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三月二十八日黃昏,總統府大部份人員準備下班。五點二十分。「總統府指示,定四月一日愚人節為國定假日」,公共事務室人員,瞠目結舌看著總統府全球資訊網首頁出現斗大字眼,接著網站所有資料運作失靈。

網路警察與年輕駭客--你要跟我說什麼?

過十分鐘,負責建構網站,全國最高研究機構中研院計算機中心,緊急復原網頁,徹夜改寫程式預防入侵。

入侵駭客,建中高二生蘇柏榕﹁不知事情會弄大﹂,他的﹁小玩笑﹂卻震驚總統府高層、警政人員……。

今年都到三月了,台北仍不見春意。圍在灰色水泥牆和鐵閘門裡,刑事警察局格外陰沉、森嚴。

大門外,一對父子不由得躊躇了一下。

年輕的兒子走向門內的警衛室,「我要到偵九隊自首,」他瑟縮著身子,冷不防蹦出一句話。

偵九隊,現有二十五人,平均年齡不過三十來歲,專門辦電腦犯罪案件,被稱為「網路警察」。

滿臉狐疑的警衛撥了一通電話,叫出值班幹員。

「我做了很多壞事,我要來自首,」年輕人喃喃自語,一顆頭猛搖,任憑值班幹員怎麼問,他只能沒頭沒腦地重複這幾句話。

兒子堅持來自首,一旁的父親一點頭緒也沒有。

僵持了一陣,偵九隊偵查員林建隆被叫了過去。

「是蘇柏榕!」

六十五年次、建中畢業的林建隆,立刻認出小自己九屆的學弟。

兩年前總統府網站入侵案,林建隆曾為蘇柏榕做筆錄。只是兩年前蘇柏榕原本稚氣的臉,現在只剩躁鬱及飄忽,精神狀態在崩潰邊緣。

「背對背」無言溝通

看現場一堆人,林建隆將蘇柏榕帶到刑事局旁的小咖啡店聊天。

兩人面對面。「入侵過什麼網站?」林建隆問。雖然是學長但畢竟是警察,蘇柏榕很緊張,不安地直喝飲料,一下像要舉手講話,卻又講不出所以然,只重複著「做了很多壞事、要自首」兩句。他心裡很矛盾,「是自己想來自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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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九隊隊長辦公室整齊不紊,唯一的凌亂是茶桌下堆起的科技雜誌。對照近年居高不下的網路犯罪率及低迷的破案率,透露辦公室主人追趕科技腳步的焦慮。

聽了林建隆報告,十年辦案經驗讓隊長李相臣推測,蘇柏榕八九不離十做出超過他精神所能負荷的錯事,「再不救,下一步就是自殺。」他要林建隆再找蘇柏榕。

咖啡店裡兩人沒什麼進展,只隱約知道蘇柏榕入侵一些網站,但無法判斷嚴重性。林建隆心想,既然他主動自首,就表示他想講,重要的是找出讓他「講出來」的方式。

不到三十歲的林建隆在隊上是第二年輕的偵查員。中央警察大學畢業後,在偵九隊一待三年,沒穿過一天制服,一身牛仔褲短T恤,怎麼看都不像警察。

林建隆不愛講電話,他有大半生活融入網路,有一半朋友是素未謀面的網友。林建隆覺得,網路很神奇,聊天者看不見彼此,在裡頭可以釋放現實生活中隱藏起來的自己,那裡讓人容易說實話、特別是心裡的話。

林建隆看過一本書《二十四個比利》,相信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人格,就像他網路上聊天,從不暴露自己現實生活中警察的身分。既然蘇柏榕最親近的就是網路,不願說的「事」也發生在網路裡,或許透過網路,可以找到那個願意和自己溝通的蘇柏榕。

林建隆靈機一動,帶著蘇柏榕直奔偵九隊地下室。

「不然,我不跟你說話,我們在電腦上打字好了,」林建隆開了一台電腦,也幫蘇柏榕開一台。

兩人「背對背」坐著,專注看著各自電腦螢幕中的MSN對話框。

「會不會緊張?」

「會。」

「用打字的會不會比較好?」

「應該是吧!」

「你要跟我講什麼嗎?」

地下室靜默,只有鍵盤急促的敲打聲。蘇柏榕打一打字,偶爾還會轉過頭來看著林建隆笑一笑。

隊上過去沒有人用過MSN和嫌犯溝通,林建隆不知道MSN能發揮多少功效,但「案子不辦沒關係,要讓他心智恢復正常,」他心想。

林建隆抱定主意,不用逼迫,他要蘇柏榕自己講出他心中的結。

MSN上,林建隆暫時拋開警察的身分,用朋友的身分和蘇柏榕聊。

「你要跟我講什麼嗎?」

林建隆起個頭後,就讓蘇柏榕自己想講什麼就講什麼。

剛開始,蘇柏榕只要發現話題觸及案情就用「我不知道」、「忘記了」帶過,但慢慢地他抓住林建隆不強迫他的特性才打開心防。對林建隆的問題,他開始回答「大概吧」,這三個字在兩人之間代表「是」。

半個月左右的MSN溝通,林建隆慢慢了解,學弟為什麼壓力大到不勝負荷,這次他不單入侵大學入學考試中心網站瀏覽,還外洩考生資料。

挑戰有罪嗎?

蘇柏榕每次來隊上總穿著建中運動服,但也不是愛現,因為他外面總罩上一件外套,「大概也不太有其他衣服,」林建隆想。

蘇柏榕外表隨性,卻不擅於和「不想溝通的人」溝通,只對自己好奇的事物感興趣。但認識蘇柏榕的朋友都知道,他很「固執」,自己做過的事,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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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N上,對林建隆產生信任的蘇柏榕逐步透露他入侵的網站,他發現蘇柏榕其實是個想法單純的駭客,目的就是駭入想挑戰的網站,他對自己的功力絕對自信,「沒有一個網站他找不出漏洞。」

事實上,他更像一個聰明卻無處宣洩的孩子。

蘇柏榕正準備重考,一回上網看了一下台大資管系友人的課程大綱,不一會兒功夫,整學期的課全會了,還可以教人。這些學校知識,蘇柏榕看來平淡如白開水,一點也引不起他的興趣。

國三時想早點知道成績,就駭入國中基測中心網站﹔好奇悠遊卡的運作,就入侵捷運公司瀏覽文件﹔想證明功力,便在總統府網站留下印記。算犯罪嗎?對蘇柏榕來說,更像體制外誘人的挑戰,一次次讓他證明自己的能力。

在偵九隊現場,蘇柏榕重現入侵大考中心網站的手法,他一分鐘不到就成功駭入,如入無人之境的功力讓原本自信滿滿的大考中心資訊主管當場傻眼。

機密與規範這些現實中的疆界,蘇柏榕在虛擬世界裡很輕易,便在缺乏是非判斷的狀況下「越界」。

不過,向來在是非模糊的疆界穿梭自如的蘇柏榕,卻遲疑了。

去年底,蘇柏榕看了一部日本卡通「攻殼機動隊」。看過之後,相當入迷的他不斷地想找最好的朋友討論。

打開心裡的結

一百年後的世界,人體只是一個軀殼,腦子裡的資訊都是電腦輸進去的,所以人的靈魂可以入侵,記憶可以被改變,被入侵的人就如傀儡任憑擺佈。

「存在的價值是什麼?存在目的又是什麼?」深深融入劇情的蘇柏榕,和角色產生錯覺,開始質疑自己,變得無法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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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隆知道蘇柏榕受這部片影響後,便跑去租DVD回家研究,希望找出蘇柏榕的心結。

為了多了解蘇柏榕在想什麼,林建隆還進入蘇柏榕BBS的個人版,一個晚上讀完版上一百多篇文章。裡頭記載著他入侵過的網站及發現的網站漏洞。

林建隆驚覺,蘇柏榕在網路上不斷找尋一個終點,但找不到,卻又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一直入侵?為什麼一直要找漏洞?

三月底,林建隆來到蘇柏榕家,他發現蘇柏榕電腦的網路線全拔掉了,所以除了在偵九隊與他用MSN聊天,從過年起他就不在家上網。

網路是蘇柏榕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份,但感到「做了太多壞事」,卻又無法控制自己上網不去入侵,就乾脆拔掉這個生命共同體,斷了自己的癮。

雖然是在沒有邪惡意圖的情況入侵大考中心網站外洩考生資料,心地不壞的蘇柏榕內心不斷擔心,「外洩的資料有沒有被非法集團盜用?」、「會不會有人受害?」

他害怕警察抓他,更躲不掉心中的罪惡感,早先入侵的成就感早煙消雲散。

林建隆開導他,讓他說出將考生資料燒錄成光碟轉交補習班老師的過程,以找回資料,讓傷害範圍不致擴大。

一段時間的相處,蘇柏榕相信警察的角色可以幫他善後,他把一直壓抑在心中的祕密從MSN上傳給林建隆。

MSN就像一條疏通管,將蘇柏榕背負的原罪洩出,他突然覺得壓力沒有那麼大了,因為MSN另一端還有個林建隆,他不再孤單一人背負著責任。

網路曾像黑洞讓蘇柏榕重重墜入,卻也是網路讓他在情緒迷宮中找到出口。

自首近兩個月,原本對考大學興趣缺缺的蘇柏榕竟開口向林建隆借化學課本,自己課本雖早丟了,但看見蘇柏榕精神狀態恢復正常,還打算準備重考,心裡替他高興。

網路幫林建隆打破了警察和嫌犯的疆界,建立了跨越規範限制的友誼。

李相臣看著自己的隊員讓一個生命走出困頓,「你覺得你救回一個人」的感覺,讓坐困低破案率的無力感,有打了一劑強心針的感動,他正努力幫蘇柏榕向檢察官爭取緩起訴。

坐在咖啡店裡,林建隆面前的蘇柏榕依然一身建中體育服外加外套。對面他已經能正常談天。

「以後我們再約在外面喝咖啡好不好?」林建隆問。

「OK啊,」蘇柏榕沒有遲疑。

看著蘇柏榕,林建隆心裡明白,駭客因子永遠存在蘇柏榕心中,那對他就像喝水一般稀鬆平常但不可或缺,但今後的每一次網路越界,他心中已經有一把存在的尺。

駭客故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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