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一立,1985年生,彰化裔台北人。國中畢業,曾任美術編輯,作品獲金蝶獎榮譽獎。陸軍特戰指揮部傘兵退伍、淺草くるま屋人力車伕退役,現役民主進步黨平面設計。
得獎感言:
他被看到了,自從他看不到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看得到他了。公投又是一天,我好像必須告訴他了,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他叫我念,我要念什麼。好像他問我人生是什麼,我今天沒有答案。
★★★
◎顏一立 圖◎川貝母
直到現在,和他的見面多在年夜的中午,吃完午飯,他便去午睡,沒有誰說再見,也沒人知道什麼時候再見,但另外有一天,有那麼一天,沒有重大事故,也非人員傷亡,往往是個投票的日子裡,天氣正好,我無路可逃。
這天早上的我,起床後老喝太多的咖啡,吸過量的菸,工最細的梳洗,白、最白的上衣,坐在我們的淡米色沙發,看我們的觀葉植物,看我們的訂製百葉窗,再看看自己,可真是窗明几淨到了一副什麼德性。
男友在床上昏昏沉沉,問起了他,而我說的全是謊。
從考大學到進部隊,出社會到談感情,我一次次地編輯整理,一回回地校對設定,他的版本像是作業系統,不知更新到了幾點零。我必須非常地小心,小心地說,以及小心地不說;我向來也相當地疲倦,時不時累倒在錯誤和正確的模糊裡面,比方怎樣是正確,例如錯誤,又是之於誰。我常常在想他上電視節目訪問時,主持人介紹的那個,什麼為街友申請補助的盲傳教、什麼幫助弱勢的弱勢、什麼黑暗之中見光明的人,是不是他自己的版本幾點零。
他是誰,他到底是誰。
前去見他的路上,我習慣等一班來日不多的公車,等它沒了氣,我便大可不必在分鐘的車程裡拚命地回想過去,好像想起他從前的糟糕,可以把我的現在全部抵銷,但怎麼個難過,如何個苦痛,又是個為什麼、年幼的我計畫著殺了他或是殺了自己,記憶失去得乾乾淨淨,所剩無幾的只有謎。
他曾經全身是血地監視我的功課,送去急診,死了又活了。我也見過一地赤裸的家具,床埋在魚池裡,梳妝台倒臥在車庫中,桌椅認不出原形,有的不見蹤影,家具被比喻成了我們的死,死狀極為難看。或者他在家裡的牆上哭著寫字,大量的字,悲字、怨字、哀字,那些字是呼救、是詛咒,我看不懂,不懂我們正在步入的,是未來的不明之中。
我這個東西,說來是在那般極端氣候下種植出的作物,所以我再也不哭。
下公車後,我跟著動物內臟發出的負面氣息,一路找到位於市場之上的老公寓,打開了門,他每次都站在門後,二手抓在柱子上,向我身旁誰也不在那裡的地方,用台灣話叫我的名字。
「什麼人?一立嗎?」
「你兒子。」
他這麼問的時候,眼睛都好像我見過的一場大霧,灰茫茫的全是光亮,我往霧裡看,永遠是空無一物。
快要中午,他著裝,襯衫、皮鞋、手錶,西裝褲和太陽眼鏡以及小型收音機,其實真的只是出門投個票,我們的打扮也太好笑,但前年一起出門是投公投,前年的前年投總統,出個門是改朝換代,誰又知道下次出門的那天他在不在。
等待的時間裡,我會按床位順序問起他的室友,睡下面的、睡窗前的、睡門後的,但室友的名字我記不得,也不方便記得,因為名字一旦不在,多半是不在了。
他告訴了我三個故事,而他是這麼說的。
第一個是被老公打的女人,打到頭腦有問題,跑出來忘了怎麼回家,跑來這裡又跑出去,再也沒回來的女人,忘了家也忘了這裡。
第二個是一生只上到老婆三次的男人,覺得自己垃圾不如,有家不回去,快死了。
第三個去給人家幹屎孔,幹到得愛滋,死在路邊了。
說到室友,他的視角總是往下,在他眼中,人世間哪裡都貌似地獄,差別在於他從地獄往下看,有的是十八層地獄。
從他的住所走到投票所,我們十指交扣,手挽著手,一步拆成三步走,不到半公里的路,一個人走是六分鐘,二個人走是六十分鐘,天氣冰涼,我卻汗如雨下,每到今天我才看得仔細,路不平不安,有陡有坡,再普通的風景都過分銳利,而我是眼睛,我得是眼睛。
「我們出門了。」
「我們要下樓梯。」
「我們正在等紅燈。」
路上他說話老是被我這樣打岔,有次我笑出來,他問笑什麼,我沒告訴他,這些提示聽來簡直太像什麼事情的練習了,我說沒事,剛剛有狗跌倒,但話說出口,我才聽到自己在說什麼。
他正好是在眼角膜移植手術的隔天跌了一跤。
美國的眼角膜三十萬,印度的○元,他在○元的等候名單上待了七年,七年過去,他登出了我們,眼角膜登入了他。之後有二通陌生的電話打進家裡,第一通說手術順利,術後視力恢復的百分比,可以從預估的百分之五十提高到八十,第二通說跌倒了,從此機率為○。
我記得那天,聽到消息的我,不知怎地想起他過去長期養在家裡的一種、名叫血鸚鵡的魚,魚每次都在他出事時,紅得出血,跳出魚缸,一條一條死在地上,所以每次他沒事回到家,總笑笑說擋煞了,沒二天又有新的魚來到家裡,而我非常討厭那魚,但那個消息也像是自殺的魚群般,不講任何道理,成為冰冷的事實。
「你兒子來帶你投票喔!這麼好!」
魚販這麼說,肉商這麼說,賣房賣春聯賣二手碗盤的都這麼說,他走得愈來愈快,我說沒有啦,謝謝啦,以後多幫忙啦,投票搞得像拜票,一票一票投給他兒子有多可笑。
「你是找不到一個好工作嗎?」
「不是找不到,我已經找到了。」
「可憐,你看你講北京話、講英文、講日本話,啊台灣話是講得了幾句,我們一直被他們欺負,你就是從小被他們洗腦,笑死人。」
他不知道,現在的我講台灣話,因為我講的時候,他也看不到。
抵達投票所前,我們先得穿越他的國家困境,行經他的婚姻問題,路過他的人生不幸,再折返回他兒子的沒出息,但,我要如何向失明的他說個明,什麼叫平面設計。
我記不得他是從哪天開始再也看不見我,更不要說工作、生活或者夢了,剛剛那個誰告訴他兒子很帥,他只好往前走,看他那副一天比一天更陌生的外表,我在想,他又有多久沒見到自己了。
我們是怎麼走到今天這步的,我被設計學院退學後、考上藝術大學前空白的時間裡,我們也是每天在家聊天打屁,開開心心,一起走去家樂福買東西的,但我走出了空白,留下他一個人在那裡。
走得累了,他會停下來抽出二支菸,他一支,我一支,他看不到我掉包成了自己的菸,看不到我抽著菸、拍著他不在那天可以用的照片。
我發現他說的第三個故事,八成是聽說了我和男友同居的事,他就是這樣,我沒問他是幹屎孔不行,得愛滋不行,又或者是死在路邊不行。
上次我們如此逼近性向的時候,也像今天不停地走。
那天的他,到錄影帶店的小房間裡接我,我因為偷了一捲同志電影被抓了進去,正趴在桌子上假裝哭泣,他把我帶走後,回家路上什麼也沒說,當時風吹得很強,那風聲聽起來,好像沉默本身的聲音。
我後來才明白,為什麼只有那次,他沒有打我。
投票所是間借來的國小,隊伍從教室排到了校門口,我們等得沒話好說,只聽見他的收音機發出地下電台的賣藥噪音,止疼治牙去痔瘡,有人聽得煩了不爽了走過來了,突然裝聾作啞,他們看到了,那是瞎子和他兒子。
教室裡分四階段,身分證明、選票領取、選票圈選和票箱投入,共有八位監票員,有幾人等於必須說明幾次的他不方便可否由我代勞,但是他總在我交涉到一半時向他們破口大罵,於是他們也如常地建議和等待我們共同進入投票間。
在壓縮的空間之中,在瑕疵的系統之中,我想問的是,他就這麼信得過我嗎?
買菜回診搞補助,他多的是方法、多的是人幫忙,但只有今天、只有這件事,非兒子不可、非我不可,想到這或許是我瀕危的孝了,我消化不良、頭昏腦脹,怕自己蓋錯了章、廢掉了他的希望。而他像是看見我的沒用,宏亮地把票上的名字叫了出來,他們拍打我們的隔板,他被打得怕了,我也向他們破口大罵。
回去的路上,我又想起那天,他犯下的罪,從時間裡浮了上來的那天。
我當時人在降落傘上,那是傘兵訓練的最後一個考試,軍機飛上平原,從降落到著陸前,有不到三十秒的滯空時間,空中的我失去了重力,沒有了聲音,一片祥和得我以為我是自由的,但電話從家裡打了過來,說他不知去向。
他的房間留在原地,從收音機到夏用草蓆,沒有帶走一件東西。我至今全部忘記家人怎樣了、家怎樣了,只記得我回到家時,像是有人把窗全打開,非常地涼快。
再見到他,是在一棟帶有宗教和收容功能的建築物旁空地,空地上的人孤魂野鬼般,有的發呆,有的在笑,有的向樹說話,我在人群中看見了他,他站在那等的是我,樣子,卻是一無所有。
誰可以告訴我,他是什麼人,他是惡人,是生我的人,也是老了盲了失去了的家人。
回到他的住所,飯菜都在桌上等著,我先把蘿蔔湯微波,白飯再蒸一下,滷肉開小火,碗筷放至他的手中,告訴他這是碗筷,即使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幹嘛說這是碗筷。
我們在電磁、水氣和火光之中,聽廣播開票,待食物回溫。這時我看見了,我看見他在家裡煮東西的畫面,那是切菜剁肉削水果、滾油沸水大小鍋的事,他是怎麼做到的,沒有人看到,而今天的碗裡也有那些、焦掉的蔥般的黑色小型生物,一點一點,那是他的盲點,我閉上眼睛,一口一口吃進肚子裡。
「好吃嗎?」
「好吃。」
「好吃再多吃。」
傍晚吃完飯,他走回房裡,為我開了燈。
坐回床上聽收音機的他,向我更新近期具有代表性的夢。夢的內容,是一天他午睡時走出了肉體,一路走上天花板站在那裡看自己,我沒問他,所以夢中的他看得見嗎,夢中的自己,看起來怎麼樣。之後他說出了夢中的日期,是幾年後的幾月幾日星期幾,他告訴我,他會死在那天。
他問人生是什麼,我沒有答案。
閉上眼睛前,他又問桌上那本家樂福的型錄在特價什麼東西,家樂福,我尷尬地打開來一頁一頁讀,讀啊讀的,恍恍惚惚的我,回到了我們很久以前的家,找他的冰箱有什麼,找他的櫃子有什麼,找他的點心盒有什麼,找到了什麼便讀什麼,貢丸八十九、方塊酥七十九、竹葉青一百二十九……他像是睡著,或許聽得到或許聽不到,收音機同時愈來愈快,愈來愈吵,三百一十七萬票、四百二十三萬票、五百六十七萬票……他像是說夢話,說了一句話。
我抵達廣場時,是漫天的紙花,鼓敲得響,電子螢幕閃閃發光,我一面走,一面喝便宜的酒,他說的話是個什麼意思,什麼叫做三個故事裡面有一個是他,他想告訴我,有什麼事實我看不到,我沒告訴他,我不知道該怎麼思考,我看到了,但我不知道。
我有時以為人生是一個巨大的幻覺,而我在那幻覺之中清醒或者昏迷,這樣而已。
時近午夜,我被人流沖進分隔島,坐在椰子樹下,我打了電話給他,告訴他,我代他投下的一票,好像是史上最高票,他說他知道,他問我是不是在哭,我說沒有,今天好長,他沒聽到,再問了一次,我說沒啦,剛剛被椰子打到,他說哪有可能,哪裡有椰子。
「爸,你又看不到。」●
【評審意見】
父與子 ◎陳素芳
冷峻的敘述下暗潮洶湧,次第鋪陳出看似疏離破敗的父子關係,時而清冷,時而自嘲。同志兒子牽著盲眼父親去投票,一路謝謝啦,以後多幫忙啦,「投票搞得像拜票」。走動間,父親說的三段故事是謎面,兒子的記憶是線索,聲音與畫面交錯,謎底浮現,兩人不明的未來開始透出一絲明亮。
敘述流暢簡潔,以惡趣的口吻狀寫父親的眼盲,在看似怨毒親情書寫中,以推理式的鋪陳,層層剝現父親的性向,手法新穎,展開同志書寫另一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