卻旁若無人地繼續扒飯。飯後她在院子裡碰見在放煙火的孩子,都是男人的姪子姪女,她拿了早早備好的幾個紅包出來,小的兩個已經準備要接過去了,帶頭的大孩子卻伸手攔著,那男孩大約也是五、六年級,是在路上遇見該叫她姊姊的年紀。

「阿姨,」他聲音有些遲疑,「媽媽說,我們不能拿妳的紅包。」

幾雙眼睛不安地盯著她,不遠處幾支沖天炮連續飛上夜空,尖銳的長音像好多哨子一起吹響,是她越了線,她不該闖進來。遞出的手一時縮不回來,她只想原地消失,甚至爆炸。男人把她的手牽了過去,牽孩子似地往外走,從石子路面直走到柏油路上,直走到連鞭炮都聽不清的地方。

那時他手很燙,像著了火,讓她知道自己身體裡還有未燃盡的硝石。

前兩天喪禮時那帶頭的大孩子也來了,上次見面是幾年前了,那時他就已不是孩子。他著一身黑西裝,看見她時先遠遠點了個頭,據說在外商公司,過得挺好,前陣子才結了婚。那真是穩穩當當步在正軌上的人生啊,她想。他還是叫她阿姨,多年來一直是他負責傳話的工作,有時男人家裡急事聯繫不上他,便會從她這裡來找,男孩打來的第一句總是怯生生地喊:「阿姨,是我,我有事找叔叔。」

除了他,男人家族彷彿視她為幽靈,沒人願意看見,就算非得提起,也像佛地魔一樣不能直呼其名,而只叫她「那個女人」。輕賤篡位者的權力誰都有,從不分男女老幼。

――那個女人來了。

――噢!你是說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上次也來過。

那個女人。只要男人的婚一直沒離成,她就始終是那個女人。

一開始男人說要再等等,離婚不好辦,還得說服女方父母,否則大家臉上難看。再後來說是考慮到女兒年紀還小,她知道孩子的心傷不起,她願意再等,等著等著,最後男人編織出來的已是連他自己也心虛的一團爛毛線。起初她還能咬著牙撐著,到後來發現自己只是離不了賭桌又無力加碼的賭徒,少數幾個知道狀況的朋友終於連安慰的場面話也不說了,直說蠢。

蠢。她不否認。

後來他們的事終於瞞不住她家裡人,男人的妻子不知繞了多少個彎,聯絡上她母親。電話裡母親幾近崩潰地哭叫,反覆說的只是一個意思,要她回去。

「妳給我回來!馬上!回來!回來――」

「知道了,媽,我知道了,我會回去。」她並非隨口承應。

隔日大哥請假下來台中找她,見面就遞過一個信封,裡面裝著幾張紙鈔,和自強號的車票,台中到台北,是讓她這幾天把事情處理乾淨了就上來的意思。

「媽很難過,真的很難過。」大哥說,「我們家就妳這麼一個女兒,妳要找什麼對象我都沒意見,但為什麼偏偏是這樣的人?」

「哥……」

「妳明知道這樣會讓媽多難過。」

她知道。她沒忘記母親為什麼離婚,也沒忘記母親摟著他們說,現在我只有你們了。

大哥帶著他們一起似懂非懂地點頭。

「馬來糕要好了喔。」老師出來喊她們。

「知道了。」她說。她回頭瞇著眼再看一遍校園,要正午了,石子滑梯在日光裡過曝,操場上的孩子不知何時盡皆散去,空留一個黃色水壺在樹蔭底下。

同事已先進去了,她想起自己還沒告訴她們,這是她在這裡工作的最後一日。

◢ 15:07
平常這時間她該是剛從午睡裡醒來,但今日從學校回來後她一直沒肯睡著,心裡總記掛著那些沒收乾淨的行李。

串珠、掛鍊、舊唱片、廚房裡才買不久的小電鍋……

牙刷要帶幾支走呢?

衣架,夾子,還有洗衣袋,這些都是不值多少,但重買又嫌麻煩的小東西,可她的負重有限,她不喜歡自己的猶豫。

火車票是兩週前網路訂的,發車的時間是明天一早,七點二十,往台北。她沒機車,只好託阿月到鎮上買東西時順道幫她取票。要走的念頭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只是男人不知道,她其實也不怕他知道。

隔天阿月把裝著車票的信封給她,一張單程票,阿月沒多問,她一向貼心。她把車票收在梳妝台下的鐵盒裡,裡面都是瑣碎小物:紀念幣、電影票根、用完的香水瓶……大哥給的舊信封也在,她把裡面車票倒出來,長方形一張厚紙,上面滿是折痕,她那天把車票揉在手裡,卻沒丟,台中→台北的墨跡已渙漫不清,發車時間卻還清楚留著。

原本那時是真要走了。

哥哥找上門的時候,她和男人之間已經幾天沒說過話。有些瑕疵像毛孔,遠觀不能見,從前幾年兩人是偷著在愛,等同目盲,如今朝夕相處,感情盡皆卸了妝,才知道男人的不老實不單只在感情上面。

她在男人的口袋裡發現一張六合彩的小報,男人解釋是同事起鬨著一起買的,貪個新鮮而已。她起先也就信了,只沒多久又發現另一張,幾經逼問之下,男人才承認,從以前就一直斷斷續續有在簽賭,他說金額都不大,只是用手上的零花錢,就是玩個趣味而已。

她對他的信心算是完了,她開始趁男人外出工作時偷偷檢查他的發票單據,許多從前有所疑心的事都對上了,她漸漸拼湊出男人完整的輪廓。攤牌那日,男人說他知道錯了,這次會痛改前非。江山易改,她想到自己過去借他周轉的存款,可能就是這麼被他丟在水溝裡,拿不回來了,拿不回來,錢,和其他的都是。

沒多久就是母親的電話。

現在回去了一樣不光采,但至少是重來。

怕被追債,男人早早停掉了手機,只留了幾間餐廳的電話給她,他現在輪流在那些店裡幫忙,每日領現金。她不想一間一間找他,臨走前只留了張字條給男人,說要離開了,借他的錢也就算了,以後不相往來就是。

除了行李箱,她背上和手上各一個旅行袋,舉步維艱。發車時間還沒到,她在車站裡要找個地方歇腳,卻遇上車站整修補強,處處都被鋼板圍著,僅剩的幾張長椅都坐滿了人。

手機上有好幾通無號碼的來電。她找個角落蹲著,瞇著眼四處看,大廳裡來來回回走過好多像她一樣,無處安身的旅客,她才知道遊蕩的人並非都是迷路的人。

然後男人來了。

他是從後站天橋下來的,恐怕早就在這裡等著,也不知他什麼時候看到的字條。她一下子就從人群裡認出那件藍色格紋外套,那是她買給他的,她喜歡他穿。男人走近了些,神色倉惶,手上提著幾個厚紙袋,不知道裡面裝了什麼。他在時刻表前研究了一會兒,就開始四處張望,她把半個自己藏在柱子後面,很快就被找到了。

「你來幹嘛?」她讓自己和他保持兩隻手臂的距離。

「我知道是我對不起妳,妳要走,應該的,」男人結結巴巴地,「我只是來跟妳說錢我會還,加倍還妳。可能比較慢,但都會還。」說完他遞過一捲紙鈔,她沒接。

「你手上的袋子是什麼?」

「醬燒肘子、豆酥魚、避風塘、醉蝦、干貝雞湯……」男人打開紙袋,一樣樣數著那些盒子,「還有這些,」另一口袋子打開,是男人老家寄過來的食材。

「都是妳喜歡吃的,」男人一股腦要遞過來,「讓妳帶回台北可以吃。」他說,兩手懸在空中等她接。

「你看我像是有手可以拿嗎?」她用下巴指向身旁的地板上的行李袋。

「那,還是我幫妳提到台北?」男人苦笑,她也忍不住笑了。

隔天他們就一起搬了家。

郊區房價便宜,也更難被找到。她換了手機號碼,只告訴一個絕不會洩密的朋友,她不相信男人能加倍把錢還她,但卻覺得或許他們能有另一種日子。此後她的生活窮得只剩下男人。每日兩班公車進市區上班,低調而規律,她很久沒有到火車站附近了,怕家裡人來找她。她原先真是要走的,只是男人那天把她從火車上攔了下來。

她不知道男人後來會死在鐵軌上。

◢ 17:30
她進門後把電動床的仰角上升至六十度,簡老先生知道要吃飯了,索性把眼神挪往窗外。這時間外面也只剩些可有可無的陽光,玻璃窗框上堆積大量不知名的蟲屍,夏日傍晚偶爾院子升起蚊柱,一道道黑色的龍捲風。

鋪開毛巾。

檢查胃管標記。

反折鼻胃管。

空針反抽。

確認消化物的顏色。

開始灌食。

她做得很流暢,簡老先生的不發一語便等同於稱讚。這原先該是護工的工作,她只是應聘煮飯的臨時工而已,但招聘進來後才知道長照中心人力嚴重不足,她便半自願地斜槓起來。簡老先生是護工心中的黑名單,從他趕走兩任護工後,已無人願意主動接手灌食的工作。

這裡有一半的護工其實是黑的,據說是常態,畢竟有牌無牌,錢是差了一大筆。尚有自主生活餘力的居民自成一個社交圈,躺床的老人們則廁身在護工的鄉音之間,久了便放棄溝通,把自己躺成一個啞巴,或任人擺布的老舊玩具。但簡老先生不肯服輸,總是一遇不順心處,就把餐盤夾帶髒話朝護工扔去。

他的暴脾氣不是病後入院後才有的,他有家暴前科,據其他老人的說法,從前數次鬧到驚動了警察。兒女把他送進來時,表情像是終於等到了這一天,除了按月匯錢,家屬基本上就是不聞不問。護理長打過幾次電話給簡老先生的兒子。

「你爸爸這樣讓我們很頭痛。」

「真的很不好意思,但他也讓我們很頭痛。」

最後院方和兒子商議的結果是加錢,做為一種額外的照護津貼,讓願意的人來賺。

長照中心的晚餐用得早,多數人五點半不到就吃完飯,由看護推到客廳定點排列,等著電視機打開,好繼續另一波的餵養。只有簡老先生堅持飯後要在外面待一會兒。她推著老先生到院子繞兩圈,夏日他只著薄薄的白色棉衣和棉短褲,關節如蟲肢,肌肉幾不可見,在骨骼和薄薄的皮囊之間僅存一點說不上來的什麼,然而就是那一點僅存的什麼,支持著這個生命仍然呼吸、仍然心跳。

她無法想像這人曾經擁有隨時對人暴力相向的血氣。從前在超市的冷櫃選肉,隔著保鮮膜按壓,仍然能感到肉的血色與彈性,那當然都是死物,她知道這些禽畜的身體停留在正好的時間。而衰老之人並不,他們也曾青春健康──恐怖在於一切曾經豐腴。

男人大她快二十歲,她從前想過,或許終有一天她要幫男人推輪椅。她會推著他到樹下乘涼。或者兩人用盡存款一起入住安養院,會有護工陪著他們,在僅有的空間裡盤旋,直至人生的盡頭。她後來放棄了這個想像,重新構築了僅屬於她自己的另一個未來,只是未來還沒踏出第一步,就被男人再次粗暴打斷。

他是被火車撞死的。

那日男人巡完田水,按平日行程該是要去找里長抬槓,也不知是貪快還是著了魔,護欄都開始下降了,他竟試圖闖過平交道。據警方判斷,他是在即將通過平交道的時候自行車摔了,膠鞋不巧卡進鐵軌縫隙中,拔不出來,接著自強號便來了。

他們收拾現場時一隻鞋子還卡著,是男人前陣子網購的全新膠鞋。

「快沒太陽了。」她示意簡老先生該回去了,但他搖頭拒絕。最後一日上班,她也就由得他再任性一會兒。

長照中心的側門後邊有一株楊桃樹,夏日地面都是爛熟的落果,流星墜地,腐敗生蠅。簡老先生曬太陽的時候,她喜歡站在離楊桃樹不遠的地方,彷彿自己也是果蠅,受腐爛吸引,而逐漸成為腐爛的本身。

◢ 19:29
換完尿布,她和幾位同事準備幫D房的老人輸今天最後一劑營養液,再來便可以下班了。

「先坐起來喔。」隨著她的指令,幾位老人自己按了電動床的升降鈕,包括簡老先生。同事阿雲驚訝於簡老先生的配合,私下問她怎麼做到讓他聽話的,她說就是要耐心。多花點時間陪他說話。

她的確花了一些時間陪他「說話」。在簡老先生第三次對她口出惡言時,她拿出手機,把換尿布和灌食的照片擺在他眼前:「我會把這些都傳給你的小孩,讓他們,還有你的孫子看看你如今是什麼樣子,」她把他轉開的頭強扭回來,「我會讓他們知道你有多髒多噁心,他們看完照片就再也不會想過來看你。」

「……」

「或者我可以跟他們說你現在脾氣好多了,」她換了一個語氣,「只要你好好配合,他們也許就不會那麼恨你。」

她這輩子被羞辱得夠多了,很知道怎麼羞辱比自己更弱勢的人,就像常當沙包的人,可以輕易在別人的身上看出痛點,她知道他的發怒來自害怕孤獨,便輕輕按住他的死穴,說,別動。然而她也知道他終究要孤獨而死的,即使現在乖馴得像隻小羊,恨哪那麼容易得到諒解。

男人的妻女多半也是恨他的吧,據說他幾度家暴妻女,男人從前待她極其溫柔,所以她一開始聽著心裡存疑,但這樣的傳言聽多了,也就由不得她不信。他妻子為什麼不願離婚呢?如果男人是一潭泥沼,她又有什麼與她不同的,深陷其中的理由?

有次男人骨折住院,說是莫名自樓梯上摔下來,現在回想起來,多半是被追債的人打的吧。她請了幾天的假陪在旁邊,無微不至地照料,那日她切好水果回房,他正接完一通電話,看見她來了,便示意要她先離開半小時。

「我阿兄要過來。」男人說。

知道他家裡人不喜歡她,她一個人繞到樓上的花圃透氣。提前下樓時沒看見他大哥,倒是一對母女從病房走出來,那是她和她們第一次打照面。男人的妻子完全就是照片上的樣子,她一眼就認了出來,女兒卻生了面具似的一張臉,那麼木然,那麼沒有人氣。

她又去外面便利商店待了一會兒,湊足時間再回房,男人絮絮叨叨地說老家房子要改建,又抱怨大哥如何強迫要他拿一筆錢出來分攤。她聽著,並不拆穿。那筆錢是他們的旅行基金,躲債後兩人幾乎沒再出過遠門,男人曾說過要帶她去東部他當兵時待過的小鎮,那裡有一輛來往島嶼最南端的藍皮普快,是全國最後一輛可以開窗的火車。推開窗便是滿版的太平洋海景。

我們可以搭隔夜車去,累了點,但省錢,她說。

又或許兩人可以多存一點,在每個月還款的金額裡擠出一點點,熬兩年,總有機會飛去看更遠的海,她想。

如今存的錢又要沒了,生米煮成熟飯,又熬成一鍋稀粥。男人到底真正給過她什麼呢?除了那些食與色,兩個人何以麻花捲似地糾纏在一塊?

她在告別式上看見他女兒的笑臉,原來她是會笑的。

她和男人始終沒有法律上的關係,喪儀公司安排她先在靈堂隔壁房間休息,她早早就到了,看著他的家屬一一到來。包括他的妻女,男人的家族成員多半在告別式才露面,此前的喪儀與法事,都委由殯儀館代為操辦,他們把男人縫合得很仔細,化了妝後幾乎就是原本的樣子。做七那晚,只有她一個人在靈前誦經助念,那一晚是她自己的提前告別。

告別式當天的司儀總讓她想起婚禮,婚禮主持的手稿永遠是千篇一律的愛情頌詞,好像文具店就能買到的租賃契約,只在甲方乙方簽上不同名字就能生效。她記得早些年參加過的一場婚禮,新郎和前女友分手後,兩個月內就和現任新娘訂了婚,宴客時主持人卻以深情近乎濫情的語氣,說出「相知相惜,愛情長跑」這樣的句子來――知情的人都在暗笑,這對新人分明是短跑選手吧?

她和男人呢?大概是一場兩人三腳的馬拉松。

靈堂空間不大,待眾人坐下後,她悄悄移到門邊,把自己藏在一排花圈後面,等待法師誦念。法師開始簡述亡者的生平,他口中的男人是孝子,是慈父,是猝然而逝的才俊,她發現法師說話時男人女兒的肩膀不時會抽動兩下,雖然戴著口罩,但她仍看見她眼角一閃而逝的笑意,想必和她是一樣想法,那個人不是父親。如同左右兩座花圈上面的輓詞,一個是「典則空留」,另一座則寫著「修文赴召」,關於男人的記載,除了猝然而逝之外,都錯了,全都錯得離譜。

在法事的空檔,她隔著薄薄的門板收聽裡面對話:

――欸廁所沒有衛生紙,要自己拿喔。

――我特休還有八天沒用掉。

――吃蝦子是會過敏沒錯啦。

――那你回家再打給我。

――當然買啊,現在是進倉的好時機。

――我也不知道他會打電話過來。

――高速公路晚一點就要開始塞了。

――她的表哥就是那個誰啊,讀中興的那個。

――還是她可以坐你的車子一起走?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全與男人無關,一切都是以前的事了。

等待火化的時間,她和男人的妻子在洗手間外碰面,多年來她一直幻想著這一幕,她以為迎面會有一個巴掌甩過來,身為小三,總要被打幾個巴掌才算功德圓滿,但沒有,他妻子連一個眼神都沒留給她,她模擬多年的劇本,還沒開演就散戲。

她稍晚才知道她已是男人的前妻,四年前就簽了字。兩人離婚的事沒幾個人知道,訃告上都還印著她名字。男人的大哥叫那孩子跟她說明後續喪葬的事宜,她才知道男人意外地沒留下什麼債務,他把承繼的土地持分賣給了哥哥,用那筆錢把積欠的款項還清了。

「阿姨,我爸是想知道,現在那房子產權都在我家這邊,妳有什麼打算……」

「我明天就會搬走,東西都整理好了。」

「我們不是趕妳,是――」他連忙解釋。

「別擔心,」她打斷他,「我本來就準備要搬了,不是因為你們。」

她真的,本來就要走的。

◢ 20:34
才推門離開,護工阿雲走出來喊她回去,原以為是剛結清的薪水有什麼差錯,進門一看大廳裡沒人,護理長在走廊另一端跟她招手。

「有妳的電話。」

「誰?」

「你們那邊的里長。」

「里長?」她一頭霧水地走到休息室,把電話接了過去。

電話另一頭是個年輕的男聲,不是里長,而是壽險公司。

對方語速很快,她花了一點時間才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男人很久之前買了一張保單,受益人是她的名字。資料上填寫的是她台北舊家電話,那號碼早換了人,壽險公司找了她好些天,最後才透過里長幫忙聯絡過來。

「我想確認一下,受益人不是他女兒嗎?」

「最初承保時是寫女兒沒錯,但要保人後來將受益人改為同居人,也就是小姐您的名字。」

「什麼時候改的?」

「嗯……我這邊看是四年前的五月。」

四年前的五月,是男人和她搬回老家前沒多久。

「理賠的手續還要跑一段時間,但我們已確認過警方報告書,此次應屬意外死亡,相關理賠細節及後續流程我們會再跟小姐您聯絡。」

「我想要問一下,保單的金額是多少?」

電話那頭報了一個數字,剛好是她從前借他的兩倍。

男人說過,他會加倍還她。

她掛了電話,急急地騎上自行車離開,不是往男人老家的方向,而是繞去村外,沿著省道旁的鐵路加速,她要去看平交道,男人沒能穿過的那個平交道。她想起男人曾和她一起騎著車經過這裡,男人說,鐵軌從前常有載貨的黑色火車頭經過,他和幾個同齡孩子會在後頭追火車,火車慢悠悠的,像刻意等著,像陷阱一樣等著被誰看見。

已是兩個禮拜前的事了,現場看不出任何事故痕跡。

一班區間車剛好經過,確認平交道附近沒有人在後,她蹲下,把手放在鐵軌上感覺漸行漸遠的震動。男人是用什麼心情迎來那列火車的呢?她起身前忽然注意到,鐵軌間的縫隙比她想像得要小,她用自己的腳在上面比畫測量――

鞋子。

那些膠鞋,她以為是男人胡亂下單的各種尺寸的膠鞋。

那些鞋子並沒有訂錯。

◢ 23:55
她喜歡火車加速的聲音。

她把額頭抵在窗上,感受鐵軌傳來的振動,匡噹――匡噹――匡噹――月台已經遠得看不見了,窗外黑成十多種流動的夜色。除了阿月,村裡沒人知道她提前上了火車,她穿著一件藍色格紋外套,握緊行李提把的指節泛出白色。

不要緊的,她告訴自己。

再過一會兒,就是隔天了。●

【評審意見】
關係的始末◎平路

這是精巧的小品,以文字營造的情調取勝。親密關係在拉鋸之間,由無奈、放棄到不捨,短短篇幅,卻布下情緒浮與沉的軌跡,讓人讀來有所會心;且層次跌宕,敘述中時而跳接這份關係的始末。男人已經故去,回溯之前相處的片段,其中日常生活種種瑣細,包括躲債與出走,夾雜著零星囈語,間歇沉入自問自答,演繹婚姻中第三者的困難處境,自有動人之處。

區區一萬字,包含了故事情節,亦未偏廢主人翁的內心世界。雖以死亡的發生做為結局,卻大致上不落俗套,源於作者對文字的取捨剪裁,頗見功力。

精巧亦在於它首尾相映,主要場景圍繞著車站與鐵道,形容車站幾個片段,包含開始一段,男人投幣買飲料的鏡頭,光影依稀,彷彿在目,讀來充滿影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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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17 06:00

車至「晉遠堂」,主人賴桑與夫人在門口相迎,日式的木拉門,一入門茶葉香氣撲鼻,我不禁說:「好香!」這不是一般茶葉店的混雜香,而是老而純的古香,布置陳設相應的古雅。我們相約喝茶,卻是初次見面,我獻上一盒巧克力,友人的贈禮是我的新書,我猜這個想出書的茶人,想跟我結文字緣吧!

喝茶喝到想哭
我喝茶粗魯,一向是大馬克杯泡一袋裝紅茶包,喝到無味為止,數十年不變,對手續麻煩的事向無耐心,尤其是工夫茶或現在流行的茶宴。喝茶嘛,愈便利愈好。

落座之後,主人自動泡茶,他雖白髮稀疏,臉孔圓潤有雅氣,夫人倒是髮厚額上一坨霜,很是醒目,有原民的深刻輪廓,她自稱茶童,嫺熟地準備開席。第一泡是大葉烏龍,我沒細心體會,倒是跟著他的茶序走,先聞香,再換杯喝茶,他說畢生對茶的體會很多,可惜知音寥落,他說這大葉烏龍根深一米六七,個頭也是一米六七,種植困難,喝來氣味很嗆,常被認為是劣品,賣不到好價錢,然茶主卻要三倍價,他第一次喝到這品茶,就問茶人在哪,他全要了。茶人是個怪人,執著這艱難的茶路,不久得舌癌死去。「每當喝這品茶,我總想到他,他的堅持與死亡,現代人絕做不到。」帶著情感品茶我懂,愛講故事我更懂,但只覺茶味普通,其實是不經心。

主人說喝茶要觀心觀氣,嗅覺開啟神祕之門,味覺更靈敏,這時要觀察氣往哪裡跑;第二泡茶是小葉烏龍,我才定下心來聞茶香,鼻子深入杯口深呼吸,先是氣味渾沌,再吸有股刺鼻味,就是賴先生說的「苔味」,只有老叢才有的土木混香,然後釋出一股奇特的幽香,我脫口而出:「像肉桂。」主人的眼睛發亮說:「對,就是肉桂。」然後他比著兩頰,「氣從鼻梁自兩頰而下,肩頸自然放鬆,下垂,你感覺到了嗎?」我正想這是不是心理催眠,主人卻說:「有時我常想這是不是主觀的幻覺,然而許多人都有同樣的感受,你也可驗證。」我是覺得放鬆,但不到雙肩下垂的境地。第三泡是清流澗大紅袍,很好的岩茶,我不覺得自己嗅覺敏銳,深沉地聞了幾下,香氣濃烈,但愈來愈發散而富於層次,其中有股熟悉的味道,「有沉香的味道。」這時主人神情激動說:「是木質香,因是老叢,有很重的木頭香,接近你說的沉香。它的茶氣濃烈華美,喝來卻圓潤異常。」天哪!我是亂猜猜中的吧?這時感到鼻梁發熱,說:「氣在鼻子,而且往上衝。」他點點頭,這次沒說話,我覺得茶味真的滑順,口中生津,最奇妙的是氣整個在眉眼之間晃蕩,我說:「想哭!」主人的眼眶泛紅:「每當人生困頓的時候,我都是用喝茶度過,它治療我的病痛,還有創傷。」喝茶喝到想哭,這種境界是我從來想不到的,常聽到酗酒,現在我相信酗茶。賴桑這時說:「你的臉發紅,這是好現象。」

我說:「本來頭很痛,現在好了。」

友人提醒我們該走了,驚覺在這裡已近兩個小時,這時主人說:「那來最後一泡吧!」這時也捨不得走了,最後一泡是老普洱,這個茶我有點懂,在香港住半年,學會喝普洱,進茶店就買那最貴的散茶,喝來無霉味就算好茶,主要是不影響睡眠。眼前這從茶餅掰下來的三十年普洱,聞來在霉味之後有股若有似無的氣味,帶點猶豫說「香灰」,主人雀躍就快手舞足蹈,說就是客家人說的「火灰味」,我是不是該去抽樂透?我沒什麼品茶經驗,沒想用心也能猜中。

成住壞空之旅
這茶氣在心腹部溫暖地包覆,茶味清透,沒有霉味,剛聞香時有霉味啊,主人說:「你沒注意換了杯子,老杯有過濾的作用,確實是清透。」瓷器我懂一些,要他找出最老的茶杯,他拿出的杯子有元青花的風格,我摸摸圈足很粗礪,便說:「新仿的。」賴桑問:「到清?」我回:「不到。」他拿出另一只彩瓷,看釉色器底,我說:「這個老一些。」「到清?」「清末。」「是同治。」哈,我又猜對了,我們就用同治的杯子喝老普洱,喝至醺醺然如酒醉。

這趟氣與味之旅恍如一山過一山,風景各有各的殊異,剛說到「香灰」這一詞,心頭一震,原來這四泡茶是有設計的,就是成、住、壞、空的歷程,心到成灰便死寂,我們都沉默不語,一切絕響與結束都應該是這樣。

那過程太像夢境,我真的可以憑自己的力量抵達?隔日晨起泡了一小壺昨天的小葉烏龍,用老杯子喝,我收集一堆老瓷器原來就為今天,聞香時還是柔美的肉桂味,喝時氣在眼鼻之間流竄,茶人的至福就是這樣吧!用心必有所得,純淨乃一切極致。

傍晚找出前幾年老廈門送的大紅袍,以前不識貨,當晚用玻璃杯喝,並不覺得特別,回台便當伴手禮送人,現在僅存一小撮。我坐在躺椅上,泡好茶後聞香,是古樸的沉香味,這茶放得夠久,茶氣驚人,竟然氣衝百會,百會穴英文作「快樂頂」,我在快樂之頂盤旋,不久淚下。

我想如實地記述這一切,沒經歷過的人必然以為這是誇大。

我無法理解大紅袍的威力,後來查資料,原來大紅袍還有治病的功能,尤其是「驅風濕,活血」,便再購入一罐大紅袍,茶商說是半年前買的,放了半年也可將就,此後晨起必來一泡,這品茶有濃郁的蘭花香,在陽光下,泡開的茶呈紅、綠兩色交織,很是特殊,喝來依舊是氣衝百會,如此一、兩週,我的乾燥症有緩解的現象,口中生津,稍有濕潤感。喝完茶寫文章特別酣暢快速。

我跟茶的緣分結得太晚,但也必須等到這歲數,孩子長大,接近退休之年才能洗去俗慮。茶中有十三宜:一無事、二佳客、三獨坐、四詠詩、五揮翰、六徜徉、七睡起、八宿醒、九清供、十精舍、十一會心、十二鑒賞、十三文僮。十三宜中,我除了詠詩不行沒有文僮,最起碼的無事與獨坐是擔得起。

關於喝茶之妙,我最同意盧仝在〈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詩中寫的:「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問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所以我喝茶只五泡,一泡約一碗,雖不至通仙靈,然亦覺全身肌骨被茶清洗過。

感謝賴桑引領我喝茶,醫病又醫心,茶道我不懂,然而茶人合一,只要喝出大快樂,人人都能領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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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前世我是一座橋。

不對,你跟我說的是勇武將軍,而我是被你背信拋下的女子。

就是因為背信才變成一座橋啊!

在這大疫病時期,透過醫與病,我們形成另一種共通體。布朗肖說,共通體不是共同體,它恰恰不是「同」,而是「異」,是「同」的解構,「異」之間對共通之迫求。因此,它無法形成統一體,卻在誕生一刻就註定終要淹沒消散,由始至終與死亡糾纏不清。

與醫客認識超過二十年,她愈搬愈遠,找的醫院愈來愈鄉下,直至得了難治的癌症。

我說她住鄉下,她認為我住的地方才草地,蚊子多樹多,沒小七都叫鄉下,天龍國的都一樣。她來時只坐一會,遞上些藥品就走了。

每隔一段時間她幫我寄三箱礦泉水還有淚液,她是我乾燥的水源,然而她卻倒下來,灰心喪志,在我面前流淚。

她把所有我給她的東西及她的珍藏全交給我,要我好好保存。

別死在我前面,我說。

我死時,我已叫家人通知你,你可以來我家,哭一下,別傷心太久,我會保護你。

(我願把我的命給你,讓我死在你前面。)

醫客在我初病時出現,那時她還是住院醫師,她愛女人,我為支持同志,選擇跟她站在一起,但我不過是假拉子,在她與兒客之間,選擇了回歸,她傷心離去,那是十幾年以前的事了。

她在我最糟的時候出現,醫治我的病,帶著我環島會名醫,我因她差點撞車死去,是某種命運交織的生死之交,她不是T,我也不是婆,但我們相約白首偕老。這亦是無法定義的感情。多年來我們住在不同城市,久久見一次面。

醫客的家庭算是富足,對錢滿不在乎,她喜歡給,這是她表現感情、責任的方式,把薪水存入戶頭,將金融卡交給母親任她取用,她自己永遠是穿百衲衣,黑衣黑褲穿到破洞,還拿去重複補重複車,她只穿一樣的衣服,買給她新衣只會被封存。

醫客是個好醫生,一般病人看不到醫生,她像看蘭花草一日看三回,SARS時,她穿保護罩在加護病房待了幾個月;在雲林那交通不便的小鎮,院內流傳疥瘡,傳染力驚人,幾乎沒人倖免,免疫系統大亂。每到新醫院,先被惡菌新菌吞噬,然後才有免疫力,醫院密不通風,外面都是荒地,她一遍又一遍消毒,洗床單,常常餓過頓,只因怕開口請護士幫買便當,十幾年,她常是兩個菠蘿麵包一餐。

醫生不是該吃好穿好,住好房開好車,懂得保養,打球或健身房高爾夫?她假日都待在家,洗衣服倒垃圾,這些事一天停不得,好的衣服還要送乾洗,年輕時還看文學書,為了考照,只讀醫學書。過了專科,拚次專,我說選皮膚科,可以做微整形,正夯。她卻選了最冷門的新陳代謝科,患者特別少,脾氣特別不好,說醫生你自己胖胖的,你叫我減肥,你自己怎不減?

醫客中年發福,吃得愈來愈少,愈不好,就是瘦不下來。患者少,被叫去上電視做廣告,緊張得好幾天沒睡。若要患者多,就要去教學醫院,拚寫論文,常上台報告,對不愛說話的她是極大苦刑。私人醫院錢雖較多,有門診壓力,她一個病人看一小時,被老闆念護士笑。

也許在舅舅的醫院是她較好的時光,那時姑婆還在,住自家醫院的單人病房。護士對醫客周到些,會幫她買吃的,偶爾舅舅開車帶她去吃極好的餐廳,誰料舅舅罹癌很突然,沒多久就走了;或者在彰基,那時還年輕,她在急診室,兼做重症加護病房,看顧那些氣切插鼻胃管的老人,她常說年輕病患很不好照顧,老人很乖,尤其那些業已柔弱無力的阿婆,要她怎樣就怎樣,人老到一個程度都差不多,臉皮鬆垮垮,她喜歡扯著那垂下來的臉頰肉叫「阿婆」,那段時間她偶爾有些笑容;或者更早些,在住院醫師初期,在Together版,帥氣地回答一些專業問題,我也是因為這版認識她。化名黑傑克的她,收集一堆黑傑克玩偶,約會過幾個小護士,為了省時間,搭飛機往返,也有些小護士偷偷送禮物給她,幫她買便當。

她不喜歡吃冷便當,常常是兩個菠蘿麵包就是一餐,那時大家對麵包都無法抵擋,也不知它是機率很高的致癌物,一吃二十年,我兩個妹妹也是愛吃麵包到不行,宜妹出勤時隨身攜帶糕餅當零食,她們也都在四十幾歲罹癌。

醫客是爸媽寵愛的女兒,又最有孝心,她喜歡女生,卻不敢違逆母命去相親,對方也是醫生,看了也是有意思,就她不能接受。有幾次偶遇男醫生,他漸漸禿頭老去,好像一直沒再找對象。

那時的她還是文青,訂文學雜誌,讀米蘭.昆德拉,對我的書從來沒說什麼,固定會買個一、兩本,我是被她嚴重低估的作者,她常說你要像誰誰,書才會賣啊,我反擊,你要像誰誰,才會賺大錢。

近幾年,才說堅持走自己的路是對的。

醫客是我的醫生也是知己,但我應該不是拉子,她也不完全是T,在一起的幾年,是我的奢華年代,住小豪宅,買名牌,吃大餐,她出手慷慨,只要我說好看,她就掏錢,或是鼓勵我買,她說將來賺錢更多時,要買有泳池的花園別墅,因我們都喜歡游泳,我喜歡種花。

我們的情誼只能存在虛構中,誓言自然也是虛構,不管做什麼都是虛構,她的身分只有一個,爸媽的孝順女兒,她從沒為自己活過。但那時我們都相信這虛構,因為那是我們唯一的救生圈,我病了,很快的,她也要病了。

如今想來是如何虛華!她沒有賺錢的概念,有了高薪,全部拿回家,我倒寧願她去慈濟,薪水少又要捐部分所得,但過得踏實,心安理得。

面臨愈多的死亡,愈需要一份信仰,每當放假她去拜媽祖與觀世音菩薩,她收集一堆觀世音雕像。

可以想像她的祈求,第一,爸媽身體健康,第二,病人不要死,第三,才是願我一切安康。

她的醫道就是不讓病人死在她面前,因此她要盡力救,讓他們有最後一口氣回家,這算是維生,不算是救生。現在的維生系統就是能做到留住最後一口氣。她不願意對著病人與家屬宣告死亡,那代表她沒有盡力救治。

CPR,插管、抽痰都不是她的專長,她最強的是用藥,因她還有一個藥學學位,用藥正確,能讓生命維持久一些。

當她罹患難治的癌症,實難讓人接受,一個醫生不能救人,而要當病人,她方覺得這世界沒有真正可靠的醫生,一家都是醫生,師友也是醫生,也不能阻止癌細胞一再復發,一再擴散。

淋巴癌,有時愈治愈糟,家人自然主張積極治療,二線標靶藥不行,再用一線,還是擴散;長輩醫師說不要治了,你以為其他地方就沒有嗎?

醫客說得又生氣又傷心,在我面前流淚,整個人像癟掉的氣球。我氣極罵她,你從來就沒自己主張,也從來沒為自己活過。都活到這把年紀,也不算早死,就算剩一年兩年,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寧可你做最不傷元氣的治療,然後繼續工作救人,就算死在工作上,也算死得其所。

不是只對她說,我自己也這麼想,人不必活太久,能死在自己的崗位上最好,想太多,不過是貪生怕死。

她說一生有三個老師,一是父母,二是菩薩,三是我,每當她軟弱時,我會把她罵醒。

化療睡不好,脹氣打嗝到厭世,我說厭什麼世,你還是醫生。

那一天,我們去香舖買香,我給她買了香爐、香粉,香篆、香勺,找一家咖啡店相對而坐,一面吃一支一百多的霜淇淋,一面拓香給她看。

你不用現在弄,我以前待過實驗室,這些我會做。

我知道你不會做,所以我在你面前做一次,你要記住,早晚燒一爐,也許會快樂些。

沒做的話,全部還你。

不行!

我好不容易琢磨出來的香道,希望醫客成為我第一個香客,在靜心中忘記煩惱。

那天我們吃了一堆美食,血糖過高,像喝醉酒醺醺然,只得尋找另一家咖啡屋。

今天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像病人,醫客說。

答應我要轉變。你有信仰吧,我們都是超越神論者,不是無神論者,死亡阻擋不了什麼,這就是永生的意思。

嗯!

我不確定她會不會轉變,會不會拓香,但我們曾經共拓一次香,也是難得的緣分︰

窗前省讀香:菖蒲根、當歸、樟腦、杏仁、桃仁各五錢,芸香二錢。研末,用酒為丸,或捻成條陰乾。讀書有倦意焚之,爽神不思睡。

這香方最適合愛閱讀的人,香材易得,也不昂貴。

一個人會做什麼,跟遺傳有關,母系的醫藥基因到我絕了,我常想跟醫客的緣分也許是這缺憾的追求。如今醫客病了,我祈求神將我的壽命給她,讓她多活幾年,開個小診所,她看病,我幫她包藥;或者開藥妝店,這也算完成爸媽的遺願吧!

眾生皆病,生理的病與生理的病交加,我願幫助醫客成為大醫者。

醫院或藥妝店名「連德」,是外祖父的藥店名。二樓是文創空間兼教室,有茶道、香道、花道、文學創作等課程,上課之餘,包包藥,香方與藥方都有。

醫客說焚了幾次香,滿好玩的,現在她一天運動兩小時,氣色與體力變好,也參加一些醫學研討,做復出的準備。

如醫客不在了,我就一直坐在那裡,等兒客,茶客,香客,花客,雨客……來到,等到成為一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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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26 06:00
◎周芬伶

那多出來的,原來都是幻覺,生命一直在減縮,如何增生呢?

櫻樹開花前,枝幹會變得烏亮,一畫一畫的墨痕像一道道刀疤,外面突出中間凹陷,傷疤是侵蝕與增生的交織,整棵樹是不熄的炭火,有著溫度,不久會開出如血色般的花朵。以往那大約是舊曆年前後,櫻花陸續盛放,可現在過年已快一個月,櫻樹還在秋天,掛著黃、紅、綠等樹葉,要開花至少還要等半個月,三月櫻花才開,我的梅花二月開,這幾天還冒出新花朵,天氣還冷著。

都說是異常,凶兆或地球病了。

冷天晚了,梅花遲開,晚了一個月有餘,可不是閏月來了。這不是異常,而是曆法的偏差。

今年閏六月,將多出一個月,那是我人生中第四個閏六月,夏天將會很漫長,或許比去年炎熱,飆破高溫,然後恢復正常。

也許歲月與生命都是以侵蝕與增生交織的方式進行,讓我們傷痕累累。這第十三月是侵蝕或者增生,或者只是調節,多出來的將如何面對。

禍福相倚,壞中有好
每一個閏六月對我來說都意義重大;第一個閏六月是1960年,母親藥房開張,動員戡亂法起始之年,白色恐怖更白,我上了幼稚園,南國的夏天是燙的,原就漫長,忘記是怎樣漫長的夏天;第二個是1979年,二十四歲,研究所畢業那年,也是美麗島事件之年,對我來說是啟蒙之年;第三個是1987年,台灣解嚴,兒子出生年。我已忘記任何一個閏六月景象,那些年的夏天或者特別漫長,或者年特別難捱。

今年閏六月將會是什麼,想像整個暑假都在六月,應該躲起來,不宜出門,這第十三月一向詭異。

閏六月看來是壞中有好,最可怕的是閏八月,相傳「閏八月凶多吉少」、「閏七不閏八,閏八動刀殺」,印象中最深刻的的十三月當屬1995閏八, 傳說中共將武力犯台,並有人出書,拍電影,一時之間掀起末日來臨的恐慌;末日雖未來臨,於文學與台灣卻是災厄啟動之年,那年張愛玲、鄧麗君、邱妙津、楊三郎、李石樵過世,1996,林燿德、田啟元、彭婉如過世,大弟也死於那年,1997,張雨生走了,1999,九二一地震……2000年政黨輪替,人們對於新世紀多少有些憧憬,然而卻迎來金融海嘯,世代交替。

其實在古人眼中,閏八是多出一個中秋與月圓,是二度團圓,是絕佳之事,唐人黃滔就寫過〈閏八月〉:

無人不愛今年閏,月看中秋兩度圓。

唯恐雨師風伯意,至時還奪上樓天。

如何從吉轉為凶呢?所有發生的事都是禍福相倚,壞中有好,人要怎麼走,向上或向下,需要經歷大混亂,才能找到真實的面目。

死與幻滅,情有所鍾
時間回到1989天安門事件,許多人停課在草地上演說,我夢見兩個人持長刀互砍,削人肉薄片,從頭到腳,削一整晚直到嚇醒;1990台灣股市飆破萬點,我去了北京、西安、延安。1992在美國大學交換一年,那時美金一比二十六,台灣錢很大,妹妹慫恿我買下她家後院的小樓跟她做鄰居,只要新台幣一百多萬,頭期款一成,拿兩個月薪水來付就有了,我常坐在後院樹下,看著那層樓發呆,是費城那種狹窄的三層連棟公寓,一層樓只有一個房間,住在那裡的美國人似乎一個人就填滿一扇窗,我感到迷茫,微近中年一事無成,想來如火燒身,要離鄉去國連根拔起嗎?想要做點什麼只為有股力量將我往下拉。93年回國,隔年,同住的妹妹在讀《鱷魚手記》,跟勞動黨走很近,他們需要人幫他們做女性政治犯口述歷史,我說我想我可以,沒想到在田野中遇到一些人,這些人改寫了我的生活,女政治犯的無私無怨,大是大非,一直在各種軟弱陰暗的時光支撐著我;龍瑛宗、張愛玲這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平衡著我對文學的偏見,主導著我跨國界與性別的研究,然後才是劇團,回想起來卻是創作黯淡的十年,十年間只出了一本很冷的散文集《熱夜》,一本怪怪的《妹妹向左轉》,幾本少年小說,一本賣得很慘的口述歷史,我感覺著自我愈來愈小,世界愈來愈大:94年認識田啟元,95年認識林燿德,隔一個月他過世,隔年田啟元過世,小劇場運動進入尾聲,而網路正在崛起。

1995沒有中共犯台,沒有天災人禍,只有星星隕落。95年之後,一連串的死亡與衰頹,我在田野中,一方面陷入情變與婚變的沼澤,那幾年精神真是亢奮到不行,走了十幾個國家,同時參與三個劇團,然後寫四十萬字張愛玲,升等,最後從一個情緒高點摔下來,在看病時認識女醫生Eve,然後進入新性別世界,對我來說她們也像十三月一般,不是多的,而是閏的,一種性別滋潤。

那時寫了一個極短篇〈十三月〉,有關死亡與愛情幻滅,社會劇團《十三月》創立於1999,我對這多出的一個月還真情有所鍾。

歲月的增長如同樹木的生長,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我養的梅樹、櫻樹剛好滿十年,紛紛結果,長成一株甜美的樹真的需要十年,因此十年一個世代是有道理的,而一個世代就像一棵樹,十年間開枝、散葉、結果,各有各的形態,而無好壞之分,因為一棵樹十年只是剛成形的小樹,它可以一直長到百年以上。九○年是戲劇性也是跨界性的十年,人們漸漸愛美,陰柔之美當道,像是棋盤角樹一般,是陰柔鬼魅的盛夏之花,人稱魔鬼樹,它夜間盛放清晨凋落。這充滿魔性的十年,花樹下應該有人,而且是男子女子之閏生,他們在對話:

「我夢見樹。」

「樹夢見我。」

「而我夢見你。」

非男非女,性別增生
回顧起來,1995年似有那麼一點分界的意思,網際網路伊始之年,十年小劇場運動進入尾聲,之前在八九學運的餘緒中,民氣高張,那也是酷兒文學的黃金時期,彼時的Together版多精采,「歐雷」版主多幽默,好多的帥T,好婆,女醫生Eve也在醫藥版回答專業問題,拉子們的溫馨與活力交織,其時陳雪、張娟芬、洪凌的拉子書,還有阿妹的〈姊妹〉、梅艷芳的《胭脂扣》,共組的歡樂派對,好像是為補償世紀末的「憂鬱貝蒂」而生,她們不但不憂鬱,還有點搞笑,自嘲嘲人,讓人對未來過分樂觀,竟不知大蕭條先捲走的不只金錢還有拉子們。

世紀交替那幾年,我同時認識兩個雙寶T(媽寶加寶寶),一個是女醫生Eve(以我的英文名為代號,不是我),一個是大一新生K,也是導生;她們相同之處甚多,智商高情商低,很愛偷哭,很低調地愛女生,出門是漢子,回家是女兒,永遠長不大地愛抱怨其實是撒嬌,以及一身黑做忍者打扮,一種影子或模糊性別的符碼,她們不承認自己是拉子。所謂的雙寶T,非男非女,也非拉子,是一種性別的增生。

閏性之女,並非真實不虛,她們只活在自己的夢中,像一則謊言。

那時酷異書寫已燒過頭,男同正洶湧而來,她們其實可以勇敢一些,但做為媽寶加寶寶的雙寶T,卻承襲上一代或上上一代的保守性格。

世紀交替,我寫了Eve的故事《汝色》,濃烈的酷異風受到一些注意,很多人以為我趕時髦,說威權時期是「閨秀」作家,解嚴後跟風「惡女」書寫,他們複製父權體制以二元分化編碼看待女作家,所謂「閨秀作家」是封建社會對女作家的區隔詞,跟「良女」、「惡女」的分法並無不同,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麼閨秀作家,也厭惡這些名詞。從第一本書開始我關懷的大多是女性或跨性別,從〈絕美〉、〈素琴幽怨〉、〈閣樓上的女子〉到此刻的《濕地》、《花東婦好》,這個初衷到現在一直沒變。

如果有差別大概只有婚前婚後的差別,婚姻才是我女性意識激進的開始,近年來愛看宗教與哲學書,收斂一些,然這兩個層面是有相通之處的。

彼時,校園飛進了一群酷兒,身邊的朋友也換成另一組非男非女的族群,我以為是我改變了,事實上是性別的版圖在改變。

新世紀女性書寫萎縮,讓拉子又轉為幽靈,當性別區分愈流動與精刁時,單純的GAY與拉子變成「新古典」,所有的「後」都有假設與顛覆意味,它們都在後學中變得分崩離析,我能理解在不講究哲學與深度的年代,通俗與娛樂取向讓他們的身分失去特色與威脅性,這些有男性氣魄的女子,與Tomboy不同,主要是硬T太艱難了,原本外表就難以辨別性向的雙寶T,可能退回無性別或無性狀態。

這多出來的性別世界對於我來說也像閏月的櫻樹,是一道道的傷疤,炭般的黯光,只為開出虛構之花?

花下的人在哭喊,原諒謊言吧,她們正為不知自己是什麼而痛苦,你錯認她們是好男子,其實她們亦是好女子啊。你以為她們是歐蘭朵,其實是閏生之女,新生之女。

我無法原諒謊言,但願意再跨一層去理解新世界。

或許人到最後都是殊途同歸,都將回到無性別與無性的原始狀態,當欲望止息,煩惱也止息,我們再度輕盈,找回失去的童真,如此瀟灑生活與書寫,也許會找回曾有的歡樂,也給予別人歡樂。

以前的人面對閏月是「無節亦無俗」,對於女子來說是大幸福,可以放心地回娘家,賴上一個月,是謂女子之月,好月。閏月與閏性,應該是多出來的一闋闋小令,不是傷疤,是苔痕,一樹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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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莉敏,1985年生,東海大學中文所畢業,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

得獎感言:

人生裡,常有身不由己或需要妥協的時刻,通常,都是悶不吭聲又毫無個性地隨順而去,此中唯一的例外,即是書寫。感謝所有在這個時代,仍然願意書寫與閱讀的人。

◎楊莉敏 圖◎吳孟芸
傍晚,霧裡含潮,街燈沒有亮起,我覺得很怪。

經過擁有便利商店的十字路口後,一路彎進巷子,空屋旁的那盞,依然沒亮。更怪的是,空屋的門開了,卻內裡無人,一片烏暗。晚風雖然輕吹,但霧散不開,月光又不明,只有流浪貓花花獨坐於屋前,看著我,可我不看牠,注視著敞開的屋內。沒有一點人的氣息。

才突然發現,屋前的那片鐵皮被拆掉了,流氓生前騎的摩托車也被牽至遠處,許是宗廟後花園最近整頓時,順手將其除去,以便工程進行。大概是這樣,也就不知怎麼,鄰里或工人進去過又出來,門卻忘記用鐵絲繫上,於是早已壞朽的門不管一室黝暗,兀自開啟,黑洞般,邊界以內結實地坍陷下去,什麼都無法得知。

包括流氓到底是怎麼死的。

其實是擁有隔間、生活機能完好的一間老舊平房,但是死的時候,屋內家具已寥落無幾,僅剩一張雙人大床,占據了客廳的正中央。地板堆滿酒瓶,帶著開過兩次刀的空胃,就那樣在床上躺了快三天才被人發現,原來已經死了。救護車來時,還以為只是像之前那樣,跑到馬路上齜牙咧嘴指著人車亂罵,因為妨礙交通而又被送進醫院,發生過不少次,於是大家不很在意。結果真的死了。

送到公立火葬場,匆匆做了幾天法事後,便火化了,屋子就此空了下來,無人看管,又經過兩次颱風,簷前鐵皮已然鏽蝕脫落,炎天無有蔭涼,雨日又不能擋雨,一直擺著也只是徒增危險,於世無益,拆了也好。無用的房子,門也索性不關了,開開的,一股濕潮味隱約散出,野貓並不進去,沿著空屋牆壁一路走向燈火人家處。內裡氣氛既不恐怖也無陰森,只是一直無聊乏味地暗著。

我沒有自己的房間,與母親、姊姊同睡一房,房裡窗戶正對著流氓住的地方,所以,應該知道才對。

偏鄉地區,整條路上住的仍多是同宗的遠房親戚,流氓即是其一,十幾年前將老婆小孩打跑後,便圈養了幾隻狗,閒來無事,罵狗打狗。以前尚有幾個友人、女人會來找他,可自從流氓開始自言自語後,也就漸漸絕跡。得了癌,開過刀,偶爾發瘋,工作是再也不能做了,有時來跟父親借錢,買了菸,兩人一左一右坐於廟前板凳上抽菸,母親說難看,深怕別人不知他們遊手好閒似的。

最後的那些時日,總數天不見流氓,房間窗外也甚少傳來罵狗的聲音,才從父親口中得知原來流氓常將錢全數拿去買酒,在家裡喝上好幾日。再出現時,人總見瘦,如此循環,喝著喝著,瘦著瘦著,就沒了。「他是鐵了心要喝到死的。」母親說,酒沒有人是這樣喝法,尤其是一個久病的人。

其實沒有人希望自己活著。他知道嗎?還是因為早就知道,所以才一心求死。反正是沒人在意了,這輩子造的孽也夠多了,死吧。

死吧,於是他便死在兀自佇立的大床,孤獨的島嶼。

迎面颳來一陣風,竟含帶微雨,路燈此時卻亮了,就著光,我直直朝一屋暗室看去,躺過死屍的床自是不在了,狗早被愛心人士牽養至他處,但這鬼地方,也沒有半點陰魂。

母親是相信有的,她認為我們這裡風水不好,祖上未積德,才會瘋的瘋、死的死,於是鎮日念佛,只盼早登極樂世界。早課晚課一次不落,重要節日還得去朝山,跟母親去過幾次,山上多霧,隨著朝拜隊伍三步一跪拜,心中雜然,只覺像是排隊緩步要去送死,便不想再去。

「你們都不去沒關係,反正以後我自己一個人去西方極樂世界就好。」母親生氣了,因為我們都不嚮往極樂,她很失望。也恐懼,平時若不懂念佛積德,我們遲早會跟這條巷子的其他人家一樣落魄離散,所以她長年茹素、勤於佛法,家裡的功德善田全是她一個人種下的,偶爾,她會因為責任太重、壓力過大而爆發開來:「你們都一樣,功德只有我一個人做行嗎?根本不夠,很快就會被你們耗盡了,再不懂得積德,惡報很快就會來了!」

始終都不太理解母親為何對極樂世界如此執著,也不懂我們家到底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因而須受惡報,只知母親一生恐懼,唯恐我們家被沾染上詛咒。

陰魂總是不散。雖然我不太清楚所謂陰魂到底在哪裡。

為了減輕母親對極樂的重度嚮往,我盡量滿足她於俗世紅塵的願望。前三名的學業成績、研究所的學歷,考上高考領穩定的公家薪水,毫無掙扎地一頭游進辦公室文化與官僚體系裡,也不談戀愛,因為母親認為愛情都是孽緣牽引而來,到頭皆為一場空,於是我的周圍全是女性朋友,安全一如籠中之鳥。

但是母親依舊不快樂。

父親罹癌,兄姊工作尚不穩定也皆未嫁娶,或許,詛咒仍在,陰魂未散。母親一刻也不得放鬆安心,一下子擔心家人身體,一下子擔心家人工作前途、情場坎坷,但這些家人都不包括我在內。我是無須擔心與在意的,反正自小就是一路平穩乖順的小女兒,不用管,自己就會活得很好。

青春叛逆是何滋味,我不知道。只知庸碌地努力達成母親的每個所願,希望母親於現世裡能感到一點榮耀及眷戀,不要拋下我們,自己一個人去極樂世界。戰戰兢兢,專注於順從之道,不去管錯過多少美麗風景,將自己包起來藏起來,話愈說愈少,往裡、再往裡地將自我塞緊醃漬起來,數十年如一日,就這樣一路來到三十歲,這種既不青春、想老去又會被嫌稚嫩的年歲。站在這個節點,我卻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又正在往哪裡去,只覺得疲倦。

「我都不知道妳在想什麼。」母親說,不只一次如此抱怨。

都是自己選的,這種不愛自己,也不會有人來愛的生存模式。奶奶在過世前的祝福之語不就早早預言:姊姊是「嫁好尪」,而我是「找到好頭路」、「孝順父母」。未來人生的養分裡是不需要愛的,只要會賺錢、懂得照顧父母即可,就算是沒出息的父親、一心只求極樂世界的母親,也是要孝順他們。奶奶是這麼認為的吧,所以才把我當成工具一般祝福著。

因為不受寵愛的緣故,乖孩子是不會平白無故就有糖可吃的,必須努力取得成績來討人歡心才行。但那麼世故,真令人厭煩。

曾經想模仿姊姊那樣,無論大小事都鉅細靡遺地跟母親一一細說。可當我試著訴說時,母親卻心不在焉,最後總是打斷我的話語、自顧自地說起與我無關的事來,幾次之後,便不再說了。我想我的話一定很無聊,或是內容太平板引不起別人的關注,或者根本,母親對我的事我心所想,本就一點興趣也沒有。總是這樣,既不贊同我也不反駁我,而是突然說起別的什麼來,偶爾想表達心緒低落,也總被母親以正面思考的話語打住,示意不用再往下說。於是我知道,她其實並不想聽我說話。

她其實也有點恨吧,為何運氣總只降臨在我身上,而不分些給其他兩個孩子?或是父親?

自從奶奶罹癌過世後,流氓也因癌而死,巷口的婆婆中風又患上失智症,最末戶的人家則是害怕這裡治安不好,早早搬離此處,整條巷子在幾年間快速凋零,無人之地荒煙蔓草,只剩下我們與流浪貓仍在據守。到最後,就連父親也得了癌症。

大概是覺得終究敵不過詛咒,母親也憊懶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勤於法會與朝山,也甚少轉到佛教台聽講佛法,反倒開始追著電視古裝劇看,只要閒空,一齣又一齣地點選播放,眼睛、靈魂都隨著劇情的起伏而專注沉溺,就那樣看著,整副身心彷彿能從現世裡脫離出來,什麼報應病痛的,都可以不用再管。但也只是暫時的,電視關了,一下戲,憂煩復來,母親的愁容未減,又更添幾分厭世情懷,人遂顯老了,不散的魂魄與因果輪迴在母親日漸衰頹的眼睛裡也不得不淡薄起來。雖是那樣全心投入劇情,但往往看過即忘,俊男美女哪個是哪個,不太記得,只說那樣的癡情歡愛只會在戲中出現,都是假的,然後又繼續不斷地一齣看過一齣,日日夜夜,什麼都是假的。

極樂世界的事情也很少再提,遠方沒有了想去的路,母親的心思頓失所依,只能依附在虛構世界裡的悲歡離合,那裡悽美燦然,不似現實裡的人生,縱是演盡離合情節,卻無味得很,徒留煩悶憂傷,沒有一絲轉圜。路那麼黯淡,燈又不亮,母親即使念再多佛,凝滯之霧依然散不去。

經濟重擔的位置易主,母親鬆懈下來,很多事情變得拿不定主意,就連買日常用品的牌子也要一一問過,這個家,不知何時,變成我說了算。母親漸漸老得像一個小孩,我也理所當然成為了她人生的倚靠,這個不是最疼、但終究最靠得住的孩子。我開始喜歡裝扮自己,包包衣服鞋子,總不滿足地買了再買,買了又買,穿在身上亮麗好看,覺得開心,但很快地,又不開心了,就再買,再開心,一直循環,無止無盡。其實是因為,不管穿什麼,都很難看。

我長得不是我想要的那個樣子。可是人生至此,已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大學時,有次好友談到,她的母親並不希望我們時常膩在一起,因為覺得我的個性陰鬱、又嗜讀思想黑暗的書,怕她也會被我影響,沾染上憂鬱的習慣。當時不覺怎樣,我們繼續是好朋友,她的母親也一直待我極好,我卻神經質地始終記得這件事:她的母親不喜歡我。不明朗的性格,以致時常拘泥於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事情只允許在自己心裡暗想,並不說出來,不喜歡讓別人知道,因為害怕別人知道後會更不喜歡我。人生之路堪稱順遂,卻不去看明媚的風景,只喜歡躲在滿室亡靈的空屋,將門閂緊,密不透風,全身如怨婦般長出無謂無知的針刺,把全世界的陽光燦爛都刺走,如此安全,簡直萬無一失。

濃霧未散,火燒山的季節來臨,整個視線也只能往更模糊的邊界偏移。騎車沿著墳山,警察拿著指揮棒指揮交通,要我們依循指示繞道而行,山頭右半部已然焦黑,稜線之際尚有餘火,點點灰燼只能迎面而來。祖墳所在的這頭卻是安然無事,墳山入口處的有應公廟,屋簷上竟還裝飾著五彩燈泡,於闇夜裡一明一滅,散發出人工的彩光。奶奶生前最寵父親,連清明掃墓這種事都不讓他去,說是命格嬌貴,沖撞不得,所以都是最孝順的二叔同其他堂兄弟一起去。

印象中,這個祖墳父親只去過一次,還是在奶奶死後才去的,後來因為生病,就更不可能去了,祭祖的義務,自然落到哥哥身上,父親已然從一家之主的位子偏離淡出,真的如奶奶所願,一輩子都是閒人,富貴得很。總會有的,只要有那些拒斥世界、甘於牢籠的乖孩子們在,歲月就會靜好如初,安穩自在,歲歲年年。

風漸停,祖墳依舊穩穩地高踞山頭,可見福澤深厚,母親顯然是多慮了,有乖孩子在,火勢想必很快就會止住。●

【評審意見】
命運的濃霧

◎周芬伶

「不散」有陰魂不散或不分散的意涵,描寫老家的風水不好,連鄰居流氓死了也沒人理,家人一連串的死亡與罹癌,只剩自己與老母相守,母親本來還相信極樂世界一心追求,因打擊過深過著麻木的生活,母女之間沒有溫度,只有她的運氣平順,才能留在家中,與母親雖不分散,過著年輕卻荒涼的生活,作者將此家族命運比喻成揮也揮不去的濃霧,文從起霧起,在盼望霧散去卻不散中結束,灰暗與荒涼的生命基調在平淡壓抑的敘述中,形象與意象鮮明。此篇能得首獎主要是回歸美文的傳統,哀而不傷,怒而不怨,得含蓄之美;又表達新世代的家族潰散與厭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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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魚夫  
 
出版社:圓神  
 
出版日期:2019/12/01
語言:繁體中文
定價:340元
優惠價:9折306元


內容簡介
  聞香老味道,發現新滋味
  在時光中慢燉一場火候十足的盛宴——

  不只有回憶,探尋文化遺產級的美味足跡,
  深入歷史考據,解構今昔飲食文化的DNA,
  跟著魚夫,一起漫遊在飄香四溢的臺北街角!

  ★親繪插圖:垂涎欲滴,躍然紙上
  ★索驥地圖:簡單好查,攻略在握
  ★QR code:影片帶路,大快朵頤

  食食通作家魚夫,40年深度採訪,精選55道好味!
  從少年吃到壯年,從迪化街吃到東京銀座,
  時間在走,心境在轉,不變的是──
  伴隨料理而來的美好感動。

  20歲北上求學,拿著本來要買校服領帶的錢,初嘗當年堪稱高貴的西門町鴨肉扁,魚夫開始了饕客人生。進入當年匯集大江南北飲食的中華商場,老夏的水餃、老陸餡餅、孫家小籠包、真北平、點心世界……一間又一間,成為他日後挑嘴的罪魁禍首,再也回不了頭。

  飲食是文化的形體,文化是飲食的內心,而時間則是催化劑,讓兩者基因重新編碼,發展出更豐富的面貌。魚夫的美食地圖,恰也見證了臺北經濟重心的轉移與再興,讓美味中也帶著濃厚的臺北記憶。

  不論與至親圍桌共享,還是當個孤獨的美食家;不管是傳承老店,還是創新餐廳;無論是銅板美食,還是星級料理;從媽媽的手路菜、路邊攤小吃到異國料理、山珍海味,皆在餐桌上散發著光芒,各有各的精采。而且,總在廚房的後面,有著說不完的歷史和人情故事。

  且讓鑽研美食40年的魚夫,為您慎重端出這55道讓人身心飽足、吮指回味的珍藏好食光。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

魚夫

  作家、畫家、美食家、生活家。
  興趣廣泛,不愛墨守成規的雙子座,曾任報社主筆、漫畫家、主持人、電視臺總監、動畫公司老闆、大學教授。
  半百之後,遠離臺北的喧囂,移居臺南享受慢活人生,探尋各地的飲食和文化,藉著畫筆與鍵盤和大家分享。
  著作等身,圖文並茂為其特色,近期著有《雨的布魯斯》《臺南巷子內》《臺北食食通》《戀戀故鄉屏東行》《桃城著味》等作品。
 
 
目錄
第1個十年  二十而邂逅
初嘗臺北的高貴(西門町鴨肉扁)
挑嘴的罪魁禍首(中華商場美食)
吃巧吃飽拉鋸戰(溫州大餛飩之家)
飄香的一七四號(張記韭菜水煎包)
更勝故里老鄉味(趙記山東饅頭)
褡褳火燒傳暖意(中華餡餅粥)
立食成觀光地標(阿宗麵線)
清蒸紅燒不分家(老王記牛肉麵)
客倌這碗有認證(張家清真黃牛肉麵館)
潮汕味臺灣製造(元香沙茶爐)
蕭敬騰招牌特餐(昶鴻麵點)
碗中的一身二世(阿義魯肉飯)
善哉善哉甜滋味(阿猜嬤甜湯)
簡單含蘊著複雜(一肥仔麵店)
暗夜中的海明威(旗魚黑輪)
 
第2個十年  三十而追尋
綻放美食的花朵(建成圓環小吃)
夜食庶民米其林(寧夏夜市小吃)
臺灣食牛百年史(金春發牛肉店)
神隱大叔的寶庫(大稻埕慈聖宮美食)
不及出嫁的魚仔(魩仔魚料理)
北有嚼勁南綿密(魷魚標活魷魚)
趣談菜頭排骨湯(阿貴姨原汁排骨湯)
食米苔目聽故事(條仔米苔目)
大稻埕雙魚美味(民樂旗魚米粉、永樂市場𩵚魠魚羹)
阿北的消暑涼棒(枝仔冰城)
來去迪化街食涼(顏記杏仁露)
喝了四臣事事成(妙口四神湯)
囝仔健康好育飼(林合發油飯)
不厭其煩的傳承(迪化街老麵店)
郎食米粉你喝燒(胡記通化街米粉)
掀開潘朵拉飯盒(波麗路西餐廳)
復刻臺灣酒家菜(山海樓一品鍋)
做個孤獨美食家(龍門客棧餃子館)
一籠湯包的回憶(永康街美食)
呼乾啦之居酒屋(吳留手)
 
第3個十年 四十而探訪
清脆油炸天籟聲(天婦羅)
漫談鰻魚飯物語(肥前屋)
佃煮與美味北齋(佃煮與葛飾北齋)
翻譯蒟蒻也難解(蒟蒻)
新春賀正蕎麥麵(蕎麥麵)
西洋風大正浪漫(可樂餅)
壽喜燒與皇民化(壽喜燒)
板場的飲食文化(隼鮨旬料理)
吃出勝利的滋味(杏子日式豬排屋)
日清泡麵的基因(泡麵之父安藤百福)
 
第4個十年 五十而回味
伊麵意麵辨雌雄(大三元酒樓)
鄭成功與咖啡館(咖啡)
美食進化的距離(湯飯與茶泡飯)
麵的寬細有玄機(一風堂)
旅途的美味仙丹(泡麵)
食欲之秋來食魚(魚料理)
早餐桃園三結義(阜杭豆漿)
追尋古早媽媽味(肉粽)
於山中食詠而歸(北投山中美食)
臺灣的食物基因(臺灣旅遊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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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覓台北人間味

  從前台南有位總鋪師阿利,他被屏東的林家請來當宗族裡的做菜教學師傅,這家族很大,日本時代繳稅在五十名以內者,宗族裡就有兩位,實力也算是相當堅強了。

  我的祖父就是這個家族中人,他學會了阿利師的本事,後來家道中落,只好擺攤賣起師父教的米苔目、鹹粥等,當時父親已經娶妻,母親大人身為長媳,乃得挽起袖子來幫公公的忙,但是小吃攤的生意沖沖滾,後來竟得延請原住民來幫忙。

  母親傳承了祖父的手路,讓我的人生增添了許多家庭美食的享受,然而父親並沒有走油湯一行,但天生就是個食食通,也不知到底去哪裡學會了烹調之道,他不只大江南北很多菜都會做,而且隱藏在巷子內的美味,都難逃他的法眼,我小時候跟他一起去外食,總是印象深刻,長成後,還會回頭去找當時的腳跡。

  若論美食家,我實不如父親,更不如弟弟。舍弟繼承了父親的能力,不管是哪家餐廳的招牌菜,他只消瞧一眼、嘗一口,回來便能如法泡製出來,父親與弟弟之間後來還曾為了荷包蛋到底用尖底鍋或平底鍋來煎才會圓,居然央我當裁判,買了一籠雞蛋來場巖流島似劍道對決,一較高下。

  老實說,相較於父親與弟弟,我根本算不上美食家,不但君子遠庖廚不會做菜,也沒濶嘴可吃四方,我的自我定位比較接近是美食評論家。有些人說我到處吃吃去,怎麼吃不胖?那是因為我根本就是少量多餐,而且太挑食,遇見拙劣的料理,淺嚐即止,更常拂袖而去,不過,其實我根本不只是為了味道而來,而是為了那道食物的背後故事。

  日語有個名詞叫「人間味」,如果直譯就是人情味,但我不是來找人情味而已,或者說所有的人間味都是我追尋的。

  這本書記錄了我從一九八○年到今天的台北飲食故事,總計四十年,其中後十年雖然因為我移民台南,但每個月南來北往,尋覓台北人間味從不間斷。

  四十年的味道,已然不是好不好吃而已,比如我從早就消失的中華商場談起,並且儘量把從前商場內的著名店家現址再挖了出來,滋味之外,也試圖在文字與影像之間復原一個時代的氛圍,這就是所謂的人味,莎士比亞有句名言:「To be, or not to be.」,存在的與消失者之間,我試圖要找出某種連結來 。

  來到台北的第二年,大學期間,便因繪畫專長進入媒體,由於報社位在台北西區的大理街,不但臨近中華商場,騎部摩托車,直驅艋舺、大稻埕都很近,乃自此遍嘗市井小民的飲食文化,後來轉戰位於濟南路的《自立晚報》,一九八八年我又在美食一級戰區的麗水街開設了「魚夫家飯」,由舍弟擔任主廚,我家媠某管外場,咱這家餐廳常常大排長龍,也讓我進一步了解經營餐飲業的甘苦,更明白台北做吃的委實大不易。

  當然,後來進入電視媒體擔任要職,開闢了吃喝玩樂的節目,四界拋拋走,台北的味道更是深入其中,隨著年齡的增長,見識廣了,吃多了,乃靜下心來,開始整理我的人間味。

  所以副書名取為「邊吃邊說四十年」,這不是煮食教學,不只是美食指南,每一家被我挑出來描寫者,都有背後的精采故事,適宜拿著這本書,邊吃邊看,吃完,不只肚子飽了,精神也很充足了。

  若論我一生中難忘的人間味,那便是父母的手藝了,因為其間羼入濃郁的親情,只可惜父親早已駕鶴西歸,母親則年事已高,煮不動了,真是人間一大憾事,因此諸如此類的滋味一定要謹記在心,這本書要記的,也就是這些人間味了。
 
收回
 
詳細資料
ISBN:9789861337036
叢書系列:圓神文叢
規格:平裝 / 272頁 / 14.8 x 20.8 x 1.36 cm / 普通級 / 全彩印刷 / 初版
出版地:台灣
本書分類:飲食> 飲食文化> 飲食文化/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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