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印度旅行的時候,在旅館煮咖啡,喝起來半鹹不甜,十分古怪,還以為他們的咖啡是調味的,刷牙時才霍然而悟,原來是水,那裡的水質帶鹽鹵味,所以煮出鹹咖啡。

印度茶多以牛奶和香料烹成,濃馥鹹甘,除了因為口味偏嗜,恐怕與水質有關,欲蓋不住,索性彌彰。英國茶跟印度有樣學樣,但只學半套加牛奶,我懷疑也因水質之故,英國水硬重多鈣,雖無鹹味卻帶澀苦,加糖和奶可以柔化口感。

在香港,我喝的是廣東來的東江水,水質平軟,味道麻麻地,隱約有股灰撲撲的油悶氣,到了春夏,就轉為鮮明尖利的氯味,彷彿染滿泳池折射的藍光。然而東江的上游不是泳池,是雞欄、豬圈、魚塘、工廠、水泥廠,溷雜各種生活的行跡氣味,飲水最好不要思源。

但即使這樣都要偷笑,這水至少不毒不硬不鹹。近年來廣東乾旱,江河日下水位低落,海水倒灌湧入河口,春冬時節,珠三角經常爆發「鹹潮」,今年情況嚴重,還老遠從貴州調來河水「壓鹹補淡」,紓緩鹹災。東江還算好,西江比較慘,下游的澳門珠海飽嚐自來鹹,澳門朋友阿樹早已見怪不怪,還自嘲說,「幾好呀,煲湯唔使落鹽,有天然海鹽哩!」

曾經滄海難為水,我是埔里人,雖然在窮山惡水的台北長大,總算也吃過甜冽好水,以及由好水滋生的茭白筍、紅甘蔗和埔里水粉,照理說,嘴斗和眼界都應該高些。無奈人離鄉賤,浪泊在外,水土風物沒得挑揀,適者生存,舌頭和神經都要磨粗一點,習而久之,遂頑冥駑鈍,劣水粗茶也逆來順受。

現代人懵然不識水味,只認得礦泉水的品牌。和古人相比,我們雖可誇耀自來水,但其實是不懂得喝水的味盲,因為既少甘泉好水,也欠缺能鑒賞的喉舌,更沒有細品慢咂,悠長如河的大把時間。

明人張岱的《閔老子茶》,寫兩個茶癡高手過招,不僅能喝出茶葉的產地、製法與採季,還能明辨水味。閔老子為取好水,從南京遠赴無錫的惠泉,半夜汲出新泉,以山石鋪在甕底,輕舟順風回航,以避震動搖晃,防止水味勞敝澀滯。

而《食物本草》的水部,更臚列出近千種溪河泉潭,細述各地的水性水味,讀之令人嘆止。除了清甘芳潤,寒燥有別,好水尚能養生補身,例如惠泉水,可以補五臟益精神,久飲輕身不老;鄱陽湖水能「蕩滌胸中邪氣,消除心上憂愁」;蘭溪水可清神添文思,珍珠泉治陰虛火盛,丹泉令人「悅顏耐老」,聰穎泉令人穎慧,廉泉貪泉令人清廉或貪瀆--原來中國各地有不少貪泉。

可惜,這些好水泰半已枯涸竭澤,剩下的涓涓滴滴,備受汙染奄奄一息,水味與功效已經無從印證。中國有三分之二的城市缺水,全球有四十億人喝著不安全的水,而在世界的缺水國家中,台灣竟然高居第十八名。

想到未來山窮水盡,不見水深只有火熱,我不禁患起「恐水症」,心驚膽跳杞憂不已。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來日大難,真怕只剩下杯水車薪,而且那杯水還是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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