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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2001,歐洲之星的倫敦起點還設在滑鐵盧車站。是英式幽默嗎?法國人每搭著它到英國,便要被提醒一回,他們的老祖宗──戰神拿破崙的經典敗北。雖然,這個滑鐵盧不是那個滑鐵盧。

當年十月下旬,我就在滑鐵盧搭上歐洲之星,穿越英吉利海峽,兩個半小時後抵達法國,下了車,沒有關哨沒有盤查,跨越國境比跨越畫在小學課桌中央那條白線還要無人聞問。

午後時分,天色渾濁如一盆髒水。沒有預訂住處呢,我拖拉著行李沿小街探看,小旅店多把價目表張在門口牆柱上,找了間負擔得起的推開大門。悄然無聲,我按了櫃檯的鈴,一名婦人綻著笑容現身,美麗、窈窕,一屋子的燈驀然被點亮了似的。

Bonjour。我打招呼。婦人更開心了,也回我Bonjour,語氣裡帶著嫵媚,風情萬種。但當我鸚鵡學舌說完這唯一會的法語單字,轉換頻道以英語對話後,一屋子的燈轉瞬被摁熄,婦人斂起笑容,沉默地為我刷卡預付了一個星期住宿費。

房間不大,電視機懸在角落,一個頻道轉過一個頻道。怎麼每個熱門音樂節目都響著I just can’t get you out of my head……洗腦似地,一會兒後我也能跟著哼了,抄下歌手名字,Kylie Minogue,打算上街找這張CD。

九一一剛過,淘兒唱片行門口站一名黑人壯漢,仔細檢查了每個上門的人的包包。一進唱片行,不用多找,凱莉.米洛最新專輯《Fever》便如霍格華茲給哈利波特的入學通知單般撲面而來。

多年後,《黑鏡》給了我們一個聖朱尼佩洛的虛擬實境場景,讓人們回到最光華燦爛的年代裡永生,用以標誌2002年的,就是凱莉.米洛神曲,〈Can’t Get You Out of My Head〉。08年我也曾廁身中山足球場,看女神降臨,妖嬈唱著「我就是無法將你拋在腦後」,一球場的觀眾合唱,「男孩,我無法不想起你的愛」,興奮得雙頰發熱……記憶層層疊疊,當現在被說出口,現在已經不在,每個人都在感歎老了老了,但是老無止境,過了此時此刻的,都是青春。

找一張CD容易,想看一眼蒙娜麗莎的微笑卻不得其門而入。巴黎罷工中。奧賽美術館,休館。龐畢度中心,閉門謝客。羅浮宮,貝聿銘的玻璃金字塔底似有動靜,趕著去了,才發現只開放咖啡館與購物街……兩、三天裡,我搭著地鐵四處奔波,所有公立展館全都關門。少了藝術品的點綴,巴黎這一席流動的饗宴,就像櫻桃蛋糕上少了那一顆流光溢彩的紅櫻桃。

羅浮宮前一群職員一字排開,拿大聲公向觀光客解釋著什麼,我一個字都聽不懂,開口發問,請問罷工什麼時候結束?紅唇、紅洋裝、紅色高跟鞋,群眾裡一身鮮紅的一名女人張開喉嚨,不是告訴我答案,她在指責我,用和我一樣蹩腳的英語說:你在巴黎,不會講法語,太糟了。

後來,我與一名旅遊經驗豐富的朋友討論起這件事。她建議我,不要一開口就說英語,要用我們自己的母語發問,當對方聽不懂你說什麼,雙方再協調出一個可以溝通的語言。是折衷,不是強迫。

也就安下心來走逛。登莫泊桑不想見的巴黎鐵塔,走安端逃學閒晃的街巷,看米謝兒和阿列克斯翩然起舞的新橋。啊,只缺一場煙火,我就可以和這座城市談起戀愛了。

巴黎的男人真美,也愛美,一條圍巾繫在脖子便有玩不完的花樣。巴黎的男人真體貼,天空飄起小雨,站路口等號誌燈轉綠,一把傘馬上撐在頭頂,Bonjour,他說,然後是一串法語。我傻傻地笑。他試了幾句英語,支支吾吾,很快放棄,過了馬路,笑著揮了揮手,Salut,再見。

晝寢。夜裡到瑪黑區的香蕉共和國。厚重的木板櫃台上,站一名被米開朗基羅自大理石的禁錮中釋放出來的年輕男人,一身光裸熱舞,只有手拿一只杯子遮住下體。我看傻了,舞者躬身抓起我的手掌,自他的下巴往下刷,刷過喉結突出的頸項、兩張盾牌拼起的胸肌、平坦的腹部,然後……他支開我的手,給我一個微笑,繼續扭動身軀。

燈光閃瞎了眼睛,音樂在體內鼓盪,那麼快樂那麼瘋狂,再升高一度便將嘩地霍然燃燒起來。服務生拿著個冰桶現身時,舞客都去取桶裡的冰棒吃,我正觀望著,便有人遞給我一支,一伙年輕男人嘻嘻哈哈爭著對我大聲說話,我露出抱歉的笑容,說我不懂法語,他們笑著看了看彼此,又遞給我一支冰棒,沒再理我。

第二天又去了香蕉共和國,一名男孩找我聊天,說他是突尼西亞來的,聊著聊著,他拿起我的手伸進他的T恤底,細細撫摸他的身體,光滑如絲如緞。他問,想上廁所嗎?身上的水分跳舞時流汗被榨乾了,我一點尿意都無,回他一個搖搖頭。突尼西亞男孩說,他要去上個廁所,便逕自起身。良久沒見他回座,我才意識過來,上廁所只是個暗示,失落微微如牙齦滲出血絲的腥味,在我心中浮現。

散場時已是子夜,最早的地鐵還要幾個小時後才開出。

午夜巴黎,我在雨中漫步,直走到龐畢度中心,心裡冒出一個念頭。一個人在歐洲旅行的這兩個多月,不管愛丁堡、倫敦,或是巴黎,到處看得到年輕人在路旁乞討。好手好腳的,怎麼當起乞丐了呢?不如──我也來試試?

在垃圾桶旁拾起一個冰淇淋盒子,接雨水滌蕩乾淨後,我蜷縮到屋簷底,空紙盒置於身前,閉上雙眼,以衣袖遮住半張臉,地板冰涼,傳來的是自己的心跳。腳步聲響起,一步步靠近我又一步步遠離我。有幾回,他們在我身前慢下步伐,聲音細碎交換著意見,我似乎聽見他們正在掏著口袋。然而,始終沒有硬幣落地,只有逐漸遠去的跫音。

這個體驗太不尋常,一路上小心翼翼的我,喜歡這個出格的自己。

唉,還是小心一點好──

巴黎持續罷工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進不了羅浮宮,我把目光聚焦於街頭藝人。肖像畫家三、五人聚在一起,也有畫藝還不錯的,也有,嗯,該怎麼說呢,純粹騙騙觀光客的。一個臉頰削瘦、棕色皮膚的男人問我,要畫嗎?我搖搖頭。他說,不用錢。我才不信這一套。他又說,反正我沒生意,你長得真好,讓我練習練習吧,免費。免費的?我問。他說,免費的。再度確認後,我坐上了小椅子。

他拿起簽字筆在白紙上塗鴉,不一會兒後說,等一下如果你覺得我畫得好,你可以給我二百五十法郎。我說,不可能。我準備離座。他又說,那兩百法郎。我回他,我不會付錢的,便起身。他硬要將畫紙塞給我,大著聲音叫,你有什麼問題,給我五十法郎。我拋下一句「門都沒有」,在觀光客的目送下快步離去,還好他也不當一回事地,沒來糾纏我。

又是羅浮宮前,另一個傍晚,沒什麼人,一個身穿西裝、高大體面的年輕黑人客氣攔住我。他遞上一份表格,向我解釋,他是某某大學的學生,祖國索馬利亞,兒童正陷於飢餓的困境。他希望我簽署一份聲明,敦促政府正視這個問題。他的話說得懇切,我接過表格,上面已有許多簽名,姓名,性別,國籍、職業,最後一欄是「捐款」,我遲疑了,他做出鼓勵的手勢,「多少都可以喔。」為難但沒有多想,我把口袋裡的一把硬幣全給了他。

儘管心裡明白發生了什麼,但是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不肯正視這是一樁詐騙。我說服自己要相信人性,其實只是想拿單純或善良來掩飾自己的蠢。

這些偷拐搶騙的事,若學深澤七郎在《人間滅亡》裡答客問的調調,或許可以這樣說:這是很酷的喔,這是把人從道德的桎梏中解放出來,使人的本性得以自由施展,這是人類為了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所做的努力,我們應該致上敬意。

本來打算在巴黎待上半個月,但被罷工壞了興致,一個星期呢或十天之後,我準備提前南下亞維儂。動身前一日早上收拾行李,檢查簽帳單時嚇了一跳,怎麼,怎麼幣值全都搞錯了?

99年開始,歐元引入無形貨幣領域,02年發行紙鈔與硬幣已經箭在弦上,將逐步取代歐元區內各國獨立發行的貨幣。不過,旅店卻把以法郎計價的住宿費,全刷成歐元了,兩者相差大約八倍。

當班的是個短髮老人,他一聽,拿出一疊簽帳單,翻啊翻地,一變臉色,兀自說著,錯了全都錯了。我希望作廢重刷,他堅持要我回台灣再申訴退費。就這麼地,旅程結束後,來來回回寫了許多傳真,才終於退費成功。

待在巴黎最後一天,我去了聖心堂,不,應該說我打算去聖心堂。

爬坡的石板路上,遠遠地望見一圈人。好奇湊上前去,踮起腳尖覷看,看見兩個棕膚色男人一搭一唱,倒扣的三個杯子左挪右移地,要觀眾下賭注,猜猜球在哪個杯子底?

一名年輕女性背包客掏出一張紙鈔,賭了一個杯子。輸了,當然。我看在眼裡,不禁失笑,這不就是個古老的騙術嗎,怎麼能上當?自以為聰明地當個局外人時,不知不覺間已被簇擁到裡圈。遭催眠了似地我拿出皮夾,一把紙鈔捏在手中,遞出一張百元法郎。輸了,當然。兩個男人像兩架機關槍輪番朝我說話,噠噠噠噠噠。他們在說些什麼啊?噠噠噠噠噠。我被點了穴嗎,還不盡速離開?這時其中一個男人伸出一隻手,輕巧像鴿子展翅、風吹漣漪,抽走了我手上的所有紙鈔。

幾分鐘裡,輸掉一千兩百法郎。

龐然如一座山的一名黑人婦女出面,先是叨念了我幾句,又去跟兩個男人爭執。我已經棄甲,倒是婦人還在為我爭取著什麼,很快地她被男人們推推搡搡地趕出了人群。

下坡的石板路上,心裡悶悶的,因為語言的隔閡,感受也蒙上一層霧,說不太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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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條街,短短的,百來步的距離吧。

百來步走不完,那再走上百來步,也就是盡頭了。

短短的這條街,一頭是中山南路,另一頭,公園路。

那時候,二二八紀念公園還叫新公園,圍牆尚未拆去,每在午夜逼臨,會有廣播響起,先是嗤嗤嚓嚓幾個雜音,然後,是男聲還是女聲呢我怎麼就忘了,但我記住了說的是,各位遊客,本園即將關閉,請各位遊客提前離園,離去時請不要忘記隨身攜帶的行李。男生也好女生也好,如是者重複了兩次。

一時之間,人影子一隻隻,自湖心亭、椰子樹底、灌木叢裡、露天舞台前長椅子上,影影幢幢,除去偽裝術似地現身,有人返家,有人續攤,去Funky去Jump飲酒跳舞,或是漢士、成吉思漢窩一晚。也有些人,形單影隻的,兩兩相伴的,或三五成群,遭咻咻驅趕的鳥雀一般,出其東門,橫越公園路,旋即落腳在不遠處的短街,一個個坐上面街一堵胖墩墩的矮牆頭。

街叫常德街,一側築有高牆,牆後是台北賓館,另一側,台大醫院西址院區那幢後文藝復興式建築,儘管天光下富麗莊嚴,夜的陰影底,朱顏殘褪,紋飾化做瘢痕,卻有美人遲暮的蒼涼,少見人朝它靠近。

醫院前隔著車道是一座花圃,種著櫻樹、麵包樹,似乎還有夜合花、金露花,和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一逕瘦瘦的,像在對挺拔的大王椰子示弱以表示臣服,只有一棵老榕樹盤踞一隅,老臣在哉,虯結的樹幹爬滿了草蕨。春天時,窄仄的草地上盛開通泉草的粉紫色小花,間或幾朵蒲公英,輝映著街燈,黃澄澄、油亮亮的。

花圃四圍是車道、人行道與矮牆,圈成一個莫比烏斯環,夜遊神繞著它踅啊踅,踅啊踅,像倉鼠跑滾輪,沒有個休止。也有人開車,緩緩繞行,遇上熟識或看對眼的,才搖下車窗寒暄,或說幾句試探的話。偶爾便有人傳來耳語,說在車上的是那個誰誰誰。這個誰誰誰,通常是社會名流,富二代,或二線男星,他們的臉孔明確對應上一個名字、一個職業、一個身分。

在這裡,我們是我們自己,我們也不是我們自己,街有街名,樹有樹名,人卻沒有人名。當然啦,每個人都有個暱稱、小名、外號,但沒人輕易洩漏自己身分證上的那一個。初進圈子,不懂這個「規矩」,連名帶姓交代了,老馬噗哧一笑,啐我一聲:誰要你說這個?

也有渴望交出姓名像渴望交出自己的時候,一如貓的袒露腹肚,信任交換信任,祕密交換祕密。拿名字換一個名字,拿欲望換一回酣暢,而拿愛換來的,卻多是一臉帶著歉意的微微笑:你很好,可是,可是我現在不想談戀愛。其實他說的是,你不是我的菜。

多數時候我叫小島,或是阿飛,另一些時候我叫Vincent,我解釋,島是三島由紀夫的島,飛是《阿飛正傳》的飛,Vincent是Vincent van Gogh的Vincent。我愛的作家,我愛的電影,我愛的畫家,但我是誰?

聚會時,難免提起不在場的朋友,說著說著,有點狐疑了,這個,比如說吧,你說的這個Vincent原來不是他說的那個Vincent啊,倒是有點像一個叫做阿飛的人,至於阿飛,又怎麼有些小島的影子呢?幾個人遞送著關鍵字,拼拼湊湊,以至於在外人眼中,圈裡人多像懷藏著祕密,做著假面的告白。

早五十年,荷塔.穆勒《呼吸鞦韆》裡,少年在公園廝混,像根接力棒似地,輪流在燕子、耳朵、絲線、黃鶯、帽子、兔子、貓、海鷗、珍珠……手裡轉著。我們過著雙重生活,被褫奪了身分,遭自己的名字流放。

流放「黑街」,這是常德街的別稱,又有人叫它漢諾瓦街。

黑街倒也不黑,月亮高懸中天,那個雲那個霧啊,都像在襯托它的皎潔。

最黑的一段黑歷史,應該要算1997、7月30當天午夜,兩輛警車閃爍著警示燈開進莫比烏斯環,六、七個警察,或便衣,或正裝、荷槍,一一盤查數十名夜行之子,有些人被強制帶回了警局,資料輸入電腦,拍照建檔,當成現行犯似地,經群起抗議才作罷。當晚我不在現場,是以耳語傳播的方式得知這個消息,壓低了音量的語氣裡帶著恐懼、驚惶、委屈與憤怒。這些感受,自舊世紀走來的我輩中人,多不陌生。

遭逮捕的人被釋放前,警方烙下狠話:「回去告訴你們的朋友,十二點以前可以到公園,十二點以後,就回家去。」同性戀是一種網羅,巫術的權勢、撒旦的詭計,「我們就是要用臨檢,讓常德街杜絕,沒有人敢去。」「這一次不拍照,下次如果再抓到,就採取更嚴厲的手段,」以斷開魂結、斷開鎖鏈,斷開一切的牽連,燒毀,燒毀。(註)

看準了同志的怯於現身,對各種同志聚會場所的頻繁臨檢,是白色恐怖的一脈相承,儘管1997,距離解嚴已經十年。

又為什麼是漢諾瓦呢?初聽到時也沒追問,就這樣順理成章記下了,待心裡有了疑惑,怎麼不叫卡斯楚街、克里斯多福街?卻不知找誰問去,難道是濫觴於那部叫做《漢諾瓦街》的電影?

不不不,是因為波士頓有條同志街就叫漢諾瓦,終於有人這樣告訴我。我上網找了地圖,波士頓的漢諾瓦街長長的,像候鳥準備越冬,遷徙的航線,倒是倫敦漢諾瓦街,擲一小石之遠,也是條短街。

《漢諾瓦街》一開場,巴士站前大排長龍,有個女的插了隊,一個男的看不慣,故意去排在她前頭。車子來了,女的一個箭步往前,卻讓這個男的給捷足先登。這時女的摀著肚子唉唉喊痛,男的看見,以為傷了胎氣,便奔下車來關心,才發覺自己受騙了,頓時心生一計,裝成了個瘸子一拐一擺地過街……最後是兩人一同去喝了茶,發展出一場禁斷之戀。

公園裡的邂逅與搭訕,沒有這些個奶油蛋糕上小裝飾式的有趣細節。我們逡巡,我們打量,我們試探,看對眼的互換眼中的輝煌燈火,沒有意思的,漠視,閃躲,迴避,對方還不死心地駐足、凝視?則斷然轉身離去。就這樣過了一個又一個徒勞的夜。

常常,我倚著池畔欄杆,張望月亮自露天音樂台後方升起,緩緩地,慢慢地,直看著它高掛椰子樹梢。欲望是一頭養在心底的獸,一發起瘋來,直可以將人撕咬得血肉模糊。我餵牠以清冷的月光試圖安撫,也真有找到片刻寧靜的時候。

常德街的「生態」與公園略不相同,來到這裡的,多半熟識,或公園裡初見面,卻拿不定主意接下來到哪兒去,至於孤獨的人,將在常德街繼續孤獨。這裡不是個認識人的好地方,我就不記得曾在此結識了誰。

倒是記住了一張臉孔,多年後仍常想起他。

他總在午夜出現,冬裡穿一件皮夾克,手插牛仔褲口袋,腳踩馬汀大夫鞋,不斷地不斷地一圈繞過一圈。然後,消失了一段時間,再度現身時似乎黯淡許多,一樣的皮夾克,一樣的牛仔褲、馬汀大夫鞋,但臉部線條鬆弛了,眼裡不再有凝練的光。又過了一陣子,兩三年或三五年後吧,既濕且熱的台北夏夜,他還是套著那件皮夾克,微微包覆不住浮腫的身體,腳步遲滯,茫然失神,彷彿真有一種叫做靈魂或是精神的東西被偷走了。

青春,總是不夠長。呃,不,我犯了個佛洛伊德式的口誤,我要說的是──春天,冬過渡到夏的灰色地帶似的,總也不夠長,通泉草花開了謝了,蒲公英花開了,也謝了,果實逐日成熟,結出白色絨球,等著有一天夜風颳起,一顆顆種籽乘風飛颺,在街燈下旋啊轉啊舞動著,然後,就要遠行了。●

註:本段交錯引用常德街口述歷史,與反同牧師郭美江的布道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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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28 05:30

是阿哲帶我去的Funky。

「什麼,你沒去過啊?」他微微揚起音量,纖細瘦長的手指舞啊揮啊:「沒去過方,那你算是白混了。」混?說得好像我進的是個黑幫。

夏夜初啟,阿哲領我,自尋常街坊兩幢建築中間,拉開毫不起眼一扇門,奇幻故事似地,窄階梯一級一級往下,盡頭,是黝黑、笨重的另一扇門。夜剛孵出,尚未熟透,還沒開始營業呢。燈火亮在吧檯,光線散淡,空間裡陰翳層巒疊嶂,便有了一種幽深、神祕的氛圍,地下組織一般。阿哲隨口向這個那個工作人員打招呼,他看起來總是那麼吃得開,不過,大家各忙各的,沒人多搭理他。

那是1996,至遲不過97年吧,網路剛崛起,大哥大初現,而捷運板南線要到99年平安夜才開始營運,台北正經歷著迢遙不見天光的交通黑暗期。

此際,同志運動宛如埋在暗中的種子,芽眼初萌,地面被頂出一道傷口般的裂縫。關於裂縫,我們現在習慣這樣看待了:萬物都有缺口,那是光的路徑。不過,在光線未能夠企及,闃黑之中暗香浮動,公園、酒吧、三溫暖參差踴躍,菌絲般滲透於所有能夠隱藏身分而又釋放人性的所在。

每在假日前夕,八點多鐘吧,自忠孝東路轉進杭州南路,面目模糊的林務局大樓前,沿街一排冬青樹,街燈下樹影子一條條落在身上,遠遠地便可以看見長長的貪食蛇般隊伍,轉了個彎直排到青島東路去。大家是在趕九點之前的優惠時段,雖然男性限定,但總還是會出現幾張女性臉孔,躍躍欲試地。

往地下室途中,守著一名幹練的女人,黑著一張臉,粗聲粗氣地檢視身分證,冷不防地便有人被她喝斥一聲。「唉呦,好man喔。」常有那花一般的少年在夜風中搖啊顫啊,嗲聲嗲氣地這樣調侃。這是Funky常客,記憶裡的一個花絮。

暖場的是卡拉OK時間,木板拼成的舞台就設音控室前方,左右兩座立式音箱,電視螢幕高懸。

七桌來賓點播的是……多半傷心情歌,舞台上一站便是人生歌王,或低吟呢喃,或哀婉淒絕,不知是對對方的泣訴──

啊,多麼痛的領悟,你曾是我的全部,只是我回首來時路的每一步,都走得好孤獨。

還是對自己的喊話──

啊,多麼痛的領悟,你曾是我的全部,只願你掙脫情的枷鎖、愛的束縛,任意追逐,別再為愛受苦。

辛曉琪的〈領悟〉,來賓請掌聲鼓勵。

 

接下來是五桌點播的,王靖雯〈棋子〉,黃鶯鶯〈哭砂〉,莫文蔚〈陰天〉……唱的不只是歌,唱的是情字這條路。

哪會哪會仝款,情字這條路,予你走著輕鬆,我行著艱苦。

哪會哪會仝款,情字這條路,你攏滿面春風,我攏咧沃雨。

其實啊,在這個圈子,沒有誰比誰輕鬆,沒有誰只有春風。愛是普羅米修斯偷出的火,心是他的肝,自有人像鷹一次次啃嚙他的肝臟又有人像神一遍遍讓它重生。世紀末的愛情是,傷過痛過,淚過吶喊過,學不會世故學不懂教訓,每次的愛都像第一次去愛。

張惠妹之後,就躲不過張惠妹了。

96年底,張惠妹以《姊妹》專輯,平地一聲雷般現身,隔年再以《Bad Boy》撼動國語歌壇。抒情有時,搖滾有時,摧肝斷腸有時,爽朗開闊有時,她的歌聲富有穿透力、爆發力,煽動著聽眾的情緒,讓人酩酊沉醉,在

「聽,海哭的聲音,歎息誰又被傷了心,卻還不清醒」

中黯然神傷,在

「解脫,是肯承認這是個錯,我不應該還不放手,你有自由走,我有自由好好過」

中釋懷。一夜狂歡,略有點疲憊了,但是當

「一點都不會累,我已經跳了三天三夜」

一響,便如降靈會,尖叫嘶吼,歡蹦亂跳,我們被催眠、被附身,被張惠妹化。

 

 

「你是我的姊妹,你是我的baby」

,讓互稱「姊妹」的圈裡人當成彼此的密語。

「我已經High了三天三夜,我現在的心情就在出軌的邊緣」

,你唱的是出軌,我聽成了出櫃……在歌詞的意義縫隙裡,種種心緒找到安身之所。

 

流行歌曲投射了我們的渴望,我們讓它為愛情代言,藉著歌聲抒發與療癒,尋求共鳴、尋覓定位。然而,會不會有一天它卻喧賓奪主,反過來命名了愛情。以為是它懂得我,而其實是,我們的愛情愈來愈像它的複製品?

新藤兼人有電影《鬼婆》。婆婆為了阻止新寡的媳婦與人通姦,恐嚇她,這輩子犯了罪的人,死後會下煉獄,尤其對淫欲之罪懲罰最為嚴厲,刀山血池,長著人臉的靈魂,生著四條腿。媳婦雖然害怕,卻熬不過欲望的試煉,婆婆心生一計,戴上鬼形假面,在媳婦午夜私會姦夫途中,攔路驚嚇。久而久之,穿戴在婆婆臉上的這副假面,卻再也脫卸不下,她成了名副其實的鬼了。

裝神弄鬼,以假亂真,弄假成真,所謂「心魔」大約如是,所謂「心神」,也相去不遠。

燈光驀然轉暗,節奏一變而為短促輕快,動動動動,人群裡起一陣騷動,動動動動,雙腿按捺不住也跟著抖動。有人急不可待走進舞池,表情有點羞怯地,張開雙手,鼓舞朋友下場為他壯膽。轉瞬間,池子裡便擠滿了人,我也是人群中的一個,搖著擺著舞著動著,

嚕嚕啦啦,嚕嚕啦啦,這感覺簡直就是,妙妙妙,我想叫叫叫,整個世界只聽見我的心在跳

,不可能更快樂了比起跳舞。

 

比起跳舞不可能更快樂了,

路人不重要,小狗汪汪叫,還在傻笑忘記你已經走掉,周圍出現好多的氣泡,裡面寫著我的感覺,就是,妙妙妙

 

高潮落在恰恰時間,DJ巧手改編國語快歌成恰恰舞曲,旋律如摩西分海,人群有默契地分成一壟壟長隊伍,面對面、背對背,哪管彼此熟悉或陌生、舞技熟練或生疏,笨拙的人只要掌握住前進後退的基本步伐便不會出錯,至於那些花稍、風騷的,跳得天堂鳥的求偶舞一般。

牽手與分手是同一雙手,想念與相怨是同樣一顆心,方才卡拉OK時間溺斃在傷心情歌的人,此時酣暢淋漓、大叫大笑,Drama Queen似的。我身在其中又置身度外,總會冒出一個念頭:「怎麼能這麼快樂?」是先有快樂的情緒,還是快樂的肢體語言?多少年來我問自己相同的問題:怎麼能這麼快樂呢,會不會快樂也是一種演出?

一個人跳舞,我常站到面對音控室左前方通道上,這裡高上一個台階,可以俯視全場,看眼下萬頭攢動,不論如何壅塞,總還會有一道涓涓人潮緩緩流淌。人們離開自己的座位,暫別自己的朋友,也許說聲我去上個廁所、我去走走,也許就默默轉身,加入那道細流,一疊聲抱歉地挪動著腳步。人總在尋找另一個人,也許找的是朋友,也許,找的是愛的可能,眼神中熱量的交換,或是身體的慰藉。而我們總以為,種種的企求,終點都在他方。

那些年,週末午夜我常在Funky度過,一開始阿哲會介紹些朋友給我認識,其中有個天生聾啞的男生,跟他聯繫都透過我那台如今早已塵封了的Brother熱感傳真機,他跳起舞來毫不含糊,原來是敏感於音樂節拍對大氣與地板造成的振動。

在Funky結識朋友,也帶朋友來到這裡,然而,就和生命中所有人與人的遇合相同,走著走著,就散了。就比如說阿哲吧,很快地,朋友們發現他玩著name-dropping的遊戲,言談之中頻繁提起這個那個名人,某個初出道男演員、某音樂製作人、某活躍的社運人士,也許是虛榮,也許,自抬身價?誰知道呢,但其實並沒有人真正介意。使我跟他斷了聯繫的,是因為……唉,算了,不說這個了,但你也別亂猜,無關乎感情。

記憶是活的,有些就讓它活在過去。

也有些記憶可以當成隨身行李帶著,大學同學至今還偶爾調侃我,說我曾孟浪地站校門口前天橋上,對著橋下車潮,發表宣言般這樣宣告:「如果不跳舞,長兩條腿做什麼?」或是,我老記得哪裡讀來的一句話:「有些誘惑真行,簡直就是美德了。」這說的不就是跳舞嗎。

大衛.芬奇主導的影集《破案神探》(Mindhunter),監獄裡,大個頭艾德對菜鳥幹探說:「我生活中大部分時候都是個普通人,有一個美好的家庭,住在宜人的鄉下,我也養過寵物,上了不錯的學校,我是個體貼、受過良好教育、有教養的年輕人,這點毫無疑問,」艾德語氣平靜、懇切:「但與此同時,我過著一種卑鄙邪惡的平行人生,充滿了暴力、混亂、恐懼和死亡。」就這麼地,我將自己與一個連續殺人犯連結在了一起。

像個外人般地打量自己──我,光天化日下的我,辦公室白熾燈光下的我,與舞池裡的我,好似過著平行人生,那些年,我把我的暴力、混亂與壓力,尤其是壓力,火力發電、水力發電,壓力發電,積累的能量,發瘋似地統統發洩在了舞池,這才讓我得以免於發瘋。●

註:本文摘錄多首國語流行歌歌詞穿插其中,皆以楷體標出,依序為:〈領悟〉,〈情字這條路〉,〈聽海〉,〈解脫〉,〈三天三夜〉,〈姊妹〉,〈三天三夜〉,〈妙妙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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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0 06:00

圖◎吳孟芸

◎焦桐 圖◎吳孟芸

生命的葉綠素
新生南路那家賣羊肉的餐館到了用餐時間總是人滿為患,店家遂在騎樓擺了桌椅。肉香飄上街,空氣激動,彷彿嗅覺的招徠,令饑腸號叫,心神難安,身不由己被引進店裡。其實我只愛他們的沙茶羊肉炒空心菜,沙茶羊肉和空心菜像個性迥異的一對佳偶,互相體諒欣賞,乃結構出難以抗拒的滋味。我常搭配一碗飯、一碗羊肉湯,堪稱美好的一頓。

空心菜「氣烈消煩滯,登爼效微勞」,明快,清脆,葷素相宜,特別適配辣椒、大蒜、豆腐乳、豆豉、沙茶、蝦醬等濃烈辛香調味料。

我跟孫中山先生一樣,也愛吃蝦醬炒空心菜;孫先生當了大總統,宋慶齡仍經常為他準備。章太炎先生亦酷嗜空心菜,嘗謂夏天「不可一日無此君」。

蝦醬炒空心菜在馬來西亞喚「馬來風光」,是空心菜炒參巴峇辣煎(Sambal Belacan),即峇辣煎(Belacan)加上參巴辣醬(Sambal),經常混和了蝦醬、酸柑汁、辣椒、糖。峇辣煎是馬來西亞的一種蝦膏,又名馬拉盞、巴拉煎,是將加工後的小銀蝦鹽漬,曝曬,發酵;反覆四至五次工序,再以機器攪碎,加入胡椒粉,定形。此醬此膏帶著強烈的南洋氣質,赤道性格。

空心菜因莖部中空而得名,又名蕹菜、壅菜、甕菜、應菜、藤菜、無心菜、空筒菜、通菜、通心菜、葛菜等等,故鄉在亞洲,乃亞洲特有蔬菜,中國主要分布在長江以南多水地帶;品種不少,諸如葉片呈竹葉形的泰國空心菜、白梗、青梗、青葉白殼、絲蕹、吉安蕹……開的花像牽牛花,大別為白花種及淡紫色花種。白色花的空心菜,其莖通常為綠色的;開淡紫色花的,其莖則為紫紅色。

蕹菜性格像野菜,可粗分「園蕹」、「水蕹」,水蕹的葉片較肥大,呈三角形;園蕹長在土裡,菜葉細長呈劍形。園蕹折斷莖幹埋入土中,能從節處長出新枝;水蕹生命力尤強,搴莖擲入水裡,即會生根繁衍。

清.吳其濬《植物名實考》敘述一段吃空心菜經驗:「余壯時以盛夏使嶺南,癉暑如焚,日啜冷齏。抵贛驟茹蕹菜,未細咀而已下咽矣。每食必設,乃與五穀日親。」不過,空心菜好吃,卻膳食纖維豐富,牙齒知道,腸胃也知道,應多咀嚼幾下,實不宜如此猴急吞嚥。

我們吃空心菜皆葉、莖一起食用,它物美價廉,一年四季皆能採收;即使被颱風摧殘,也很快能復耕上市,堪稱台灣最不虞匱乏的鮮蔬,台諺:「食無三把蕹菜,就欲上西天」,喻好高騖遠、不實在、缺乏實務經驗,可見吾人要努力吃蕹菜。

蕹菜就像它另一個名字無心菜,沒有太複雜的心思,耐澇耐熱,生命力頑強,就是不耐寒。台灣各地皆產,生產旺季在夏天,常見浮生於水田、溝渠、溪畔及沼澤濕地,遇水而盛,如稍有水流,生長起來會較肥大;本性隨遇而安,不講究環境,且常成叢生長。種植在水田、池沼的「水蕹菜」,葉、藤管都比旱地的大,口感較嫩。

空心菜的鐵質含量高,烹炒時容易變黑,必須急火快炒,或加入醋、檸檬汁以延緩氧化。水耕空心菜比土耕的不易變黑。選購時自然以鮮嫩翠綠為佳,水蕹較不耐貯藏,宜挑無氣根的嫩枝,若莖旁長出嫩芽,表示老了;園蕹若帶根冷藏,則能維持五、六天不虞黃化凋萎。

台灣蕹菜長得很標緻,我尤其鍾愛溫泉蕹菜。礁溪溫泉屬弱鹼性的碳酸氫鈉泉,適宜部分農作物生長,如蕹菜、絲瓜、茭白筍。泡溫泉的蕹菜,莖肥葉大又纖維幼細,出落得柔嫩水靈,細緻,滑利。

此菜家人般,家常得不怎麼注意它;可它隨時在身邊,清新,平淡,窩心,給予生活蓊鬱感,那是生命的葉綠素。

我過了中年才漸漸能欣賞空心菜之美,每次見它總是蒼翠欲滴,最宜爆炒;煮湯也不賴,蕹菜湯,蕹菜青青的一碗清淡湯,特別能襯托生活的簡單之美。我常追憶少年時和外婆種菜、收割空心菜,鐮刀一揮,它又繼續生長,自夏徂秋,逐次收成,直到季節過了。季節過了,夢中猶有炒菜香,一種承諾的氣味。

靈魂之火
海鮮麵上桌,我順手舀一茶匙辣醬在麵上,香味隨著蒸氣衝進鼻腔,誘引大口吃麵。不料那辣勁十分厲害,來得既迅且猛,好像嘴唇燃燒了,舌頭在生煙。

龍泉市場這小吃攤供應的辣椒醬極凶狠,我嗜辣,幾度挑戰般嘗試,愈試愈怯懦,終於不敢再碰。老闆很得意,說是他們用魔鬼椒自製的;我認為這種魔鬼辣醬只宜靠嗅覺欣賞,不慎送進嘴裡則摧殘舌頭,痛覺消滅掉嗅覺和味覺,是一種蠻橫的死辣。情急下喝一口熱湯,舌頭忽然像被毒蠍子咬到,覺得需要馬上送醫急救。

辣椒之辣勁在於辣椒素(capsaicin)含量,這種化學物質非常頑強,烹煮和冷凍也難以改變;吃下去會引起灼燒之痛覺,卻也能促進腦內啡(endorphins)分泌,令人興奮的天然止痛劑。

辣度多以斯科維爾單位(Scoville Heat Unit)計較,例如印度的「斷魂椒」有一百零四萬個SHU,曾經公認是地表最辣的;後來被一百三十八萬個SHU的「娜迦毒蛇椒」(Naga Viper pepper)超越。目前最辣的大概是卡羅萊納死神辣椒(Carolina Reaper),辣度約一百五十六萬個SHU,更勝特立尼達蠍子壯漢T(Trinidad Scorpion Butch T)辣椒的一百四十六萬個SHU。一般來講,辣椒愈小愈辣,因為相對於大辣椒,小辣椒含有更多的種子和筋絡。

一旦遭辣椒刺痛舌頭,喝水無法解救,因為辣椒素不溶於水;有人受不了就灌冰啤酒更錯誤,蓋酒精會增加辣椒素的吸收,非但不能救火,反而是火上澆油。奶製品含有casein蛋白質,才能把辣椒素溶解在水裡帶走,舒緩痛覺,如牛奶、優格、冰淇淋;吃糖也行,因甜味會切斷痛覺傳輸到腦的途徑;澱粉類如米飯、麵包也可以中和辣椒素中的天然生物鹼。

這種茄科辣椒屬植物未成熟時呈綠色,成熟後變鮮紅、黃或紫,紅色最為常見。人工栽培的品種甚多,諸如朝天椒、菜椒、小米椒……原產於熱帶中南美洲,古印第安人早在公元六千年前即已馴化為作物,從祕魯到墨西哥皆有古人培植辣椒的紀錄。

目前已識別出近兩百種辣椒。種類太多,甚至連這個詞的拼音也有點亂。15世紀末,哥倫布誤把辣椒當成生產黑胡椒的植物,乃命名為胡椒(pepper),如今歐洲還以訛傳訛。

哥倫布將辣椒帶回歐洲,從而傳播到世界各地,明代末期傳入中土。晉.郭璞有一首四言古詩〈椒贊〉:「椒之灌植,實繁有榛。薰林烈薄,馞其芬辛。服之不已,洞見通神。」詩中所指,應是花椒。明人高濂《遵生八箋》:「番椒叢生,白花,果儼似頹筆頭,味辣色紅,甚可觀」;湯顯祖《牡丹亭》亦提到辣椒。辣椒起初做觀賞植物,後來才廣泛成為烹調辛香料,是世上使用範圍最廣的調味品。典型用做佐料或調味料,能增進食欲。除了鮮椒,辣椒醬、豆瓣醬、泡椒、油潑辣子、豆豉辣椒……花蓮名產「剝皮辣椒」,用糖、鹽、醬油醃漬後油炸。

世上最嗜辣的可能是墨西哥人,他們吃水果竟蘸辣椒粉,喝龍舌蘭酒也是一口酒、一口辣椒汁。辣椒最先從江浙、兩廣傳進中土,卻在長江上游、西南地區普遍起來。辣的文化最深刻的大概是四川:水煮魚、豆瓣魚、麻婆豆腐、麻辣火鍋、宮保雞丁……我們不敢想像川菜、湘菜、黔菜、滇菜缺少辣椒怎麼辦?韓國泡菜沒有辣椒會多麼可怕?

熱帶地區的人較嗜辣椒,乃是它刺激感官,令心跳加快,逼迫流汗,體溫下降,彷彿天然的空調。它的味道雖則強悍,生命力卻有點弱,不耐旱也不耐澇,怕霜凍又忌高溫。選購時應挑較成熟、乾燥、結實而沉重、表皮光亮者。種植辣椒不免使用農藥,買回來須清洗潔淨。洗淨後,晾乾,用紙巾包好,放進冰箱保鮮櫃內,可延長保鮮期;避免置諸塑膠袋內,以免累積的濕氣會加速辣椒腐爛。

辣椒之味很深刻,蠻夷之邦對辣就很糊塗,英文的辣等同於「熱」,無論辣的層次有多麼繁複,那獃舌只感受到熱。梁秉鈞〈黃色的辣椒〉一詩歌頌辣椒,愛它的明亮,「照亮了我的餐桌」,並使用了大量的比喻:豔麗的掛氈、微雨的小城、有溫泉的城市、擅長刺繡的家鄉、跳舞的木偶、唱歌劇的農民、沒有橋墩的大橋、頑皮的高音等等,形容其味道,充滿了隱喻。

詩人了解辣椒的豐富滋味,質感和色彩;它是一種感性的香料,負著喚醒味覺的任務。艾斯奇弗(Laura Esquivel)以十二道墨西哥菜肴,編織出充滿情欲糾葛的《巧克力情人》(Like Water for Chocolate),其中12月的婚宴菜「核桃醬青辣椒」,喻為包裹了所有愛情祕密的人間美味,蒂塔與佩德羅這對戀人,終於卸下數十年來加諸於身心的枷鎖。

火熱,興奮,趣味,可轉喻為生命之火,靈魂之火,它激勵人心,帶領我們到另一種精神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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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吳雨宸

本屆散文獎共收到四百七十二件來稿,由言叔夏、林達陽;李欣倫、楊富閔;楊隸亞、王盛弘等六位委員分三組進行初審,選出五十三篇作品進入複審。由凌性傑、張惠菁、黃麗群等三位複審委員,選出十七篇作品進入決審。五位決審石曉楓、陳素芳、陳義芝、張瑞芬、蔡逸君,選出五篇得獎作品。今日刊出首獎作。

會議紀錄請見林榮三文化公益基金會網站:www.lrsf.org.tw。以及,ent.ltn.com.tw/news/breakingnews/3734702。

★★★

作者簡介:

吳雨宸,1993年生,台南人。東華大學華文系畢業。佮意sîn sîn pì pì的物件。曾任廣告文案、編輯,現為記者。

得獎感言:

我確知父母手足之愛,使我得以安生;確知寧、竹之愛,讓我長出自己的根系,還有大哥大嫂Jack與霏。

蔡素芬老師提到,林榮三得獎作品年年被索取萬餘冊。我從小受惠於此,感謝評審老師、基金會和自由副刊的工作人員。

我確知自己是如何走到這裡的,不是隨機、不是運氣,是所有人盡了所有的心力。獎來自養育我的一切。

◎吳雨宸 圖◎達姆
濕潤的季風爬過洛磯山脈,陡墜成熾熱的聖塔安娜焚風,全力撲向南加州。拉莫那燒起了野火,直升機就在頂空盤繞,警消封鎖不遠處山徑入口,警告來車調頭或別道。

手機警報大作。

舉目所及只有裸岩巨石、乾草,和濃煙。我看得瞠目結舌。

「別擔心了,」泰說:「應該只是小範圍的。」他摘下太陽眼鏡轉頭安撫我,自己卻眉頭深鎖。

我們很快地轉入西側的道路,直面耀眼的大金色斜陽。直到切進山谷腹地,他才指了一下儀錶板,示意我引擎轉速在飆降,沒等我做反應,就猝急地拐了一個彎,流瀑一樣地把車泊進一家歇業的麵包店前。

距離我們的目的地,那個沙漠中的綠洲──他外公上個世紀中期,從西雅圖一路南下精選的避寒勝地──還有兩個小時的車程。

再過不久就要入夜,這裡將會陷入全然的黑暗;也許我們還算幸運,我在心裡盤算,大不了就睡車裡,至少眼前的商店歇業了,我們不至於被驅趕。

他拉好煞車桿、再次轉開引擎,要我協助規律踩動油門,然後一語不發地從車內的櫥櫃翻出工具箱,整個人滑進底盤檢查、丟出一堆沾滿油汙的紙巾。

事情並沒有太多進展。

一個好心的路人經過給了附近汽修廠的電話,又急驅離去。但那不管用,「附近」是一個小時遠的距離。泰對著車子一口氣講了一堆碎語、煩躁地在手機上爬文、再滑進車底……我靜靜等他發作完畢,一把拉住他的手,幫他把陷進指紋裡的油漬拭淨。

泰愧疚又疲倦地倚在車門上,夕陽的下半輪已經埋進山的背面,對向聳立的單株白千層是這裡少數的綠意,其他所有的事物都陷入同一種被烘燥過度的小麥色澤。

打了幾家道路救援,都要等到明天一早;這時間、荒僻的谷地,業者大多不願意派員漏夜跋涉。回頭有一個小聚落,他說:「不然,冒個險,我們開車到附近的旅館睡一晚?」

我不會說不好。

兩層樓的旅社,木造門廊後面是一排整齊刷白的門。我們驚險抵達。

房間裡有一張加到過大的雙人床,鋪著怪異的楓紅色鄉村風床單。撇下換洗的衣物,我們跑到街上找吃的。

整個聚落幾乎沒有什麼人跡,店面大多打烊,好幾個粗獷簡陋的倉庫前,懸掛著大大的美國旗,我作勢舉旗擺出撩人甜心的姿態;泰在幾步之遙的地方撥弄訊號極差的手機找餐廳,像一個需要掌握全局的爸爸,想要看顧、卻疲於專注過度活潑的女兒。


泰的確有個已經兩歲大的女兒,大金色的鬈髮披在肩上,臉頰兩側掐著不對稱的梨渦,捲翹濃長的睫毛下是晶亮的淺棕色眼珠,和她媽媽長得一模一樣。在他們六歲兒子的生日派對上,泰的前妻翻出自己幼兒時的照片和我分享:「幾乎是同一個人,對吧?」

「這不可能!」我驚呼。

我幾乎是為了反應而反應,像是糟糕、緊張的小臨演,搶了幾拍把台詞囫圇說完,而且連肢體都過僵。我站起來,甚至不小心踢翻幾個堆在壁爐前的玩具,最後只能尷尬笑問:「是不是還有什麼工作需要幫忙的?」

我很感激泰前妻的友善,但我寧願她分派一些工作給我:分裝糖果、切宴客沙拉用的酪梨及番茄,或去游泳池畔的草皮布置餐桌。

待會會有一批幼兒園家長帶著孩子來,因此泰趕在派對開始前兩個小時抵達,為的就是不要讓兒子的壽星光環,分割了天倫時光。

進門的時候,泰的兒子直直地撲向他,泰熟門熟路地把兒子抱進內廳,和兒子專注玩起剛帶來的樂高禮物。

我和大家打了招呼,前妻的母親燦爛一笑,退開說:「我有點感冒,不方便和人擁抱。」

泰的兒子這時忽然奔向外婆:「那我可以抱妳嗎?」

「當然啊!親愛的。」前妻的母親揉揉他的肩膀,把他摟進心肝。

我知道泰在離開前妻家的時候哭了,兒子用長瀏海遮住半邊臉頰,皺著深深的眉頭,看著父親再度消失。

但我沒有辦法真正在意他的酸澀,我也哭了,一些枝枝節節已經開始割傷我,而我無法袒露地告訴他;反而只是握著他的手,附和他的情緒:「我很遺憾。」

我曾經沉迷一些感情破碎的電影,關在黑幽幽的臥室,一遍一遍地感受那些充滿錯失、懊悔與不甘的故事。而那些劇本最謎的地方是,總有某個朦朧無法定義的片刻,會讓他們恨過又饒恕、愛過又復燃。

當天晚上回到家,泰決定先看部電影再去睡,我選了史嘉蕾主演的《婚姻故事》;但泰說這不必看,故事並不怎麼新鮮,然後悶悶地去睡。

我不是故意要刺傷他,比較像是自己受傷之後,想要試著檢查和確定,那些朦朧無法定義的片刻,是不是還輕易地存在他們之間?


泰在洛磯山上長大,父親是搜救隊員,母親當時不惜拋掉家鄉富麗的一切,從都市嫁進山腰。「就跟你們現在很像,」泰的父親從書櫃夾層翻出一張西部地圖指給我看:「總得要有人跨越州際才能在一起。」

這些泰都告訴過我,包括他父親曾經短暫別戀離家。

我們是在三棧溯溪的時候認識的,山澗潮濕燠熱,深黑的衣裝貼緊皮肉,我們像兩隻錯落並行的山獸,踏跳拱天的巨石,沒有語言而心意相通。我們會花很長的時間一起到野地撩溪涉水、尋找出路,蹩腳地講著微不足道的新舊創傷。

我猜他在被群山包覆的時候最能敞開自己,因為那裡離最初的溫暖奶水最近。

我們的確跨越邊界找到彼此,但曾經在亞熱帶創造出的魔幻綺靡,如今卻漸漸變得乾燥枯竭。

拉莫那燒起來那天,我們在舊城裡找到一家半打烊的餐廳,牆上懸吊了幾串花環、聖母像、一張碩大的墨西哥地圖,以及除了川普以外的歷屆美國總統照。這裡凌亂且繽紛,桌椅的陳設讓我想起台灣最鄉土的辦桌宴會廳。

泰為我點了最地道的墨西哥豆泥飯,自己則吞了兩瓶啤酒。

強烈的乾熱讓我臉上泛起浮躁的紅疹,飯只吃了一半我們就回旅館,我把自己拖進燈光慘白的浴室裡淋了好多水,泰轉開無聊的肥皂劇邊心不在焉地滑手機,房間裡充斥著間歇的罐頭笑聲。

我把貼身衣物都洗了、吹好了頭。通常這種時候,我們應該要開始接吻,讓血液湧動,創造溫熱而激烈的肌膚之親;但我的電話響了,所有的事情都和期待出現斷層,而我早就隱約有預感。

姊打來說,阿公趕著處理資源回收的時候,豔陽下忽然半邊抽搐無力,送到醫院的時候意識混亂,甚至以為自己還在田裡,大吼大叫著已故的隔壁田農友,嚇壞大家。我說:「那我回去。」

「妳現在回得來嗎?妳最好回來。爸媽原本還不想讓妳知道。」

「我會回去!」那段時間我幾乎沒辦法和我姊好好對話,她怪我:「憑什麼什麼都丟著不管。」

我沒有要什麼都丟著不管,我跟泰說,我明天就回去。

電視傳來的噪音在房間裡鬧哄哄,讓我更加心浮氣躁,泰關掉一切,跳起來抱抱我:「寶貝,我真的感到很遺憾。妳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但妳現在回去,幫得上任何忙嗎?妳外公有那麼多孩子,我們是不是再等等?」

我知道他說「支持」的時候,有多麼心口不一。我怎會不理解,那種和對方家人爭取彼此的私心?

等了整夜,姊打來說,這中風就是將來要重新學講話,但好在行動無虞。媽在旁邊說:「千里迢迢的,暫時不用趕著回來。」

姊再自己打回來:「等我十一月結婚──」

「不用妳講,等妳結婚以後,我就回去。」

其實這不是一種輪流或交換、父母也未曾和我們討論過這樣的期待,但「總得要有人在父母身邊」的態度,我是認同的,只是不能忍受姊自覺比我更有一種離開的「正當性」。

隔天拋錨的車子進了廠,我們租了另部車,泰堅持一定要帶我到那個沙漠家屋。

他說當初離婚官司纏訟,前妻列舉他父母對幼兒的不良影響,阻撓見面,在法院觀察期間,自己也只分配到兒子的週末。而那個外祖父留下的避寒處,因為地處他工作室與前妻娘家的中繼點,每個週末就如此往返接送。雖然現在他們扮演回「朋友」,但這段路綿長曲折的山路,如今再走起來,「還是對前妻的殘酷難以釋懷。」

我說:「離婚本來就是這樣。」

「什麼?」他驚詫。

我重複:「離婚本來就是這樣!分手的時候,你還抱什麼友善互愛的期待?」

他忿忿地說:「妳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沒辦法正眼看他,一路無語。他亦然。

泰後來邀了前妻和孩子來沙漠共度週末,他示好說:「前妻是一個只信直覺的人,她信任妳,我看得出來。」他補充:「而且她說,女兒吵著要找妳。」

我和小女兒的確在短時間內就建立起綿密的情感連結,她對外界敞開,無懼探索,而我也樂於向她展示世界。

但我以為這次,和泰至少可以好好獨處、好好釐清這段時間各種凌亂的傷口。而我也無法說不,他們就要抵達。

我們一起用了晚餐,我沒辦法克制地想:他們原先就是一家人啊、說著一樣的語言、存在著排他的共同生活記憶。

飯後我們替前妻整理客房,泰問兒子想和誰睡,兒子拉拉他的手說:「爹地!但是爸爸可以跟媽媽睡嗎?像以前那樣。這樣我就可以跟你們兩個睡、妹妹也可以。」

我默不作聲,轉過頭去,眼淚不小心汩汩流下來。前妻微慍,但立刻圓了場,說忘了明天還有工作,必須馬上離開。兒子見狀發了極端的火,放聲尖叫大哭。

前妻把兒女都帶走,留下我和泰和狼狽的殘局。

「妳為什麼要聽一個六歲小孩的話?」

「妳太軟弱了!」

「還是妳覺得我應該回去跟她一家團圓?」


姊婚後我拖了兩個月才回去,有天深夜,她打來大罵:「妳都不跟家裡聯絡是怎樣?媽媽怕妳會去死妳知道嗎?」

嚴格來說,我偶爾會傳訊息回去說,美國很美、很大,我很好。但沒有人會相信這種空洞的鬼話。

我一回到家就立刻去醫院看外公,他興奮且能精準喊出我的名字,但也僅只於此;我從他那些肢體比畫和片斷的呢喃當中,拼湊出他還想說,出國前,還是他幫我們打電話叫車的,「這馬無法度矣!無法度矣!」

媽試探地問我,什麼時候還要再過去?我只是避開不談。

其實泰在我回程時,就替我買了兩個禮拜後的機票,但我進退維谷:我既無法扮演像泰母親一樣義無反顧的角色,也沒辦法馬上放棄旖旎的情愛。

我拖延著告訴他,我會回去,但馬上因為疫情而失約。沒有人會支持疫情期間的旅行,但媽媽還是再追問:「現在決定不去了?」我淡淡回:「怎麼可能剛回來又馬上過去。」她馬上接著:「對對對,又不是在出去『賺』的。」

我無法對這麼不堪的看法發脾氣。我理解她始終無法認同我,為何要把自己攪進一段這麼複雜的感情。

憤怒的是泰,他覺得被辜負背叛,我們糾纏了幾個月,終於因為邊境管制、相聚無期而被推著放棄早該自主斬截的關係。

有天泰忍不住給我傳了幾張照片:「沙漠一天下了以往整年的雨量,一夜之間仙人掌都開花了。」

我沒有辦法經歷那樣的沙漠之春,我只記得,那裡處處都是過度裸露且嶙峋的岩石山脈。●

【評審意見】
沒能抵達的 ◎陳義芝

穿越裸露岩石的沙漠,前進綠洲,原本渴望享有旖旎的情愛,無奈因多重角色登場,先後發生的關係未能了斷,終不免於酸澀、衝突,輕易被一些彼此無法體會的狀況割傷。

文中的角色包括情人、情人的前妻和子女,及自己的家人。車子故障變成心理凌亂的襯背,沙漠的乾熱呼應了感情的枯竭。

作者提出人生總有「某個朦朧無法定義的片刻」,在這片刻存在著「恨過又饒恕、愛過又復燃」的情節,令當事人忐忑。如此幽微的心思,並不好寫,作者卻控馭得頗見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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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9 05:30

圖◎徐世賢

作者簡介:

◎賴俊儒

賴俊儒,筆名MBKBN,1984年生於嘉義,現居新北。銘傳大學中文系博士班。養了一隻十七歲的老貓,名為糖糖國王。每日發廢文之外,偶爾也寫散文、小說。現任職於教育界,曾獲若干文學獎。

得獎感言:

感謝評審,感謝主辦單位。遊蕩多年,現在有一種「終於走到這裡了」的實感了。

終點線和起跑線的差別,可能只在是不是跨出下一步。最後要感謝我的第一個讀者,也是讓我心甘情願分出衣櫃一半領土的人──我親愛的老婆。

★★★

◎賴俊儒 圖◎徐世賢
黑色長褲又從曬衣架上消失了,這已是兩個月來第三起失蹤案件。陽台門窗緊閉,檢查後確無外力入侵的跡象,若無意外,多半與前兩樁案件是同一嫌犯所為。

我用指節在隔壁房門輕敲三下,「妳有看到我的黑色長褲嗎?」

「沒有。」隔了一會兒,房裡幽幽地傳來回應。

這是暗號,意在知會對方「我知道了」。

長褲很快會現身,可能是浴室,沙發,又或者後陽台的洗衣籃裡,看不出是完璧歸趙,又或者纖維上早已摩娑過他人肌膚。衣服是第二層皮囊,原該是「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裡」,除了尺寸貼合,還有材質風格等變量,要誤穿他人之物而未發現,得要經過幾重的粗心?也可能原就打算以他人之皮披於己身,想把自己穿成別人,那是現代《聊齋》了。

然而一切終是猜想,她不承認,我不拆穿,同住自有同住的默契。

與室友相反,我的房門從不上鎖,在家時只虛掩著,留一道縫方便家中貓咪進出。不鎖門是自小養成的習慣,從前房間門鎖的壽命最長不過數月,壞了又修,修了又壞,索性讓房門敞開,夜不閉戶,是謂大同。那時家裡窄,三坪大的房間裡要睡上四個人,一張雙層床,剩下兩個便打地舖。每日晨起,下床的人還得注意別踩到地板上的我和弟弟。房裡有兩個相連的衣櫃,左邊是母親專用,右側櫃子則裝滿三個孩子全套裝備:上層吊掛制服,下排是塞滿褲子和襪子的抽屜,幾層鞋盒堆著,上面是各色T恤疊起如千層蛋糕,餘下的縫隙,則填上了不知內容物的各色塑膠袋,那是我們的衣櫃。

「我們的衣櫃」,聽起來似乎有些共產主義,但三個孩子能支配的空間極其有限,實際上握有生殺大權是母親(等等,這樣聽起來更共產了)。電影裡的衣櫃往往是祕密的藏身之所,裡面可能躲著犯人、怪物,是通往異世界王國的入口,或是貓形機器人的床舖。別人的衣櫃總不教我失望,但我們的衣櫃實在太擁擠了,櫃門通常只在兩個時間開啟,起床後和洗澡前,打開就是現實人生的展示會,容不下一絲幻想躲藏。

唯一一次鑽進衣櫃的經驗並不愉快。那是忽然停電的夜晚,幾戶不知人間愁的孩子相約捉迷藏,猜拳猜輸的鬼拿著手電筒,在一片漆黑的員工宿舍裡逐一搜索。

我原本藏在鄰居家主臥室的門後,眼看探照燈從門口進了客廳,便打開衣櫃鑽了進去──皮革、珠飾、細毛刷過脖頸、我整個人被厚重和輕柔的布料包圍。還有大量的香水,過於濃厚的香氣便接近臭,我捏著鼻子,感覺自己是他人體腔內的異物。幾經掙扎,衣櫃把我嘔了出來。很快我就被抓到,成為下一個鬼。

後來搬了家,進入青春期的哥哥擁有自己的房間,「我們的衣櫃」產權少了一人,然而衣櫃的內容物還是由母親來決定。兒童時期還沒學會挑剔,有什麼便穿什麼。在一張童年舊照片裡,時節大約是早春吧,我站在石牆前一叢粉紅杜鵑旁,身上是土黃色燈芯絨五分褲,搭配藏青色厚棉上衣,衣服上是盜版的亮綠色超級瑪利繡片。這搭配實在過於前衛,以致於我從前一直無法理解,母親自己多半只穿素色,為什麼照片裡的我們卻常是意外打翻的調色盤?

那時母親在染整廠上班,做為某些服飾品牌的下游廠商,偶爾會有品牌打下來的瑕疵貨,整包做為福利品出售。除了菜市場和哥哥的二手衣外,那是我的另一個衣服來源。那些品牌衣大致完好,可能只是在不顯眼處有勾紗或汙損,問題在於往往是常人難以駕馭的款式,比如粉紫混紡綴有亮片的毛衣,螢光綠黑條紋的POLO衫,或是一件棗紅色的刷毛立領外套配老銅扣,冬日裡穿上,活生生把兒童穿成電影才能看見到的北方老人。

比樣式更頭痛的是尺寸,除了少數特殊款式外,一般尺碼多被拿光,能進到我們衣櫃裡的只剩2XL以上的超大尺碼。長大了就剛好能穿,母親總這樣說,於是有時我上衣幾乎及膝,短褲穿成七分,衣櫃讓我的Over Size硬生生比當代流行提前了十多年。

國中不知怎麼竟讀了教會學校,能入學的多半家境寬綽,一次假日出門與同學討論作業,有同學一見到我身上那件寬大的T恤,便指著我胸前三個字母「CAT」嘲弄:「欸你這是不是NET的仿冒品啊?什麼鬼地攤貨。」在場同學都笑了,我渾身發熱,想必脹紅了臉。多年後才知道CAT不是仿品,而是全名Caterpillar的美國品牌,何況哪有仿品只仿一個T字的,但素來伶牙俐齒的我那時啞口無言,青少年能攀比的素材有限,對素無服裝知識的我來說,一件衣服就能被人踩在腳底下。

我學會不在假日和同學出門,制服是最無趣也是最保險的外衣。也是此後才理解衣櫃的私密性,人走到哪都像把自己的衣櫃穿在身上,我們可能(極不禮貌地)隨便打開好朋友的冰箱,卻不敢輕易開啟他人的衣櫃。

後來我們的衣櫃破了洞。

一日放學回家,父母不在,進了房看見衣櫃門上插著一把剪刀。那是母親的布剪,墨綠色把手留在外,不鏽鋼刀刃則盡皆沒入門板。用一把剪刀貫穿木板需要多大的力氣呢,我不明白,那把剪刀是恨的具現化。

門上的黑洞一直留著,我一個人在房間時總像有誰從裡面窺探。衣櫃打開來,什麼都沒有,我試著從門外往黑洞裡看,櫃子裡是更黑更黑的黑洞,有誰會躲在裡面呢,會不會從前的每一個我,全都藏身在此,才讓我們的衣櫃那麼黑,那麼沉。

那種黑是補了洞換了門也不會好的。

衣櫃破洞的那個夏天,母親多了幾套印著太極的白色衣服。那是練功服,母親說,她拜了師父。此後母親早出晚歸,在道館裡祈求愛與和平,那身白衣成了她的血肉,她的皮膚。

白衣是有法力的,母親如此深信,而她也在生活中不斷試圖證明確有其事。有次弟弟夢魘,夜半啼哭不止,母親拿起白衣讓他套上,口中念念有詞,不多時弟弟睡去,母親自然對白衣感恩戴德。

又一次母親騎車載我路經新海橋,由於非上班時段,橋上車少,她油門愈催愈急,車身開始搖晃,我覺得快要失控了,便嚷著要她減速,她說「不要怕──」,話音未落,我們就在轉彎處連人帶車摔了出去。兩人在橋面上翻滾幾圈,運氣好,沒有遭到後方車輛追撞,只是皮肉輕傷。我們扶著車走下橋,母親看著穿在外套裡的那件白色練功服,說,沒受重傷都要多虧師父保佑。

原來要避免嚴重的車禍,只要擁有一件練功服(或者其實騎慢一點),就好。 對母親來說,白衣就像遊戲裡的神裝──加敏、加防、抗魔,還附幸運值,母親總希望白衣也能進入我們的衣櫃,讓孩子也能共沐師父恩澤。哥哥跟著去了幾次道館,但我始終頑強抵抗,我想要的不是神裝,無非只是幾件合身且可以穿出門的平常款式罷了。

幾次拒絕下來,衣櫃的領地日益壁壘分明。彼時我正值最暴烈的叛逆期,在一次嚴重爭吵後,母親轉身去了道館,我拿起抽屜的布剪,把衣櫃裡剩下的那些,象徵愛與和平的白衣,全部剪碎。

於是我們終於有了各自的衣櫃。

開始打工後在大學附近租房,房間雖小,卻有大大的衣櫃。簽約時房東為了表示衣櫃有多堅固耐用,就把櫃門打開,整個人攀岩似地掛在上面,我忍著不笑出來,需要掛在上面的是我,需要被填滿的是衣櫃,這是「我的衣櫃」。

有了自己買的衣服,衣櫃漸漸長成喜歡的樣子。裡面都是簡單俐落的素色款式,牛仔褲是基本款,T恤最好看不見任何LOGO,掛上喜歡的香氛袋,貓咪偶爾鑽進去,把牠的長毛和氣味留在裡面。對他人的目光仍時有疑懼,偶爾朋友誇說今天穿得好看,我總先要疑心是諷刺,但慢慢也能分辨出衣服料子的好壞,打版、花色,縫線,鈕扣,以及其他更多幽微的細節。

最愛的是衣服到貨的日子,打開衣櫃對著門上的全身鏡一件件試穿,換下來的披掛在椅背上,像一層蛇蛻,日子就在一次次脫皮過程裡完整豐盈了起來。

《神鬼獵人》裡李奧納多為了保暖而鑽進馬的腹腔,好像他穿上了一匹馬,他成為馬,只要閉上眼,就能馬一樣地奔馳而去。我的衣櫃則是太空艙,穿上它,就能探索自己的宇宙。

母親有時會自宇宙深處發來電波,螢幕彼端她一身白衣。家族群組裡不時會有道館訊息:一點勸世良言,一點修行法門,道館喜迎二十週年的速報,或是師父壽誕的活動花絮。有時我已讀,有時我點開照片,在一片白衣裡徒勞無功地搜尋著母親。

父母不知為何一直沒有正式簽字,但家裡人不再一起過年了,單飛不解散,我在除夕夜找了藉口留在公司值班。辦公桌上擺著年前母親寄來的新年賀卡與桌曆,兩者上面都印著太極,我理所當然地沒有打開。

母親在群組裡說,今年要飛去西雅圖喔,照片上她快樂得像另一個人。一群白衣人在機場大廳拉著一模一樣的訂製行李箱,像迷你衣櫃的展示會,又像一輛列車,車廂裡載滿同樣的符號,太極生兩儀,載著母親往虛空處遠去。

離得更遠的時候,我卻在電視上遇見母親。師父成立了一個聯盟發動抗爭,退休的母親全身心投入人生第一場街頭運動。她遊行舉牌,在車站前發傳單,舉起大聲公在鏡頭前怒吼。那一年的家族掃墓,母親在燒完紙錢之後換上白衣,拿出一疊文宣向親族宣傳連署,在場長輩們盡皆錯愕,懷疑這是不是綜藝節目的整人橋段。

不是。沒有人跳出來說,嘿,整人大成功。沒有。

那陣子在街上看見身穿白衣的人群,就下意識地想躲開,好像他們都是複數的母親,而我早已失去當年拿起剪刀的勇氣。

後來我擁有更大的衣櫃,而母親終於離開那間舊房子,搬來與我同住。

褪下「母親」這件外衣,我們成了室友。

客廳牆上不知何時掛起一面八卦,浴室排水孔蓋出現未清理的毛髮,洗不乾淨的碗,被偷吃的便當,當我熬夜工作後好不容易入睡,卻有人一早在客廳把吹風機調成最大音量……有人負責磨,有人負責合,我們像室友一樣既歡且快地磨合起來。

但最挑動神經的還是定期上演的尋衣記,叩叩叩,你有看到我的○○○嗎?

上個月高壽的外婆離世,舅舅發來喪儀日期及服裝提醒。當穿黑衣黑褲,上面如此寫著。當天在告別式會場,遲來的母親的確穿著黑衣,是黑色男款球衣──等等,那是我收在衣櫃裡的大賽紀念款。

「妳為什麼穿了我的衣服?」

「因為我臨時找不到黑色的。」

誦經時母親跪在靈柩前,罩袍底下的「台北公開賽」以及書法大寫的「戰」字隨風若隱若現,讓親眷都像亂入了一齣黑色喜劇。大約是察覺我的不滿情緒,返家後她敲了我房門,補償似地拿來一袋衣服,棗紅粉綠,是我刻意留在舊家的那些青春怪異物語,原來它們也跟著母親的衣櫃搬了過來。

我打發母親離開,鎖上房門。對著鏡子我驚訝地發現,童年的大尺碼惡夢,如今竟意想不到地合身,而且好看。

也不知是衣服終於追上了時間,還是母子共用的那座衣櫃,一直未曾真正離開。


【評審意見】衣櫃進化史 ◎石曉楓
以略帶懸疑的方式起筆,洋洋灑灑寫一部衣櫃進化史,他人的、自己的衣櫃,種種愛恨情仇,都以黑色幽默的筆法流暢帶出。以衣裝寫生活史,本為常見之題材,但此文事件一樁翻過一樁,筆墨間分明是悲傷敘事,卻意外充斥著喜感。全文層次豐繁、照應自然,收尾尤有餘味,這對母子之間究竟是和解了?抑或根本為畢生擺脫不去的夢魘?格外引人思量。全篇沒有任何關於情感描述的形容性語彙,然而所有百轉千迴、複雜幽微的情感關係,卻在漫長的衣櫃史裡一一被寫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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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喝咖啡,是升機長那一年的事。
那個時候的航班緊湊,時間又早晚不定,例如要在東京凌晨三點鐘起床準備,從羽田飛到台北不過上午十點;或者半夜十二點從雅加達離地,經香港攬些轉機客人,落回桃園才早上九點。這樣的時間帶無非是為了配合旅客行程,是航空公司的服務之道,在亞洲裡面轉圈已是如此,更不用說時差丕變的歐美澳洲,我等從業人員需要時時刻刻醒著。
開始喝咖啡之後,才驚覺自己一腳踏入了另個國度,這是個十人十樣,非常有個性的小宇宙。有人要糖不奶,有人要奶不糖,更有人講究品種產地,日曬水洗,淺中重烘,法式虹吸濾掛,不從豆子開始磨起不喝,我終於體會江湖諺語「咖啡機沒修好飛機不能走」的意義。
起初我抱持著開發出新餐廳,要把菜單吃一輪的那種心情,從日本街頭販賣機的罐裝微糖咖啡,到星馬地區的老街白咖啡,越南煉乳滴漏咖啡,夏威夷的柯納,峇里島的麝香貓,什麼都不放過。由於從小沒接觸過咖啡因,效用十分顯著,除了整個人醒過來以外,冰咖啡白咖啡喝多還會心悸,有些來路不明的甚至會胃痛,多次的試行錯誤,最後偏好攜帶淺中烘焙的濾掛咖啡上飛機。
知道我喝咖啡後,有些同事便熱心,在會議或模擬機時段前買好咖啡相請,這件事頗令我困擾。應酬咖啡通常是美式,無糖無奶,職場上的潛規則似乎預設大家都要喝黑咖啡,最後我往往都是轉贈給他人,甚至也看過不能喝的人直接在茶水間倒掉。於是輪我買咖啡時,總是拜託店家多附一些奶球糖包攪拌棒,並靜靜觀察有沒有人使用,畢竟咖啡的喝法是一件極為個性化的事,還是要隨人喜愛。
淺中烘焙不會使我心悸,且吸引我的是一股淡淡的酸味,我不是不能欣賞苦或澀,但在咖啡裡加一點糖後,甜酸苦澀才有相對比較,才有層次明顯對照,就像人世間大多數的事物一樣,自我解釋成「加一點鹽在西瓜上提味」那種邏輯。然而在單品咖啡裡加糖這件事,似乎犯了業界的大忌諱,例如點了一杯耶加雪夫,店員笑容可掬送到面前時,只要問一句可否給點糖,店員總是臉色一沉,彷彿你要糖就是來搗蛋,甚至露出帶點鄙夷的表情。咖啡加糖不是一件違法的事情,但點了單品咖啡卻又加料,就像在星巴克掏出非蘋果筆電那樣不堪,是一種奇怪的潛規則。後來為了不得罪人,我上咖啡店時就偷偷自己帶糖,台糖製六公克長條包裝那種。
有回在咖啡廳見到手寫推薦名為「藝妓」的咖啡,標註是淺烘焙,一時新奇,不假思索就點了一杯。下單之後,彷彿是按了一個按鈕,整家店都亮起來,店主跑過來打招呼,細細解釋這「支」豆子產地在哪,怎麼標下來,怎麼烘的,熱心的程度比虔誠的傳教士猶有過之。接著她拿生豆給我聞,磨好之後再端來聞一次,並解釋一定要怎麼沖泡,我正襟危坐,裝懂稱是。咖啡送上來後,她又要我三聞,接著要我啜一口,她殷殷地盯著,急切問說你嘗到甜橙、佛手柑、洋甘菊的味道了嗎,我只能持續諾諾點頭。店主人都把咖啡豆的量詞說成「支」了,那她必定期待我是嘴裡含了拉圖瑪歌堡,眼睛閉起來就要看到法國大地並歡喜讚歎的人,若不是這樣,就是犯了褻瀆大罪。接著她走回吧檯,又不時回望投以關注眼光,這種氛圍下別說要糖,連偷偷拿出來都不敢。這杯咖啡在極大的壓力下勉強喝完(當然也不敢剩下),我完全記不得「藝妓」的味道,只記得臨走之際,她一直追問這支豆子就是這樣是不是對不對;而如果不附和兩句,那天可能無法逃出店門。
驚恐之餘,上網搜尋了一下「藝妓」。這咖啡豆原產於衣索比亞的GEISHA山,後來傳到巴拿馬才發揚光大。初次譯成中文的人取其諧音翻成「藝妓」,實際上跟日本一點關係都沒有,後來品評會得了冠軍聲名大噪,但就像虹吸式咖啡根本就沒用到虹吸式原理,以訛傳訛的名稱沿用下來了。對於咖啡求道者來說,像我這樣的人真是焚琴煮鶴,但我就是忍不住想在咖啡裡加一點糖,幾次在咖啡店的經驗下來,竟然對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自卑,當然再也不敢點名藝妓。直到後來追劇,看了英國BBC拍攝的《新世紀福爾摩斯》,開頭第一集沒多久茉莉邀福爾摩斯喝咖啡,康柏拜區的台詞是:「Black, two sugars.」觀眾的笑點在社交障礙的主角聽不出女性的邀約,以為茉莉現場要幫他泡咖啡;我則是又驚又悟,原來英語裡面「黑咖啡」,不見得不能加糖。
在東京最常去的是連鎖的「椿屋珈琲」,「椿」在日文裡是山茶花的意思,日文漢字的咖啡經常寫成王字邊的「珈琲」, 雖是連鎖店,但山茶花咖啡店走的是大正懷舊路線,內裝均是暗色系的古董風木桌椅。點一杯椿屋咖啡,咖啡師會像做化學實驗那樣沖出一個精緻的虹吸壺,再由穿著復古女僕裝的服務生拎過來,在桌邊為客人斟滿古色古香的瓷杯。大部分客人上椿屋享受店內質感與煮咖啡的儀式,但椿屋最吸引我的是服務生一定會送上糖與奶:如果你點熱咖啡,她會附上熱奶以及糖罐;如果是冰咖啡,就附冰奶與糖漿。座位雖然不是包廂,但與鄰座總有適當距離或隔板,咖啡斟滿後服務生一句請慢慢享用,隨著裊裊白煙行禮退開,客人就在這小空間裡,用自己喜愛的方式度過一杯咖啡的時光。
後來有機會去了長野幾次,在車站內隨意找家咖啡廳打發時間。坐下來打開菜單雙眼一花,數十種單品咖啡豆,光看一輪都不知道要多久,只好隨意點了款淺烘焙,服務生問要怎麼沖,法式還是濾滴,最後上了一整壺,糖奶不缺都附上。驚豔於店家的精緻,看了名字上網搜尋,原來是得過世界冠軍的「丸山珈琲」,之後就在這店裡消磨了數個午後。咖啡附糖的店家,經常用的是小鐵罐,要打開來才知道是什麼糖,普遍是白砂,也有棕糖,還看過各種顏色心形的。打開鐵罐若看到傳統糖塊是最令人驚喜的,我想福爾摩斯要的two sugars就是兩顆這種白雪方糖,我幾乎可以想像飲者將之投入杯中那一剎那的幸福感。
多年後經常自問,喝咖啡是為了它的功能(維持醒著)?是對咖啡因上癮了?還是為了在店裡坐下來,等候職人沖一杯咖啡的那點閒情?
2019年12月31日,日本的除夕夜,倒數第三次的東京行。下機後我照平常的行程至皇居慢跑,回頭經過日比谷時,見到一家新開張的咖啡店,光亮的招牌寫著「GESHARY COFFEE」,心念一動,但由於時間緊湊,僅在店門口匆匆拍下一張照片。過一陣子之後想到這件事,上網查了,這家店果然是「藝妓」專賣店,還是擁有自家農場的生產者,品項有數種藝妓咖啡豆(包含著名的巴拿馬翡翠農園),店家的概念以一杯藝妓咖啡生產的過程為主題,裝潢成中南美風格,烘豆萃取的機器活生生擺在一樓讓客人欣賞。我想起過去不好的經驗,望之卻步,但瀏覽菜單後,我的加糖自卑感竟然得到撫慰。除了單品咖啡,店家竟然直接加奶販賣冷熱藝妓拿鐵,豐富的甜點品項中更有藝妓提拉米蘇、藝妓蛋白霜、藝妓咖啡凍、藝妓牛奶凍等,多種使用咖啡粉的個性點心。
然而我依然不知道藝妓的味道,三月之後進入沒有期限的鎖國,這失之交臂的咖啡店時不時就在我腦裡跑出來。某個清晨的飛行,我問初次見面的副駕駛要不要喝咖啡,他說喝,但暫時不要。我想起一個前輩機長告訴我,她喝咖啡精神會清醒過來,但是五感「銳利度」會降低;另個機長說他人生已經夠苦了,一定要加點糖。還有個已退休的老機長,他老人家要糖要奶三合一,有空服員不幫他加,說這樣對身體不好,他拂然回道:「我的人生都半腳踏入棺材了,你管我好還是不好,我想怎麼喝就怎麼喝。」畢竟喝咖啡的習慣算是種隱私,我也不好意思追問副駕駛為什麼暫時不喝,沒想到聊開之後,他自述喝咖啡挑剔,還坦言喜愛藝妓。我告訴他無意間發現的藝妓專賣店,瞥見他口罩後興奮的面容。沒有終點的疫情已持續兩年,世界冠軍的「丸山珈琲」都黯然收了半數分店。如果哪一天我們可以回東京,如果到時藝妓還在,我請你去喝。但我就是想在藝妓裡加點糖,如果你覺得不舒服的話,那你告我職權騷擾好了。可見的未來依然是沒有盡頭的隔離與自我管理,年輕人卻難得在口罩裡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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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Kristen Roupenian

在秋季学期快结束的一个周三夜晚,玛格特遇见了罗伯特。

她在市中心一家放艺术电影的影院里的小卖部打工,而那一天他抱着一大桶爆米花和一盒红甘草糖出现了。

“这真是…非同寻常的选择。”她说,“我以前还真没有卖出过一盒红甘草糖呢。”

与她的顾客们调情是她的一大爱好,以前她做咖啡师的时候就常常如此,这一举动也能相应的帮她赚到不少小费。在影院里工作并不能得到小费,只是既然工作如此无聊也只能用顾客来消遣,并且,她并不觉得罗伯特有多可爱。没有可爱到能让她把他作为一个派对的男伴,不过要是他出现在大学里某节极其无聊的课上她大概倒是可以对他产生一些浪漫的幻想——虽然她可以肯定这个男人至少有二十五以上,并不是大学生的年纪。他长得很高,这点是她爱的,她还能透过他卷起的袖口窥探到他手臂上的刺青。可说到底,他还是口味重了点,他的胡子太长了,肩膀也向前耸着好像在保护着什么似的。

对于她的调情,罗伯特没有搭理,或者,如果他有所动摇,也只表现了一点点的心动,更多的则是告诉她,她需要更努力一些。“是吗。”他说,“那好吧。”旋即把找零塞进了口袋。

第二个礼拜,他还是来到了影院,又买了一盒红干草糖。

“你工作更稳重了一些。”他告诉她。“你这次倒没有再嘲弄我。”

她耸了耸肩说“我那时只是为了小费而已。”

电影结束后,他走向她说“小卖部姑娘,给我一个你的电话号码吧。”他说的话让她讶异,她的确没有料到的。

一切起始于一盒小小的红甘草糖,在后来的几周内他俩建立了一种用段子短信构建的,暧昧而复杂的关系。这快速展开的剧情每日重复,让她有时候觉得难以维持。他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她发觉自己需要花心思思考才得以取悦他。很快她发现,每当她发消息给他,他总会秒回;可当她过了几小时才回复他时,他的下一条消息就会简短,也不包含任何问句,这就需要她再找到话题来继续他们的对话了——每次她也的确都煞费苦心地那么做了。几次三番之后,她曾在懵懂之间怀疑过这种一来一往的短信到底能持续多久。怀疑归怀疑,她还是每天找着能用在聊天中的搞笑网路图片,这样他们就能一轮又一轮地聊下去。

对于罗伯特,玛格特还是知道的不多,因为他们的话题中从未涉及私人信息,只是在说完两三条好笑的段子后,俩人之间总会触发某种愉悦的火花,是那种心领神会到可以在大脑内翩翩起舞的愉悦。

之后,在考试前的那段时间,玛格特抱怨说学校的食堂都关门了,她的宿舍内囤积的零食也已被她室友吃完,现在的她,几乎是弹尽粮绝。于是罗伯特说,他可以买些红甘草糖来孝敬她。起初,她以为是另一个玩笑,因为她真的很需要全神贯注地学习。可他说“没有啊,我是认真的,别犹豫了快来吧!”,她在睡衣外套上了外套,和他约了在7-11门前见面。

大约十一点多,他毫不羞涩地与她打招呼,那态度宛如他们每日都见,然后带着她走进便利店让她随便挑些零食。店里没有红甘草糖,于是他买了樱桃可乐味冰沙和一袋多力多滋,最后他叼着烟买了一只青蛙形状的新打火机。

“感谢你的礼物”,等他们走出7-11,她说。罗伯特带了一顶盖住他耳朵的兔毛帽子,和一件复古的厚外套。她觉得他这么穿挺好看,有点蠢萌的可爱;帽子让他显得有些像伐木工人,而厚外套盖住了他的小肚子和他那有些哀伤的肩膀弧线。

“小卖部姑娘,你太客气了。”他说,纵他当然知道她的名字。她觉得他将要亲吻自己了,就把脸颊伸了过去。可他并没有吻她的嘴唇,而是拉着她的手臂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好像她是什么珍贵的娃娃那样轻柔地触碰。

“好好学习。”他说。“回见。”

在走回宿舍的路上,她的眼角里泛起了一丝闪烁光亮,她知道,那是喜欢上一个人时的暖意。

在玛格特回家过寒假期间,他们不停地发消息。这次不仅是发发段子了,还有了点儿小的升级,会聊聊自己每天都干了些什么。他们开始相互道早安晚安,当他没有马上回消息的时候,她能感到一丝不安和焦躁。她知道了罗伯特养了两只猫,一只叫Mu,还有一只叫Yan。他俩一起设计了一个场景:她童年养过的猫Pita会给Yan发撩人短信,但是当Pita给Mu发消息时则会很冷漠,因为她嫉妒Yan和Mu之间亲密的关系。

“为何你老是在发消息?”吃晚饭时,玛格特的继父问她,“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是啊。”玛格特说,“他叫罗伯特,我在电影院上班时认识的,我俩好着呢,可能以后会结婚。”

“嗯…”她的继父说“告诉他我们有些问题要他。”

“我父母在问我关于你的事。”玛格特发消息说,而罗伯特则回了她一个爱心眼笑脸的emoji表情。

待玛格特回到学校后,她便急着想和罗伯特见面,可他却出乎意料地难以约到。

“不好意思,这周我工作很忙。”他回复道“不过我保证一有空就找你。”

玛格特并不喜欢这样的回答,这让她怀疑罗伯特迅速地变了心,不过他最终还是邀请她一起去看电影了。

他想看的那部电影在她工作的那间影院有上映,但是她建议他们去郊外的一家大影院看;那儿需要开车才能到因此学生不常光顾。

罗伯特开着一辆沾满泥巴的白色本田思域来接她,他的杯架里塞满了糖纸。

在行驶的过程中,他比她想象中还要安静,就这么开着车,也不怎么看她。五分钟过去了,她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起来,车子开上了高速公路,一个念头在她脑中闪现:他可能会奸杀自己吧?毕竟她对这个男人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的。

当她还沉浸在这个想法里时,他开口说话了

“别担心,我不会杀了你的。”

她怀疑起,是否车里这尴尬的氛围是因她而起,是否是自己的行为太过拘谨和神经质,因而表现得就像那些在每次约会中都会惶惶于“自己被谋杀”这个愚蠢臆想里的女孩们。

“没关系,要是你想,你可以杀我啊。”她说。

他笑了起来,用手指轻拍了她的膝盖。可他还是那么不可思议的安静,她无聊到冒泡,但所有打破安静的招数似乎都没有用处。到了影院后,他对着小卖部的收营员开了一个关于红甘草糖的玩笑,但那个差劲的笑话把现场包括玛格特在内的所有人都尬到了。

看电影的过程中,他没有拉她的手也没有用手臂揽着她,所以当他们看完影片回到停车场的时候,她有些肯定,罗伯特对她应该是无甚兴趣了。她穿着leggings和套头线衫,也许是这身打扮不够美丽吧。当她钻进车,他说“看到你还特意为我梳妆打扮过真好。”这也许也是另一个玩笑吧,她想。亦或者,她这一身对他来说已经是足够有魅力的约会打扮了。他穿的是卡其裤和衬衫。

“一旦开始写诗,我就停不下来。”

“所以,你想一起去喝一杯吗?”回到车上后罗伯特问,也许这是一种他必须要表现出来的,出于礼貌的提问。很明显的是,如果此时玛格特拒绝了他的建议,他们以后都不会再说话了。想到这,她就不由得忧伤起来,不仅是因为她还想继续和他在一起虚度光阴,也更是因为她明明对假期后见面抱有了那么大的期待,如果这一切那么快就结束了也太不公平了。

“我想我们是可以一起去喝点什么的。”她说。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呀。”他回答。

“如果你想的话”这种令人郁闷的回答让她在车里短暂石化了,直到他继续戳了戳她的腿问道“你在不爽什么呢?”

“我没有不爽啊,”她说。“我就是有点累而已。”

“我可以载你回家。”

“不用,看完电影后喝一杯的力气我还是有的。”

虽然他们是在主流影院看的电影,他选择的是一部压抑的关于大屠杀的剧情片。当他提出这部明显在第一次约会时非常不合时宜的电影时,她笑着问“你不是认真的吧?”他也只得说了几句玩俏皮话,说自己对于猜错了她的电影口味感到抱歉,也许他们应该看一些浪漫轻喜剧才对。可他选都选了。

而现在,当她聊起电影里的剧情时,他似乎不大愿意回应,这是和她之前所想象的大相径庭的。她猜测也许他选择大屠杀电影是为了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但是他并不明白选择大屠杀电影给在艺术电影院工作的姑娘看是糟糕的举动,她并不是他所认为的那类爱看“史诗电影”的人。也可能是,她发去的那条“你不是认真的吧?”伤害了他的感情,让他在和她相处的过程中感到了胆怯和不适。她想到这些可能性后,本来的负面情绪被他可能具有的脆弱内在所而融化,她感到他今晚的表现可能也并没有那么差。

当他问起她想去哪儿喝酒的时候,她说了一个她常去的酒吧,可他做了个鬼脸说那是学生党才爱去的,他要带她去好一点的地方。于是他们去了一家她从未去过的酒吧,那是一个适合聊天的地下室,从地面也看不到任何一个招牌表现它的存在。里面已经有人在排队了,他们也加入了等待席,她变得有些烦躁不安,想要告诉他些什么却迟迟组织不好语言。当酒吧保安问她要ID的时候,她递给了他。保安几乎都没有怎么看就假笑着还给她说“不行。”然后把她请到了队伍边上去,而保安自己则朝着下一组顾客走去和检查了。

罗伯特排在她前面,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在后面发生了什么。

“罗伯特”她轻轻说。

但是他没有回头。最后还是队伍里别的人注意到了,拍了拍他,并指向了在一旁一脸懵逼的她。

她站着,红着脸,他走向她。“对不起!”她说,“这就有点尴尬了。”

“你几岁了?”他询问。

“我二十岁(美国合法喝酒年纪为二十一岁)。”她说。

“哦,”他说“我以为你说你年纪更大一些呢。”

“我和你说过我大二!”她说。站在酒吧外,当着所有人被酒吧保安拒之门外,已经足够丢脸了,而现在罗伯特质问她的态度好像她故意欺骗隐瞒了什么似的。

“但是你不是—怎么说来着,你不是有过一年gap year吗?”他还孜孜不倦,好像这是一场他需要赢的比赛一样。

“我不知道能和你说什么了。”她无助地说,“反正我只有二十岁。”之后,她感觉到自己愚蠢地湿了眼眶,灼热的液体在眼前模糊了画面,因为这一切都被瞬间摧毁,她也不懂为何和他约会会那么难。

当罗伯特看到了她因抽泣而扭曲的脸时,魔法出现了。他身上所有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下来,他用他像熊一样强壮的手臂环绕了她,“哎呀,宝贝,”他说“没事啦,别不开心了。”她让自己沉沦在他的怀抱里,站在7-11外面的那种美好感觉又回来了,那种他如此珍视她如珍视一个易碎的物件般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亲吻了她的手背,她破涕为笑擦掉了泪水。

“真不敢相信我因为进不了一个酒吧而哭泣。”她说“你大概觉得我是一个二b。”她明知道他不那么觉得还要这样说,在他的眼睛里她可以看到自己带着泪珠微笑的样子有多美,路灯温柔地照在他们身上,天上飘下了几片雪花。

他亲吻了她,这一次是真的在嘴唇上了。他的身体紧贴她,他的舌头真切地伸进了她的嘴里,向她的喉咙深处探索。这是一个糟糕的吻,令人诧异的糟糕;玛格特几乎无法相信一个成熟男人的接吻技巧会那么差。不过虽然差劲,她还是,再一次地,感受到了他的温柔,还有一种感觉是:他虽然比她年长许多岁,但在某些方面,他并不比她成熟。

他吻完她后,挽着她的手臂带她去了另一间酒吧,那儿有台球桌和躲避球桌,地上都是木屑,也没有人在门口检查ID。在一个卡座里,她看到了同校的一个研究生,那人曾是她大一英文课的助教。

“要不要我给你买一杯伏特加苏打?”罗伯特问道,她想这应该是一个关于女大学生对于酒精类饮料品味的玩笑,虽然她从未喝过伏特加苏打。对于点什么她也的确有点纠结;她以前去的那些酒吧,酒保只会检查坐在吧台的顾客,所以那些不到二十一岁的小孩就可以简单地趁虚而入,他们往往会点一桶蓝带啤酒或者百威淡啤互相分享。她不知道这些品牌会不会被罗伯特嘲笑,所以,她没有说任何具体的品牌,只是说“我要一杯啤酒就好了。”

在与他接吻后,玛格特与罗伯特面对面坐着喝酒。可能是因为她刚刚哭过,他放松了许多,更像是她通过短信了解的那个,诙谐机智的男人。经过交谈,她更加确信,她刚刚的生气也好,不满也好,事实上只是一种紧张,紧张自己今晚会扫兴而归。

他的话题回到了刚刚看的那部电影上,他说起她最初对于这部电影表现的鄙夷让他更加想要看看她会在放映过程中怎么表现。他又戏谑地说起她对电影的高雅品味,他真的很难用电影去取悦她,“你上过那么多关于电影的课呢”,虽然他晓得,她只在夏季学期里短暂的上了一节而已。

他开了那间艺术电影院里她和别的工作人员的玩笑,“也许你们常常会在背后嘲笑那些来看电影的人的低级趣味吧,因为他们都只是来看Imax 3-D商业大片而已。” 

玛格特听着他描绘着他想象中是“电影达人”的自己,跟着他的话语笑起来,可能他说的还真有点道理呢,毕竟一开始是她提出去那间郊外的电影院看电影的。现在,她开始渐渐意识到,可能这个建议也不同程度上伤害了罗伯特的感情。起初她只是不想在自己工作的地方看电影而已,然而罗伯特可能有自己的个人见解,他可能以为是她羞于让别人看到自己与一个老男人在一起。她觉得自己渐渐有些真正地了解他了:他是多么的敏感,多么的容易受到伤害——这也让她觉得,他离自己是多么接近,因为一旦知道了他怎么受伤便会知道怎么去安抚他。

她问了他他所爱的电影类型,然后自嘲地说自己有时候会觉得艺术电影院里放的许多电影冗长又干瘪;她也告诉了他比自己年长的那几个同事怎么嘲弄自己的,还有自己对于未来的担忧,她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也许会一事无成等等。这一系列颇为推心置腹的话对罗伯特很受用,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抚摸一只又大,又容易受到惊吓的动物,像一匹马或一只熊之类的,为了吃到她手上的食物会巧妙地卖乖的那种。

喝到第三杯啤酒的时候,她开始考虑要不要和罗伯特滚床单了。可能那会像刚刚那个差劲的吻一样,笨拙又做作,但是想想他会有多激动,多饥渴,她便觉得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欲望从她的肚子里翻腾而上,这种炽热的欲望刺刺痒痒,灼烧着她的皮肤。所以当他们喝完这一轮的时候,她大胆地建议说“我们是不是该离开这儿了?”而他似乎又有点受到打击的样子,因为他以为她想让约会尽快结束,但是她握着他的手把他拉起来,看着他的脸直到他明白她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他温顺地和她牵手走出了酒吧,她突然又感觉到了和刚刚一样的不快,像一条橡皮筋又被狠狠拉了一下——他的手掌竟然是光滑没有出汗的。

出了酒吧,她把头靠了过去索吻,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只是在她嘴上亲亲啄了一下,“你喝醉了。”他的口气有点责怪的意思。

“我才没有,”她说,虽然她其实是有些微醺的。她把自己的身体贴在他身上,让自己显得特别小只,他喘着气微微颤抖,小心抱着她好像她光鲜亮丽得他不忍直视,多看一眼,眼睛就会刺痛。这也是性感的,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我开车送你回家,小东西。”他说,搀扶着她把她送上车。他们一上车,她又探身亲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推搡了他一下,因为他的舌头搅动向了她喉咙深处,这并不是她所喜欢的温柔的亲吻。她跨座上他的大腿,马上就感觉到了他裤裆里的活动。 当她整个坐在他身上时,她听到他发出的颤动的,带些高音的呻吟,这让她不由自主地觉得夸张和可笑。突然他把她推回了座位上,并插入车钥匙启动了引擎。

“我们俩刚刚像青少年一样在汽车前排亲热诶。”他说,带着点嫌弃。“我之前觉得这对你来说太幼稚了,不过现在知道了你才二十。”他又补充道。

她对他吐了吐舌头,“所以你现在想去哪儿呢?”

“去你那儿?”

“唔,大概不行,我有室友。”

“哦对,你住在宿舍里来着。”他说,好像这的确是一件她需要道歉的事儿。

“你住在哪儿呢?”她问。

“我住在一个独栋房子里。”

“那我…可以去吗?”

“你可以。”

那房子离她的学校不远,在一个漂亮,都是木结构建筑的小区里,门口还挂着一串白色温馨的小彩灯。下车前,他压低声音说“你得知道,我养了猫。”这像是某种警告。

“我知道,”她说“之前你发消息告诉我过,你忘了?”

在家门口,他喘着粗气摸遍口袋,用了极端长的时间找钥匙。她抚摸着他的后背好让这刚点起情欲不被他的急躁摸索消磨掉,但这举动好像让他更着急了,她只得停手。

“好了,这是我家。”他没有起伏地说着,打开了门。

房间里光线昏暗,东西很多,她的眼睛扫荡着这一切,试着去熟悉她目光能触及的每一件。他有两个装满书的大书架,一搁板的黑胶唱片,一系列的桌游,还有很多艺术品——或者至少说是海报,它们都用画框表装好,而不是草草地用胶带贴在墙壁上。

“我喜欢这里,”她说,这是实话,她的紧张情绪也有所缓解。这是她第一次到某人家中去做爱,因为她之前只和年龄相仿的对象交往过,之前他们总是为了来一发藏来藏去,躲避互相的室友之类的。来到罗伯特家对她来说是新鲜的,也有点惊悚,毕竟这是别人的地盘。在罗伯特家里,她看到了他们之前聊天时,他与她分享过的那些个人爱好的证据,被整齐的分类:艺术,游戏,书,音乐——她对自己做出的选择也安心了不少。

当她想着这些时,她看到罗伯特正认真地看她,观察她进入房间后的反应。她的戒备之心没有完全消除,甚至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这可能并不是个普通的房子,也许只是他为了让她相信自己是正常人的陷阱。他假装喜欢她,其实除了起居室别的房间都是空的,或者充满了惊悚画面:成堆尸体或是被铁链绑住的囚禁者…然而他上前吻她,把她的外套和包卸下丢到了沙发上,边引导着她进了卧室,边用手摸索她的乳房和屁股,他的亲吻还是如初次一样狂热,笨拙。

卧室并不空,但比起居室空多了;他并没有一张完整的床架,只有一个床垫简易地放着,边上散落了几个纸箱。他的柜子上有一瓶威士忌,他大喝一口然后递给了她。罗伯特蹲下,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这个举动起先让她疑惑,结果她发现他是想放些音乐。

玛格特坐在床上,同时罗伯特脱下了他的衬衫,解开了皮带,把裤子褪到膝盖时发现自己还穿着鞋子,就弯下腰解开了鞋带。看着他尴尬地弯着腰,长满了毛的肚子厚实柔软,她有点退缩。然而到了这一步都是她造成的,这个念头又让她重振士气;她本以为这需要大量的勇气和平常心来振作的。她倒不是害怕他逼着她做些什么她不想做的事情,只是在她不停推动这段感情发展后戛然停止,会显得她是那种被宠坏的,任性的人,就好像到餐厅用餐,点完了菜,又改变主意退回去一样不应该。

“我最近在为了找一个能过生日的好地方而烦恼。”

她试着通过喝一口威士忌来为自己的坚持壮胆。他用一个又大又粗糙的吻压在她身上,并机械地从她的胸摸到了她的胯部,那动作就像是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她觉得呼吸有点儿困难,并觉得自己大概真的做不到和他做完一整套运动。

从他硕大的身躯下蠕动出来,玛格特坐上了他的腿,闭上双眼想起他第一次在7-11前亲吻她额头的那天。那一幕鼓励着她,才得以让她掀起衣服脱下。罗伯特伸手从她的胸罩里抓她的乳房,她的胸一半在罩内一半在外,他用食指和拇指揉搓她的乳头。这不是很舒服,所以她向前倾斜,让自己的身体整个贴在他手上。他接收到了她的暗示试着去解她的胸罩,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把后面的扣子解开,他在门口找钥匙时的沮丧又出现了,一阵尝试后,他用一种命令的语气说

“脱掉它吧。”

她也顺从地做了。

他看着她裸体的表情比以前看过她裸体的男人们都还要夸张,虽然她也并没有和太多男人啪过——一共六个,罗伯特是第七个。他脸上写着惊艳还有一点傻傻的欢欣,像一个醉了奶的婴儿,她想这大概是性爱中她最喜欢的一点——一个男人对自己的肉体表达喜爱。罗伯特对她展现的渴望比别人都多,虽然他是年纪最大的,他见过的胸部和屁股也理应是最多的,但是也因为他是最老的一个,她对他来说大概是最年轻的。

他们吻完后,她陷入了前所未有也羞于承认的“纯真”幻想:这男人看着我这样的美女,会想什么呢。她如此美,她的身材也无可挑剔,她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她只有二十岁,她的皮肤吹弹可破,我好想要她,比起以前遇到的任何女人,我最想要的是她,是她,为了和她做爱我甚至可以死个几次。

她越是想象他的内心独白,她就越是兴奋,很快他们就抱成了一团,有节奏地爱抚对方。她把手伸进了他的内裤握住了他的阴茎,感受到了他龟头顶端已经潮湿了起来。他又发出了那个声音,那个娘炮的,颤抖带高音的呻吟,她真希望能有一种委婉的方式告诉他别再那么叫了,然而似乎并没有办法。他也把自己的手伸进了她的内裤,当他发现她也湿润后整个人明显轻松了不少。他用手指轻轻地伸了进去,她也配合的咬着嘴唇看着他,但是他的手开始用力抠挖,使得她不适地挪开了身体,他收了手,“对不起!”他说。

他突然问“等等,你之前做过吗?”

在这个夜晚,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古怪冲动让她想回答他没有,但是当她发现他提问时的认真劲儿时,她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她不是故意想要笑的,她充分理解,罗伯特问这个问题可能是想要绅士地调侃,他肯定不是那种喜欢在这种场合里被大笑的人,不可能是。只是她实在忍不住。

她在很早以前就破了处,那是在与交往了两年的男朋友认真讨论了几个月,做了妇科检查后才做的决定,同时她还和自己的母亲进行过一次尴尬却极有意义的聊天,她的母亲,特地为她定了一间酒店并在完事儿后附赠了卡片。

现在她觉得有趣的地方是,在这所有的过程过,她对一个在打工的影院认识的男人投入的情感,看过的那个大屠杀电影,喝了三杯啤酒,然后随意进入的他的房间,难道就是为了送出自己的贞洁吗?这太搞笑了,她不停地笑,笑得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感觉。

“不好意思,”罗伯特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的情况的。”

她骤然停下了大笑。

“你这样问我…很好。”她说,“我之前有过性经验,嗯…对不起我刚刚笑了。”

“你不用到道歉”,他说,但是她可以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他的不悦,同时在他那压在她身下的命根也软了。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次,转过身来,然后信口说“我猜我只是紧张,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好像觉得她说的理由很可疑,但是她的话还是让他缓和了。“你不用那么紧张。”他说“我们会慢慢来的。”

对对对,她想,他再次压在她身上,亲吻她让她躺下,她心里明白要让这段关系还舒服的唯一办法就是现在立即原地消失,但是她不得不让这场性交发生直至结束。当罗伯特把安全套卷上他的jb,她只能看到半根的样子,而另外半根则被他毛茸茸的肚子遮住了,她在呆滞中感受到潮水般的厌恶感骚扰着她。他又把手指挤进了她的下体,一点都不温和。她开始想象她现在裸着全身打开被一个又老又胖的男人指交,她的恶心马上混入一些自我厌烦感,还有那么一点羞辱感,她感到自己如此不应该的堕落。

在做爱的过程中,他把她翻来倒去换了好几个姿势,做了一小会儿就生硬地换:把她翻过身,把她推到这儿又拉到那儿,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玩偶被摆弄。她又想起了7-11外的那一幕,已经不再珍贵美好了——她只是一只充气娃娃,可以随意折叠玩弄,是他脑中小电影的一个道具。当她上位时,他拍着她的大腿叫着

“对!对!你喜欢吧!”他的语调很迷,以至于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是不是问句。

经过对她身体的仔细观测后,他把她翻了过来后入,在她耳边絮语“我一直想干一个和你一样有漂亮奶子的女人。”她只好把自己的脸压进枕头里,不然她又要发笑了。当他以传教士姿势做时,他软了好几次,可每次他萎掉的时候,他还是要非常嚣张地说“你让我好硬啊。”好像撒谎能让他说的话成真一样。

终于,在一阵狂泻后,他抖动着,高潮着,扑倒在她身上像一颗倒下的大树,被压在下面的她,头脑从未如此清晰地想着,这是我这一辈子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吧!她为自己能撑过这一场啪啪啪感到惊奇,之前对这位先生还存有的神秘感竟演变成了一种奇异,令人费解的感觉。

过了一小会儿,罗伯特起身冲入浴室,一手弯曲着兜着下体防止安全套滑落。玛格特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看,发现上面贴着一些贴纸,是些夜光的小星星和月亮。

罗伯特从浴室里走出来,透过暗淡的走廊只能看到他身体轮廓的剪影。“现在你想干什么?”他问她。

“也许我们应该互相杀掉对方。”她一边想象一边说,她在想象的是在某个地方,也许在宇宙之中,有一个男人也和她一样觉得刚刚她经历的那些又糟糕又可笑。而在遥远的未来里的某一天,她会遇到这个男人,对他说“然后他说‘你让我好硬啊。’” 那个男人会苦恼地尖叫,然后抓着她的腿说 “我的天啊,请别说了,真的,不要说了,我受不了了哈哈哈哈。” 他俩会因此依靠着不停笑——当然现在还没有这样的未来,因为没有这样的男人存在,以后也不一定真会有。

所以她只是耸耸肩,罗伯特说“我们可以一起看个电影”,然后他就走向了电脑开始下载些什么;她没有太在意他在下什么。出于某些原因,他下了一部有字幕的电影,她困得睁不开眼睛,并不知道电影到底说的是什么。而他,一直都抚摸着她的头发亲吻她的肩膀,好像他已经忘了十分钟前他还充满兽性地咆哮着把她甩来甩去,那句“我一直想干一个和你一样有漂亮奶子的女人。”在她耳中萦绕不散。

接着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他开始聊起自己对她的感受。他说起当她放假回家的时候,自己有多煎熬:他怕她在老家有个藕断丝连的高中时代的前男友之类的。在那两周里,一个神秘的小剧场在他脑中演了一出又一出。他觉得她在离开学校前并没有承诺什么,而是轻佻地回到了一个高中前男友身边,那个前男友应该是个玩世不恭的帅小伙,配不上她但是充满诱惑,在她老家的小城里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男人。

“我特别担心你,嗯,做了错误的选择导致你回学校后影响我俩的关系。”他说。“不过我应该相信你的。”我高中前男友是个gay,玛格特想这样告诉他。“我们高中的时候他还不确定,但是在大学里滚了几次床单后他才发现自己是基佬的真相。其实他现在已经不敢百分百确定自己是个男人了,我们聊了很多次关于他是不是二椅子的事情,所以我们不可能做爱,你如果担心的话当时可以问我。”她想象中的声音说道,但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沉浸在黑暗的,烦心的情绪里。罗伯特终于忍不住问“你还醒着吗?”她说是的。他说

“还好吗?”

“你究竟几岁了?”她问。

“我三十四了,”他说,“这对你来说是个问题吗?”

她有些害怕地发抖,在黑暗中,她感受的到他。

“不,”她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很好,”他说,“我之前就想告诉你,但是我不知道你能否接受。”他翻身过来亲她的额头,她则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他撒了盐的鼻涕虫,被他的吻瓦解了。

她看了看钟,已经快要早上三点了,“我估计要回去了。”她说。

“真的吗?”他说。“我还以为你能过夜呢,我做的炒蛋很好吃哦!”

“谢谢啦,”她说,站起身。“但是我不能,我的室友会担心我的。”

“一定要回宿舍呢。”他说,带着嘲讽的语气。

“恩,”她说,“毕竟我还住那儿。”

回程的路是无尽的。雪变成了雨。他们没有说话。最后,罗伯特把广播调到了午夜电台。玛格特回忆起他们第一次行驶上高速路时,她想象他可能会杀掉她,然后她又想,他现在也可能要杀我。

他没有杀掉她,只是把她送回了宿舍。“今晚我很愉快,”他解开了安全带。

“谢谢,”她说,抓起包。“我也是。”

“我很高兴我们能出去约会。”他说。

“约会,”她对她想象中的男朋友说,“他竟然把那个叫做约会?!”然后他们又不停地笑。

“你太客气了,”她对罗伯特说。打开门,“谢谢你请我看电影还有别的那些。”

“等等,”他说,抓住了她的手臂。“过来。”他把她拉回,用手臂环绕她,最后一次将舌头伸进她的喉咙。“我了个草,啥时候才能结束啊。”她向她想象中的男友求救,但是想象男友并不能回答她。

“晚安,”她说,夺门而出。刚踏入她的房间,已经收到了他的短信:没有文字,只有一个爱心眼的笑脸emoji,还不明原因地配了一只海豚。

她睡了十二个小时,醒来后她在食堂吃了华夫饼,一股脑儿看完了Netflix上的一个侦探剧,试着希望他能在她不做任何解释的情况下,从她的生命里彻底消失。她只是希望他别再出现了。可刚吃完晚饭,他的短信终究还是来了,是一个关于红甘草糖的无害笑话,她烦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马上就删了短信。此刻他做什么都会令她恶心。不过她还是告诉自己,她需要发一条“分手”短信告知他,躲躲藏藏会显得很幼稚,残酷。但话说回来,如果她持续玩失踪,他会花多少时间接到暗示呢?也许短信还会一条一条接踵而至,永远停不下来。她开始起草一条信息——感谢上次你带给我的美好夜晚但是我现在还不想要谈恋爱——她不停地修饰和道歉,想象着他还会得寸进尺地回复“没有关系啊,我也不想正经谈恋爱,放开来就行!”她写的那条消息越来越长,长到发不出去。同时,他的消息也在不停闪烁,没有一条是有前后关系的,一条比一条热情。她想起他之前一直聊自己的猫,但是她在他家一只也没有看到,她都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编出来骗她的。

到了第二天,她陷入一种灰色梦游状态,她觉得自己的生活里缺少了些什么,她知道她缺少的是罗伯特,不是那个真实的罗伯特本体,而是那个她放假时通过短信想象出来的,罗伯特的幻影。

“嘿,好像你很忙啊?”在他们上床后的第三天,罗伯特终于问了,她知道这是一个告诉他的绝佳时机。“哈哈,不好意思,是有点。”她回复。“我一会儿再给你发。”她马上想,为什么我这么做?但是她真的不知道。

“告诉他你对他没兴趣啊!”玛格特的室友,塔玛拉,不耐烦地对她吼,因为玛格特已经在床上唠叨了一个小时怎么面对罗伯特了。

“我们都上床了,我得多说几句。”玛格特说。

“是吗?”塔玛拉说,“你真的需要吗?”

“他这个人,还不错的,”玛格特说,但是她怀疑自己刚说的那句话的真实性。突然间,塔玛拉抢过了玛格特手中的手机,把它拿到了她触不到的地方,然后疯狂地一阵打字。塔玛拉把电话扔回了玛格特的床上,她拿起,看着屏幕上塔玛拉打的一行字:“哈喽我对你没兴趣别给我发短信了。”

“我真是犯了个大错,唉..”玛格特说,觉得难以呼吸。

“什么错?”塔玛拉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又没骗他。”

但是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件大事,玛格特太紧张了,她的胃里像装满了石头,快要吐了。她想象着罗伯特拿起电话,看着那条消息,像玻璃一样碎成一片一片。

“冷静点,我们去喝一杯吧。”塔玛拉说,他们去了一家酒吧喝了一桶啤酒,玛格特的手机就放在桌上,她们都试着去忽视它的存在,直到它的屏幕亮起。她们尖叫着抓着对方的手臂。

那是罗伯特的消息。

“我做不到——你来念,”玛格特说。她把手机推到了塔玛拉面前。“你发的,都是你的错啦!”

那条消息的内容是 “好吧,玛格特,听到这些真不好受。我希望我没有做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你是一个好女孩,我真的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如果你回心转意了请再联络我。”

玛格特趴在桌上,把她的头埋入臂弯之中。她身上像爬满了水蛭,用力吮吸她的血液,在她的皮肤上爬行,留下了浅浅的淤青。但是为何她会有这种感觉呢?也许她对罗伯特太不公平了,除了喜欢她和床上表现差,他没有做错什么。哦,还有他可能骗了她说他养了猫,但是也不一定,可能那两只猫在别的房间她没有看到而已。

一个月后,她又看到了他,在她常去的那间学生党酒吧,就是他们约会时她建议去的那家。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一个桌子边,他没有看手机,只是静静地坐着,喝着一杯啤酒。

她拉了下她的一个朋友,那是一个叫艾伯特的男生。“我的天,是他!”她嚅嗫。“就是我在影院打工认识的那个男的!”艾伯特已经听过她的故事,虽然可能是被她粉饰过的版本;她的每个朋友都有所耳闻。艾伯特站在她前面,阻挡了罗伯特的视线,然后他们马上跑回了他们的朋友们坐的那桌。当玛格特说罗伯特坐在那儿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了惊叹,然后他们围着她带她出了酒吧,就好像她是被保镖保护着的,出行秘密会议的总统。她怀疑自己刚刚的表现是不是像那种很刻薄的女孩,但是同时她真的感到恶心和害怕。

爬上床后,手机亮了起来照到了玛格特和塔玛拉的脸上。玛格特看到了一条消息。

“嗨玛格特,我今天在酒吧看到你了。我知道你叫我别给你发消息,但是我只是想告诉你今晚你看上去很漂亮,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但是我很想你。”

“可能我没有权利问,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做搓了什么?”

“错*”

“我觉得我们真的挺合得来的,难道你没有那么觉得吗…”

“是不是我太老了,还是你已经喜欢上别人了?”

“今晚和你一起的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

“或者只是你的炮友?”

“不好意思”

“所以当时我问你是不是处女的时候你笑了是因为你上过不少男人吧?”

“你现在是不是正艹着那个男的?”

“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

“回答我”

“婊子。” 

原作连接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17/12/11/cat-person

PS 可能有错别字请轻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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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一立,1985年生,彰化裔台北人。國中畢業,曾任美術編輯,作品獲金蝶獎榮譽獎。陸軍特戰指揮部傘兵退伍、淺草くるま屋人力車伕退役,現役民主進步黨平面設計。

得獎感言:
他被看到了,自從他看不到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看得到他了。公投又是一天,我好像必須告訴他了,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他叫我念,我要念什麼。好像他問我人生是什麼,我今天沒有答案。

★★★

◎顏一立 圖◎川貝母
直到現在,和他的見面多在年夜的中午,吃完午飯,他便去午睡,沒有誰說再見,也沒人知道什麼時候再見,但另外有一天,有那麼一天,沒有重大事故,也非人員傷亡,往往是個投票的日子裡,天氣正好,我無路可逃。

這天早上的我,起床後老喝太多的咖啡,吸過量的菸,工最細的梳洗,白、最白的上衣,坐在我們的淡米色沙發,看我們的觀葉植物,看我們的訂製百葉窗,再看看自己,可真是窗明几淨到了一副什麼德性。

男友在床上昏昏沉沉,問起了他,而我說的全是謊。

從考大學到進部隊,出社會到談感情,我一次次地編輯整理,一回回地校對設定,他的版本像是作業系統,不知更新到了幾點零。我必須非常地小心,小心地說,以及小心地不說;我向來也相當地疲倦,時不時累倒在錯誤和正確的模糊裡面,比方怎樣是正確,例如錯誤,又是之於誰。我常常在想他上電視節目訪問時,主持人介紹的那個,什麼為街友申請補助的盲傳教、什麼幫助弱勢的弱勢、什麼黑暗之中見光明的人,是不是他自己的版本幾點零。

他是誰,他到底是誰。

前去見他的路上,我習慣等一班來日不多的公車,等它沒了氣,我便大可不必在分鐘的車程裡拚命地回想過去,好像想起他從前的糟糕,可以把我的現在全部抵銷,但怎麼個難過,如何個苦痛,又是個為什麼、年幼的我計畫著殺了他或是殺了自己,記憶失去得乾乾淨淨,所剩無幾的只有謎。

他曾經全身是血地監視我的功課,送去急診,死了又活了。我也見過一地赤裸的家具,床埋在魚池裡,梳妝台倒臥在車庫中,桌椅認不出原形,有的不見蹤影,家具被比喻成了我們的死,死狀極為難看。或者他在家裡的牆上哭著寫字,大量的字,悲字、怨字、哀字,那些字是呼救、是詛咒,我看不懂,不懂我們正在步入的,是未來的不明之中。

我這個東西,說來是在那般極端氣候下種植出的作物,所以我再也不哭。

下公車後,我跟著動物內臟發出的負面氣息,一路找到位於市場之上的老公寓,打開了門,他每次都站在門後,二手抓在柱子上,向我身旁誰也不在那裡的地方,用台灣話叫我的名字。

「什麼人?一立嗎?」

「你兒子。」

他這麼問的時候,眼睛都好像我見過的一場大霧,灰茫茫的全是光亮,我往霧裡看,永遠是空無一物。

快要中午,他著裝,襯衫、皮鞋、手錶,西裝褲和太陽眼鏡以及小型收音機,其實真的只是出門投個票,我們的打扮也太好笑,但前年一起出門是投公投,前年的前年投總統,出個門是改朝換代,誰又知道下次出門的那天他在不在。

等待的時間裡,我會按床位順序問起他的室友,睡下面的、睡窗前的、睡門後的,但室友的名字我記不得,也不方便記得,因為名字一旦不在,多半是不在了。

他告訴了我三個故事,而他是這麼說的。

第一個是被老公打的女人,打到頭腦有問題,跑出來忘了怎麼回家,跑來這裡又跑出去,再也沒回來的女人,忘了家也忘了這裡。

第二個是一生只上到老婆三次的男人,覺得自己垃圾不如,有家不回去,快死了。

第三個去給人家幹屎孔,幹到得愛滋,死在路邊了。

說到室友,他的視角總是往下,在他眼中,人世間哪裡都貌似地獄,差別在於他從地獄往下看,有的是十八層地獄。

從他的住所走到投票所,我們十指交扣,手挽著手,一步拆成三步走,不到半公里的路,一個人走是六分鐘,二個人走是六十分鐘,天氣冰涼,我卻汗如雨下,每到今天我才看得仔細,路不平不安,有陡有坡,再普通的風景都過分銳利,而我是眼睛,我得是眼睛。

「我們出門了。」

「我們要下樓梯。」

「我們正在等紅燈。」

路上他說話老是被我這樣打岔,有次我笑出來,他問笑什麼,我沒告訴他,這些提示聽來簡直太像什麼事情的練習了,我說沒事,剛剛有狗跌倒,但話說出口,我才聽到自己在說什麼。

他正好是在眼角膜移植手術的隔天跌了一跤。

美國的眼角膜三十萬,印度的○元,他在○元的等候名單上待了七年,七年過去,他登出了我們,眼角膜登入了他。之後有二通陌生的電話打進家裡,第一通說手術順利,術後視力恢復的百分比,可以從預估的百分之五十提高到八十,第二通說跌倒了,從此機率為○。

我記得那天,聽到消息的我,不知怎地想起他過去長期養在家裡的一種、名叫血鸚鵡的魚,魚每次都在他出事時,紅得出血,跳出魚缸,一條一條死在地上,所以每次他沒事回到家,總笑笑說擋煞了,沒二天又有新的魚來到家裡,而我非常討厭那魚,但那個消息也像是自殺的魚群般,不講任何道理,成為冰冷的事實。

「你兒子來帶你投票喔!這麼好!」

魚販這麼說,肉商這麼說,賣房賣春聯賣二手碗盤的都這麼說,他走得愈來愈快,我說沒有啦,謝謝啦,以後多幫忙啦,投票搞得像拜票,一票一票投給他兒子有多可笑。

「你是找不到一個好工作嗎?」

「不是找不到,我已經找到了。」

「可憐,你看你講北京話、講英文、講日本話,啊台灣話是講得了幾句,我們一直被他們欺負,你就是從小被他們洗腦,笑死人。」

他不知道,現在的我講台灣話,因為我講的時候,他也看不到。

抵達投票所前,我們先得穿越他的國家困境,行經他的婚姻問題,路過他的人生不幸,再折返回他兒子的沒出息,但,我要如何向失明的他說個明,什麼叫平面設計。

我記不得他是從哪天開始再也看不見我,更不要說工作、生活或者夢了,剛剛那個誰告訴他兒子很帥,他只好往前走,看他那副一天比一天更陌生的外表,我在想,他又有多久沒見到自己了。

我們是怎麼走到今天這步的,我被設計學院退學後、考上藝術大學前空白的時間裡,我們也是每天在家聊天打屁,開開心心,一起走去家樂福買東西的,但我走出了空白,留下他一個人在那裡。

走得累了,他會停下來抽出二支菸,他一支,我一支,他看不到我掉包成了自己的菸,看不到我抽著菸、拍著他不在那天可以用的照片。

我發現他說的第三個故事,八成是聽說了我和男友同居的事,他就是這樣,我沒問他是幹屎孔不行,得愛滋不行,又或者是死在路邊不行。

上次我們如此逼近性向的時候,也像今天不停地走。

那天的他,到錄影帶店的小房間裡接我,我因為偷了一捲同志電影被抓了進去,正趴在桌子上假裝哭泣,他把我帶走後,回家路上什麼也沒說,當時風吹得很強,那風聲聽起來,好像沉默本身的聲音。

我後來才明白,為什麼只有那次,他沒有打我。

投票所是間借來的國小,隊伍從教室排到了校門口,我們等得沒話好說,只聽見他的收音機發出地下電台的賣藥噪音,止疼治牙去痔瘡,有人聽得煩了不爽了走過來了,突然裝聾作啞,他們看到了,那是瞎子和他兒子。

教室裡分四階段,身分證明、選票領取、選票圈選和票箱投入,共有八位監票員,有幾人等於必須說明幾次的他不方便可否由我代勞,但是他總在我交涉到一半時向他們破口大罵,於是他們也如常地建議和等待我們共同進入投票間。

在壓縮的空間之中,在瑕疵的系統之中,我想問的是,他就這麼信得過我嗎?

買菜回診搞補助,他多的是方法、多的是人幫忙,但只有今天、只有這件事,非兒子不可、非我不可,想到這或許是我瀕危的孝了,我消化不良、頭昏腦脹,怕自己蓋錯了章、廢掉了他的希望。而他像是看見我的沒用,宏亮地把票上的名字叫了出來,他們拍打我們的隔板,他被打得怕了,我也向他們破口大罵。

回去的路上,我又想起那天,他犯下的罪,從時間裡浮了上來的那天。

我當時人在降落傘上,那是傘兵訓練的最後一個考試,軍機飛上平原,從降落到著陸前,有不到三十秒的滯空時間,空中的我失去了重力,沒有了聲音,一片祥和得我以為我是自由的,但電話從家裡打了過來,說他不知去向。

他的房間留在原地,從收音機到夏用草蓆,沒有帶走一件東西。我至今全部忘記家人怎樣了、家怎樣了,只記得我回到家時,像是有人把窗全打開,非常地涼快。

再見到他,是在一棟帶有宗教和收容功能的建築物旁空地,空地上的人孤魂野鬼般,有的發呆,有的在笑,有的向樹說話,我在人群中看見了他,他站在那等的是我,樣子,卻是一無所有。

誰可以告訴我,他是什麼人,他是惡人,是生我的人,也是老了盲了失去了的家人。

回到他的住所,飯菜都在桌上等著,我先把蘿蔔湯微波,白飯再蒸一下,滷肉開小火,碗筷放至他的手中,告訴他這是碗筷,即使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幹嘛說這是碗筷。

我們在電磁、水氣和火光之中,聽廣播開票,待食物回溫。這時我看見了,我看見他在家裡煮東西的畫面,那是切菜剁肉削水果、滾油沸水大小鍋的事,他是怎麼做到的,沒有人看到,而今天的碗裡也有那些、焦掉的蔥般的黑色小型生物,一點一點,那是他的盲點,我閉上眼睛,一口一口吃進肚子裡。

「好吃嗎?」

「好吃。」

「好吃再多吃。」

傍晚吃完飯,他走回房裡,為我開了燈。

坐回床上聽收音機的他,向我更新近期具有代表性的夢。夢的內容,是一天他午睡時走出了肉體,一路走上天花板站在那裡看自己,我沒問他,所以夢中的他看得見嗎,夢中的自己,看起來怎麼樣。之後他說出了夢中的日期,是幾年後的幾月幾日星期幾,他告訴我,他會死在那天。

他問人生是什麼,我沒有答案。

閉上眼睛前,他又問桌上那本家樂福的型錄在特價什麼東西,家樂福,我尷尬地打開來一頁一頁讀,讀啊讀的,恍恍惚惚的我,回到了我們很久以前的家,找他的冰箱有什麼,找他的櫃子有什麼,找他的點心盒有什麼,找到了什麼便讀什麼,貢丸八十九、方塊酥七十九、竹葉青一百二十九……他像是睡著,或許聽得到或許聽不到,收音機同時愈來愈快,愈來愈吵,三百一十七萬票、四百二十三萬票、五百六十七萬票……他像是說夢話,說了一句話。

我抵達廣場時,是漫天的紙花,鼓敲得響,電子螢幕閃閃發光,我一面走,一面喝便宜的酒,他說的話是個什麼意思,什麼叫做三個故事裡面有一個是他,他想告訴我,有什麼事實我看不到,我沒告訴他,我不知道該怎麼思考,我看到了,但我不知道。

我有時以為人生是一個巨大的幻覺,而我在那幻覺之中清醒或者昏迷,這樣而已。

時近午夜,我被人流沖進分隔島,坐在椰子樹下,我打了電話給他,告訴他,我代他投下的一票,好像是史上最高票,他說他知道,他問我是不是在哭,我說沒有,今天好長,他沒聽到,再問了一次,我說沒啦,剛剛被椰子打到,他說哪有可能,哪裡有椰子。

「爸,你又看不到。」●

【評審意見】
父與子 ◎陳素芳

冷峻的敘述下暗潮洶湧,次第鋪陳出看似疏離破敗的父子關係,時而清冷,時而自嘲。同志兒子牽著盲眼父親去投票,一路謝謝啦,以後多幫忙啦,「投票搞得像拜票」。走動間,父親說的三段故事是謎面,兒子的記憶是線索,聲音與畫面交錯,謎底浮現,兩人不明的未來開始透出一絲明亮。

敘述流暢簡潔,以惡趣的口吻狀寫父親的眼盲,在看似怨毒親情書寫中,以推理式的鋪陳,層層剝現父親的性向,手法新穎,展開同志書寫另一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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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七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蕭培絜/蕭培絜,1980年出生台北市,中山女高,芝加哥藝術學院,紐約普瑞特建築所畢業。曾任職建築事務所。著有小說集《名為世界的地方》、長篇《四遊記》。

得獎感言:
這是個沒有期待中得的獎,本來是因為隔離中,想給這兩個星期留下一個紀錄,我的生活充滿小型的跌宕起伏,光明和陰影,長跑和短跑。從來沒有這種人工製造出來的寧靜。突然間有了這個時間和空間上的空白。這個結果有可能是提醒我一下停頓的意義。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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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台灣,是一個七月的清晨,天已經全亮了,淡藍的水色天空,我們剛從飛機上下來,在漆黑的機艙過了十五個小時,高壓的嗡嗡聲還在耳朵裡面,下飛機後填了防疫有關的表單,人人都因不太懂,臉上露出幼兒般的無知神情。陸續在手機上收到簡訊,才順利起來。領了測試用的瓶罐,在標籤上寫好名字。又被領了出去,排隊到分隔的小格子裡,往裡面吐了唾液,扭緊。交給工作人員。

我們在天光之下排著隊伍搭乘計程車。工作人員一旁奔走,在我們的身上行李上,噴灑上大量消毒酒精,示意我把鞋底抬起也噴了一些。

我從車窗內看著外面,遠處有山,翠綠多汁,和剛去過的美國不太一樣。載我的是一位女士,她對防疫的事宜顯然比我了解得多。防疫旅館規定我在入住前半小時要通報,然而我不斷打電話或LINE皆未果,她見我煩躁便說,防疫旅館裡面的人都很忙的,車子下了交流道,我也順利聯絡上,便靜下來。車子轉彎,順著路慢慢地開上一個山坡。

我在大廳套了鞋套,和行李一起進了809號房。房間裡是一張書桌,大床,和面對著山的大面窗戶。我從行李裡取出睡衣和書幾本,行李便和鞋子一起被放在儲櫃裡。暫時成為一個裝飾品。

我進房便脫去鞋襪衣服,放了一缸水,洗澡洗頭。放水時我細細檢視著房間附的物品,肥皂兩塊,牙刷兩支,大毛巾小毛巾各數條,洗衣精,洗碗精,消毒酒精。我在水中沉浮著,洗去之前旅行過的痕跡。當我從水中再度出來,用飯店毛巾把身體頭髮弄乾,穿上居家的服裝,戴上眼鏡。我彷彿穿起隔離的偽裝。成為這房間的一部分。

最初兩日,旅行的震蕩才剛在身上止歇下來,房間內有大面面對山巒的窗。我倒一杯熱水在旅館杯子裡,面對著窗啜飲,看著車輛從腳下流過。這條是至善路,附近的建築物是故宮,在街的底端,有一家全家便利商店。白天安靜,到了夜晚則放著幽光。小小的人從裡面進出,走出來到我視線不能及處。

我和這個房間還不熟悉。在夜裡起來去廁所常會弄不清楚方位,需要開燈指引,然而過了兩日便熟起來。因為尚有時差,晚上七點多就上床睡覺,在四點半,天還黑的時候,有彈力一樣從床上起來,看天色一階階慢慢亮起。總是在我不經意的時候就全數亮好,營業,車流緩緩進來。山變回綠,遠處的,近處的,然後行人。

我給自己制定了一個鬆散的工作計畫表。早上是看新聞,早餐,然後文字工作,與里幹事通電話。中午吃飯,做些地板上的運動,下午就畫畫,讀書,小睡片刻,晚上則晚餐後泡澡,看個電視。睡覺。

早餐都是八點送至門口。由於時差造成的新的早起習慣,我發現自己常從七點就開門張望,看餐點有沒有出現在門旁邊的白色小桌子上。不久我習慣時時看一下旅館的LINE,看到他們傳來的,今天的早餐已送至房門口,祝您用餐愉快。才會起身去拿餐。

餐點確實現做,並且難以預測。早餐會是一個夾蛋的饅頭,或是夾胡桃和cream cheese的三明治配咖啡。對餐點的猜測成了我的樂趣之一,雖然從來沒有接近過。吃完早餐我嘴裡含著體溫計一面在浴室洗碗,將溫度回報給旅館。九點的前後,里幹事會打來,她大多花一分鐘問我的健康狀況,在我回答之後把話題轉向我的飲食生活。她似乎對我們飯店的餐飲極為了解,有幾次她在我的早餐送來前提早洩露菜色,在不知情下造成我些許的失望。然而她略為沙啞的聲音,她在告別之前每次都會說的加油喔,對我來說是個重要的儀式,有一個早晨,我猜她那天比較低落,我聽了她工作上的煩惱十分鐘之久。於是我也說了加油。覺得自己也給予得起一些人道的關懷。

午餐是十二點之後沒多久就送到,比早餐稍稍好猜。大部分是義大利麵。帶來的水彩教學書籍。我很有興味地讀完,卻發現自己完全沒有畫畫的欲念。在早晨安靜的工作後,我只想收看TLC旅遊生活頻道,看那些人怎麼改造那些房子。在家的時候我從不曾想看過,但我發現自己津津有味地看著每個房子的優缺點,給予我一種參與他人生活的錯覺。然後我會轉去看緯來日本台,看一個叫「日本一人祕境」的節目,節目從衛星照片尋找到一些山上超級偏遠地區的民宅,接下來是車子在狹窄的路上險象環生,然後尋到那個屋主。通常都會有一些還不錯的理由,是家裡的老房子必須有人照顧,於是脫離了山下的家人自己搬上來,然而照我看,根本都是些天生孤僻,喜好孤獨的人。雖然此刻親切地解說著家裡的建築和自己的營生,感覺在電視台的人走了之後會放鬆地大喊萬歲的類型。我看著他們,覺得我們站在同一邊,悠閒地看著對岸的人生活著。

下午我坐在窗前看馬路上的活動。我發現大部分的車子都是白色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公車的車頂有各種式樣,有天窗的,有圓孔的。騎摩托車的人則像演員一樣,用肢體表演。有一個人騎車一陣子後,終於在街邊停下,她從後座拿出東西,展開後是粉紅色的雨衣,穿起來後又噗噗地騎走。或者兩人共騎著車在紅綠燈停下時,那緊靠著的裸露大腿會給我一種奇異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就好像剛買回來的金魚。還不能倒入新的水域中,於是和著一些舊的水裝在袋裡,隔著袋子在看著新世界,而尚不屬於它。

我的鄰居,感覺是位男士,有時候我會聽到他拉長的聲音,啊~的一聲,有種解脫的情緒在裡面,也許在伸懶腰。那多半是下午的時間。我進來的時候是個禮拜三,過了一天兩天,三天,就到了週末,雖然不關我的事,但週末還是值得開心的。街上多了人和不能預測的事,行人走路忽快忽慢,連大樓投下的陰影也變得薄了,透著橘紅。

晚餐來的時候是六點半左右,內容比較明確,多半是外頭買回來的便當,我把它放在我在旅行中買到的一個凳子上,坐在地上吃。像古裝劇裡的貴族。面對著有電視的那面牆,不管我怎樣提醒著自己,我總是會錯過夕陽。或總是覺得自己錯過夕陽。日落是一個綿延不斷的過程,而我不能掌握全面。每當我注意到的時候,天色已呈深紫色,車輛紛紛長出紅色的眼睛。而我穿著睡衣的影像倒影在窗戶上。我對自己搖搖頭,像是對自己說不用,還沒有用到你這個身體的時候。

過了第一個週末之後的週間,時間不如前幾天輕快,而逐漸展現它的重量。我發覺自己花費許多的時間在打掃。與之前外面的我比較起來,完全是天壤之別。每餐後的洗碗,擦桌子。地上是地毯,因此我時常爬在地上撿拾微小的碎屑。在浴室我拍打著地墊,把頭髮用衛生紙掃到一束,丟到馬桶裡沖掉,然後用馬桶刷刷亮馬桶。我在放洗澡水的時候用力洗乾淨內衣褲晾起來。在進來的第六天,為了給自己立下一個里程碑,我進行了一次大掃除,把所有的表面都清潔消毒,倒了垃圾,請櫃檯給我送了一套乾淨的床單和枕頭套。飯店的床單在前幾天睡起來的那種漿過的硬挺感和清潔的氣味,到了這時候已經慢慢散去。我上網看了示範教學,教導飯店管理的學生如何通過鋪床考試。我照著那個一步一步地實施,然後換了枕頭套,被我汙染過的床具照著規定,將它們塞入房間裡附的黑色大垃圾袋裡。這新獲的清潔會帶來幾日的新奇感。

我開始研究外送的菜單。在我進來之前,我曾暗暗決定過不叫外送。過了一週後,下午開始給自己點一些咖啡,在遲疑中叫了幾次晚餐的餐點。一些餐廳因應疫情推出的便當。上海菜就是東坡肉配上菜飯,炸雞拿到這裡外皮已經微濕。明白在疫情下的這種縮手縮腳,我仍吃得出那點意思。有些食物則很適合外送,像有一次的韓國豆腐鍋。我人在裡面睡著,還不等通知,已經被香氣叫醒,身體在吃完想吃的食物之後,會像夢幻一樣愉快。

冷氣開的時候有點冷,不開的時候又極悶,我在開和關之間反反覆覆,最後打了電話央我媽送家裡的小被子來。那黃色花朵的被子一進來這裡,就散發出令人懷念的居家氣氛,讓我從還要好幾天才能呼吸到新鮮空氣的想法中轉移。接下來的週末已經不如一開始的新奇,我的工作場地移到了床上,書桌上是吃過的早餐,還沒有收拾,時又值下午,下午是一個容易陷入消沉的時候,我感覺到自己的情緒和信心之類的東西,正在瓦解,心上沉重,有種莫名的滯怠,無計可消除。我聽到音樂的聲音從樓上傳來,就抬頭張望,顯然是樓上的鄰居決定重拾他的薩克斯風練習。先吹了幾個音階練習之後,就吹了一個稍微熟悉的曲調。我仔細回想,原來是卡洛.金的〈You got a friend〉。

當你沮喪失意的時候

你需要一些關懷

而且一切都不順心的時候

閉上雙眼並且想到我

很快地我會在那

照亮你最黑暗的夜晚

我哼著那個曲調,感覺到身體的內部有點暖起來。我從床上坐起來,放鬆了下來,隨意地開著電視,看看朋友的動態,沒事的時候就泡澡,在澡盆裡唱起歌來。音樂會像水一樣流過心裡,唱歌產生震動,而人需要發出聲音。

皮膚很乾燥,指甲生長的速度飛快,於是我早上起床便關掉空調,在網上訂了膠原蛋白粉,和指甲刀,照料著各種項目,水,肥料和空氣,好像自己是一個盆栽。我注意到自己就像在風中拿著桿子走平衡木的人那麼容易搖晃,一點點的震動,心中的不安,沒有吃好或睡好,便反映在腳步上。我便調配著時間,吃飯量和喝水量,睡覺的時間。我察覺到過去對待自己身體有如暴君,習慣熬到兩點,不准它累,累了也不許睡。我因此九點便收拾好爬上床去,在十點前便睡著了。

週一是第十二天,照規定會有PCR的車輛到旅館門口來,幫我們快完成隔離的人做檢疫。旅館說,可能隨時會來。於是我在前一天晚上就想像著外出,準備外出用的上衣和牛仔褲。把鞋子從櫃子裡拿出來的時候,有種怪異的感覺。

我晚上不斷地做夢,夢中自己錯過了時間。以至早上雖然已經準備好了,還是匆忙。走到戶外,所謂的防疫檢驗車是一輛公車改成,門口有全身防護裝備的人員。陽光燦爛地照在皮膚上,我可以感覺到太陽光和皮膚裡的一些什麼,正進行一些久違的作用。我已經做過PCR數次,但每次那探索的尖端直戳鼻子內部,還是恐怖。下了車我大口呼吸,空氣新鮮,從房間裡看到的山是鮮活沒有隔闔的,就像老派漫畫裡Boom!Bang!那樣鮮明的色彩,衝擊不已。我眼睛望向遠方,看到一些超越我平常窗裡視線的地邊。原來這裡還有個在蓋的樓。而那裡是個平房。我緩慢地走回旅館。一隻白色蝴蝶在太陽下轉動著地飛。

出去的前個晚上,我吃晚飯的時候把桌子調了頭,面對著窗外吃。天色不意外地愈來愈暗,偶爾突然紅霞閃現,鳥兒不時從窗前飛過,路燈亮起,照亮行人回家的影子。然後整個天空像翻了面一樣地變成霧面,就讓人領悟到,啊是夜的起點了。我移步去把燈點起。每天都有這樣的事發生,真是奇蹟。我眼睜睜地看著。

我整理行李,打開它們,外部的生活就向我撲面而來。以前慣用的物品就像被拋棄的想法一樣摺疊在裡面。我恍然發現外面和裡面的生活差異不在於房間內外,而是對生活的想像。在外面的時候怎麼延伸,在裡面就怎麼收束。在這裡面時候的餐具,用品都用完了,像褪下的皮一樣被丟進垃圾桶裡。該帶走的書和衣服則放進行李箱裡。我躺在床上,沒開燈也沒亂想,就暫且在裡面和外面,今天與明天之間,哪裡也不去。●

【評審意見】
隔離的風景◎蔡逸君

從命題開始,即以慎小謹微的姿態,描寫危城,圍城的大事。一般是小題大作,本篇是大題小作,仔細描繪新冠肺炎疫情中,被隔離十四天的風景。多以流水帳的形式客觀記錄著一物一景,這些在平常日子,被視為瑣碎甚至到無聊的事物,卻在人被限制行動自由後,於心中開展出它的實質意義,人們以為的微,是多麼的有分量,可以壓垮或救贖人的傲大自我,一如新冠病毒本身的客觀實質所帶來的。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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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潮水連海平:別選唐詩三百首(賞析版) (電子書)
可購買版本(2):

作者: 羅宗濤, 陳逢源
出版社:人人出版
出版日期:2021/08/30
語言:繁體中文
定價:500元

 
內容簡介
  ★文學大家羅宗濤教授生前選注三百首唐詩,輯錄109位詩人、311首詩作,由政大中文系教授陳逢源接續完成大意與簡析
  ★與現有《唐詩三百首》完全不重複,選出符合現代人的品味與觀念的好詩
  ★25開本賞析版新增白話翻譯跟簡析,帶領讀者更深入浩瀚詩海

  王維〈鳥鳴澗〉、李白〈獨坐敬亭山〉、李紳〈憫農〉這些家喻戶曉名詩都不在《唐詩三百首》?!「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將功成萬骨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包含這些名句的詩全貌是什麼?在任何詞語都可以用谷歌順手查得的今天,這個選本不僅補足《唐詩三百首》的遺珠之憾,現有兩個版本可供選讀──文庫本方便攜帶,可隨手翻閱讀誦;此本則增添大意與簡析,簡述成詩的背景、詩作的秀異之處或選錄的理由,呈現詩人與社會的變遷,讓讀者能更深刻感受詩的意境。

  《春江潮水連海平──別選唐詩三百首》由已故政治大學教授、玄奘大學講座教授羅宗濤教授選注,並由政大中文系教授陳逢源接續完成大意與簡析。羅教授熟讀全唐詩,於大家耳熟能詳的《唐詩三百首》之外,精心別選三百首具有代表性的唐詩。這些詩或有琅琅上口的佳句、或是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情況、又或者能讓讀者更加理解詩人的時代、才情與遭遇。

  全書輯錄一○九位詩人、三一一首詩作,每首詩均有大意與簡析,除了詩的文意,也勾描出詩作的背景與精采處,讀得到家喻戶曉的詩句的全貌,也能掌握時代的脈絡與風格。

系列特色

  《人人讀經典》系列,閱讀輕享受

  輕,好攜帶 使用進口日本文庫專用紙。讓經典變輕薄,減輕閱讀壓力。
  新,好閱讀 因應時代變化,新選新編,涵養讀者品味,為古典文學續命。

熱情推薦

  逢甲大學中文系退休教授 李時銘
  張曼娟小學堂創辦人 張曼娟
  (按姓氏筆畫排序)
  《唐詩三百首》之後,終於有第二本適合所有讀者的唐詩入門。──《大人的詩塾》作者 趙啟麟

中學國文教師群 聯合推薦

  (按姓氏筆畫排序)
  本書涵括耳熟能詳的大家名作,以及饒富趣味的小品,展現選錄的洞見。  ──臺北復興高中國文老師 何儒育

  全書間雜著情味盎然的佳句補遺、詩話索隱,與《唐詩三百首》對讀,頗有意趣。 ──臺北景美女中國文老師  李佩蓉

  不僅展現編者對於唐代文化精神與詩歌藝術的整體造詣,同時更能符應現代讀者的時代品味與審美傾向。──建國中學 國文老師 吳昌政

  羅宗濤教授帶領我們更窺其中少人尋幽的靜僻之美。──桃園慈文國中退休國文老師 吳韻宇

  從大處放眼,亦能從小處著筆,整個唐詩風華再一次收覽眼底。──北一女中退休國文老師 陳美桂


 
 
目錄
體例說明 002
前言 思翁無歲年,此意在人間 陳逢源 007
序 指南山下月明時 李時銘 016
序 風流儒雅憶吾師 周元白 019
序 詩情畫意長相思 陳靜雅 025

虞世南 蟬  040
王績 野望 042
寒山 詩第五十一首 044
詩第一九九首045
上官儀 入朝洛堤步月 047
駱賓王 詠鵝 048
於易水送人 049
王勃 詠風051
別薛華052
滕王閣054
郭震 古劍篇056
宋之問 渡漢江059
賀知章 詠柳060
張若虛 春江花月夜062
蘇頲 汾上驚秋066
七歲女子 送兄068
張旭 山行留客070
張九齡 秋夕望月071
賦得自君之出矣072
王之渙 送別074
孟浩然 送朱大入秦075
送杜十四之江南077
渡浙江問舟中人078
題大禹寺義公禪房079
王昌齡 從軍行【三首】081
送魏二084
採蓮曲086
開元宮人 袍中詩087
王維 欒家瀨089
鳥鳴澗090
萍池092
辛夷塢093
木蘭柴094
書事096
息夫人097
使至塞上099
少年行【二首】100
送沈子歸江東102
崔興宗寫真詠104
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擬在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105
李白 古風第九107
古風第十五109
古風第三十八111
採蓮曲112
塞下曲114
結襪子116
宮中行樂詞117
勞勞亭歌119
秋浦歌【二首】120
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123
把酒問月124
望天門山127
送陸判官琵琶峽128
山中問答130
獨坐敬亭山 131
自遣132
從軍行134
春夜洛城聞笛135
宣城見杜鵑花136
陌上贈美人138
高適 塞上139
薊門行141
營州歌143
入昌松東界山行144
除夜作146
人日寄杜二拾遺147
崔顥 長干曲150
儲光羲 喫茗粥作151
田家雜興153
江南曲155
關山月156
常建 三日尋李九莊158
劉長卿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160
餘干旅舍161
平蕃曲163
尋張逸人山居164
重送裴郎中貶吉州166
晚春歸山居題窗前竹167
錢起 省試湘靈鼓瑟169
江行無題171
故王維右丞堂前芍藥花開悽然感懷173
歸雁174
杜甫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176
飲中八仙歌181
羌村183
新安吏185
新婚別189
前出塞192
後出塞193
贈李白195
曲江196
春夜喜雨198
江亭200
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202
贈花卿 204
絕句205
秋興206
孤雁208
江漢210
李華春行寄興212
岑參 先主武侯廟214
司馬相如琴臺215
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216
宿關西客舍寄東山嚴許二山人時天寶初七月初三日在內學見有高道舉徵219
送人赴安西221
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222
日沒賀延磧作224
磧中作225
輪臺即事226
獻封大夫破播仙凱歌228
奉陪封大夫宴得征字時封公兼鴻臚卿229
元載 別妻王韞秀231
王韞秀 同夫遊秦233
柳渾 牡丹235
皇甫冉 山館236
同李三月夜作237
劉方平 京兆眉239
賈至 春思241
皎然 戲呈吳馮242
答李季蘭243
秦系 山中贈諸暨丹丘明府245
盧綸 贈別司空曙247
司空曙 江村即事248
靈一 與元居士青山潭飲茶249
包佶 再過金陵251
郭良 早行253
顧況 葉上題詩從宮中流出255
李冶 相思怨257
戴叔倫 塞上曲258
過三閭廟260
嚴韞 武軍城早秋261
陳羽 送靈一上人263
從軍行265
韋應物 送王校書266
答李澣268
自鞏洛舟行入黃河即事寄府縣僚友269
話舊271
登樓272
觀田家273
詠玉275
對萱草277
聞雁278
李益 塞下曲【四首】280
從軍北征283
寫情285
張繼 山家286
靈澈 東林寺酬韋丹刺史288
郎士元 柏林寺南望290
韓翃 寄柳氏292
李端 拜新月294
閨情295
孟郊 遊子297
邀花伴298
再下第299
登科後301
裴度 太原題廳壁303
溪居304
劉商 怨婦306
權德輿 雜言和常州李員外副使春日戲題308
相思樹309
王播 題木蘭院【二首】311
元涯 塞上曲【二首】313
王建 看棋315
宮詞316
張籍 惜花318
與賈島閒遊319
秋思【二首】320
劉叉 偶書322
姚秀才愛予小劍因贈323
韓愈 青青水中蒲【三首】325
湘中327
左遷至藍關示姪孫湘328
張仲素 春閨思330
秋夜曲332
秋思【二首】333
劉禹錫 秋風引335
浪淘沙336
竹枝詞338
楊柳枝詞339
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341
再遊玄都觀342
與歌者米嘉榮344
石頭城345
臺城347
贈李司空妓348
白居易 村居苦寒350
早秋獨夜352
夜雨353
花非花355
浦中夜泊356
南浦別358
紫薇花359
夜箏360
採蓮曲362
宿滎陽364
宴散366
李紳 憫農【二首】368
柳宗元 夏晝偶作370
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371
別舍弟宗一372
重別夢得374
元稹 見樂天詩376
聞樂天授江州司馬377
夢昔時379
離思380
夢上天382
賈島 劍客385
題李凝幽居387
寄遠389
憶江上吳處士390
長孫佐輔 尋山家392
劉皂 旅次朔方393
楊敬之 贈項斯394
崔郊 贈去婢396
李德裕 長安秋夜398
朱慶餘 登玄都閣400
李賀 夢天402
金銅仙人辭漢歌並序404
馬詩406
昌谷讀書示巴童408
難忘曲409
韓琮 暮春滻水送別411
宣宗宮人 題紅葉413
魏扶 貢院題414
許渾 咸陽城東樓416
鶴林寺中秋夜玩月418
塞下420
謝亭送別421
途經秦始皇墓423
杜牧 登樂遊原424
長安秋望426
江南春絕句427
齊安郡中偶題【二首】429
雨431
贈漁父432
山行433
雍陶 題情盡橋435
喜夢歸436
宿嘉陵驛438
送春439
李涉 井欄砂宿遇夜客440
陳陶 水調詞442
趙嘏 寒塘444
江樓舊感446
李群玉 放魚447
火爐前坐448
溫庭筠 李羽處士故里450
蔡中郎墳452
過分水嶺 454
碧澗驛曉思455
商山早行457
李商隱 悼傷後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459
北齊【二首】461
憶梅463
月465
日射466
七夕468
離亭賦得折揚柳469
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一座盡驚他日余方追吟連宵侍坐裴回久之句有老成之風因成二絕寄酬兼呈畏之員外 471
夕陽樓473
天涯474
憶住一師476
寫意477
花下醉480
春日寄懷481
高駢 山亭夏日484
朱絳 春女怨485
貫休 招友人宿487
獻錢尚父489
羅隱 西施491
柳492
雪494
蜂496
皮日休 汴河懷古497
陸龜蒙 懷宛陵舊遊500
韋莊 延興門外作502
送日本國僧敬龍歸504
古別離506
長年507
司空圖 河湟有感510
胡曾 長城512
唐彥謙 小院514
章碣 焚書坑516
韓偓 家書後批二十八字518
深院520
效崔國輔體【二首】521
魚玄機 江行524
陸希聲 梅花塢526
曹松 己亥歲528
鄭谷 淮上與友人別530
王駕 雨晴532
翁承贊 書齋漫興534
薛媛 寫真寄夫535
齊己 撲滿子537
早梅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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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時報》
2021年1月28日
這讓我確信,印在紙上的文字和插圖具有強大的力量,」這位藝術家和人權活動人士說,他的新書名為《人流——全球難民危機中的故事》(Human Flow: Stories From the Global Refugee Crisis)。
你的床頭柜上有什麼書?
這確實問住我了。我沒有書架,床邊也沒有書。

你讀過的上一本好書是什麼?


我讀過的上一本好書是愛德華·史諾登(Edward Snowden)的《永久記錄》(Permanent Record)。
有沒有什麼經典小說是你前不久才第一次讀到的?
我在24歲之前就不再讀經典小說了。

描述一下你理想的閱讀體驗(時間、地點、內容、方式)。

我最理想的閱讀經歷是在文革期間,我和父親艾青被流放到勞改營的時候。當時,為了避免進一步的政治迫害,我們燒毀了他所有的書。那時候我還不到10歲;我記得是1967年。我們燒毀了他所有精美的畫冊、詩集和小說,不少是國外出版的,是他出國旅行帶回來的。父親被迫把它們全部燒毀,因為擁有這些書可能被視為反革命、反共、不愛國的象徵。這讓我確信,印在紙上的文字和插圖具有強大的力量。把所有書燒掉之前,我讀過一些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伽(Federico García Lorca)、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弗拉基米爾·馬雅可夫斯基(Vladimir Mayakovsky),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和羅賓德拉納特·泰高爾(Rabindranath Tagore)的詩。但那時我還很年輕,懂得不多。
在勞改營的時候,父親被逼著做苦工。那時候我們只能看政治作品。我姐姐幫了忙,我讓她給我帶點書,她給我寄來了弗拉基米爾·列寧(Vladimir Lenin)的《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Imperialism, the Highest Stage of Capitalism),還有弗里德裡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和卡爾·馬克思(Karl Marx)的《共產黨宣言》(The Communist Manifesto)這些書。我對那些書中的觀念完全無感,但仍然可以感受到語言和邏輯結構的力量。
那是我最難忘的閱讀經歷。後來我就沒怎麼讀過書了。

你最喜歡哪本別人沒怎麼聽說過的書?

我有一本書叫《營造法式》,這是一本1000年前的宋代建築手冊。我手上的本書是從拍賣行買的。我有一本《聖經》,曾經屬於位於江蘇省蘇州市的東吳大學的前校長孫文遠(Sun Wenyuan,音)。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他因基督教信仰而遭到共產黨迫害。聖經是他最私人的東西,每一頁的空白處都寫滿了他的筆記,細膩清晰地寫出了他的研究和解讀。

哪本書對你成為視覺藝術家的決定影響最大,或者對你的藝術發展貢獻最大(如果有的話)?

我想說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和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的作品很有影響,如果把藝術家也算進去,杜尚(Duchamp)的寫作也是。聰明的頭腦雖然不多,但還是有一些的。

你最喜歡的藝術家兼作家是誰,你最喜歡的藝術家回憶錄呢?

我提到了杜尚,但我也喜歡安迪·沃荷(Andy Warhol)的寫作,對非英語母語的人來說很容易讀懂。在美國讀書時的時候,《安迪·沃荷的哲學——從A點到B點再回來》(The Philosophy of Andy Warhol: From A to B and Back Again)是我接觸到的第一本嚴肅的書。

有沒有一本書拉近了你和另一個人之間的距離,或者讓你們之間產生隔閡?

最能讓我拉近和其他人之間距離的是我父親的書。他是中國最著名的詩人,但被禁止閱讀和寫作。即使在被迫打掃公廁的最困難時期,他也偷偷保存了一本法國百科全書。每天晚上,在一盞小油燈下,他都會翻看這本百科全書,收集資料,寫一篇關於羅馬歷史和羅馬帝國的文章。他把其中一些段落讀給我聽,這給我帶來了許多難忘的瞬間。

你希望能有更多的作者去書寫哪些主題?

哲學和個人自由是能夠打動我的話題,我讀過讓-保羅·薩特(Jean-Paul Sartre)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Existentialism Is a Humanism)。
如果有人想要更了解當代中國,你會推薦什麼書給他?
我的回憶錄將於明年出版,它會是了解當代中國的一本重要書籍。

文學作品中最能打動你的是什麼?

一個人通過新創的詞彙來表達個人感情和邏輯。這是指引我繼續閱讀的光芒。幾乎所有偉大的詩人都有這種能力。一些作家也有。
你特別喜歡讀什麼類型的書?有哪些你會避開?
我喜歡馬克·吐溫(Mark Twain)的《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Life on the Mississippi)、尼古拉·果戈理(Nikolai Gogol)的《鼻子》(The Nose),還有歐內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的作品。
關於避免什麼,我沒有太多選擇。在我需要讀書的時候,社會和家庭都禁止我讀書。家人是為了保護我,不讓我進入一個能給人想像力和力量的世界,一個給他們打上傷害烙印的世界。時間就這樣過去了。我錯過了,但我仍然擁有日常生活的經驗,這幫助我不必讀這麼多書。幸運的是,我不需要讀那麼多書來積澱自己的靈魂,迎接現實的挑戰。我認為只讀書而不在現實生活中運用這些情感,是一種浪費,只會讓人變成偽君子,而這種偽君子的性格幾乎在現代社會的方方面面都有體現,偽君子讀的書很多,太多了,但卻不能真正實現書中的意義。

你是怎樣整理你的書的?

我喜歡一本摞一本平放著。它們躺著比站著更舒服。這也是我不常讀書的另一個原因。我喜歡把它們看成強大的、存在的生命。有很多書我都買了好幾本。買書給我帶來樂趣。
在你的書架上,人們會驚訝地發現什麼書?
我有我珍惜的書。在拍攝《人流》時,我在黎巴嫩一家舊書店裡找到了一本《古蘭經》。它有好幾百年的歷史,裝幀很精美。雖然我一個字也看不懂,但我還是很欣賞封面上金色圖案的美感。我有一本17世紀法國出版商出版的《一千零一夜》(One Thousand and One Nights)。我之前提到的《聖經》是屬於一位基督教殉道者的。

你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是什麼書?

人們對我很好,總是給我送書。但恐怕幾乎沒有一本是值得收藏的,甚至沒有一本是值得花時間讀的。
你最喜歡的虛構男女主人公是誰?你最喜歡的反英雄或者反派呢?
堂·吉訶德(Don Quixote)是我最喜歡的文學人物。小說裡沒有壞人,都是好人。

你小時候是個什麼樣的讀者?你最喜歡的童年讀物和作家是哪些?

雅羅斯拉夫·哈塞克(Jaroslav Hasek)的《好兵帥克》(The Good Soldier Svejk)一直讓我難忘。

隨著時間的推移,你的閱讀品味發生了什麼變化?

我沒有形成什麼可以改變的閱讀品味,但現在我更感興趣的是嚴肅的寫作,非常個人化、私人化的寫作。

你曾經因為讀書而惹過麻煩嗎?

我的麻煩始於我的父親是一位知識分子和作家,可以說我所有的麻煩都是家裡是讀書人造成的。
如果你組織一次文學晚宴,你會邀請哪三位作家?已故的和在世的都可以。
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艾倫·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和I·B·辛格(I. B. Singer)。
失望、高估,或者根本就是不好:哪本書讓你感到你應該喜歡,但並不喜歡?你記得最後一本你沒有讀完就放棄的書嗎?
我每一本書都在讀完前放棄。我從來沒有真正讀完一本書。或者我在真正開始前就讀完了,因為有些書我並不讀前面的章節,只讀最後幾頁或章節。

你希望誰來撰寫你的生平?

我兒子艾老。他現在11歲了,但是自從他出生,就在觀看我所做的一切,所以我很抱歉他要忍受這一切。
你接下來打算讀什麼?
自從2009年以來,我總是在網上,Twitter就是我的書,我的文學流。2005年,我開始在我的中文部落格上寫作,我已經寫了幾百萬字。我非常喜歡人們用140個字來表達自己,有些用這種形式寫小說、日記、詩歌,或者八卦,包括假新聞。就像一條河在流淌。昨天夜裡,我在凌晨兩點發了至少50條推,與人爭論並一笑置之。是的,那就是我的終極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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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ZABETH A. HARRIS
2021年8月19日

和許多人一樣,小說家卡勒德·胡賽尼(Khaled Hosseini)在過去幾天裡懷著恐懼和悲傷的心情,看著阿富汗落入塔利班手中。
儘管他自1980年以來一直生活在美國,但他出生在喀布爾,他最著名的作品,如《追風箏的人》(The Kite Runner)和《燦爛千陽》(A Thousand Splendid Suns),都深深植根於這個國家的歷史和文化。在週三的電話採訪中,他表示,長期以來,美國和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了解的這個國家都是在死亡和破壞的背景下,很少有來自當地民眾的說法,他對此感到沮喪。
「如果你查閱有關阿富汗的故事,」他說,「總是關於暴力,關於流離失所,關於毒品交易,關於塔利班,關於美國的舉措。關於阿富汗人民本身的內容少之又少。」
成百上千萬的讀者從他的書中獲得了這樣的視角,但他認為這是一件令人喜憂參半的事,他說他和自己的小說都不應該被視為其祖國的代表。「但我確實有自己的視角,而且我確實對阿富汗發生的事情有強烈的感受,」他說。

他分享了自己對阿富汗的看法、尋求深入理解阿富汗的人們應該閱讀什麼,以及他認為美國對阿富汗人民的道德義務。以下是經過編輯的對話節選。
在過去的一年裡,你對阿富汗未來的看法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我在2003年初到過阿富汗,在那些日子裡,幾乎沒有叛亂活動。人們對這個半傑斐遜式的民主、對這個國家的發展方向非常樂觀——性別平等,女孩和婦女的權利,人們能夠參與公開的和有代表性的政治進程。所有這些都在發揮作用。
多年來,我們調整了自己的預期,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開始期待,好吧,這都是一個白日夢,但至少我們可以期待一種經過妥協的民主,有腐敗和各種問題。但至少城市裡的阿富汗人看起來是安全的。他們知道在過去的20年裡,阿富汗取得了很大的進步,這給了我希望。當然,在過去的幾年裡,這種希望已經減弱了。在過去的幾天裡,它們被徹底擊垮了。


為了更好地了解阿富汗和阿富汗人民,現在人們應該閱讀什麼書籍?


他們應該讀歷史書。他們應該讀那些真正了解阿富汗,並且非常了解阿富汗的人寫的書。很多人靠著我的書來了解阿富汗是什麼樣子的,這很好,但我從來沒有打算讓我的書來代表阿富汗的生活。我希望人們能夠更深入地挖掘和閱讀歷史書籍,以這種方式更多地了解阿富汗。
但外界對你的書的需求有所上升。對於那些第一次拿起它的人,你有什麼需要告訴他們的嗎?
它們都是故事。是出自從1980年以來一直流亡的人的視角。薩爾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說過,流亡的人總是透過一面破碎的鏡子看祖國,這對我來說非常正確。我一直非常注意不要被人誤以為是某種阿富汗大使或者阿富汗的代表。我已經很久沒有在那裡生活了。
但我確實有一定的了解,我確實對阿富汗發生的事情有強烈的感受,我對那裡的人民,那裡的土地、文化、歷史和遺產有著很深的感情和很深的情感聯繫。我希望我的書能提供一點關於阿富汗的見解,超越我們在媒體上看到的常見故事線,把阿富汗描述為恐怖主義或是塔利班、鴉片貿易乃至周而復始的戰爭的溫床。
阿富汗遠不止如此。這是一個美麗的國家,有美麗、謙遜、善良、熱情、好客和迷人的人民。每個去過阿富汗的人都說:「我去過世界上很多地方,但從來沒有去過阿富汗這樣的地方。」我們稱之為「阿富汗病菌」,人們去過那裡就會感染上「阿富汗病菌」。那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是一個美麗的地方,無論是物質方面還是那裡的人民,一旦你知道了,一旦你嘗到了那種滋味,一旦你接觸到那些人,掰碎過麵包、喝過茶,那些悲劇,那些你在電視上看到的東西,就有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層面。會變得很個人化,而且非常非常令人痛苦。


你還想讓讀者知道什麼?


很多、很多阿富汗人接受了美國推行的東西。他們與美國的目標保持一致,他們接受美國的倡議,並且完全明白這將使他們成為塔利班等叛亂組織的目標。不管怎樣,他們還是這樣做了,希望這個國家能有一個更好的未來,希望孩子們能有一個更好的未來,希望這個國家能變得更穩定,更和平,更能代表阿富汗社會的各個階層。我相信他們這樣做是帶著難以置信的勇氣的。

所以我希望大家去找自己的代表,找自己的領導人,告訴他們,我們對這些人有道義上的義務,我們必須把那些人撤出來。我們不能允許我們的夥伴——20年來美國一直稱阿富汗人民為「我們的夥伴」——在我們離開後,我們不能允許我們的夥伴被謀殺。被囚禁,被毆打,被折磨,被迫害。我們在道義上有義務堅持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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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沈是最近才冒出來的布道者,算遺漏的,口音酷似羅振宇,內容比羅的踏實。這幾年的特色(2013-2016),網絡主播紅人,我把聽過的一些侃爺羅列如下:

語出驚人羅振宇(先行者,但有點太過追求眼球了),插科打諢竇文濤(他自己說的單口,不如鏘鏘,///聽竇文濤的最輕松),詩和遠方高曉松(最紅的),懷疑論者老沈一(2016的節目依舊精彩),老當益壯馬未都(賣老賣的有道理),陰謀論者宋鴻兵(近幾年長進了),開卷有益梁文道(讀的真雜,我喜歡),音樂世家馬世芳(我媽說,我媽那時,我媽的房間。。。你媽真棒!),憤世嫉俗陳丹青(夾煙噴人,學魯迅還是太祖?),娓娓道來是蔣勛(水磨功夫偽娘腔,我實在聽不動了,牙癢癢,但家裡人認為他很有知識。),還有:天南地北吳曉波(文勝於質),淺顯易懂圓月菜刀(他的閑侃財房節目,舉重若輕,不裝,很不容易),東拉西扯Rex(片頭片尾加廣告,能占掉三分之二的篇幅),靜觀日本吳靜波(薩蘇是北派,他是南派)再稍次些的,塗抹歷史袁騰飛(反向塗也是塗,塗紅塗白塗黑都在塗),衣冠楚楚郎鹹平(我郎教授又說對了!),綜藝節目如蔡康永,周立波,吳宗憲,極限挑戰,奔跑兄弟之類,也就不說了吧--------------------

腦袋裡總要裝點東西,非cctv的,實在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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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12/20蔡 依達       


因緣際會下,拿到一本簡體的 mobi (kindle) 電子書,雖然也看得懂簡體字,
畢竟閱讀起來還是稍微吃力些,survey 了一些步驟來作 mobi 電子書的繁簡互換。


【第一步】

先透過 Convert.Files 網站將 mobi 轉為 epub 格式。
https://www.ofoct.com/ebooktool/zh/mobi-to-epub



第二步

再透過 ePubConv.mobi 網站轉為繁體。
https://epubconv.kawai.moe/


第三步

透過 Convert.Files 網站將 epub 轉為 mobi 格式後再上傳。收工。
https://convertio.co/zh/epub-mobi/


 

連結失效。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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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其武安侯列傳第四十七

 

宋尚齋何平譯註

【說明】

本傳是竇嬰、田蚡和灌夫三人的合傳。 竇嬰和田蚡都是漢初權重一時的外戚,灌夫因軍功封為將軍,他們之間的傾軋鬥爭是統治階級內部矛盾的典型事例。 這篇文章通過對他們三人生平和相互鬥爭的描述,展現了漢初宮廷中的一系列矛盾和當時那種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畸形關係,暴露了統治階級奸詐殘暴的醜惡本質。 司馬遷曾親身經歷和體驗過官場的殘酷,所以寫得入木三分。 他能把舊戚和新貴之間的矛盾鬥爭寫得如此驚心動魄,淋漓盡致,也充分錶現了他對現實政治的強烈批判精神。

本文在寫作方面也表現了較高的技巧。 雖是三個人的合傳,頭緒紛繁,但在分別交代出每個人出身經歷的同時,又能將他們交錯起來敘寫,有分有合。 既井然有序,又結構緊密完整,渾然一體。 表現了作者高度的藝術概括力和組織剪裁能力。

文章寫得最精彩的是魏其設宴、灌夫罵座和東朝廷辯的情景。 兩次宴會的情景寫盡了官場的勢利。 竇嬰和灌夫二人因失勢而結合在一起,成為生死之交。 灌夫為了拉攏感情,使竇嬰與田蚡接近,竟然不顧喪服在身而毅然陪侍。 竇嬰夫婦為了迎接灸手可熱的田蚡全力以赴,通宵達旦地進行準備。 而田蚡根本就沒把此事放在心上,忘得乾乾淨淨,屆時尚高臥不起。 當灌夫親去求請時,仍然滿不在乎,一路上慢騰騰而來。 席間又傲慢無禮,使灌夫惱羞成怒,幸而竇嬰忍氣吞聲,才沒有爆發衝突。 第二次是在田蚡娶妻的婚宴上,同是皇帝國戚,竇嬰備受冷遇,田蚡卻得意忘形,灌夫忍無可忍,使酒罵座,招致田蚡的報復。 竇嬰挺身而出,拼力相救,於是就在東朝廷辯時,與田蚡展開了正面衝突,由此也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通過上述三幕戲劇性衝突的描寫,不僅把他們三人的性格栩栩如生地展現了出來,而且把漢武帝、竇太后、王太后以及韓安國等朝中大臣的形像也刻畫得相當鮮明突出。

【譯文】

魏其侯竇嬰,是漢文帝竇皇后堂兄的兒子。 他的父輩以上世世代代是觀津人。 他喜歡賓客。 漢文帝時,竇嬰任吳國國相,困病免職。 漢景帝剛剛即位時,他任詹事。

梁孝王是漢景帝的弟弟,他的母親竇太后很疼愛他。 有一次梁孝王入朝,漢景帝以兄弟的身份與他一起宴飲,這時漢景帝還沒有立太子。 酒興正濃時,漢景帝隨便地說:“我死之後把帝位傳給梁王。”竇太后聽了非常高興。 這時竇嬰端起一杯酒獻給皇上,說道:“天下是高祖打下的天下,帝位應當父子相傳,這是漢朝立下的製度規定,皇上憑什麼要擅自傳給梁王!”竇太后因此憎恨竇嬰。 竇嬰也嫌詹事的官職太小,就藉口生病辭職。 竇太后於是開除了竇嬰進出宮門的名籍,每逢節日也不准許他進宮朝見。

漢景帝三年(前154),吳、楚等七國反叛,皇上考察到皇族成員和竇姓諸人沒有誰像竇嬰那樣賢能的了,於是就召見竇嬰。 竇嬰入宮拜見,堅決推辭,藉口有病,不能勝任。 竇太后至此也感到慚愧。 於是皇上就說:“天下正有急難,你怎麼可以推辭呢?”於是便任命竇嬰為大將軍,賞賜給他黃金千斤。 這時袁盎、欒布諸名將賢士都退職閒居在家,竇嬰就向皇上推薦起用他們。 皇上所賞賜給的黃金,都擺列在走廊穿堂裡,屬下的小軍官經過時,就讓他們酌量取用,皇帝賞賜的黃金一點兒也沒有拿回家。 竇嬰駐守滎陽時,監督齊國和趙國兩路兵馬,等到七國的叛亂全部被平定之後,皇上就賜封竇嬰為魏其侯。 這時那些遊士賓客都爭相歸附魏其侯。 漢景帝時每次朝廷討論軍政大事,所有列侯都不敢與條侯周亞夫、魏其侯竇嬰平起平坐。

漢景帝四年(前153),立栗太子,派魏其侯擔任太子的太傅。 漢景帝七年(前150),栗太子被廢,魏其侯多次為栗太子爭辯都沒有效果。 魏其侯就推說有病,隱居在藍田縣南山下好幾個月,許多賓客、辯士都來勸說他,但沒有人能說服他回到京城來。 梁地人高遂於是來勸解魏其侯說:“能使您富貴的是皇上,能使您成為朝廷親信的是太后。現在您擔任太子的師傅,太子被廢黜而不能力爭,力爭又不能成功,又不能去殉職。自己託病引退,擁抱著歌姬美女,退隱閒居而不參加朝會。把這些情況互相比照起來看,這是您自己表明要張揚皇帝的過失。假如皇上和太后都要加害於您,那您的妻子兒女都會一個不剩地被殺害。”魏其侯認為他說得很對,於是就出山回朝,朝見皇帝像過去一樣。

在桃侯劉舍被免去丞相職務時,竇太后多次推薦魏其侯當丞相。 漢景帝說:“太后難道認為我有所吝嗇而不讓魏其侯當丞相嗎?魏其侯這個人驕傲自滿,容易自我欣賞,做事草率輕浮,難以出任丞相,擔當重任。”終於沒有任用他,任用了建陵侯衛綰作丞相。

武安侯田蚡(fén,墳),是漢景帝皇后的同母弟弟,出生在長陵。 魏其侯已經當了大將軍之後,正當顯赫的時候,田蚡還是個郎官,沒有顯貴,來往於魏其侯家中,陪侍宴飲,跪拜起立像魏其侯的子孫輩一樣。 等到漢景帝的晚年,田蚡也顯貴起來,受到寵信,做了太中大夫。 田蚡能言善辯,口才很好,學習過《盤盂》之類的書籍,王太后認為他有才能。 漢景帝去世,當天太子登位繼立,王太后攝政,她在全國的鎮壓、安撫行動,大都採用田蚡門下賓客的策略。 田蚡和他的弟弟田勝,都因為是王太后的弟弟,在漢景帝去世的同一年(前141),被分別封為武安侯和周陽侯。

武安侯剛掌權想當丞相,所以對他的賓客非常謙卑,推薦閒居在家的名士出來做官,讓他們顯貴,想以此來壓倒竇嬰等將相的勢力。 建元元年(年140),丞相衛綰因病免職,皇上醞釀安排丞相和太尉。 籍福勸說武安侯道:“魏其侯顯貴已經很久了,天下有才能的人一向歸附他。現在您剛剛發跡,不能和魏其侯相比,就是皇上任命您做丞相,也一定要讓給魏其侯。魏其侯當丞相,您一定會當太尉。太尉和丞相的尊貴地位是相等的,您還有讓相位給賢者的好名聲”。 武安侯於是就委婉地告訴太后暗示皇上,於是便任命魏其侯當丞相,武安侯當太尉。 籍福去向魏其侯道賀,就便提醒他說:“您的天性是喜歡好人憎恨壞人,當今好人稱讚您,所以您當了丞相,然而您也憎恨壞人,壞人相當多,他們也會毀謗您的。如果您能並容好人和壞人,那麼您丞相的職位就可以保持長久;如果不能夠這樣的話,馬上就會受到毀謗而離職。”魏其侯不聽從他的話。

魏其侯竇嬰和武安侯田蚡都愛好儒家學說,推薦趙綰當了御史大夫,王臧擔任郎中令。 把魯國人申培迎到京師來,準備設立明堂,命令列侯們回到自己的封地上,廢除關禁,按照禮法來規定吉凶的服飾和製度,以此來表明太平的氣象。 同時檢舉譴責竇氏家族和皇族成員中品德不好的人,開除他們的族籍。 這時諸外戚中的列侯,大多娶公主為妻,都不想回到各自的封地中去,因為這個緣故,毀謗魏其侯等人的言語每天都傳到竇太后的耳中。 竇太后喜歡黃老學說,而魏其侯、武安侯、趙綰、王臧等人則努力推崇儒家學說,貶低道家的學說,因此竇太后更加不喜歡魏其侯等人。 到了建元二年(前139),御史大夫趙綰請皇上不要把政事禀奏給太后。 竇太后大怒,便罷免並驅逐了趙綰、王臧等人,還解除了丞相和太尉的職務,任命柏至侯許昌當了丞相,武強侯莊青翟當了御史大夫。 魏其侯、武安侯從此以列侯的身份閒居家中。

武安侯雖然不擔任官職,但因為王太后的緣故,仍然受到皇上的寵信,多次議論政事,建議大多見效,天下趨炎附勢的官吏和士人,都離開了魏其侯而歸附了武安侯。 武安侯一天天更加驕橫。 建元六年(前135),竇太后逝世,丞相許昌和御史大夫莊青翟因為喪事辦得不周到,都被免官。 於是任用武安侯田蚡擔任丞相,任用大司農韓安國擔任御史大夫。 天下的士人有郡守和諸侯王,就更加依附武安侯了。

武安侯身材矮小,其貌不揚,可是剛一出生就很尊貴。 他又認為當時的諸侯王都年紀大了,皇上剛剛即位,年紀很輕,自己以皇帝的至親心腹擔任朝廷的丞相,如果不狠狠地整頓一番,用禮法來使他們屈服,天下人就不會服服貼貼的。 在那時候,丞相入朝廷奏事,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他所說的話皇帝都聽,他所推薦的人有的從閒居一下子提撥到二千石級,把皇帝的權力轉移到自己手上。 皇上於是說:“你要任命的官吏已經任命完了沒有?我也想任命幾個官呢。”他曾經要求把考工官署的地盤劃給自己擴建住宅,皇上生氣地說:“你何不把武器庫也取走!”從這以後才收斂一些。 有一次,他請客人宴飲,讓他的兄長蓋侯南向坐,自己卻東向坐,認為漢朝的丞相尊貴,不可以因為是兄長就私下委曲自己。 武安侯從此更加驕縱,他修建住宅,其規模、豪華超過了所有的貴族的府第。 田地莊園都極其肥沃,他派到各郡縣去購買器物的人,在大道上絡繹不絕。 前堂擺投著鐘鼓,豎立著曲柄長幡,在後房的美女數以百計。 諸侯奉送給他的珍寶金玉、狗馬和玩好器物,數也數不清。

魏其侯自從失去了竇太后,被皇上更加疏遠不受重用,沒有權勢,諸賓客漸漸自動離去,甚至對他懈怠傲慢,只有灌將軍一人沒有改變原來的態度。 魏其侯天天悶悶不樂,唯獨對灌將軍格外厚待。

灌將軍夫是潁陰人。 灌夫的父親是張孟,曾經做過潁陰侯灌嬰的家臣,受到灌嬰的寵信,便推薦他,官至二千石級,所以冒用灌氏家的姓叫灌孟。 吳楚叛亂時,潁陰侯灌何擔任將軍,是太尉周亞夫的部下,他向太尉推薦灌孟擔任校尉。 灌夫帶領一千人與父親一起從軍。 灌孟年紀已經老了,潁陰侯勉強推薦他,所以灌孟鬱鬱不得志,每逢作戰時,常常攻擊敵人的堅強陣地,因而戰死在吳軍中。 按照當時軍法的規定,父子一起從軍參戰,有一個為國戰死,未死者可以護送靈柩回來。 但灌夫不肯隨同父親的靈柩回去。 他慷慨激昂地表示:“希望斬取吳王或者吳國將軍的頭,以替父親報仇。”於是灌夫披上鎧甲,手拿戈戟,召集了軍中與他素來有交情又願意跟他同去的勇士幾十個人。 等到走出軍門,沒有人敢再前進。 只有兩人和灌夫屬下的奴隸共十多個騎兵飛奔衝入吳軍中,一直到達吳軍的將旗之下,殺死殺傷敵軍幾十人。 不能再繼續前進了,又飛馬返回漢軍營地,所帶去的奴隸全都戰死了,只有他一人回來。 灌夫身上受重創十多處,恰好有名貴的良藥,所以才得不死。 灌夫的創傷稍稍好轉,又向將軍請求說:“我現在更加了解吳軍營壘中路徑曲折,請您讓我再回去。”將軍認為他勇敢而有義氣,恐怕灌夫戰死,便向太尉周亞夫報告,太尉便堅決地阻止了他。 等到吳軍被攻破,灌夫也因此名聞天下。

潁陰侯把灌夫的情況向皇上匯報了,皇上就任命灌夫擔任中郎將。 過了幾個月,因為犯法而丟了官。 後來到長安安了家,長安城中的許多顯貴沒有不稱讚他的。 漢景帝時,灌夫官至代國國相。 景帝去世,當今皇上武帝剛即位,認為淮陽是天下的交通樞紐,必須駐紮強大的兵力加以防守,因此調任灌夫擔任淮陽太守。 建元元年(前140),又把灌夫內調為太僕。 二年(前139),灌夫與長樂衛尉竇甫喝酒,灌夫喝醉了,打了竇甫。 竇甫,是竇太后的兄弟。 皇上恐怕竇太后殺灌夫,調派他擔任了燕(yān,煙)國國相。 幾年以後,又因犯法丟官,閒居在長安家中。

灌夫為人剛強直爽,好發酒瘋,不喜歡當面奉承人。 對皇親國戚及有勢力的人,凡是地位在自己以上的,他不但不想對他們表示尊敬,反而要想辦法去凌辱他們;對地位在自己之下的許多士人,越是貧賤的,就更加恭敬,跟他們平等相待。 在大庭廣眾之中,推薦誇獎那些比自己地位低的人。 士人們也因此而推重他。

灌夫不喜歡文章經學,愛打抱不平,已經答應了別人的事,一定辦到。 凡和他交往的那些人,無不是傑出人士或大奸巨猾。 他家中職累的資產有幾千萬,每天的食客少則幾十,多則近百。 為了在田園中修築堤塘,灌溉農田,他的宗族和賓客擴張權勢,壟斷利益,在潁川一帶橫行霸道。 潁川的兒童於是作歌唱道:“潁水清清,灌氏安寧;潁水渾濁,灌氏滅族。”

灌夫閒居在家雖然富有,但失去了權勢,達官貴人及一般賓客逐漸減少。 等到魏其侯失去權勢,也想依靠灌夫去報復那些平日仰慕自己,失勢後又拋棄了自己的人。 灌夫也想依靠魏其侯去結交列侯和皇族以抬高自己的名聲。 兩人互相援引借重,他們的交往就如同父子之間那樣密切。 彼此情投意合,沒有嫌忌,只恨相知太晚了。

灌夫在服喪期內去拜訪丞相,丞相隨便地說:”我想和你一起去拜訪魏其侯,恰值你現在服喪不便前往。”灌夫說:“您竟肯屈駕光臨魏其侯,我灌夫怎敢因為服喪而推辭呢!請允許我告訴魏其侯設置帷帳,備辦酒席,您明天早點光臨。”武安侯答應了。 灌夫詳細地告訴了魏其侯,就像他對武安侯所說的那樣。 魏其侯和他的夫人特地多買了肉和酒,連夜打掃房子,佈置帷帳,準備酒宴,一直忙到天亮。 天剛亮,就讓府中管事的人在宅前伺侯。 等到中午,不見丞相到來。 魏其侯對灌夫說:“丞相難道忘記了這件事?”灌夫很不高興,說:“我灌夫不嫌喪服在身而應他之約,他應該來。”於是便駕車,親自前往迎接丞相。 丞相前一天只不過開玩笑似地答應了灌夫,實在沒有打算來赴宴的意思。 等到灌夫來到門前,丞相還在睡覺。 於是灌夫進門去見他,說:“將軍昨天幸蒙答應拜訪魏其侯,魏其侯夫婦備辦了酒食,從早晨到現在,沒敢吃一點東西。”武安侯裝作驚訝地道歉說:“我昨天喝醉了,忘記了跟您說的話。”便駕車前往,但又走得很慢,灌夫更加生氣。 等到喝酒喝醉了,灌夫舞蹈了一番,舞畢邀請丞相,丞相竟不起身,灌夫在酒宴上用話諷刺他。 魏其侯便扶灌夫離去,向丞相表示了歉意。 丞相一直喝到天黑,盡歡才離去。

丞相曾經派籍福去索取魏其侯在城南的田地。 魏其侯大為怨恨地說:“我雖然被廢棄不用,將軍雖然顯貴,怎麼可以仗勢硬奪我的田地呢!”不答應。 灌夫聽說後,也生氣,大罵籍福。 籍福不願兩人有隔閡,就自己編造了好話向丞相道歉說:“魏其侯年事已高,就快死了,還不能忍耐嗎,姑且等待著吧!”不久,武安侯聽說魏其侯和灌夫實際是憤怒而不肯讓給田地,也很生氣地說:“魏其侯的兒子曾經殺人,我救了他的命。我服事魏其侯沒有不聽從他的,為什麼他竟捨不得這幾頃田地?再說灌夫為什麼要干預呢?我不敢再要這塊田地了!”武安侯從此十分怨恨灌夫、魏其侯。

元光四年(前131)的春天,丞相向皇上說灌夫家住潁川,十分橫行,百姓都受其苦。 請求皇上查辦。 皇上說:“這是丞相的職責,何必請示。”灌夫也抓住了丞相的秘事,用非法手段謀取利益,接受了淮南王的金錢並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賓客們從中調解。 雙方才停止互相攻擊,彼此和解。

那年夏天,丞相娶燕王的女兒做夫人,太后下了詔令,叫列侯和皇族都去祝賀。 魏其侯拜訪灌夫,打算同他一起去。 灌夫推辭說:“我多次因為酒醉失禮而得罪了丞相,丞相近來又和我有嫌隙。”魏其侯說:“事情已經和解了。”硬拉他一道去。 酒喝到差不多時,武安侯起身敬酒祝壽,在坐的賓客都離開席位,伏在地上,表示不敢當。 過了一會兒,魏其侯起身為大家敬酒祝壽,只有那些魏其侯的老朋友離開了席位,其餘半數的人照常坐在那裡,只是稍微欠了欠上身。 灌夫不高興。 他起身依次敬酒,敬到武安侯時,武安侯照常坐在那裡,只稍欠了一下上身說:“不能喝滿杯。”灌夫火了,便苦笑著說:“您是個貴人,這杯就託付給你了!”當時武安侯不肯答應。 敬酒敬到臨汝侯,臨汝侯正在跟程不識附耳說悄悄話,又不離開席位。 灌夫沒有地方發洩怒氣,便罵臨汝侯說:“平時詆毀程不識不值一錢,今天長輩給你敬酒祝壽,你卻學女孩子一樣在那兒同程不識咬耳說話!”武安侯對灌夫說:“程將軍和李將軍都是東西兩官的衛尉,現在當眾侮辱程將軍,仲孺難道不給你所尊敬的李將軍留有餘地嗎?”灌夫說:“今天殺我的頭,穿我的胸,我都不在乎,還顧什麼程將軍、李將軍!”座客們便起身上廁所,漸漸離去。 魏其侯也離去,揮手示意讓灌夫出去。 武安侯於是發火道:“這是我寵慣灌夫的過錯。”便命令騎士扣留灌夫。 灌夫想出去又出不去。 籍福起身替灌夫道了歉,並按著灌夫的脖子讓他道歉。 灌夫越發火了,不肯道歉。 武安侯便指揮騎士們捆綁灌夫放在客房中,叫來長史說:“今天請宗室賓客來參加宴會,是有太后詔令的。”彈劾(hé,河)灌夫,說他在宴席上辱罵賓客,侮辱詔令,犯了“不敬”罪,把他囚禁在特別監獄裡。 於是追查他以前的事情,派遣差吏分頭追捕所有灌氏的分支親屬,都判決為殺頭示眾的罪名。 魏其侯感到非常慚愧。 出錢讓賓客向田蚡求情,也不能使灌夫獲釋。 武安侯的屬吏都是他的耳目,所有灌氏的人都逃跑、躲藏起來了,灌夫被拘禁,於是無法告發武安侯的秘事。

魏其侯挺身而出營救灌夫。 他的夫人勸他說:“灌將軍得罪了丞相,和太后家的人作對,怎麼能營救得了呢?”魏其侯說:“侯爵是我掙來的,現在由我把它丟掉,沒有什麼可遺憾的。再說我總不能讓灌仲孺自己去死,而我獨自活著。”於是就瞞著家人,私自出來上書給皇帝。 皇帝馬上把他召進宮去,魏其侯就把灌夫因為喝醉了而失言的情況詳細地說了一遍,認為不足以判處死刑。 皇上認為他說得對,賞賜魏其侯一同進餐,說道:“到東宮去公開辯論這件事”。

魏其侯到東宮,極力誇讚灌夫的長處,說他酗酒獲罪,而丞相卻拿別的罪來誣陷灌夫。 武安侯接著又竭力詆毀灌夫驕橫放縱,犯了大逆不道的罪。 魏其侯思忖沒有別的辦法對付,便攻擊丞相的短處。 武安侯說:“天下幸而太平無事,我才得以做皇上的心腹,愛好音樂、狗馬和田宅。我所喜歡的不過是歌伎藝人、巧匠這一些人,不像魏其侯和灌夫那樣,招集天下的豪傑壯士,不分白天黑夜地商量討論,腹誹心謗深懷對朝廷的不滿,不是抬頭觀天象,就是低頭在地上畫,窺測於東、西兩宮之間,希望天下發生變故,好讓他們立功成事。我倒不明白魏其侯他們到底要做些什麼?”於是皇上向在朝的大臣問道:“他們兩人的話誰的對呢?”御史大夫韓安國說:“魏其侯說灌夫的父親為國而死,灌夫手持戈戟衝入到強大的吳軍中,身受創傷幾十處,名聲在全軍數第一,這是天下的勇士,如果不是有特別大的罪惡,只是因為喝了酒而引起口舌之爭,是不值得援引其他的罪狀來判處死刑的。魏其侯的話是對的。丞相又說灌夫同大奸巨猾結交,欺壓平民百姓,積累家產數万萬,橫行潁川,凌辱侵犯皇族,這是所謂'樹枝比樹干大,小腿比大腿粗',其後果不是折斷,就是分裂。丞相的話也不錯。希望英明的主上自己裁決這件事吧。”主爵都尉汲黯認為魏其侯對。 內史鄭當時也認為魏其侯對,但後來又不敢堅持自己的意見去回答皇上。 其餘的人都不敢回答。 皇上怒斥內史道:“你平日多次說到魏其侯、武安侯的長處和短處,今天當廷辯論,畏首畏尾地像駕在車轅下的馬駒,我將一併殺掉你們這些人。”馬上起身罷朝,進入宮內侍俸太后進餐。 太后也已經派人在朝廷上探聽消息,他們把廷辯的情況詳細地報告了太后。 太后發火了,不吃飯,說:“現在我還活著,別人竟敢都作踐我的弟弟,假若我死了以後,都會像宰割魚肉那樣宰割他了。再說皇帝怎麼能像石頭人一樣自己不做主張呢!現在幸虧皇帝還在,這班大臣就隨聲附合,假設皇帝死了以後,這些人還有可以信賴嗎?”皇上道歉說:“都是皇室的外家,所以在朝廷上辯論他們的事。不然的話,只要一個獄吏就可以解決了。”這時郎中令石建向皇上分別陳述了魏其侯、武安侯兩個人的事情。

武安侯既已退朝,出了停車門,招呼韓御史大夫同乘一輛車。 生氣地說:“我和你共同對付一個老禿翁,你為什麼還模棱兩可,猶豫不定?”韓御史大夫過了好一會兒才對丞相說:“您怎麼這樣不自愛自重?他魏其侯毀謗您,您應當摘下官帽,解下印綬(shòu,受),歸還給皇上,說:'我以皇帝的心腹,僥倖得此相位,本來是不稱職的,魏其侯的話都是對的'。像這樣,皇上必定會稱讚您有謙讓的美德,不會罷免您。魏其侯一定內心慚愧,閉門咬舌自殺。現在別人詆毀您,您也詆毀人家,這樣彼此互罵,好像商人、女人吵嘴一般,多麼不識大體呢!”武安侯認錯說:“爭辯時太性急了,沒有想到應該這樣做”。

於是皇上派御史按照文簿記載的灌夫的罪行進行追查,與魏其侯所說的有很多不相符的地方,犯了欺騙皇上的罪行。 被彈劾,拘禁在名叫都司空的特別監獄裡。 漢景帝時,魏其侯曾接收過他臨死時的詔書,那上面寫道:“假如遇到對你有什麼不方便的事情,你可以隨機應變,把你的意見呈報給皇帝。”等到自己被拘禁,灌夫定罪要滅族,情況一天比一天緊急,大臣們誰也不敢再向皇帝說明這件事。 魏其侯便讓侄子上書向皇帝報告接受遺詔的事,希望再次得到皇上的召見。 奏書呈送皇上,可是查對尚書保管的檔案,卻沒有景帝臨終的這份遺詔。 這道詔書只封藏在魏其侯家中,是由魏其侯的家臣蓋印加封的。 於是便彈劾魏其侯偽造先帝的詔書,應該判處斬首示眾的罪。 元光五年(前130)十月間,灌夫和他的家屬全部被處決了。 魏其侯過了許久才聽到這個消息,聽到後憤慨萬分,患了中風病,飯也不吃了,打算死。 有人聽說皇上沒有殺魏其侯的意思,魏其侯又開始吃飯了,開始醫治疾病,討論決定不處死刑了。 意然有流言蜚語,製造了許多誹謗魏其侯的話讓皇上聽到,因此就在當年十二月的最後一天將魏其侯在渭城大街上斬首示眾。

這年的春天,武安侯病了,嘴裡老是叫喊,講的都是服罪謝過的話。 讓能看見鬼的巫師來診視他的病,巫師看見魏其侯和灌夫兩個人的鬼魂共同監守著武安侯,要殺死他。 終於死了。 兒子田恬繼承了爵位。 元朔三年(前126),武安侯田恬因穿短衣進入宮中,犯了“不敬”之罪,封爵被廢除。

淮南王劉安謀反的事被發覺了,皇上讓追查此事。 淮南王前次來朝,武安侯但任太尉,當時到霸上來迎接淮南王說:“皇上沒有太子,大王最賢明,又是高祖的孫子,一旦皇上去世,不是大王繼承皇位,還應該是誰呢!”淮南王十分歡喜,送給武安侯許多金銀財物。 皇上自從魏其侯的事件發生時就不認為武安侯是對的,只是礙著王太后的緣故罷了。 等聽到淮南王向武安侯送金銀財物時,皇上說:“假使武安侯還活著的話,該滅族了。”

太史公說:魏其侯和武安侯都憑外戚的關係身居顯要職位,灌夫因為一次下定決心冒險立功而顯名於當時。 魏其侯的被重用,是由於平定吳、楚七國叛亂;武安侯的顯貴,則是由於利用了皇帝剛剛即位,王太后掌權的機會。 然而魏其侯實在是太不懂時勢的變化,灌夫不學無術又不謙遜,兩人互相庇護,釀成了這場禍亂。 武安侯依仗顯貴的地位而且喜歡玩弄權術;由於一杯酒的怨憤,陷害了兩位賢人。 可悲啊! 灌夫遷怒於別人,以致自己的性命也不長久。 灌夫受不到百姓的擁戴,終究落了壞名聲。 可悲啊! 由此可知灌夫災禍的根源啦!

【原文】【註解】

魏其侯竇嬰者,孝文後從兄子也①。 父世觀津人②。 喜賓客。 孝文時③,嬰為吳相④,病免。 孝景初即位⑤,為詹事。

梁孝王者⑥,孝景弟也,其母竇太后愛之。 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飲⑦。 是時上未立太子⑧,灑酣⑨,從容言曰:“千秋之後傳梁王⑩。”太后歡。 竇嬰引卮酒進上(11),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傳,此漢之約也(12),上何以得擅傳梁王!”太后由此憎竇嬰。 竇嬰亦薄其官(13),因病免(14)。 太后除竇嬰門籍(15),不得入朝請(16)。

①孝文後:即竇太后,漢文帝劉恆之妻,景帝之母。 從兄:堂兄。 ②父世:父輩以上世世代代。 ③孝文:漢文帝劉恆。 ④吳:指漢初所封之吳國。 ⑤孝景:漢景帝劉啟。 ⑥梁孝王:文帝次子劉武,封為梁王,死諡(shī,式)孝。 ⑦昆弟:兄弟。 昆,兄。 燕:通“宴”。 ⑧上:指漢景帝。 ⑨酒酣:喝酒喝到很痛快的時候。 ⑩千秋之後:即死後。 (11)引:舉。 卮:盛酒的器皿。 (12)約:法定的約束。 (13)薄其官:輕視他的官位。 (14)因病免:借病辭官。 (15)除:取消。 門籍:進出宮門的憑證。 用二尺竹牒製成,上記年齡:名字、形貌等,懸在宮門上,核對相符,才能入宮。 (16)朝請:諸侯朝見天子,春天叫朝,秋天稱請。 這裡指每逢節日入宮進見。

孝景三年①,吳楚反②,上察宗室諸竇毋如竇嬰賢③,乃召嬰。 嬰入見,固辭謝病不足任④。 太后亦慚。 於是上曰:“天下方有急⑤,王孫寧可讓邪?⑥”乃拜嬰為大將軍,賜金千斤。 嬰乃言袁盎、欒布諸名將賢士在家者進之⑦。 所賜金,陳之廊廡下⑧,軍吏過,輒令財取為用⑨,金無入家者。 竇嬰守滎陽,監齊趙兵⑩,七國兵已盡破,封嬰為魏其侯。 諸遊士賓客爭歸魏其侯。 孝景時每朝議大事(11),條侯、魏其侯(12),諸列侯莫敢與亢禮(13)。

①孝景三年:公元前154年。 ②吳楚反:指吳楚七國叛亂。 七國吳王劉濞、楚王劉戊、膠西王卬、膠東王劉雄渠、菑川王劉賢、濟南王劉辟光、趙王劉遂。 這次叛亂以吳王劉濞為主謀,楚為大國,所以稱“吳楚反”。 詳見卷一百六《吳王濞列傳》。 ③察:考察。 諸竇:指竇太后族人。 毋:通“無”。 ④固辭:堅決推辭。 謝病:推託有病。 不足任:指不能擔當大任。 ⑤方:正。 ⑥王孫:竇嬰的字。 邪:通“耶”,疑問語氣詞。 ⑦在家:指免官家居。 進之:把他們推薦給景帝使用。 ⑧廊廡:古代堂下周圍的屋子,相當於走廊。 ⑨財:通“裁”,酌量。 ⑩監趙齊兵:監督趙、齊兩路兵馬。 (11)朝議:在朝廷上討論。 (12)條侯:即周亞夫。 (13)列侯:爵位名。 亢禮:平起平坐,以平等禮相待。 亢,通“抗”。

孝景四年①,立栗太子②,使魏其侯為太子傅③。 孝景七年④,栗太子廢,魏其數爭不能得⑤。 魏其謝病,屏居藍田南山之下數月⑥,諸賓客辯士說之⑦,莫能來⑧,梁人高遂乃說魏其曰:“能富貴將軍者,上也;能親將軍者,太后也。今將軍傅太子,太子廢而不能爭;爭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謝病,擁趙女⑨,屏間處而不朝⑩。相提而論(11),是自明揚主上之過(12)。有如兩宮螫將軍(13),則妻子毋類矣(14)。”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請如故。

桃侯免相(15),竇太后數言魏其侯。 孝景帝曰:“太后豈以為臣有愛(16),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17),多易(18)。難以為相,持重(19)。”遂不用,用建陵侯衛綰為丞相。

①孝景四年:公元前153年。 ②栗太子:景帝長子,名劉榮,以栗姬所生,故稱。 ③太子傅:負責輔佐教導太子的官。 ④孝景七年:公元前150年。 ⑤數爭:指多次為栗太子爭辯。 不能得:指無效果。 ⑥屏居:隱居。 ⑦說:勸說。 ⑧莫能來:不能說服他回到京城來。 ⑨趙女:指美女。 古時趙地多美女。 ⑩屏間處:退隱閒居。 間,同“閒”。 (11)相提而論:互相對比來說。 (12)明揚主上之過:明顯地張揚景帝的過失。 (13)有如:假如。 兩宮:東宮(長樂宮)和西宮(未央宮)。 這裡指太后(住在東宮)和漢景帝(住在西宮)。 螫:與“蜇”同義,本指蜂、蝎子等刺人,這裡是惱怒,加害的意思。 (14)毋類:指全家被殺。 (15)桃侯:指景帝丞相劉舍。 (16)臣:景帝對竇太后的自稱。 愛:吝嗇。 (17)沾沾自喜:指驕傲自滿,自我欣賞。 沾沾:自得的樣子。 (18)易:指草率輕浮。 (19)持重:擔當重任。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後同母弟也①,生長陵。 魏其已為大將軍後,方盛②,蚡為諸郎③,未貴,往來侍酒魏其,跪起如子姓④。 及孝景晚節⑤,蚡益貴幸⑥,為太中大夫。 蚡辯有口⑦,學《槃盂》諸書⑧,王太后賢之。 孝景崩,即日太子立⑨,稱制⑩,所鎮撫多有田蚡賓客計(11)。 蚡弟田勝,皆以太后弟,孝景後三年(12),封蚡為武安侯,勝為周陽侯。

①孝景後同母弟:漢景帝皇后名叫王娡,母臧兒,父王仲。 王仲死後,臧兒改嫁田氏,生蚡、勝。 王娡原為景帝妃,後因子劉徹被立為太子,才封為皇后。 ②方盛:正當權大勢重的時候。 ③諸郎:漢代守衛宮廷,隨侍皇帝的官員。 ④子姓:子孫或眾子孫。 也指兒子。 ⑤晚節:晚年。 ⑥益:更加。 貴幸:指地位尊貴,受到寵幸。 ⑦辯有口:指善於辯論,有口才。 ⑧《槃盂》:傳說為黃帝史官孔甲所作的銘文,共二十六篇,刻在槃盂等器物上。 這裡是說明田蚡能學習古文字。 槃:同“盤”。 ⑨即日太子立:景帝死日,太子劉徹即繼立為皇帝,是為武帝,時年武帝十六歲。 ⑩稱制:代天子執政。 由於武帝尚未成年,所以王太后代武帝臨朝聽政。 (11):同“策”。 (12)孝景後三年:公元前141年。 景帝紀年分為前、中、後三段。 這年正月景帝死,武帝繼位。

武安侯新欲用事為相①,卑下賓客②,進名士家居者貴之③,欲以傾魏其諸將相④。 建元元年⑤,丞相綰病免,上議置丞相、太尉⑥。 籍福說武安侯曰:“魏其貴久矣,天下士素歸之⑦。今將軍初興⑧,未如魏其,即上以將軍為丞相⑨,必讓魏其。魏其為丞相,將軍必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⑩,又有讓賢名。”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風上(11),於是乃以魏其侯為丞相,武安侯為太尉。 籍福賀魏其侯,因吊曰(12):“君侯資性喜善疾惡(13),方今善人譽君侯(14),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惡,惡人眾,亦且毀君侯。君侯能兼容(15),則幸久(16);不能,今以毀去矣(17)。”魏其不聽。

①新欲用事為相:即“新用事欲為相”的倒文。 意思是說田蚡剛剛掌權想當丞相。 ②卑下賓客:對賓客態度謙卑,不惜降低自己的身份。 ③這句的意思是說,推薦退居在家的名士,讓他們顯貴起來。 ④傾:壓倒,超過。 ⑤建元,武帝的第一個年號(前140前135),也是我國歷史上帝王以年號來紀年的開始。 ⑥議:商量。 置:安排。 ⑦素:一向。 歸:歸附。 ⑧初興:剛剛發跡。 ⑨即:假如。 ⑩尊等:尊貴的地方相等。 (11)微言:委婉進言,隱約其詞。 風:同“諷”。 用含蓄的話暗示。 (12)因吊:順便提醒、警告的意思。 (13)君侯:對列侯的尊稱。 資性:天性。 喜善疾惡:喜歡好人,痛恨壞人。 疾:恨。 (14)方今:當今。 (15)兼容:指並容好人和壞人。 (16)幸:表示希望、慶幸的意思。 (17)今:立即,馬上。 去:離職。

魏其、武安俱好儒術,推轂趙綰為御史大夫①,王臧為郎中令。 迎魯申公②,欲設明堂③,令列侯就國④,除關⑤,以禮為服制⑥,以興太平⑦。 舉適諸竇宗室毋節行者⑧,除其屬籍⑨。 時諸外家為列侯⑩,列侯多尚公主(11),皆不欲就國,以故毀日至竇太后(12)。 太后好黃老之言(13),而魏其、武安、趙綰、王臧等務隆推儒術(14),貶道家言,是以竇太后滋不說魏其等(15)。 及建元二年(16),御史大夫趙綰請無奏事東宮(17)。 竇太后大怒,及罷逐趙綰、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許昌為丞相,武強侯莊青翟為御史大夫。 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18)。

①推轂:原指推動車子前進。 這裡是推薦之意。 ②魯申公:指魯國專治《詩經》的大儒申培。 ③明堂:古代天子朝會諸侯之處。 ④就國:返回自己的封地。 國:指封地。 ⑤除關:廢除關禁。 諸侯出入不受檢查,可以自由往來,以示天下一家。 ⑥以禮為服制:按照古代禮法來規定吉凶服飾、制度。 ⑦興太平:振興太平政治。 ⑧舉適:檢舉,揭發。 適,同“謫”。 宗室:這裡指皇室人員。 毋節行者:指品德不好,行為不正的人。 毋,同“無”。 ⑨屬籍:指宗譜。 ⑩外家:外戚,皇帝的母族、妻族。 (11)尚公主:娶公主為妻。 (12)日至竇太后:意謂每天都傳到竇太后的耳朵裡。 (13)黃老之言:指道家學說。 黃:黃帝。 老:老子。 二人被推尊為道家始祖,故稱“黃老”。 言:此指學說。 (14)務:致力。 隆推:推崇抬高。 儒術:指儒家的學說。 (15)滋:更加。 說:同“悅”。 高興。 (16)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 (17)請無奏事東宮:請武帝不要向竇太后禀奏政事。 東宮:漢朝太后所居住的長樂宮。 (18)以侯家居:以侯爵的身份閒居在家。

武安侯雖不任職,以王太后故,親幸①,數言事、多效②,天下吏士趨勢利者③,皆去魏其歸武安。 武安日益橫④。 建元六年⑤,竇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喪事不辦⑥,免。 以武安侯蚡為丞相,以大司農韓安國為御史大夫。 天下士郡諸侯愈益附武安⑦。

①親幸:指受到皇上寵信。 ②多效:指意見多被採納而發生效驗。 ③吏士趨勢力者:指趨貴附勢的官吏和士人。 ④橫:驕橫,放肆。 ⑤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 ⑥坐喪事不辦:因為沒把喪事辦好而獲罪。 坐:指辦罪的因由。 ⑦郡諸侯:指郡國的諸侯王和官吏。 愈益:更加。 附:歸附。

武安者,貌侵①,生貴甚②。 又以為諸侯王多長③,上初即位④,富於春秋⑤,蚡以肺腑為京師相⑥,非痛折節以禮詘之⑦,天下不肅⑧。 當是時,丞相入奏事,坐語移日⑨,所言皆聽,薦人或起家至二千石⑩,權移主上(11)。 上乃曰:“君除吏已盡未(12)?吾亦欲除吏。”嘗請考工地益宅(13),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庫(14)!”是後乃退(15)。 嘗召客飲,坐其兄蓋侯南鄉(16),自坐東鄉(17),以為漢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橈(18)。 武安由此滋驕(19)、治宅甲諸第(20)。 田園極膏腴(21),而市買郡縣器物相屬於道(22)。 前堂羅鐘鼓(23),立曲旃(24);後房婦女以百數。 諸侯奉金玉狗馬玩好(25),不可勝數。

①貌侵:矮小丑陋,其貌不揚。 侵,通“寢”。 ②生貴甚:一出生就很尊貴。 田蚡出生前王娡已得寵,所以一出生便是外戚。 ③多長:多數人都年紀大了,比自己年長。 ④上:指武帝。 ⑤富於春秋:指年輕,來日方長。 ⑥肺腑:指心腹親信。 京師相:猶言朝廷的丞相。 ⑦痛:狠狠地。 折節:壓制。 詘:通“屈”。 這裡的意思是使之屈服。 ⑧肅:敬畏。 ⑨移日:日影移動了位置。 表示過了很長的時間。 ⑩起家至二千石:把閒居在家無爵祿的人一下子提升到二千石的官位。 二千石:指一年的俸祿,當時的高級官員才能享受。 (11)權移主上:把皇帝的權力轉移到自己手中。 (12)除吏:任命官吏。 盡未:完了沒有。 (13)嘗:曾經。 考工:督造器械的官衙。 益宅:擴建私宅。 (14)這句的意思是說:“你何不把武庫也取走呢?這是武帝憤激的話,取武庫等於造反。武庫:藏兵器的庫房。(16)是後乃退:從此之後才退縮一些。(16)蓋侯:指王信的異父同母之兄。鄉:同“向”,方向。(17)東向:當時以東向坐為尊,南向坐次之,王信年長卻屈居下坐,可見田蚡態度的倨傲。(18)橈:通“撓”,枉曲。(19)滋驕:更加驕縱。(20)治宅:修建住宅。甲諸第:指超過所有的貴族的府第。(21)膏腴:肥沃。(22)市:買。郡縣:這裡泛指各地。相屬於道:謂接連不斷。屬,連接。(23)羅:排列。(24)曲旃:曲柄長幡,用整幅素帛製成。鐘鼓、曲旃都是帝王的擺設物,田蚡擺設裝飾在自己家中是超越丞相身份和違反制度規定的。(25)奉:獻。

魏其失竇太后,益疏不用①,無勢②,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③,唯灌將軍獨不失故④。 魏其日默默不得志⑤,而獨厚遇灌將軍⑥。

①疏:指被疏遠。 ②勢:權勢。 ③稍稍:漸漸。 自引:自動離去​​。 怠傲:懈怠傲慢。 ④故:故態,舊情。 ⑤默默:鬱悶不高興的樣子。 ⑥厚遇:厚待,優待。

灌將軍夫者,潁陰人也。 夫父張孟,嘗為潁陰侯嬰舍人①,得幸②,因進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為灌孟③。 吳楚反時,潁陰侯灌何為將軍④,屬太尉⑤,請灌孟為校尉。 夫以千人與父俱⑥。 灌孟年老,潁陰侯強請之⑦,鬱鬱不得意⑧,故戰常陷堅⑨,遂死吳軍中。 軍法,父子俱從軍,有死事⑩,得與喪歸(11)。 灌夫不肯隨喪歸,奮曰(12):“願取吳王若將軍頭(13),以報父之仇。”於是灌夫被甲持戟(14),募軍中壯士所善從者數十人(15)。 及出壁門(16),莫敢前。 獨二人及從奴十數騎馳入吳軍(17),至吳將麾下(18),所殺傷數十人。 不得前,复馳還⑨,走入漢壁(20),皆亡其奴(21),獨與一騎歸。 夫身中大創十餘(22),適有萬金良藥(23),故得無死。 夫創少瘳(24),又復請將軍曰:“吾益知吳壁中曲折,請複往。”將軍壯義之(25),恐亡夫(26),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27)。 吳已破,灌夫以此名聞天下。

①潁陰侯嬰:即灌嬰。 舍人:門客。 ②得幸:受到寵信。 ③蒙:冒。 ④灌何:灌嬰之子。 ⑤屬太尉:隸屬於太尉。 太尉,指周亞父。 ⑥俱:一起去。 ⑦強:勉強。 ⑧鬱鬱:愁悶的樣子。 ⑨陷堅:攻打敵人最堅強的陣地或部隊。 ⑩死事:指戰死。 (11)與:陪同,護送。 喪:指靈柩。 (12)奮:發奮。 (13)若:或。 (14)被甲:披戴鎧甲。 被,同“披”,穿上。 (15)募:招集。 所善願從者:素來有交情而願意跟他同去的。 (16)壁門:營門。 壁,營壘。 (17)獨:只。 從奴:隸屬灌夫的奴隸。 (18)麾下:將帥的大旗下。 (19)复:又。 (20)走入漢壁:奔跑回到漢軍營壘中。 走:跑。 (21)亡:喪失。 (22)大創:大的創傷。 (23)適:恰如。 萬金良藥:指貴重的良藥。 (24)瘳(chōu,抽):痊癒。 (25)壯義之:認為他勇敢而有義氣。 (26)恐亡夫:害怕灌夫戰死。 (27)固止:堅決勸阻。

潁陰侯言之上①,上以夫為中郎將。 數月,坐法去②。 後家居長安,長安中諸公莫弗稱之③。 孝景時,至代相④。 孝景崩,今上初即位⑤,以為淮陽天下交⑥,勁兵處⑦,故徙夫為淮陽太守⑧。 建元元年,入為太僕。 二年,夫與長樂衛尉竇甫飲⑨,輕重不得⑩,失醉,搏甫(11)。 甫,竇太后昆弟也。 上恐太后誅夫,徙為燕相。 數歲,坐法去官,家居長安。

①言之上:指把灌夫的作戰表現匯報給皇帝。 ②坐法去:因犯法而被免官。 ③諸公:指貴族、大官僚。 莫弗稱之:沒有不稱讚他的。 ④代相:代王的相。 ⑤今上:指漢武帝。 ⑥天下交;四面八方交會的地方。 ⑦勁兵處:強大的軍隊駐守的地方。 ⑧徙:調動。 ⑨長樂衛尉:長樂宮衛兵的長官。 ⑩輕重不得:指飲酒時禮數不合適而發生爭執。 一說言談間意見不合。 (11)搏:毆打。

灌夫為人剛直使酒①,不好面諛②。 貴戚諸有勢在己之右③,不欲加禮④,必陵之⑤;諸士在己之左,愈貧賤,尤益敬,與鈞⑥。 稠人廣眾⑦,薦寵下輩⑧。 士亦以此多之⑨。

夫不喜文學⑩,好任挾(11),已然諾(12)。 諸所與交通(13),無非豪桀大猾(14)。 家累數千萬(15),食客日數十百人。 陂池田園(16),宗族賓客為權利(17),橫於穎川(18)。 潁川兒乃歌之曰:“潁水清,灌氏寧;潁水濁,灌氏族(19)。”

①剛直使酒:剛強直爽,好發酒瘋。 ②面諛:當面奉承人。 ③勢在己之右:有勢力在自己上面的人。 右:古代以右為上位,左為下位。 ④加禮:表示尊敬有禮貌。 ⑤凌:凌辱。 ⑥與鈞:和他們平等相處。 鈞,通“均”。 ⑦稠人廣眾:指人多的場合。 ⑧薦寵下輩:推薦獎掖比自己地位低的人。 寵:表揚。 ⑨多;推重,讚許。 ⑩文學:指文章經學。 (11)任俠:指打抱不。 (12)已然諾:意謂已經答應了別人的事,一定辦到。 (13)交通:交遊往來。 (14)大猾:大奸巨猾。 (15)累:累積。 (16)陂池田園:指蓄水灌溉田地,興修水利。 陂:堤塘。 (17)為權利:爭權奪利,壟斷利益。 (18)橫:橫行,胡作非為。 (19)族:滅族。

灌夫家居雖富,然失勢①,卿相侍中賓客益衰②。 及魏其侯失勢,亦欲倚灌夫引繩批根生平慕之後棄之者③。 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為名高④。 兩人相為引重⑤,其遊如父子然⑥。 相得歡甚⑦,無厭⑧,恨相知晚也。

①失勢:失去權勢。 ②卿相侍中:指高級官吏。 侍中:加官名,是從列侯以下至郎中的加銜。 在原官職上加“侍中”就可以入宮廷,侍從皇帝左右。 衰:少。 ③引繩:原指木匠用墨線檢驗木材的方正,這裡引申是糾正的意思。 批根:原指批削樹根,這裡引申是清算的意思。 生平慕之後棄之者:平日仰慕自己,失勢後又拋棄自己的人。 ④為名高:指抬高自己的名聲。 ⑤相為引重:互相援引借重。 ⑥遊:交往。 ⑦相得:彼此情投意合。 ⑧厭:嫌忌。

灌夫有服①,過丞相②。 丞相從容曰:“吾欲與仲孺過魏其侯③,會仲孺有服。”灌夫曰:“將軍乃肯幸臨況魏其侯④,夫安敢以服為解⑤!請語魏其侯帳具⑥ ,將軍旦日蚤臨⑦。”武安許諾。 灌夫具語魏其侯如所謂武安侯⑧。 魏其與其夫人益市牛酒⑨,夜灑掃⑩,早帳具至旦。 平明(11),令門下候伺。 至日中,丞相不來。 魏其謂灌夫曰:“丞相豈忘之哉?”灌夫不懌(12),曰:“夫以服請(13),宜往。”乃駕,自往迎丞相。 丞相特前戲許灌夫(14),殊見無意往(15)。 及夫至門,丞相尚臥。 於是夫入見,曰:“將軍昨日幸許過魏其,魏其夫妻治具(16),自旦至今,未敢嘗食。”武安鄂謝曰(17):“吾昨日醉,忽忘與仲孺言(18)。”乃駕往,又徐行(19),灌夫愈益怒。 及飲酒酣,夫起舞屬丞相(20),丞相不起,夫從坐上語侵之(21)。 魏其乃扶灌夫去,謝丞相。 丞相卒飲至夜,極歡而去。

①有服:正在服喪。 其時灌夫遭姊喪。 ②過:拜訪。 丞相:指田蚡。 ③仲孺:灌夫的字。 臨況:光臨。 況:通“貺”,賞光的意思。 ⑤安敢:怎敢。 解:推辭。 ⑥語(yù遇):告訴。 帳具:設置帷帳,備辦酒宴。 ⑦旦日:明天早晨。 蚤:通“早”。 ⑧具語:詳細告訴。 如所謂武安侯:就像他對武安侯所說的那樣,⑨益市牛酒:多買肉和酒。 ⑩夜灑掃:當夜就打掃房屋。 (11)平明:天剛亮。 (12)懌:喜悅,高興。 (13)夫以服請:我不嫌忌在服喪期間邀請他來赴宴。 宜往:應該來。 (14)特:只不過。 戲:開玩笑。 許:答應。 (15)殊:很,實在。 (16)治具:備辦酒宴。 (17)鄂謝:裝作驚訝的樣子道歉。 鄂,通“愕”。 (18)忽忘:忘記。 (20)徐行:慢慢地走。 (20)這句意思是說,灌夫起舞緻禮,舞畢請田蚡起舞。 起舞:這是當時宴會上的一種禮儀,以表示賓客對主人的感謝。 (21)坐:通“座”,座位。 語侵之:用話諷刺田蚡。 侵:觸犯。

丞相嘗使籍福請魏其城南田①。 魏其大望曰②:“老僕雖棄③,將軍雖貴,寧可以勢奪乎④!”不許。 灌夫聞,怒,罵籍福。 籍福惡兩人有郄⑤,乃謾自好謝丞相曰⑥:“魏其老且死⑦,易忍⑧,且待之。”已而武安聞魏其、灌夫實怒不予田⑨ ,亦怒曰:“魏其子嘗殺人,蚡活之⑩。蚡事魏其侯無所不可(11),何愛數頃田(12)?且灌夫何與也(13)?吾不敢复求田(14)。”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春(15),丞相言灌夫家在潁川,橫甚,民苦之。 請案(16)。 上曰:“此丞相事,何請。”灌夫亦持丞相陰事(17),為奸利(18),受淮南王金與語言(19)。 賓客居間(20),遂止,俱解(21)。

①請:索求。 ②大望:大為怨恨。 ③老僕:含有怨憤的自謙之稱。 ④寧可:難道能夠。 ⑤惡:不樂意。 郄:同“隙”,嫌隙。 ⑥謾:說謊。 ⑦老且死:年老將死。 且:將要。 ⑧忍:忍耐,容忍。 ⑨已而:不久。 實怒不予田:實際是憤怒不把田地給他。 ⑩治之:使他活。 意思是救了他。 (11)事:事奉。 (12)愛:吝嗇。 (13)何與:為什麼干預? 與:參預。 (14)這句的表面意思是說我不敢再提求田的事,實際是一句反話,偏要去求田的意思。 (15)元光四年:公元前131年。 元光:漢武帝的第二個年號(前134年前129年)。 (16)請案:請求武帝查辦(17)持:抓住。 陰事:陰私之事。 為奸利:干犯法的事謀求私利。 (18)這句的意思是說,田蚡接受淮南王的財物,並且說了些不應該說的話。 淮南王:即劉安。 他於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41年)入朝,當時,田蚡為太尉,告以日後劉安當為天子。 劉安大喜,厚贈武安侯金。 事詳後文及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傳》。 (20)居間:從中調解。 (21)解:和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為夫人①,有太后詔②,召列侯宗室皆往賀。 魏其侯過灌夫,欲與俱。 夫謝曰:“夫數以酒失得過丞相③,丞相今者又與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強與俱。 飲酒酣,武安起為壽④,坐皆避席伏⑤,已魏其侯為壽⑥,獨故人避席耳⑦,餘半膝席⑧。 灌夫不悅。 起行酒⑨,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滿觴⑩。”夫怒,因嘻笑曰(11):“將軍貴人也,屬之(12)!”時武安不肯。 行酒次至臨汝侯(13),臨汝侯方與程不識耳語(14),又不避席。 夫無所發怒(15),乃罵臨汝侯曰:“生平毀程不識不直一錢(16),今日長者為壽(17),乃效女兒呫囁耳語(18)!”武安謂灌夫曰:“程李俱東西宮衛尉(19),今眾辱程將軍,仲孺獨不為李將軍地乎(20)?”灌夫曰:“今日斬頭陷匈(21) 。何知李乎!”坐乃起更衣(22),稍稍去(23)。 魏其侯去,麾灌夫出(24)。 武安遂怒曰:“此吾驕灌夫罪。”乃令騎留灌夫(25)。 灌夫欲出不得。 籍福起為謝(26),案灌夫項令謝(27)。 夫愈怒,不肯謝。 武安乃麾騎縛夫置傳舍(28),召長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詔”劾灌夫罵坐不敬(29),系居室(30)。 遂按其前事(31),遣吏分曹逐捕諸灌氏支屬(32),皆得棄市罪(33)。 魏其侯大愧(34),為資使賓客請(35),莫能解。 武安吏皆為耳目(3​​6),諸灌氏皆亡匿(37),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陰事。

①取:同“娶”。 燕王女:指已故燕康王劉嘉之女。 ②詔:皇帝、太后頒發的命令文告。 ③酒失:酒醉失禮。 得過:得罪。 ④起為壽:起立為客人敬酒祝壽。 ⑤避席伏:離開自己的席位,伏在地上,表示不敢當的意思。 ⑥已:不久。 ⑦故人:舊友。 ⑧餘半:其餘半數人。 膝席:雙膝跪在地上。 古人都是席地而坐,正常的坐法是兩膝跪在地上,臀部靠近腳後跟。 雙膝不離坐席,只是稍稍欠身,比起離席伏地來顯得簡慢些。 ⑨行酒:依次巡行敬酒。 ⑩觴:酒杯。 (11)嘻笑:故意裝笑的樣子。 (12)屬:託付。 這裡是強行勸酒的意思。 (13)臨汝侯:指灌嬰之孫灌賢。 (14)耳語:咬耳朵說悄悄話。 (15)無所發怒:沒有地方發洩他的怒氣。 (16)直:同“值”。 (17)長者:灌夫與灌賢的父親在一個行輩上,所以他借題發揮。 (18)呫囁:細語之聲。 (19)程李:程不識和李廣。 程不識當時為長樂宮(東宮)衛尉,李廣為未央宮(西宮)衛尉。 (20)地:這裡是留餘地的意思。 (21)陷匈:穿胸。 匈:通“胸”。 (22)坐:通“座”。 更衣:上廁所的委婉說法。 (23)稍稍去:漸漸都離去了。 (24)麾:通“揮”,揮手示意。 (25)令騎留:命令騎士扣留。 (26)為謝:代灌夫謝罪。 (27)案:同“按”。 (28)置:放。 傳舍:客房。 (29)不敬:也稱“大不敬””,古代把所謂不敬皇帝、皇后作為一項重大罪名。按規定應處死。(30)系:囚禁。居室:囚禁犯罪官員的監獄。(31)按:同“案”,查辦。(32)分曹:分批,分班。諸灌氏支屬:指灌氏宗族的分支。(33)棄市:殺頭示眾。(34)大愧:十分慚愧。(35)為資:出錢。請:求情。(36)耳目:親信。(37)亡匿:逃亡躲藏。

魏其銳身為救灌夫①。 夫人諫魏其曰:“灌將軍得罪丞相,與太后家忤②,寧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③,無所恨④。且終不令灌仲孺獨死,嬰獨生。”乃匿其家⑤,竊出上書⑥。 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飽事,不足誅⑦。 上然之,賜魏其食,曰:“東朝廷辯之⑧。”

①銳身:挺身而出。 ②忤:作對。 ③捐:拋棄。 ④恨:遺憾。 ⑤匿其家:瞞著家里人。 ⑥竊出上書:偷偷地跑出來上書給漢武帝。 ⑦不足誅:不夠殺頭的罪名。 ⑧東朝廷辯:到東宮去辯論。

魏其之東朝①,盛推灌夫之善②,言其醉飽得過,乃丞相以他事誣罪之③。 武安又盛毀灌夫所為橫恣④,罪逆不道⑤。 魏其度不可奈何⑥,因言丞相短。 武安曰:“天下幸而安樂無事,蚡得為肺腑,所好音樂狗馬田宅。蚡所愛倡優巧匠之屬⑦,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壯士與論議,腹誹而心謗⑧,不仰視天而俯畫地⑨,闢倪兩宮間⑩,幸天下有變(11),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為(12)。”於是問朝臣:“兩人孰是(13)?”御史大夫韓安國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馳入不測之吳軍(14),身被數十創,名冠三軍,此天下壯士,非有大惡,爭杯酒,不足引他過以誅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細民(15),家累巨萬,橫恣潁川,凌轢宗室(16),侵犯骨肉(17),此所謂'枝大於本(18),脛大於股(19),不折必披(20),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21)。”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22)。 內史鄭當時是魏其,後不敢堅對(23)。 餘皆莫敢對。 上怒內史曰:“公平生數言魏其、武安長短,今日廷論,局趣效轅下駒(24),吾並斬若屬矣(25)。”即罷起入(26),上食太后(27)。 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 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28),令我百歲後(29),皆魚肉之矣(30)。且帝寧能為石人邪!此特帝在(31),即錄錄(32),設百歲後(33),是屬寧有可信者乎?”上謝曰:“俱宗室外家(34),故廷辯之。不然,此一獄吏所決耳。”是時郎中令石建為上分別言兩人事。

①之:到……。 ②盛推:極力誇讚。 ③誣:捏造罪狀陷害。 罪:加罪。 ④盛毀:竭力詆毀。 橫恣:驕橫放縱。 ⑤罪逆不道:犯了大逆不道之罪。 ⑥度:猜測,估計。 不可奈何:指沒有別的辦法。 ⑦倡優:以歌舞戲謔為業的藝人。 屬:類。 ⑧腹誹而心謗:謂口雖不言,而內心裡都不滿。 ⑨不仰視天而俯畫地:不是仰視看天象,就低頭在地上畫。 意思是說他們觀天象看有無變化(古人認為天象與人事有密切變化),低頭在地上畫記號謀劃,企圖謀反。 ⑩闢倪:窺探。 兩宮:指王太后和漢武帝。 (11)幸:希望。 (12)這句意思是說,我竟不知道他們要幹些什麼。 (13)孰是:誰對。 (14)身荷戟:親自扛著戟。 不測:指其實力無法猜測。 意謂實力強大。 (15)細民:小民百姓。 (16)凌轢:欺壓。 (17)骨肉:指皇帝親戚。 (18)本:指樹幹。 (19)脛:小腿。 股:大腿。 (20)披:分裂。 (21)裁:裁決。 (22)是魏其:認為魏其侯是對的。 (23)堅對:堅持自己的意見去回答漢武帝。 (24)局趣:同“局促”,畏首畏尾的樣子。 轅下駒:套在車轅下的小馬。 (25)若屬:猶言你們。 (26)罷起入:起身罷朝,進入宮內。 (27)上食太后:指武帝服侍太后進餐。 (28)藉:作踐,踐踏。 (29)百歲後:指死後。 (30)魚肉:當作魚肉一樣任人宰割。 (31)特:這裡是“幸虧”之意。 (32)錄錄:隨聲附合,沒有主見。 (33)設:假使。 (34)外家:指外戚。

武安已罷朝,出止車門①,召韓御史大夫載②,怒曰:“與長孺共一老禿翁③,何為首鼠兩端④?”韓御史良久謂丞相曰:“君何不自喜⑤?夫魏其毀君,君當免冠解印綬歸,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⑥,固非其任⑦,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讓⑧,不廢君。魏其必內愧,杜門齰舌自殺⑨。今人毀君,君亦毀人,譬如賈豎女子爭言⑩,何其無大體也(11)!”武安謝罪曰:“爭時急,不知出此。”

①止車門:宮禁的外門。 百官上朝時,必須下車,步行入宮。 ②載:同乘一輛車。 ③長孺:御史大夫韓安國的字。 老禿翁:指魏其。 ④首鼠兩端:指猶豫不決,模棱兩可。 ⑤自喜:自愛自重。 ⑥待罪:做官的謙稱。 ⑦固非其任:本來我就不能勝任。 ⑧多君有讓:稱讚你有謙讓的美德。 ⑨齰舌:咬嚼舌頭。 ⑩賈(gǔ,古)豎:商人。 爭言:吵嘴。 (11)無大體:不識大體。

於是上使御史簿責魏其所言灌夫①,頗不讎②,欺謾③。 劾係都司空④。 孝景時,魏其常受遺詔⑤,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論上⑥”。 及系,灌夫罪至族⑦,事日急,諸公莫敢復明言於上。 魏其乃使昆弟子上書言之⑧,幸得複召見。 書奏上,而案尚書大行無遺詔⑨。 詔書獨藏魏其家,家丞封⑩。 乃劾魏其矯先帝詔(11),罪當棄市。 五年十月,悉論灌夫及家屬(12)。 魏其良久乃聞,聞即恚(13),病痱(14),不食慾死。 或聞上無意殺魏其,魏其複食,治病,議定不死矣。 乃有蜚語為惡言聞上(15),故以十二月晦論棄市渭城(16)。

①簿責:按照史簿記載的灌夫的罪行進行追查。 ②頗不讎:很不相符。 讎:符合。 ③欺謾:欺騙。 意思是說犯了欺君謾上之罪。 ④都司空:官署名,專門負責皇帝交辦案件的官衙。 ⑤遺詔:皇帝臨死時發出的詔書。 ⑥便宜論上:用靈活方便的辦法論事上奏。 ⑦罪至族:論罪應當滅族。 ⑧昆弟子:指侄子。 ⑨案尚書:查閱尚書保管的檔案。 大行:指死去的皇帝。 ⑩家丞封:魏其侯的管家加封蓋印封存。 (11)矯:假託。 (12)悉:全部。 論:判決。 (13)恚:怨憤。 (14)病痱:得了中風病。 (15)蜚:同“飛”。 聞上:傳到武帝耳中。 (16)十二月晦:十二月的最後一天。 這是田蚡故意挑選的日子,因為春天是赦免犯人的時候,田蚡怕武帝赦免竇嬰,所以在這一天殺死了他。

其春①,武安侯病,專呼服謝罪②。 使巫視鬼者視之③,見魏其、灌夫共守、欲殺之。 竟死④。 子恬嗣⑤。 元朔三年⑥,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宮⑦,不敬⑧。

淮南王安謀反覺⑨,治⑩。 王前朝(11),武安侯為太尉,時迎王至霸上,謂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賢,高祖孫,即宮車晏駕(12),非大王立當誰哉!”淮南王大喜,厚遺金財物(13)。 上自魏其時不直武安(14),特為太后故耳。 及聞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15),族矣。”

①其春:這年春天。 漢初以十月為歲首,所以一年中先冬天,後春天。 ②專呼服謝罪:專門叫喊服罪謝罪的話。 ③巫視鬼者:能看見鬼的巫師。 ④竟:終於。 ⑤嗣:指承襲,繼承。 ⑥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 元朔,漢武帝的第三個年號(前128年123年)⑦襜褕(zhānyù,瞻玉):短衣。 入宮應穿朝服,穿短衣入宮不合禮節。 ⑧不敬:指犯了“大不敬罪”。 ⑨覺:發覺。 ⑩治:追究查問。 (11)前朝:前次來朝。 這是倒敘發生在建元二年(前139)的事。 (12)宮車晏駕:指皇帝死。 皇帝本當早起駕車臨朝,車駕晚出,必定有變故,所以用來作皇帝死的委婉說法。 (13)遺(weì,為):贈送。 (14)直:贊成。 (15)使:假如。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①,灌夫用一時決而名顯②。 魏其之舉以吳楚③,武安之貴在日月之際④。 然魏其誠不知時變⑤,灌夫無術而不遜⑥,兩人相翼⑦,乃成禍亂。 武安負貴而好權⑧,杯酒責望⑨,陷彼兩賢⑩。 鳴呼哀哉! 遷怒及人(11),命亦不延(12)。 眾庶不載(13),竟被惡言(14)。 鳴呼哀哉! 禍所從來矣(15)!

①重:顯要。 ②一時決:指灌夫為父報仇馳入吳軍之事。 ③以吳楚:由於平定吳、楚之亂。 ④日月之際:指漢武帝即位,王太后執政的時候。 ⑤時變:時勢的變化。 指竇太后死,他已失去靠山,還要與有王太后作靠山的田蚡抗衡。 ⑥不遜:傲慢無禮。 ⑦相翼:互相袒護。 ⑧負:依仗。 權:權術。 ⑨杯酒責望:為一杯酒而苛責怨恨人。 ⑩兩賢:指竇嬰和灌夫。 (11)遷怒及人:指田蚡把對灌夫的怨恨遷怒到竇嬰身上。 一說灌夫把對田蚡的怨恨遷怒到灌賢身上。 (12)延:長久。 (13)眾庶不載:指灌夫在潁川橫行不法,得不到百姓的擁戴。 載,通“戴”,擁護。 (14)竟被惡言:終究落了個壞名聲。 (15)禍所從來:災禍的由來已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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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5日 0:25 ·

唉。趁著這次書單的事情,來說一點關於教學、關於教材設計的小常識好了。請先看圖,我知道很醜,但請忍耐一下,看得懂就好。

所有教學或學習活動,都是從最中間那個圓開始的。學生首先知道了一些東西,然後我們帶著他往未知的領域闖。從這張圖開始,我們要知道幾件事:

1.
你的教材,一定要落在實心圈。這裡是孩子可以發展的潛力,而且你可以注意到,它都是從中間「學生已經會的」部分延展出去的。就像你如果要教「四則運算」,你一定先要教會「加減乘除」一樣。而中間空心圈的內容,在不同年齡、階級、族群、性別、經歷甚至是天賦等參數改變時,也會隨之改變,連帶影響實心圈的內容。所以嚴格說來,每個學生的圈圈都不太一樣,而且不同時空下的學生也會不一樣。

2.
落在中間的空心圈,他會覺得你把我當白癡,完全進入放空狀態。不要懷疑,這很常見,很多老師以為同樣教材反覆教是「我很有耐心」,事實上只是在浪費時間,以及學生對你的好感度。

3.
落在外頭的空心圈,那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學會,因為他缺乏了關鍵的知識。舉個極端的例子,你如果要帶學生讀〈共產黨宣言〉,首先他得知道「歐洲」、「共產黨」和「幽靈」這三個詞的意思,及其可能的文字意涵,否則再認真的學生、再會教的老師都不可能讓他理解第一行字的。

4.
從內圈到外圈,通常都需要更有經驗、更嫻熟於那些知識的人的輔助。這種人就是教師。所以嚴格說起來,實心圈的大小並不是固定的,而是取決於教師的能力、以及他的教學方式有多適合眼前的學生。

5.
而如何判定哪些東西落在實心圈裡?基本上不外乎是實證研究的結果,或者可以從邏輯上推測。比如說,實證研究告訴我們,讓7歲的小孩學習代數,成功的機率很低,那我們就知道這是行不通的。而在學生理解什麼是原子、分子之前,邏輯上我們就能推測,你不可能成功教會他關於化學式的知識。

6.
第三點所說的那個情況,就是所謂的「揠苗助長」。當你這麼做的時候,不但教學成功的機率會很低,而且還有可能摧毀學生的學習動機——而這是所有教學活動當中,最不能付出的代價。一個沒有學習動機的學生,不管你塞了再多東西都是失敗的,因為在你停止硬塞之後,他也會停止學習。你總不能跟他一輩子,所以這是完全不划算的交易。
(有沒有覺得很眼熟?這就是台灣人為什麼不喜歡閱讀的原因之一。)

7.
順帶一提,你教學生太簡單的東西,也會摧毀他的學習動機。這就是為什麼教學很麻煩的原因。

8.
但反過來說,如果某些人擁有特別的天賦、或者超強的學習動機,他「實心圈」的範圍也可能會很大。這時候你就算丟很難的東西給他,他也會咬牙搞到懂為止。但這不代表這個教材是ok的,你只是把學習成本轉嫁到他身上,讓他自己去補足整個教學路徑。從結果來看也許達到目的,但這仍然是一個失敗的教學設計,因為一將功成萬骨枯,請關注一下後面那些已經放棄的人吧。
比如說,我高中的時候就卯起來讀一堆我根本看不懂的人文、文學書籍,背後推動我的動機是「文青的虛榮心」。但對大部分人類來說,成為一個好文青可能並不是值得追逐的目標。

9.
永遠不能忘記:現代教育的前提,是為了提升多數人。這不是古代那種貴族式的精英教育了,所以你說「你高中時可以讀」,這對教育政策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請考慮PR50、甚至PR25的學生可不可以讀。你可能有超強動機,你可能有足夠的資源支持,你也可能真的比較有天份,那很好,但說真的,真正合格的教育政策應該要無視或至少是輕視你這種人的存在。反正你自己有辦法。
他真正應該關注的,是佔總體人口中大多數的,那些沒辦法做到的人。

10.
有些人會說「讀書為什麼要這麼功利呢,沒學到東西也可以有某種收穫啊」。這是你個人的修行,你會這樣想,那很好。但學校教育本質上是國家投注資源,來進行的一場長期投資,不是拿來給你做虛無縹緲、不知道會有什麼效應的修行的。要修你自己回家修,我們很忙,還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

上面這些說法,一部分也是回應師大書單的事件,但更多是在回應後續討論之中的一些謬論。師大的那批書單是一個競賽,如果在自由參加的情況下,「比較」沒有上述的問題(但它還有別的問題)。

這篇文章就先寫起來,以後每次遇到類似的說法——我有生之年大概還可以再遇到一萬次吧,我猜——,就直接拿出來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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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轉錄自 HatePolitics 看板 #1LkZgRUD ] 作者: KingKingCold (お元気ですか?私元気です) 看板: HatePolitics 標題: Re: [討論] 為何課綱引起如此大的爭議? 時間: Thu Jul 30 22:54:14 2015 ※ 引述《sading7 (sading7)》之銘言: : 因為國民黨現在正在進行的是去台灣化 : 如同扁晚期做的去中國化一樣 : 但不一樣的是 : 反對去中國化的是一些深藍老人和國民黨 : 但反對去台灣化的卻是未來台灣社會的主人翁 : 國民黨這次要對抗的不是民進黨 : 而是民進黨的根底 : 也就是台灣主體意識 : 然而,台灣主體意識早已是多數台灣人的主流思想 : 也因此馬政府才會遭遇這麼大的阻力 : 遠遠不是當時扁去中國化所能比擬 我個人覺得,這是必然的結果。 因為開啟的大門,不是這麼容易可以關得上的, 啟蒙後的思想,不是這麼容易可以扭回瘖暗的。 以前我一直有一個疑問, 為什麼回歸之後,香港人這麼排斥中國人?? 為什麼中港矛盾越來越深,為什麼中港理應是同胞的人,卻越行越遠?? 明明香港人的國族認同相當堅定, 當中也不乏許許多多不斷移民進入的中國人新血, 為什麼中港矛盾會隨著時間逐漸加深加劇?? 後來我在看某個九七特輯的時候,當中一個香港學者提出他的看法: 香港自受英國殖民以來,經過了百年的時間, 這百年的時間,香港人受到的是英國法治精神的薰陶, 香港人走過華人獨特的貪污腐敗警察收賄的時代, 卻也走過英女皇特設廉署,反貪掃黑的年代, 香港人與世界不同的地方作交易,看過各種思潮,體驗過自由的氣息, 所以香港人心中,有一扇大門是在這百年以來, 已經被人用千鈞之力,緩緩打開了的。 十多年前回歸中國, 香港人才發現, 中國人想關閉他們心中那扇已經開放的門,通往自由的路, 所以他們反抗,他們劇烈反抗, 因為他們不容許開放的門,就這樣重新關上。 我覺得台灣人的情況也是一樣的。 國民黨逃來台灣所帶來的第一代的人, 他們的根是中國,所以他們歌誦鄉愁,他們嚮往長江黃河淮水, 他們哼著小時候故鄉的山歌,長城的歌謠, 滿腦子想回到他們失去的國土上,想反攻。 國民黨政府當時的官員,無論高層低層,絕大部分就是這些人。 而他們把他們的鄉愁與意識形態寫進去了他們編譯的課本裡面, 讓他們的下一代繼續回味他們的鄉愁。 所以第二代的人,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那些中年人,那些現在當權的人,那些社會中堅, 他們從小在台灣出生長大,讀的卻是他們上一代灌輸給他們的長江黃河, 他們從小到大眼巴巴地望著跟朋友遊玩戲水的新店溪淡水河高屏溪, 但是所思所想所學,卻是他們一輩子從未見過的故國家園,一輩子從沒看過的珠江淮河。 這帶來什麼後果?? 當你成長時的體驗與情懷,與你成長歷程所受的教育沒有共鳴的時候, 你的根在哪裡??你尋不到。 你的上一代的根,在你們心中發芽成長, 但是諷刺的是他們給你們準備的根,和真正撫育你成長茁壯的這塊小島的土地, 是相差十萬八千里的,甚至你根本就是個好幾代都在台灣紮根的本省人跟客家人原住民, 卻還是被迫在所受的教育上,跟著上一代的敗軍之將, 一起在午夜夢迴,尋找那些對你們夢幻又虛假的根。 這個情形在我們這一代有了改變,因為兩個人, 一個叫做李登輝,一個叫做陳水扁。 他們把台灣史地獨立成冊,特別拿出來列入特別課程, 一個學期兩個學期,你國中高中,學的就是你生長的這塊小島的歷史跟風土。 這個時候我們這一代才發現一件,明明很簡單, 但是我們上一代沒發現也被迫沒發現的事實: 原來我們也有自己的根!! 原來台南孔廟是海賊王鄭芝龍的兒子打來台灣後, 他手下的軍師蓋的,原來我們台灣出了這一個, 在金庸筆下文武雙全,忠肝義膽的陳近南, 原來嘉南大圳使得台灣農業進步茁壯, 原來這麼多抗日勇士曾經在這塊土地游擊埋伏,最後被日軍殲滅, 原來我們現在站在這大稻埕,以前曾經有這麼大的來頭,是北部經濟貿易中心, 從這裡出發的船隻,還曾經在唐山日本交易樟腦茶葉木頭,甚至遠航至歐美行商。 我們才發現,原來我們小時候的兒時情懷,奔跑的馬路,校外教學的古蹟, 跟父母一起去吃的小吃店,遊玩的溪谷, 可以跟我們所學的相結合,相印證,原來所謂的歷史跟地理,可以跟我們這麼近。 原來我們可以找到我們的根。 於是,我們心中的那扇門,被打開了。 今天,國民黨執政下的教育部,說要微調課綱。 為什麼要微調??為什麼不直接修改課綱?? 因為101課綱實施至今,為期六年才過期的課綱,現在根本沒有資格也沒有合法性去修改, 所以政府看了看,如果現在不改,我們明年萬一滾蛋了,誰來改?? 於是假借"些微調整"的名義,行"大幅更換"之實。 所以我們的下一代,當然會怕, 他們怕自己,自己的學弟妹, 心中的那扇門,又要被人強力地,蠻橫地關上了, 我們又要追尋那些老人夢裡的他們的根了, 那到時候,我們的根又會跑到哪裡去了?? 拼了命才打開的門,不是這麼容易闔上的。 所以這些年輕人們質疑、反對、抗爭、 殉道。 為了他們,還有他們下一代的根。 所以國民黨, 我求求你們高抬貴手。 你們已經讓我們的上一代失根漂浮,無所依靠了, 請你們給我們的下一代,至少給他們, 有跟我們一樣的,最基本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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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Feb 28 Sat 2015 19:28
  • 123

第一步

先透過Convert.Files 網站將 mobi 轉為 epub 格式。

第二步

再透過ePubConv.mobi 網站轉為繁體。

第三步

因為Send to Kindle 程式不接受 ePub 只接受 Mobi,故再透過Convert.Files 網站將 epub 轉為 mobi 格式後再上傳。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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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題詞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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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
傳於世而後死。死三年矣,復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
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
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
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傳杜太守事者,彷彿晉武都守
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予稍為更而演之。至於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漢睢
陽王收拷談生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恆以理相格耳!
第雲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萬曆戊戌秋清遠道人題

第一出 標目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蝶戀花】〔末上〕忙處拋人閒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白日消磨腸
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玉茗堂前朝復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
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漢宮春〕杜寶黃堂,生麗娘小姐,愛踏春陽。感夢書
生折柳,竟為情傷。寫真留記,葬梅花道院淒涼。三年上,有夢梅柳子,於此赴
高唐。果爾回生定配。赴臨安取試,寇起淮揚。正把杜公圍困,小姐驚惶。教柳
郎行探,反遭疑激惱平章。風流況,施行正苦,報中狀元郎。
杜麗娘夢寫丹青記。 陳教授說下梨花槍。
柳秀才偷載回生女。 杜平章刁打狀元郎。


第二出 言懷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真珠簾】〔生上〕河東舊族、柳氏名門最。論星宿,連張帶鬼。幾葉到寒
儒,受雨打風吹。謾說書中能富貴,顏如玉,和黃金那裡?貧薄把人灰,且養就
這浩然之氣。〔鷓鴣天〕「刮盡鯨鰲背上霜,寒儒偏喜住炎方。憑依造化三分福,
紹接詩書一脈香。能鑿壁,會懸樑,偷天妙手繡文章。必須砍得蟾宮桂,始信人
間玉斧長。」小生姓柳,名夢梅,表字春卿。原系唐朝柳州司馬柳宗元之後,留
家嶺南。父親朝散之職,母親縣君之封。〔歎介〕所恨俺自小孤單,生事微渺。
喜的是今日成人長大,二十過頭,志慧聰明,三場得手。只恨未遭時勢,不免饑
寒。賴有始祖柳州公,帶下郭橐駝,柳州衙捨,栽接花果。橐駝遺下一個駝孫,
也跟隨俺廣州種樹,相依過活。雖然如此,不是男兒結果之場。每日情思昏昏,
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夢。夢到一園,梅花樹下,立著個美人,不長不短,如送
如迎。說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跡之期。」因此改名夢梅,
春卿為字。正是:「夢短夢長俱是夢,年來年去是何年!」
【九迴腸】〔解三酲〕雖則俺改名換字,俏魂兒未卜先知?定佳期盼煞蟾宮
桂,柳夢梅不賣查梨。還則怕嫦娥妒色花頹氣,等的俺梅子酸心柳皺眉,渾如醉。
〔三學士〕無螢鑿遍了鄰家壁,甚東牆不許人窺!有一日春光暗度黃金柳,雪意
衝開了白玉梅。〔急三槍〕那時節走馬在章台內,絲兒翠、籠定個百花魁。雖然
這般說,有個朋友韓子才,是韓昌黎之後,寄居趙佗王台。他雖是香火秀才,卻
有些談吐,不免隨喜一會。
門前梅柳爛春暉,(張窈窕) 見君王覺後疑。(王昌齡)
心似百花開未得,(曹松) 托身須上萬年枝。(韓偓)

第三出 訓女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滿庭芳】〔外扮杜太守上〕西蜀名儒,南安太守,幾番廊廟江湖。紫袍金
帶,功業未全無。華發不堪回首。意抽簪萬里橋西,還只怕君恩未許,五馬欲踟
躕。「一生名宦守南安,莫作尋常太守看。到來只飲官中水,歸去惟看屋外山。」
自家南安太守杜寶,表字子充,乃唐朝杜子美之後。流落巴蜀,年過五旬。想廿
歲登科,三年出守,清名惠政,播在人間。內有夫人甄氏,乃魏朝甄皇后嫡派。
此家峨眉山,見世出賢德。夫人單生小女,才貌端妍,喚名麗娘,未議婚配。看
起自來淑女,無不知書。今日政有餘閒,不免請出夫人,商議此事。正是:「中
郎學富單傳女,伯道官貧更少兒。」
【繞池游】〔老旦上〕甄妃洛浦,嫡派來西蜀,封大郡南安杜母。〔見介〕
〔外〕「老拜名邦無甚德,〔老旦〕妾沾封誥有何功!〔外〕春來閨閣閒多少?
〔老旦〕也長向花陰課女工。」〔外〕女工一事,想女兒精巧過人。看來古今賢
淑,多曉詩書。他日嫁一書生,不枉了談吐相稱。你意下如何?〔老旦〕但憑尊
意。
【前腔】〔貼持酒台,隨旦上〕嬌鶯欲語,眼見春如許。寸草心,怎報的春
光一二!〔見介〕爹娘萬福。〔外〕孩兒,後面捧著酒餚,是何主意?〔旦跪介〕
今日春光明媚,爹娘寬坐後堂,女孩兒敢進三爵之觴,少效千春之祝。〔外笑介〕
生受你。
【玉山頹】〔旦進酒介〕爹娘萬福,女孩兒無限歡娛。坐黃堂百歲春光,進
美酒一家天祿。祝萱花椿樹,雖則是子生遲暮,守得見這蟠桃熟。〔合〕且提壺,
花間竹下長引著鳳凰雛。〔外〕春香,酌小姐一杯。
【前腔】吾家杜甫,為飄零老愧妻孥。〔淚介〕夫人,我比子美公公更可憐
也。他還有念老夫詩句男兒,俺則有學母氏畫眉嬌女。〔老旦〕相公休焦,倘然
招得好女婿,與兒子一般。〔外笑介〕可一般呢!〔老旦〕「做門楣」古語,為
甚的這叨叨絮絮,才到中年路。〔合前〕〔外〕女孩兒,把台盞收去。〔旦下介〕
〔外〕叫春香。俺問你小姐終日繡房,有何生活?〔貼〕繡房中則是繡。〔外〕
繡的許多?〔貼〕繡了打綿。〔外〕甚麼綿?〔貼〕睡眠。〔外〕好哩,好哩。
夫人,你才說「長向花陰課女工」,卻縱容女孩兒閒眠,是何家教?叫女孩兒。
〔旦上〕爹爹有何分付?〔外〕適問春香,你白日眠睡,是何道理?假如刺繡餘
閒,有架上圖書,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書知禮,父母光輝。這都是你娘親
失教也。
【玉抱肚】宦囊清苦,也不曾詩書誤儒。你好些時做客為兒,有一日把家當
戶。是為爹的疏散不兒拘,道的個為娘是女模。
【前腔】〔老旦〕眼前兒女,俺為娘心蘇體劬。嬌養他掌上明珠,出落的人
中美玉。兒啊,爹三分說話你自心模,難道八字梳頭做目呼。
【前腔】〔旦〕黃堂父母,倚嬌癡慣習如愚。剛打的鞦韆畫圖,閒榻著鴛鴦
繡譜。從今後茶餘飯飽破工夫,玉鏡台前插架書。〔老旦〕雖然如此,要個女先
生講解才好。〔外〕不能勾。
【前腔】後堂公所,請先生則是黌門腐儒。〔老旦〕女兒啊,怎念遍的孔子
詩書,但略識周公禮數。〔合〕不枉了銀娘玉姐只做個紡磚兒,謝女班姬女校書。
〔外〕請先生不難,則要好生管待。
【尾聲】說與你夫人愛女休禽犢,館明師茶飯須清楚。你看俺治國齊家、也
則是數卷書。
往年何事乞西賓,(柳宗元) 主領春風只在君。(王建)
伯道暮年無嗣子,(苗發) 女中誰是衛夫人?(劉禹錫)

第四出 腐歎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雙勸酒】〔末扮老儒上〕燈窗苦吟,寒酸撒吞。科場苦禁,蹉跎直恁!可
憐辜負看書心。吼兒病年來迸侵。「咳嗽病多疏酒盞,村童俸薄減廚煙。爭知天
上無人住,吊下春愁鶴發仙。」自家南安府儒學生員陳最良,表字伯粹。祖父行
醫。小子自幼習儒。十二歲進學,超增補廩。觀場一十五次。不幸前任宗師,考
居劣等停廩。兼且兩年失館,衣食單薄。這些後生都順口叫我「陳絕糧」。因我
醫、卜、地理,所事皆知,又改我表字伯粹做「百雜碎」。明年是第六個旬頭,
也不想甚的了。有個祖父藥店,依然開張在此。「儒變醫,菜變齏」,這都不在
話下。昨日聽見本府杜太守,有個小姐,要請先生。好些奔競的鑽去。他可為甚
的?鄉邦好說話,一也;通關節,二也;撞太歲,三也;穿他門子管家,改竄文
卷,四也;別處吹噓進身,五也;下頭官兒怕他,六也;家裡騙人,七也。為此
七事,沒了頭要去。他們都不知官衙可是好踏的!況且女學生一發難教,輕不得,
重不得。倘然間體面有些不臻,啼不得,笑不得。似我老人家罷了。「正是有書
遮老眼,不妨無藥散閒愁。」〔丑扮府學門子上〕「天下秀才窮到底,學中門子
老成精。」〔見介〕陳齋長報喜。〔末〕何喜?〔丑〕杜太爺要請個先生教小姐,
掌教老爺開了十數名去都不中,說要老成的。我去掌教老爺處稟上了你,太爺有
請帖在此。〔末〕「人之患在好為人師」。〔丑〕人之飯,有得你吃哩。〔末〕
這等便行。〔行介〕
【洞仙歌】〔末〕咱頭巾破了修,靴頭綻了兜。〔丑〕你坐老齋頭,衫襟沒
了後頭。〔合〕硯水漱淨口,去承官飯溲,剔牙杖敢黃齏臭。
【前腔】〔丑〕咱門兒尋事頭,你齋長干罷休?〔末〕要我謝酬,知那裡留
不留?〔合〕不論端陽九,但逢出府游,則捻著衫兒袖。〔丑〕望見府門了。
〔丑〕世間榮樂本逡巡,(李商隱) 〔末〕誰睬髭鬚白似銀?(曹唐)
〔丑〕風流太守容閒坐,(朱慶餘) 〔合〕便有無邊求福人。(韓愈)

第五出 延師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浣沙溪】〔外引貼扮門子;丑扮皂隸上〕山色好,訟庭稀。朝看飛鳥暮飛
回。印床花落簾垂地。「杜母高風不要攀,甘棠遊憩在南安。雖然為政多陰德,
尚少階前玉樹蘭。」我杜寶出守此間,只有夫人一女。尋個老儒教訓他。昨日府
學開送一名廩生陳最良。年可六旬,從來飽學。一來可以教授小女,二來可以陪
伴老夫。今日放了衙參,分付安排禮酒,叫門子伺候。〔眾應介〕
【前腔】〔末儒巾藍衫上〕須抖擻,要拳奇。衣冠欠整老而衰。養浩然分庭
還抗禮。〔丑稟介〕陳齋長到門。〔外〕就請衙內相見。〔丑唱門介〕南安府學
生員進。〔下〕〔末跪,起揖,又跪介〕生員陳最良稟拜。〔拜介〕〔末〕「講
學開書院,〔外〕崇儒引席珍。〔末〕獻酬樽俎列,〔外〕賓主位班陳。」叫左
右,陳齋長在此清敘,著門役散回,家丁伺候。〔眾應下〕〔淨扮家童上〕〔外〕
久聞先生飽學。敢問尊年有幾,祖上可也習儒?〔末〕容稟。
【鎖南枝】將耳順,望古稀,儒冠誤人霜鬢絲。〔外〕近來?〔末〕君子要
知醫,懸壺舊家世。〔外〕原來世醫。還有他長?〔末〕凡雜作,可試為;但諸
家,略通的。〔外〕這等一發有用。
【前腔】聞名久,識面初,果然大邦生大儒。〔末〕不敢。〔外〕有女頗知
書,先生長訓詁。〔末〕當得。則怕做不得小姐之師。〔外〕那女學士,你做的
班大姑。今日選良辰,叫他拜師傅。〔外〕院子,敲雲板,請小姐出來。
【前腔】〔旦引貼上〕添眉翠,搖佩珠,繡屏中生成士女圖。蓮步鯉庭趨,
儒門舊家數。〔貼〕先生來了怎好?〔旦〕那少不得去。丫頭,那賢達女,都是
些古鏡模。你便略知書,也做好奴僕。〔淨報介〕小姐到。〔見介〕〔外〕我兒
過來。「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今日吉辰,來拜了先生。〔內鼓
吹介〕〔旦拜〕學生自愧蒲柳之姿,敢煩桃李之教。〔末〕愚老恭承捧珠之愛,
謬加琢玉之功。〔外〕春香丫頭,向陳師父叩頭。著他伴讀。〔貼叩頭介〕〔末〕
敢問小姐所讀何書?〔外〕男、女《四書》,他都成誦了。則看些經旨罷。《易
經》以道陰陽,義理深奧;《書》以道政事,與婦女沒相干;《春秋》、《禮記》,
又是孤經;則《詩經》開首便是后妃之德,四個字兒順口,且是學生家傳,習
《詩》罷。其餘書史盡有,則可惜他是個女兒。
【前腔】我年將半,性喜書,牙籤插架三萬餘。〔歎介〕我伯道恐無兒,中
郎有誰付?先生,他要看的書盡看。有不臻的所在,打丫頭。〔貼〕哎喲!〔外〕
冠兒下,他做個女秘書。小梅香,要防護。〔末〕謹領。〔外〕春香伴小姐進衙,
我陪先生酒去。〔旦拜介〕「酒是先生饌,女為君子儒。」〔下〕〔外〕請先生
後花園飲酒。
〔外〕門館無私白日閒,(薛能) 〔末〕百年粗糲腐儒餐。(杜甫)
〔外〕左家弄玉惟嬌女,(柳宗元) 〔合〕花裡尋師到杏壇。(錢起)


第六出 悵眺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番卜算】〔丑扮韓秀才上〕家世大唐年,寄籍潮陽縣。越王台上海連天,
可是鵬程便?「榕樹梢頭訪古台,下看甲子海門開。越王歌舞今何在?時有鷓鴣
飛去來。」自家韓子才。俺公公唐朝韓退之,為上了《破佛骨表》,貶落潮州。
一出門藍關雪阻,馬不能前。先祖心裡暗暗道,第一程采頭罷了。正苦中間,忽
然有個湘子侄兒,乃下八洞神仙,藍縷相見。俺退之公公一發心裡不快。呵融凍
筆,題一首詩在藍關草驛之上。末二句單指著湘子說道:「知汝遠來應有意,好
收吾骨瘴江邊。」湘子袖了這詩,長笑一聲,騰空而去。果然後來退之公公潮州
瘴死,舉目無親。那湘子恰在雲端看見,想起前詩,按下雲頭,收其骨殖。到得
衙中,四顧無人,單單則有湘子原妻一個在衙。四目相視,把湘子一點凡心頓起。
當時生下一支,留在水潮,傳了宗祀。小生乃其嫡派苗裔也。因亂流來廣城。官
府念是先賢之後,表請敕封小生為昌黎祠香火秀才。寄居趙佗王檯子之上。正是:
「雖然乞相寒儒,卻是仙風道風。」呀,早一位朋友上來。誰也?
【前腔】〔生上〕經史腹便便,晝夢人還倦。欲尋高聳看雲煙,海色光平面。
〔相見介〕〔丑〕是柳春卿,甚風兒吹的老兄來?〔生〕偶爾孤游上此台。〔丑〕
這台上風光盡可矣。〔生〕則無奈登臨不快哉。〔丑〕小弟此間受用也。〔生〕
小弟想起來,到是不讀書的人受用。〔丑〕誰?〔生〕趙佗王便是。
【鎖寒窗】祖龍飛、鹿走中原,尉佗啊,他倚定著摩崖半壁天。稱孤道寡,
是他英雄本然。白佔了江山,猛起些宮殿。似吾儕讀盡萬卷書,可有半塊土麼?
那半部上山河不見。〔合〕由天,那攀今弔古也徒然,荒台古樹寒煙。〔丑〕小
弟看兄氣象言談,似有無聊之歎。先祖昌黎公有云:「不患有司之不明,只患文
章之不精;不患有司之不公,只患經書之不通。」老兄,還則怕工夫有不到處。
〔生〕這話休提。比如我公公柳宗元,與你公公韓退之,他都是飽學才子,卻也
時運不濟。你公公錯題了《佛骨表》,貶職潮陽。我公公則為在朝陽殿與王叔文
丞相下棋子,驚了聖駕,直貶做柳州司馬。都是邊海煙瘴地方。那時兩公一路而
來,旅舍之中,兩個挑燈細論。你公公說道:「宗元,宗元,我和你兩人文章,
三六九比勢:我有《王泥水傳》,你便有《梓人傳》;我有《毛中書傳》,你便
有《郭駝子傳》;我有《祭鱷魚文》,你便有《捕蛇者說》。這也罷了。則我
《進平淮西碑》,取奉取奉朝廷,你卻又進個平淮西的雅。一篇一篇,你都放俺
不過。恰如今貶竄煙方,也合著一處。豈非時乎,運乎,命乎!」韓兄,這長遠
的事休提了。假如俺和你論如常,難道便應這等寒落。因何俺公公造下一篇《乞
巧文》,到俺二十八代元孫,再不曾乞得一些巧來?便是你公公立意做下《送窮
文》,到老兄二十幾輩了,還不曾送的個窮去?算來都則為時運二字所虧。〔丑〕
是也。春卿兄,
【前腔】你費家資制買書田,怎知他賣向明時不值錢。雖然如此,你看趙佗
王當時,也是個秀才陸賈,拜為奉使中大夫到此。趙佗王多少尊重他。他歸朝燕,
黃金累千。那時漢高皇厭見讀書之人,但有個帶儒巾的,都拿來溺尿。這陸賈秀
才,端然帶了四方巾,深衣大擺,去見漢高皇。那高皇望見,這又是個掉尿鱉子
的來了。便迎著陸賈罵道:「你老子用馬上得天下,何用詩書?」那陸生有趣,
不多應他,只回他一句:「陛下馬上取天下,能以馬上治之乎?」漢高皇聽了,
啞然一笑,說道:「便依你說。不管什麼文字,念了與寡人聽之。」陸大夫不慌
不忙,袖裡出一卷文字,恰是平日燈窗下纂集的《新語》一十三篇,高聲奏上。
那高皇才聽了一篇,龍顏大喜。後來一篇一篇,都喝采稱善。立封他做個關內侯。
那一日好不氣象!休道漢高皇,便是那兩班文武,見者皆呼萬歲。一言擲地,萬
歲喧天。〔生歎介〕則俺連篇累牘無人見。〔合前〕〔丑〕再問春卿,在家何以
為生?〔生〕寄食園公。〔丑〕依小弟說,不如干謁些須,可圖前進。〔生〕你
不知,今人少趣哩。〔丑〕老兄可知?有個欽差識寶中郎苗老先生,到是個知趣
人。今秋任滿,例於香山<山奧>多寶寺中賽寶。那時一往何如?〔生〕領教。
應念愁中恨索居,(段成式) 青雲器業俺全疏。(李商隱)
越王自指高台笑,(皮日休) 劉項原來不讀書。(章碣)


第七出 閨塾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末上〕「吟余改抹前春句,飯後尋思午晌茶。蟻上案頭沿硯水,蜂穿窗眼
咂瓶花。」我陳最良杜衙設帳,杜小姐家傳《毛詩》。極承老夫人管待。今日早
膳已過,我且把毛注潛玩一遍。〔念介〕「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
子好逑。」好者好也,逑者求也。〔看介〕這早晚了,還不見女學生進館。卻也
嬌養的凶。待我敲三聲雲板。〔敲雲板介〕春香,請小姐解書。
【繞池游】〔旦引貼捧書上〕素妝才罷,緩步書堂下。對淨幾明窗瀟灑。
〔貼〕《昔氏賢文》,把人禁殺,恁時節則好教鸚哥喚茶。〔見介〕〔旦〕先生
萬福,〔貼〕先生少怪。〔末〕凡為女子,雞初鳴,鹹盥、漱、櫛、笄,問安於
父母。日出之後,各供其事。如今女學生以讀書為事,須要早起。〔旦〕以後不
敢了。〔貼〕知道了。今夜不睡,三更時分,請先生上書。〔末〕昨日上的《毛
詩》,可溫習?〔旦〕溫習了。則待講解。〔末〕你念來。〔旦唸書介〕「關關
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末〕聽講。「關關雎鳩」,雎鳩是
個鳥,關關鳥聲也。〔貼〕怎樣聲兒?〔末作鳩聲〕〔貼學鳩聲諢介〕〔末〕此
鳥性喜幽靜,在河之洲。〔貼〕是了。不是昨日是前日,不是今年是去年,俺衙
內關著個斑鳩兒,被小姐放去,一去去在何知州家。〔末〕胡說,這是興。〔貼〕
興個甚的那?〔末〕興者起也。起那下頭窈窕淑女,是幽閒女子,有那等君子好
好的來求他。〔貼〕為甚好好的求他?〔末〕多嘴哩。〔旦〕師父,依註解書,
學生自會。但把《詩經》大意,敷演一番。
【掉角兒】〔末〕論《六經》,《詩經》最葩,閨門內許多風雅:有指證,
姜嫄產哇;不嫉妒,后妃賢達。更有那詠雞鳴,傷燕羽,泣江皋,思漢廣,洗
淨鉛華。有風有化,宜室宜家。〔旦〕這經文偌多?〔末〕《詩》三百,一言以
蔽之,沒多些,只「無邪」兩字,付與兒家。書講了。春香取文房四寶來模字。
〔貼下取上〕紙、墨、筆、硯在此。〔末〕這什麼墨?〔旦〕丫頭錯拿了,這是
螺子黛,畫眉的。〔末〕這什麼筆?〔旦作笑介〕這便是畫眉細筆。〔末〕俺從
不曾見。拿去,拿去!這是什麼紙?〔旦〕薛濤箋。〔末〕拿去,拿去。只拿那
蔡倫造的來。這是什麼硯?是一個是兩個?〔旦〕鴛鴦硯。〔末〕許多眼?〔旦〕
淚眼。〔末〕哭什麼子?一發換了來。〔貼背介〕好個標老兒!待換去。〔下換
上〕這可好?〔末看介〕著。〔旦〕學生自會臨書。春香還勞把筆。〔末〕看你
臨。〔旦寫字介〕〔末看驚介〕我從不曾見這樣好字。這什麼格?〔旦〕是衛夫
人傳下美女簪花之格。〔貼〕待俺寫個奴婢學夫人。〔旦〕還早哩。〔貼〕先生,
學生領出恭牌。〔下〕〔旦〕敢問師母尊年?〔末〕目下平頭六十。〔旦〕學生
待繡對鞋兒上壽,請個樣兒。〔末〕生受了。依《孟子》上樣兒,做個「不知足
而為屨」罷了。〔旦〕還不見春香來。〔末〕要喚他麼?〔末叫三度介〕〔貼上〕
害淋的。〔旦作惱介〕劣丫頭那裡來?〔貼笑介〕溺尿去來。原來有座大花園。
花明柳綠,好耍子哩。〔末〕哎也,不攻書,花園去。待俺取荊條來。〔貼〕荊
條做什麼?
【前腔】女郎行、那裡應文科判衙?止不過識字兒書塗嫩鴉。〔起介〕〔末〕
古人讀書,有囊螢的,趁月亮的。〔貼〕待映月,耀蟾蜍眼花;待囊螢,把蟲蟻
兒活支煞。〔末〕懸樑、刺股呢?〔貼〕比似你懸了梁,損頭髮;刺了股,添疤
□。有甚光華!〔內叫賣花介〕〔貼〕小姐,你聽一聲聲賣花,把讀書聲差。
〔末〕又引逗小姐哩。待俺當真打一下。〔末做打介〕〔貼閃介〕你待打、打這
哇哇,桃李門牆,嶮把負荊人諕煞。〔貼搶荊條投地介〕〔旦〕死丫頭,唐突
了師父,快跪下。〔貼跪介〕〔旦〕師父看他初犯,容學生責認一遭兒。
【前腔】手不許把鞦韆索拿,腳不許把花園路踏。〔貼〕則瞧罷。〔旦〕還
嘴,這招風嘴,把香頭來綽疤;招花眼,把繡針兒簽瞎。〔貼〕瞎了中甚用?
〔旦〕則要你守硯台,跟書案,伴「詩雲」,陪「子曰」,沒的爭差。〔貼〕爭
差些罷。〔旦撏貼發介〕則問你幾絲兒頭髮,幾條背花?敢也怕些些夫人堂上那
些家法。〔貼〕再不敢了。〔旦〕可知道?〔末〕也罷,松這一遭兒。起來。
〔貼起介〕
【尾聲】〔末〕女弟子則爭個不求聞達,和男學生一般兒教法。你們工課完
了,方可回衙。咱和公相陪話去。〔合〕怎幸負的這一弄明窗新絳紗。〔末下〕
〔貼作背後指末罵介〕村老牛,癡老狗,一些趣也不知。〔旦作扯介〕死丫頭,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打不的你?俺且問你那花園在那裡?〔貼做不說〕
〔旦做笑問介〕〔貼指介〕兀那不是!〔旦〕可有什麼景致?〔貼〕景致麼,有
亭台六七座,鞦韆一兩架。繞的流觴曲水,面著太湖山石。名花異草,委實華麗。
〔旦〕原來有這等一個所在,且回衙去。
〔旦〕也曾飛絮謝家庭,(李山甫) 〔貼〕欲化西園蝶未成。(張泌)
〔旦〕無限春愁莫相問,(趙嘏) 〔合〕綠陰終借暫時行。(張祜)


第八出 勸農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夜遊朝】〔外引淨扮皂隸,貼扮門子同上〕何處行春開五馬?采邠風物候
穠華。竹宇聞鳩,朱轓引鹿。且留憩甘棠之下。〔古調笑〕「時節時節,過了春
三二月。乍晴膏雨煙濃,太守春深勸農。農重農重,緩理征徭詞訟。」俺南安府
在江廣之間,春事頗早。想俺為太守的,深居府堂,那遠鄉僻塢,有拋荒游懶的,
何由得知?昨已分付該縣置買花酒,待本府親自勸農。想已齊備。〔丑扮縣吏上〕
「承行無令史,帶辦有農民。」稟爺爺,勸農花酒,俱已齊備。〔外〕分付起行。
近鄉之處,不許多人囉皂。〔眾應,喝道起行介〕〔外〕正是:「為乘陽氣行春
令,不是閒遊玩物華。」〔下〕
【前腔】〔生、末扮父老上〕白髮年來公事寡。聽兒童笑語喧嘩。太守巡遊,
春風滿馬。敢藉著這務農宣化?俺等乃是南安府清樂鄉中父老。恭喜本府杜太爺,
管治三年,慈祥端正,弊絕風清。凡各村鄉約保甲,義倉社學。無不舉行。極是
地方有福。現今親自各鄉勸農,不免官亭伺候。那祗候們扛抬花酒到來也。
【普賢歌】〔丑、老旦扮公人,扛酒提花上〕俺天生的快手賊無過。衙捨裡
消消沒的□,扛酒去前坡。〔做跌介〕幾乎破了哥,摔破了花花你賴不的我。
〔生、末〕列位祗候哥到來。〔老旦、丑〕便是這酒埕子漏了,則怕酒少,煩老
官兒遮蓋些。〔生、末〕不妨。且抬過一邊,村務裡嗑酒去。〔老旦、丑下〕
〔生、末〕地方端正坐椅,太爺到來。〔虛下〕
【排歌】〔外引眾上〕紅杏深花,菖蒲淺芽。春疇漸暖年華。竹籬茅舍酒旗
兒叉。雨過炊煙一縷斜。〔生、末接介〕〔合〕提壺叫,布谷喳。行看幾日免排
衙。休頭踏,省喧嘩,怕驚他林外野人家。〔皂稟介〕稟爺,到官亭。〔生、末
見介〕〔外〕眾父老,此為何鄉何都?〔生、末〕南安縣第一都清樂鄉。〔外〕
待我一觀。〔望介〕〔外〕美哉此鄉,真個清而可樂也。〔長相思〕你看山也清,
水也清,人在山陰道上行。春雲處處生。〔生、末〕正是。官也清,吏也清,村
民無事到公庭。農歌三兩聲。〔外〕父老,知我春遊之意乎?
【八聲甘州】平原麥灑,翠波搖翦翦,綠疇如畫。如酥嫩雨,繞塍春色
苴。趁江南土疏田脈佳。怕人戶們拋荒力不加。還怕,有那無頭官事,誤了你好
生涯。〔生、末〕以前晝有公差,夜有盜警。老爺到後啊,
【前腔】千村轉歲華。愚父老香盆,兒童竹馬。陽春有腳,經過百姓人家。
月明無犬吠黃花,雨過有人耕綠野。真個,村村雨露桑麻。〔內歌《泥滑喇》介〕
〔外〕前村田歌可聽。
【孝白歌】〔淨扮田夫上〕泥滑喇,腳支沙,短耙長犁滑律的拿。夜雨撒菰
麻,天晴出糞渣,香風<合奄>鮓」。〔外〕歌的好。「夜雨撒菰麻,天晴出糞渣,
香風<合奄>鮓」,是說那糞臭。父老啊,他卻不知這糞是香的。有詩為證:「焚
香列鼎奉君王,饌玉炊金飽即妨。直到饑時聞飯過,龍涎不及糞渣香。」與他插
花賞酒。〔淨插花賞酒,笑介〕好老爺,好酒。〔合〕官裡醉流霞,風前笑插花,
把農夫們俊煞。〔下〕〔門子稟介〕一個小廝唱的來也。
【前腔】〔丑扮牧童拿笛上〕春鞭打,笛兒唦,倒牛背斜陽閃暮鴉。〔笛
指門子介〕他一樣小腰假,一般雙髻{髟查},能騎大馬。〔外〕歌的好。怎生
指著門子唱「一樣小腰假,一般雙髻{髟查},能騎大馬?」父老,他怎知騎牛
的到穩。有詩為證:「常羨人間萬戶侯,只知騎馬勝騎牛。今朝馬上看山色,爭
似騎牛得自由。」賞他酒,插花去。〔丑插花飲酒介〕〔合〕官裡醉流霞,風前
笑插花,村童們俊煞。〔下〕〔門子稟介〕一對婦人歌的來也。
【前腔】〔旦、老旦採桑上〕那桑陰下,柳簍兒搓,順手腰身翦一丫。呀,
什麼官員在此?俺羅敷自有家,便秋胡怎認他,提金下馬?〔外〕歌的好。說與
他,不是魯國秋胡,不是秦家使君,是本府太爺勸農。見此勤劬採桑,可敬也。
有詩為證:「一般桃李聽笙歌,此地桑陰十畝多。不比世間閒草木,絲絲葉葉是
綾羅。」領酒,插花去。〔二旦背插花,飲酒介〕〔合〕官裡醉流霞,風前笑插
花,採桑人俊煞。〔下〕〔門子稟介〕又一對婦人唱的來也。
【前腔】〔老旦、丑持筐採茶上〕乘谷雨,采新茶一旗半槍金縷芽。呀,什
麼官員在此?學士雪炊他,書生困想他,竹煙新瓦。〔外〕歌的好。說與他,不
是郵亭學士,不是陽羨書生,是本府太爺勸農。看你婦女們採桑採茶,勝如採花。
有詩為證:「只因天上少茶星,地下先開百草精。閒煞女郎貪斗草,風光不似斗
茶清。」領了酒,插花去。〔老旦、丑插花,飲酒介〕〔合〕官裡醉流霞,風前
笑插花,採茶人俊煞。〔下〕〔生、末跪介〕稟老爺,眾父老茶飯伺候。〔外〕
不消。余花余酒,父老們領去,給散小鄉村,也見官府勸農之意。叫祗候們起馬。
〔生、末做攀留不許介〕〔起叫介〕村中男婦領了花賞了酒的,都來送太爺。
【清江引】〔前各眾插花上〕黃堂春遊韻瀟灑,身騎五花馬。村務裡有光華,
花酒藏風雅。男女們請了,你德政碑隨路打。〔下〕
閭閻繚繞接山巔,(杜甫) 春草青青萬頃田。(張繼)
日暮不辭停五馬,(羊士諤) 桃花紅近竹林邊。(薛能)


第九出 肅苑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一江風】〔貼上〕小春香,一種在人奴上,畫閣裡從嬌養。侍娘行,弄粉
調朱,貼翠拈花,慣向妝台傍。陪他理繡床,陪他燒夜香。小苗條吃的是夫人杖。
「花面丫頭十三四,春來綽約省人事。終須等著個助情花,處處相隨步步覷。」
俺春香日夜跟隨小姐。看他名為國色,實守家聲。嫩臉嬌羞,老成尊重。只因老
爺延師教授,讀到《毛詩》第一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悄然廢書而歎曰:
「聖人之情,盡見於此矣。今古同懷,豈不然乎?」春香因而進言:「小姐讀書
困悶,怎生消遣則個?」小姐一會沉吟,逡巡而起。便問道:「春香,你教我怎
生消遣那?」俺便應道:「小姐,也沒個甚法兒,後花園走走罷。」小姐說:
「死丫頭,老爺聞知怎好?」春香應說:「老爺下鄉,有幾日了。」小姐低回不
語者久之,方才取過歷書選看。說明日不佳,後日欠好,除大後日,是個小游神
吉期。預喚花郎,掃清花徑。我一時應了,則怕老夫人知道。卻也由他。且自叫
那小花郎分付去。呀,迴廊那廂,陳師父來了。正是:「年光到處皆堪賞,說與
癡翁總不知。」
【前腔】〔末上〕老書堂,暫借扶風帳。日暖鉤簾蕩。呀,那迴廊,小立雙
鬟,似語無言,近看如何相?是春香,問你恩官在那廂?夫人在那廂?女生書怎
不把書來上?〔貼〕原來是陳師父。俺小姐這幾日沒工夫上書。〔末〕為甚?
〔貼〕聽啊,
【前腔】甚年光!忒煞通明相,所事關情況。〔末〕有什麼情況?〔貼〕老
師父還不知,老爺怪你哩。〔末〕何事?〔貼〕說你講《毛詩》,毛的忒精了。
小姐啊,為詩章,講動情腸。〔末〕則講了個「關關雎鳩」。〔貼〕故此了。小
姐說,關了的雎鳩,尚然有洲渚之興,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書要埋頭,那景致則
抬頭望。如今分付,明後日游後花園。〔末〕為甚去游?〔貼〕他平白地為春傷。
因春去的忙,後花園要把春愁漾。〔末〕一發不該了。
【前腔】論娘行,出入人觀望,步起須屏障。春香,你師父靠天也六十來歲,
從不曉得傷個春,從不曾游個花園。〔貼〕為甚?〔末〕你不知。孟夫子說的好,
聖人千言萬語,則要人「收其放心」。但如常,著甚春傷?要甚春遊?你放春歸,
怎把心兒放?小姐既不上書,我且告歸幾日。春香啊,你尋常到講堂,時常向瑣
窗,怕燕泥香點涴在琴書上。我去了。「繡戶女郎閒斗草,下帷老子不窺園。」
〔下〕〔貼弔場〕且喜陳師父去了。叫花郎在麼?〔叫介〕花郎!
【普賢歌】〔丑扮小花郎醉上〕一生花裡小隨衙,偷去街頭學賣花。令史們
將我楂,祗候們將我搭,狠燒刀、險把我嫩盤腸生灌殺。〔見介〕春姐在此。
〔貼〕好打。私出衙前騙酒,這幾日菜也不送。〔丑〕有菜夫。〔貼〕水也不筧。
〔丑〕有水夫。〔貼〕花也不送。〔丑〕每早送花,夫人一分,小姐一分。〔貼〕
還有一分哩?〔丑〕這該打。〔貼〕你叫什麼名字?〔丑〕花郎。〔貼〕你把花
郎的意思,搊個曲兒俺聽。搊的好,饒打。〔丑〕使得。
【梨花兒】小花郎看盡了花成浪,則春姐花沁的水洸浪。和你這日高頭偷
<日良>,嗏,好花枝幹鱉了作麼朗!〔貼〕待俺還你也哥。
【前腔】小花郎做盡花兒浪,小郎當夾細的大當郎?〔丑〕哎喲,〔貼〕俺
待到老爺回時說一浪,〔采丑發介〕嗏,敢幾個小鎯頭把你分的朗。〔丑倒介〕
罷了,姐姐為甚事光降小園?〔貼〕小姐大後日來瞧花園,好些掃除花徑。〔丑〕
知道了。
東郊風物正薰馨,(崔日用) 應喜家山接女星。(陳陶)
莫遣兒童觸紅粉,(韋應物) 便教鶯語太丁寧。(杜甫)



第十出 驚夢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繞池游】〔旦上〕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貼〕炷盡沉
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烏夜啼〕「〔旦〕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
〔貼〕你側著宜春髻子恰憑闌。〔旦〕翦不斷,理還亂,悶無端。〔貼〕已分付
催花鶯燕借春看。」〔旦〕春香,可曾叫人掃除花徑?〔貼〕分付了。〔旦〕取
鏡台衣服來。〔貼取鏡台衣服上〕「雲髻罷梳還對鏡,羅衣欲換更添香。」鏡台
衣服在此。
【步步嬌】〔旦〕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
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行介〕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貼〕今日穿
插的好。
【醉扶歸】〔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
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堤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
閉月花愁顫。〔貼〕早茶時了,請行。〔行介〕你看:「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
蒼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繡襪,惜花疼煞小金鈴。」〔旦〕不到園林,怎知春色
如許!
【皂羅袍】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飛暮卷,雲霞翠
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貼〕是花都放了,那牡
丹還早。
【好姐姐】〔旦〕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春香啊,牡丹雖好,
他春歸怎占的先!〔貼〕成對兒鶯燕啊。〔合〕閒凝眄,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
鶯歌溜的圓。〔旦〕去罷。〔貼〕這園子委是觀之不足也。〔旦〕提他怎的!
〔行介〕
【隔尾】觀之不足由他繾,便賞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興盡回家閒過
遣。〔作到介〕〔貼〕「開我西閣門,展我東閣床。瓶插映山紫,爐添沉水香。」
小姐,你歇息片時,俺瞧老夫人去也。〔下〕〔旦歎介〕「默地游春轉,小試宜
春面。」春啊,得和你兩留連,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氣,好困人也。春香那
裡?〔作左右瞧介〕〔又低首沉吟介〕天呵,春色惱人,信有之乎!常觀詩詞樂
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誠不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
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昔日韓夫人得遇於郎,張生偶逢崔氏,曾有《題紅記》、
《崔徽傳》二書。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約偷期,後皆得成秦晉。〔長歎介〕吾生
於宦族,長在名門。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
〔淚介〕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
【山坡羊】沒亂裡春情難遣,驀地裡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
例、一例裡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
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傳?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身子
困乏了,且自隱幾而眠。〔睡介〕〔夢生介〕〔生持柳枝上〕「鶯逢日暖歌聲滑,
人遇風情笑口開。一徑落花隨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小生順路兒跟著杜小姐
回來,怎生不見?〔回看介〕呀,小姐,小姐!〔旦作驚起介〕〔相見介〕〔生〕
小生那一處不尋訪小姐來,卻在這裡!〔旦作斜視不語介〕〔生〕恰好花園內,
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書史,可作詩以賞此柳枝乎?〔旦作驚喜,欲言
又止介〕〔背想〕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生笑介〕小姐,咱愛殺你哩!
【山桃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小姐,
和你那答兒講話去。〔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牽衣介〕〔旦低問〕那邊去?〔生〕
轉過這芍葯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旦低問〕秀才,去怎的?〔生低答〕和你
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搵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旦作羞〕
〔生前抱〕〔旦推介〕〔合〕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
言?〔生強抱旦下〕〔末扮花神束髮冠,紅衣插花上〕「催花御史惜花天,檢點
春工又一年。蘸客傷心紅雨下,勾人懸夢采雲邊。」吾乃掌管南安府後花園花神
是也。因杜知府小姐麗娘,與柳夢梅秀才,後日有姻緣之分。杜小姐游春感傷,
致使柳秀才入夢。咱花神專掌惜玉憐香,竟來保護他,要他雲雨十分歡幸也。
【鮑老催】〔末〕單則是混陽蒸變,看他似蟲兒般蠢動把風情扇。一般兒嬌
凝翠綻魂兒顛。這是景上緣,想內成,因中見。呀,淫邪展污了花台殿。咱待拈
片落花兒驚醒他。〔向鬼門丟花介〕他夢酣春透了怎留連?拈花閃碎的紅如片。
秀才才到的半夢兒;夢畢之時,好送杜小姐仍歸香閣。吾神去也。〔下〕
【山桃紅】〔生、旦攜手上〕〔生〕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小姐可好?
〔旦低頭介〕〔生〕則把雲鬟點,紅松翠偏。小姐休忘了啊,見了你緊相偎,慢
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旦〕秀才,你可去啊?
〔合〕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生〕姐姐,你身
子乏了,將息,將息。〔送旦依前作睡介〕〔輕抇旦介〕姐姐,俺去了。〔作
回顧介〕姐姐,你可十分將息,我再來瞧你那。「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
片雲。」〔下〕〔旦作驚醒,低叫介〕秀才,秀才,你去了也?〔又作癡睡介〕
〔老旦上〕「夫婿坐黃堂,嬌娃立繡窗。怪他裙衩上,花鳥繡雙雙。」孩兒,孩
兒,你為甚瞌睡在此?〔旦作醒,叫秀才介〕咳也。〔老旦〕孩兒怎的來?〔旦
作驚起介〕奶奶到此!〔老旦〕我兒,何不做些針指,或觀玩書史,舒展情懷?
因何晝寢於此?〔旦〕孩兒適在花園中閒玩,忽值春暄惱人,故此回房。無可消
遣,不覺睏倦少息。有失迎接,望母親恕兒之罪。〔老旦〕孩兒,這後花園中冷
靜,少去閒行。〔旦〕領母親嚴命。〔老旦〕孩兒,學堂看書去。〔旦〕先生不
在,且自消停。〔老旦歎介〕女孩兒長成,自有許多情態,且自由他。正是:
「宛轉隨兒女,辛勤做老娘。」〔下〕〔旦長歎介〕〔看老旦下介〕哎也,天那,
今日杜麗娘有些僥倖也。偶到後花園中,百花開遍,睹景傷情。沒興而回,晝眠
香閣。忽見一生,年可弱冠,丰姿俊妍。於園中折得柳絲一枝,笑對奴家說:
「姐姐既淹通書史,何不將柳枝題賞一篇?」那時待要應他一聲,心中自忖,素
昧平生,不知名姓,何得輕與交言。正如此想間,只見那生向前說了幾句傷心話
兒,將奴摟抱去牡丹亭畔,芍葯闌邊,共成雲雨之歡。兩情和合,真個是千般愛
惜,萬種溫存。歡畢之時,又送我睡眠,幾聲「將息」。正待自送那生出門,忽
值母親來到,喚醒將來。我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夢。忙身參禮母親,又被母親
絮了許多閒話。奴家口雖無言答應,心內思想夢中之事,何曾放懷。行坐不寧,
自覺如有所失。娘呵,你教我學堂看書去,知他看那一種書消悶也。〔作掩淚介〕
【綿搭絮】雨香雲片,才到夢兒邊。無奈高堂,喚醒紗窗睡不便。潑新鮮冷
汗粘煎,閃的俺心悠步嚲,意軟鬟偏。不爭多費盡神情,坐起誰忺?則待去眠。
〔貼上〕「晚妝銷粉印,春潤費香篝。」小姐,薰了被窩睡罷。
【尾聲】〔旦〕困春心游賞倦,也不索香薰繡被眠。天呵,有心情那夢兒還
去不遠。
春望逍遙出畫堂,(張說) 間梅遮柳不勝芳。(羅隱)
可知劉阮逢人處?(許渾) 回首東風一斷腸。(韋莊)






第十一出 慈戒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老旦上〕「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可憐小兒女,長自繡窗前。」幾日
不到女孩兒房中,午晌去瞧他,只見情思無聊,獨眠香閣。問知他在後花園回,
身子睏倦。他年幼不知:凡少年女子,最不宜艷妝戲游空冷無人之處。這都是春
香賤材逗引他。春香那裡?〔貼上〕「閨中圖一睡,堂上有千呼。」奶奶,怎夜
分時節,還未安寢?〔老旦〕小姐在那裡?〔貼〕陪過夫人到香閣中,自言自語,
淹淹春睡去了。敢在做夢也。〔老旦〕你這賤材,引逗小姐後花園去。倘有疏虞,
怎生是了!〔貼〕以後再不敢了。〔老旦〕聽俺分付:
【征胡兵】女孩兒只合香閨坐,拈花翦朵。問繡窗針指如何?逗工夫一線多。
更晝長閒不過,琴書外自有好騰那。去花園怎麼?〔貼〕花園好景。〔老旦〕丫
頭,不說你不知:
【前腔】後花園窣靜無邊闊,亭台半倒落。便我中年人要去時節,尚兀自裡
打個磨陀。女兒家甚做作?星辰高猶自可。〔貼〕不高怎的?〔老旦唱〕廝撞著,
有甚不著科,教娘怎麼?小姐不曾晚餐,早飯要早。你說與他。
〔老〕風雨林中有鬼神,(蘇廣文) 〔貼〕寂寥未是採花人。(鄭谷)
〔老〕素娥畢竟難防備,(段成武) 〔貼〕似有微詞動絳唇。(唐彥謙)


第十二出 尋夢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夜遊宮】〔貼上〕膩臉朝雲罷盥,倒犀簪斜插雙鬟。侍香閨起早,睡意闌
珊:衣桁前,妝閣畔,畫屏間。伏侍千金小姐,丫鬟一位春香。請過貓兒師父,
不許老鼠放光。僥倖《毛詩》感動,小姐吉日時良。拖帶春香遣悶,後花園裡游
芳。誰知小姐瞌睡,恰遇著夫人問當。絮了小姐一會,要與春香一場。春香無言
知罪,以後勸止娘行。夫人還是不放,少不得發咒禁當。〔內介〕春香姐,發個
甚咒來?〔貼〕敢再跟娘胡撞,教春香即世裡不見兒郎。雖然一時抵對,烏鴉管
的鳳凰?一夜小姐焦躁,起來促水朝妝。由他自言自語,日高花影紗窗。〔內介〕
快請小姐早膳。〔貼〕「報道官廚飯熟,且去傳遞茶湯。」〔下〕
【月兒高】〔旦上〕幾曲屏山展,殘眉黛深淺。為甚衾兒裡不住的柔腸轉?
這憔悴非關愛月眠遲倦,可為惜花,朝起庭院?」「忽忽花間起夢情,女兒心性
未分明。無眠一夜燈明滅,分煞梅香喚不醒。」昨日偶爾春遊,何人見夢。綢繆
顧盼,如遇平生。獨坐思量,情殊悵恍。真個可憐人也。〔悶介〕〔貼捧茶食上〕
「香飯盛來鸚鵡粒,清茶擎出鷓鴣斑。」小姐早膳哩。〔旦〕咱有甚心情也!
【前腔】梳洗了才勻面,照台兒未收展。睡起無滋味,茶飯怎生咽?〔貼〕
夫人分付,早飯要早。〔旦〕你猛說夫人,則待把饑人勸。你說為人在世,怎生
叫做吃飯?〔貼〕一日三餐。〔旦〕咳,甚甌兒氣力與擎拳!生生的了前件。你
自拿去吃便了。〔貼〕「受用余杯冷炙,勝如剩粉殘膏。」〔下〕〔旦〕春香已
去。天呵,昨日所夢,池亭儼然。只圖舊夢重來,其奈新愁一段。尋思展轉,竟
夜無眠。咱待乘此空閒,背卻春香,悄向花園尋看。〔悲介〕哎也,似咱這般,
正是:「夢無彩凰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行介〕一逕行來,喜的園門洞
開,守花的都不在。則這殘紅滿地呵!
【懶畫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麼低就高來粉畫垣,元來春心無處不飛
懸。〔絆介〕哎,睡荼蘼抓住裙衩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好處牽。這一灣流水呵!
【前腔】為甚呵,玉真重溯武陵源?也則為水點花飛在眼前。是天公不費買
花錢,則咱人心上有啼紅怨。咳,辜負了春三二月天。〔貼上〕吃飯去,不見了
小姐,則得一逕尋來。呀,小姐,你在這裡!
【不是路】何意嬋娟,小立在垂垂花樹邊。才朝膳,個人無伴怎遊園?〔旦〕
畫廊前,深深驀見啣泥燕,隨步名園是偶然。〔貼〕娘回轉,幽閨窣地教人見,
「那些兒閒串?那些兒閒串?」
【前腔】〔旦作惱介〕唗,偶爾來前,道的咱偷閒學少年。〔貼〕咳,不
偷閒,偷淡。〔旦〕欺奴善,把護春台都猜做謊桃源。〔貼〕敢胡言,這是夫人
命,道春多刺繡宜添線,潤逼爐香好膩箋。〔旦〕還說甚來?〔貼〕這荒園塹,
怕花妖木客尋常見。去小庭深院,去小庭深院!〔旦〕知道了。你好生答應夫人
去,俺隨後便來。〔貼〕「閒花傍砌如依主,嬌鳥嫌籠會罵人。」〔下〕〔旦〕
丫頭去了,正好尋夢。
【忒忒令】那一答可是湖山石邊,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闌芍葯芽兒淺,
一絲絲垂楊線,一丟丟榆莢錢。線兒春甚金錢吊轉!呀,昨日那書生將柳枝要我
題詠,強我歡會之時。好不話長!
【嘉慶子】是誰家少俊來近遠,敢迤逗這香閨去沁園?話到其間靦腆。他捏
這眼,奈煩也天;咱噷這口,待酬言。
【尹令】那書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道來生出現,
乍便今生夢見。生就個書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那些好不動人春意也。
【品令】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嬋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煙。捱
過雕闌,轉過鞦韆,掯著裙花展。敢席著地,怕天瞧見。好一會分明,美滿幽香
不可言。夢到正好時節,甚花片兒吊下來也!
【豆葉黃】他興心兒緊咽咽,嗚著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兒周旋。等閒
間把一個照人兒昏善,那般形現,那般軟綿。忑一片撒花心的紅影兒吊將來半天。
敢是咱夢魂兒廝纏?咳,尋來尋去,都不見了。牡丹亭,芍葯闌,怎生這般淒涼
冷落,杳無人跡?好不傷心也!
【玉交枝】〔淚介〕是這等荒涼地面,沒多半亭台靠邊,好是咱瞇<目奚>色眼
尋難見。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夢前。霎時間有如活現,打方旋再得
俄延,呀,是這答兒壓黃金釧匾。要再見那書生呵,
【月上海棠】怎賺騙,依稀想像人兒見。那來時荏苒,去也遷延。非遠,那
雨跡雲蹤才一轉,敢依花傍柳還重現。昨日今朝,眼下心前,陽台一座登時變。
再消停一番。〔望介〕呀,無人之處,忽然大梅樹一株,梅子磊磊可愛。
【二犯令】偏則他暗香清遠,傘兒般蓋的周全。他趁這,他趁這春三月紅
綻雨肥天,葉兒青。偏迸著苦仁兒裡撒圓。愛殺這晝陰便,再得到羅浮夢邊。罷
了,這梅樹依依可人,我杜麗娘若死後,得葬於此,幸矣。
【江兒水】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
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並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倦坐介〕
〔貼上〕「佳人拾翠春亭遠,侍女添香午院清。」咳,小姐走乏了,梅樹下盹。
【川撥棹】你游花院,怎靠著梅樹偃?〔旦〕一時間望,一時間望眼連天,
忽忽地傷心自憐。〔泣介〕〔合〕知怎生情悵然,知怎生淚暗懸?〔貼〕小姐甚
意兒?
【前腔】〔旦〕春歸人面,整相看無一言,我待要折,我待要折的那柳枝兒
問天,我如今悔,我如今悔不與題箋。〔貼〕這一句猜頭兒是怎言?〔合前〕
〔貼〕去罷。〔旦作行又住介〕
【前腔】為我慢歸休,緩留連。〔內鳥啼介〕聽,聽這不如歸春暮天,難道
我再,難道我再到這亭園,則掙的個長眠和短眠!〔合前〕〔貼〕到了,和小姐
瞧奶奶去。〔旦〕罷了。
【意不盡】軟咍咍剛扶到畫闌偏,報堂上夫人穩便。咱杜麗娘呵,少不得樓
上花枝也則是照獨眠。
〔旦〕武陵何處訪仙郎?(釋皎然) 〔貼〕只怪遊人思易忘。(韋莊)
〔旦〕從此時時春夢裡,(白居易) 〔貼〕一生遺恨系心腸。(張祜)



第十三出 訣謁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杏花天】〔生上〕雖然是飽學名儒,腹中饑,崢嶸脹氣。夢魂中紫閣丹墀,
猛抬頭、破屋半間而已。「蛟龍失水硯池枯,狡兔騰天筆勢孤。百事不成真畫虎,
一枝難穩又驚烏。」我柳夢梅在廣州學裡,也是個數一數二的秀才,捱了些數伏
數九的日子。於今藏身荒圃,寄口髯奴。思之,思之,惶愧,惶愧。想起韓友之
談,不如外縣傍州,尋覓活計。正是:「家徒四壁求楊意,樹少千頭愧木奴。」
老園公那裡?
【字字雙】〔淨扮郭駝上〕前山低□後山堆,駝背;牽弓射弩做人兒,把
勢;一連十個偌來回,漏地;有時跌做繡球兒,滾氣。自家種園的郭駝子是也。
祖公公郭橐駝,從唐朝柳員外來柳州。我因兵亂,跟隨他二十八代玄孫柳夢梅秀
才的父親,流轉到廣,又是若干年矣。賣果子回來,看秀才去。〔見介〕秀才,
讀書辛苦。〔生〕園公,正待商量一事。我讀書過了廿歲,並無發跡之期。思想
起來,前路多長,豈能鬱鬱居此。搬柴運水,多有勞累。園中果樹,都判與伊。
聽我道來:
【桂花鎖南枝】俺有身如寄,無人似你。俺吃盡了黃淡酸甜,費你老人家澆
培接植。你道俺像甚的來?鎮日裡似醉漢扶頭。甚日的和老駝伸背?自株守,教
怨誰?讓荒園,你存濟。
【前腔】〔淨〕俺橐駝風味,種園家世。〔揖介〕不能夠展腳伸腰,也和你
鞠躬盡力。秀才,你貼了俺果園那裡去?〔生〕坐食三餐,不如走空一棍。〔淨〕
怎生叫做一棍?〔生〕混名打秋風哩!〔淨〕咳,你費工夫去撞府穿州,不如依
本分登科及第。〔生〕你說打秋風不好?「茂陵劉郎秋風客」,到大來做了皇帝。
〔淨〕秀才,不要攀今弔古的。你待秋風誰?你道滕王閣,風順隨,則怕魯顏碑,
響雷碎。〔生〕俺干謁之興甚濃,休的阻擋。〔淨〕也整理些衣服去。
【尾聲】把破衫衿徹骨搥挑洗。〔生〕學干謁黌門一布衣。〔淨〕秀才,
則要你衣錦還鄉俺還見的你。
〔生〕此身飄泊苦西東,(杜甫) 〔淨〕笑指生涯樹樹紅。(陸龜蒙)
〔生〕欲盡出遊那可得?(武元衡)〔淨〕秋風還不及春風。(王建)


第十四出 寫真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破齊陣】〔旦上〕徑曲夢迴人杳,閨深佩冷魂銷。似霧濛花,如雲漏月,
一點幽情動早。〔貼上〕怕待尋芳迷翠蝶,倦起臨妝聽伯勞。春歸紅袖招。〔醉
桃源〕「〔旦〕不經人事意相關,牡丹亭夢殘。〔貼〕斷腸春色在眉彎,倩誰臨
遠山?〔旦〕排恨疊,怯衣單,花枝紅淚彈。〔合〕蜀妝晴雨畫來難,高唐雲影
間。」〔貼〕小姐,你自花園游後,寢食悠悠,敢為春傷,頓成消瘦?春香愚不
諫賢,那花園以後再不可行走了。〔旦〕你怎知就裡?這是:「春夢暗隨三月景,
曉寒瘦減一分花。
【刷子序犯】〔旦低唱〕春歸恁寒悄,都來幾日意懶心喬,竟妝成熏香獨坐
無聊。逍遙,怎鏟盡助愁芳草,甚法兒點活心苗!真情強笑為誰嬌?淚花兒打迸
著夢魂飄。
【朱奴兒犯】〔貼〕小姐,你熱性兒怎不冰著,冷淚兒幾曾乾燥?這兩度春
游忒分曉,是禁不的燕抄鶯鬧。你自窨約,敢夫人見焦。再愁煩,十分容貌怕不
上九分瞧。〔旦作驚介〕咳,聽春香言話,俺麗娘瘦到九分九了。俺且鏡前一照,
委是如何?〔照介〕〔悲介〕哎也,俺往日艷冶輕盈,柰何一瘦至此!若不趁此
時自行描畫,流在人間,一旦無常,誰知西蜀杜麗娘有如此之美貌乎!春香,取
素絹、丹青,看我描畫。〔貼下取絹、筆上〕「三分春色描來易,一段傷心畫出
難。」絹幅、丹青,俱已齊備。〔旦泣介〕杜麗娘二八春容,怎生便是杜麗娘自
手生描也呵!
【普天樂】這些時把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時憔悴了。不因他福分難銷,可甚
的紅顏易老?論人間絕色偏不少,等把風光丟抹早。打滅起離魂捨慾火三焦,擺
列著昭容閣文房四寶,待畫出西子湖眉月雙高。
【雁過聲】〔照鏡歎介〕輕綃,把鏡兒擘掠。筆花尖淡掃輕描。影兒呵,和
你細評度:你腮斗兒恁喜謔,則待注櫻桃,染柳條,渲雲鬟煙靄飄蕭;眉梢青未
了,個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鈿翠小。
【傾杯序】〔貼〕宜笑,淡東風立細腰,又以被春愁著。〔旦〕謝半點江山,
三分門戶,一種人才,小小行樂,撚青梅閒廝調。倚湖山夢曉,對垂楊風裊。忒
苗條,斜添他幾葉翠芭蕉。春香,<巾登>起來,可廝像也?
【玉芙蓉】〔貼〕丹青女易描,真色人難學。似空花水月,影兒相照。〔旦
喜介〕畫的來可愛人也。咳,情知畫到中間好,再有似生成別樣嬌。〔貼〕只少
個姐夫在身傍。若是姻緣早,把風流婿招,少什麼美夫妻圖畫在碧雲高!〔旦〕
春香,咱不瞞你,花園遊玩之時,咱也有個人兒。〔貼驚介〕小姐,怎的有這等
方便呵?〔旦〕夢哩!
【山桃犯】有一個曾同笑,待想像生描著,再消詳邈入其中妙,則女孩家怕
漏洩風情稿。這春容呵,似孤秋片月離雲嶠,其蟾宮貴客傍的雲霄?春香,記起
來了。那夢裡書生,曾折柳一枝贈我。此莫非他日所適之夫姓柳乎?故有此警報
耳。偶成一詩,暗藏春色,題於幀首之上何如?〔貼〕卻好。〔旦題吟介〕「近
睹分明似儼然,遠觀自在若飛仙。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放筆
歎介〕春香,也有古今美女,早嫁了丈夫相愛,替他描模畫樣;也有美人自家寫
照,寄與情人。似我杜麗娘寄誰呵!
【尾犯序】心喜轉心焦。喜的明妝儼雅,仙佩飄颻。則怕呵,把俺年深色淺,
當了個金屋藏嬌。虛勞,寄春容教誰淚落,做真真無人喚叫。〔淚介〕堪愁夭,
精神出現留與後人標。春香,悄悄喚那花郎分付他。〔貼叫介〕〔丑扮花郎上〕
「秦宮一生花裡活,崔徽不似卷中人。」小姐有何分付?〔旦〕這一幅行樂圖,
向行家裱去。叫人家收拾好些。
【鮑老催】這本色人兒妙,助美的誰家裱?要練花綃簾兒瑩、邊闌小,教他
有人問著休胡嘌。日炙風吹懸襯的好,怕好物不堅牢。把咱巧丹青休涴了。〔丑〕
小姐,裱完了,安奉在那裡?
【尾聲】〔旦〕盡香閨賞玩無人到,〔貼〕這形模則合掛巫山廟。〔合〕又
怕為雨為雲飛去了。
〔貼〕眼前珠翠與心違,(崔道融) 〔旦〕卻向花前痛哭歸。(韋莊)
〔貼〕好寫妖嬈與教看,(羅虯) 〔旦〕令人評泊畫楊妃。(韓偓)

第十五出 虜諜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一枝花】〔淨扮番王引眾上〕天心起滅了遼,世界平分了趙。靜鞭兒替了
胡笳哨。擂鼓鳴鐘,看文武班齊到。骨碌碌南人笑,則個鼻凹兒蹻,臉皮兒
<黑包>,毛梢兒<鬼焦>。「萬里江山萬里塵。一朝天子一朝臣。俺北地怎禁沙日
月,南人偏占錦乾坤。」自家大金皇帝完顏亮是也。身為夷虜,性愛風騷。俺祖
公阿骨都,搶了南朝天下,趙康王走去杭州,今又三十餘年矣。聽得他妝點杭州,
勝似汴梁風景。一座西湖,朝歡暮樂。有個曲兒,說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便待起兵百萬,吞取何難?兵法虛虛實實,俺待用個南人,為我鄉導。喜他淮揚
賊漢李全,有萬夫不當之勇。他心順溜於俺,俺先封他為溜金王之職。限他三年
內招兵買馬,騷擾淮揚地方。相機而行,以開徵進之路。哎喲,俺巴不到西湖上
散悶兒也!
【北二犯江兒水】平分天道,雖則是平分天道,高頭偏俺照。俺司天台標著
那南朝,標著他那答兒好〔眾〕那答裡好?〔淨笑介〕你說西子怎嬌嬈,向西湖
上笑倚著蘭橈。〔眾〕西湖有俺這南海子、北海子大麼?〔淨〕周圍三百里。波
上花搖,雲外香飄。無明夜、錦笙歌圍醉繞。〔眾〕萬歲爺,借他來耍耍。〔淨〕
已潛遣畫工,偷將他全景來了。那湖上有吳山第一峰,畫俺立馬其上。俺好不狠
也!吳山最高,俺立馬在吳山最高。江南低小,也看見了江南低小。〔舞介〕俺
怕不佔場兒砌一個《錦西湖上馬嬌》。〔眾〕奏萬歲爺,怕急不能勾到西湖,何
方駐駕?
【北尾】〔淨〕呀,急切要畫圖中匹馬把西湖哨,且迤遞的看花向洛陽道。
我呵,少不的把趙康王剩水殘山都佔了。
線大長江扇大天,(譚峭) 旌旗遙拂雁行偏。(司空圖)
可勝飲盡江南酒?(張祜) 交割山川直到燕。(王建)

第十六出 詰病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三登樂】〔老旦上〕今生怎生?偏則是紅顏薄命,眼見的孤苦仃俜。〔泣
介〕掌上珍,心頭肉,淚珠兒暗傾。天呵,偏人家七子團圓,一個女孩兒廝病。
〔清平樂〕「如花嬌怯,合得天饒借。風雨於花生分劣,作意十分凌藉。止堪深
閣重簾,誰教月榭風簷。我發短迴腸寸斷,眼昏眵淚雙淹。」老身年將半百,單
生一女麗娘。因何一病,起倒半年?看他舉止容談,不似風寒暑濕。中間緣故,
春香必知,則問他便了。春香賤才那裡?〔貼上〕有哩。我「眼裡不逢乖小使,
掌中擎著個病多嬌。得知堂上夫人召,剩酒殘脂要咱消」。春香叩頭。〔老旦〕
小姐閒常好好的,才著你賤才伏侍他,不上半年,偏是病害。可惱,可惱!且問
近日茶飯多少?
【駐馬聽】〔貼〕他茶飯何曾,所事兒休提、叫懶應。看他嬌啼隱忍,笑譫
迷廝,睡眼懵□。〔老旦〕早早稟請太醫了。〔貼〕則除是八法針針斷軟綿情。
怕九還丹丹不的腌臢證。〔老旦〕是什麼病?〔貼〕春香不知,道他一枕秋清,
卻怎生還害的是春前病。〔老旦哭介〕怎生了。
【前腔】他一搦身形,瘦的龐兒沒了四星。都是小奴才逗他。大古是煙花惹
事,鶯燕成招,雲月知情。賤才還不跪!取家法來。〔貼跪介〕春香實不知道。
〔老旦〕因何瘦壞了玉娉婷,你怎生觸損了他嬌情性?〔貼〕小姐好好的拈花弄
柳,不知因甚病了。〔老旦惱,打貼介〕打你這牢承,嘴骨稜的胡遮映。〔貼〕
夫人休閃了手。容春香訴來。便是那一日游花園回來,夫人撞到時節,說個秀才
手裡折的柳枝兒,要小姐題詩。小姐說這秀才素昧平生,也不和他題了。〔老旦〕
不題罷了。後來?〔貼〕後來那、那、那秀才就一拍手把小姐端端正正抱在牡丹
亭上去了。〔老旦〕去怎的?〔貼〕春香怎得知?小姐做夢哩。〔老旦驚介〕是
夢麼?〔貼〕是夢。〔老旦〕這等著鬼了。快請老爺商議。〔貼請介〕老爺有請。
〔外上〕「肘後印嫌金帶重,掌中珠怕玉盤輕。」夫人,女兒病體因何?〔老旦
泣介〕老爺聽講:
【前腔】說起心疼,這病知他是怎生!看他長眠短起,似笑如啼,有影無形。
原來女兒到後花園游了。夢見一人手執柳枝,閃了他去。〔作歎介〕怕腰身觸污
了柳精靈,虛囂側犯了花神聖。老爺呵,急與禳星,怕流星趕月相刑迸。〔外〕
卻還來。我請陳齋長教書,要他拘束身心。你為母親的,倒縱他閒遊。〔笑介〕
則是些日炙風吹,傷寒流轉。便要禳解,不用師巫,則叫紫陽宮石道婆誦些經卷
可矣。古語云:「信巫不信醫,一不治也。」我已請過陳齋長看他脈息去了。
〔老旦〕看甚脈息。若早有了人家,敢沒這病。〔外〕咳,古者男子三十而娶,
女子二十而嫁。女兒點點年紀,知道個什麼呢?
【前腔】忒恁憨生,一個哇兒甚七情?則不過往來潮熱,大小傷寒,急慢風
驚。則是你為母的呵,真珠不放在掌中擎,因此嬌花不奈這心頭病。〔泣介〕
〔合〕兩口丁零,告天天,半邊兒是咱全家命。〔丑扮院公上〕「人來大庾嶺,
船去郁孤台。」稟老爺,有使客到。
【尾聲】〔外〕俺為官公事有期程。夫人,好看惜女兒身命,少不的人向秋
風病骨輕。〔外、丑下〕〔老旦、貼弔場介〕〔老旦〕「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
足。」我看老相公則為往來使客,把女兒病都不瞧。好傷懷也。〔泣介〕想起來
一邊叫石道婆禳解,一邊教陳教授下藥。知他效驗如何?正是:「世間只有娘憐
女,天下能無卜無醫!」〔下〕
柳起東風惹病身,(李紳) 舉家相對卻沾巾。(劉長卿)
遍依仙法多求藥,(張籍) 會見蓬山不死人。(項斯)

第十七出 道覡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風入松】〔淨扮老道姑上〕人間嫁娶苦奔忙,只為有陰陽。問天天從來不
具人身相,只得來道扮男妝,屈指有四旬之上。當人生,夢一場。〔集唐〕「紫
府空歌碧落寒李群玉,竹石如山不敢安杜甫。長恨人心不如石劉禹錫,每逢佳處
便開看韓愈。」貧道紫陽宮石道姑是也。俗家原不姓石,則因生為石女,為人所
棄,故號「石姑」。思想起來:要還俗,《百家姓》上有俺一家;論出身,《千
字文》中有俺數句。天呵,非是俺「求古尋論」,恰正是「史魚秉直」。俺因何
住在這「樓觀飛驚」,打並的「勞謙謹敕」?看修行似「福緣善慶」,論因果是
「禍因惡積」。有什麼「榮業所基」?幾輩兒「林皋幸即」。生下俺「形端表正」,
那些「性靜情逸」。大便孔似「園莽抽條」,小淨處也「渠荷滴瀝」。只那些兒
正好叉著口,「鉅野洞庭」;偏和你滅了縫,「昆池碣石」。雖則石路上可以
「路俠槐卿」,石田中怎生「我藝黍稷」?難道嫁人家「空谷傳聲」?則好守娘
家「孝當竭力」。可奈不由人「諸姑伯叔」,聒噪俺「入奉母儀」。母親說你內
才兒雖然「守真志滿」,外象兒「毛施淑姿」,是人家有個「上和下睦」,偏你
石二姐沒個「夫唱婦隨?」便請了個有口齒的媒人,「信使可覆」。許了個大鼻
子的女婿,「器欲難量」。則見不多時,那人家下定了。說道選擇了一年上「日
月盈昃」,配定了八字兒「辰宿列張」。他過的禮,「金生麗水」,俺上了轎,
「玉出昆岡」。遮臉的「紈扇圓潔」,引路的「銀燭輝煌」。那新郎好不打扮的
頭直上「高冠陪輦」。咱新人一般排比了腰兒下「束帶矜莊」。請了些「親戚故
舊」,半路上「接杯舉觴」。請新人「升階納陛」,叫女伴們「侍巾帷房」。合
巹的「絃歌酒晏」,撒帳的「詩贊羔羊」。把俺做新人嘴臉兒一寸寸「鑒貌辨色」,
將俺那寶妝奩一件件都「寓目囊箱」。早是二更時分,新郎緊上來了。替俺說,
俺兩口兒活像「鳴鳳在竹」,一時間就要「白駒食場」。則見被窩兒「蓋此身發」,
燈影裡褪盡了這幾件「乃服衣裳」。天呵,瞧了他那「驢騾犢特」;教俺好一會
「悚懼恐惶」。那新郎見我害怕,說道「新人,你年紀不少了,「閏餘成歲」。
俺可也不使狠,和你慢慢的「律呂調陽」。俺聽了口不應,心兒裡笑著。新郎,
新郎,任你「矯手頓足」,你可也「靡恃己長」。三更四更了,他則待陽台上
「雲騰致雨」,怎生巫峽內「露結為霜」?他一時摸不出路數兒,道是怎的?快
取亮來。側著腦要「右通廣內」,踣著眼在「籃筍象床」。那時節俺口不說,心
下好不冷笑,新郎,新郎,俺這件東西,則許你「俳徊瞻眺」,怎許你「適口充
腸」。如此者幾度了,惱的他氣不分的嘴勞刀「俊乂密勿」,累的他鑿不竅皮混
沌的「天地玄黃」。和他整夜價則是「寸陰是竟」。待講起,丑煞那「屬耳垣牆」。
幾番待懸樑,待投河,「免其指斥」。若還用刀鑽,用線藥,「豈敢毀傷」?便
棄做赸了交「索居閒處」,甚法兒取他意「悅豫且康」?有了,有了。他
沒奈何央及煞後庭花「背邙而洛」,俺也則得且隨順乾荷葉,和他「秋收冬藏」。
哎喲,對面兒做的個「女慕貞潔」,轉腰兒到做了「男效才良」。雖則暫時間
「釋紛利俗」,畢竟情意兒「四大五常」。要留俺怕誤了他「嫡後嗣續」,要嫁
了俺怕人笑「饑厭糟糠」。這時節俺也索勸他了:官人,官人,少不得請一房
「妾御績紡」,省你氣那「鳥官人皇」。俺情願「推位讓國」,則要你「得能莫
忘」。後來當真討一個了。沒多時做小的「寵增抗極」,反捻去俺為正的「率賓
歸王」。不怨他,只「省躬譏誡」。出了家罷,俺則「垂拱平章」。若論這道院
裡,昔年也不甚「宮殿盤郁」;到老身,才開闢了「宇宙洪荒」。畫真武「劍號
巨闕」,步北斗「珠稱夜光」。奉香供「果珍李柰」,把齋素也是「菜重芥姜」。
世間味識得破「海鹹河淡」,人中網逃得出「鱗潛羽翔」。俺這出了家啊,把那
幾年前做新郎的臭粘涎「骸垢想浴」,將俺即世裡做老婆的乾柴火「執熱願涼」。
則可惜做觀主「游鶤獨運」,也要知觀的「顧答審詳。」赴會的都要「具膳餐飯」,
行腳的也要「老少異糧」。怎生觀中再沒個人兒?也都是則是「沈默寂寥」,全
不會「箋牒簡要」。俺老將來「年矢每催」,鏡兒裡「晦魄環照」。硬配不上仕
女圖「馳譽丹青」,也要接得著仙真傳「堅持雅操」。懶雲遊「東西二京」,端
一味「坐朝問道」。女冠子有幾個「同氣連枝」,騷道士不與他「工顰妍笑」。
怕了他暗地虎「布射遼丸」,則守著寒水魚「鈞巧任釣」。使喚的只一個「猶子
比兒」,叫做癩頭黿「愚蒙等誚」。〔內〕姑娘罵俺哩。俺是個妙人兒。〔淨〕
好不羞。「殆辱近恥」,到誇獎你「並皆佳妙」。〔內〕杜太爺皂隸拿姑娘哩。
〔淨〕為甚麼?〔內〕說你是個賊道。〔淨〕咳,便道那府牌來「杜稿鍾隸」,
把俺做女妖看「誅斬賊盜」。俺可也「散慮逍遙」,不用你這般「虛輝朗耀」。
〔丑扮府差上〕「承差府堂上,提名仙觀中。」〔見介〕〔淨〕府牌哥為何而來?
【大迓鼓】〔丑〕府主坐黃堂,夫人傳示,衙內敲梆。知他小姐年多長,染
一疾,半年光。〔淨〕俺不是女科。〔丑〕請你修齋,一會祈禳。
【前腔】〔淨〕俺仙家有禁方。小小靈符,帶在身傍。教他刻下人無恙。
〔丑〕有這等靈符!快行動些。〔行介〕〔淨〕叫童兒。〔內應介〕〔淨〕好看
守,臥雲房。殿上無人,仔細燈香。〔內〕知道了。
〔淨〕紫微宮女夜焚香,(王建) 〔丑〕古觀雲根路已荒。(釋皎然)
〔淨〕猶有真妃長命縷,(司空圖)〔丑〕九天無事莫推忙。(曹唐)

第十八出 診祟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一江風】〔貼扶病旦上〕〔旦〕病迷廝。為甚輕憔悴?打不破愁魂謎。夢
初回,燕尾翻風,亂颯起湘簾翠。春去偌多時,春去偌多時,花容只顧衰。井梧
聲刮的我心兒碎。〔行香子〕春香啊,我「楚楚精神,葉葉腰身,能禁多病逡巡!
〔貼〕你星星措與,種種生成,有許多嬌,許多韻,許多情。〔旦〕咳,咱弄梅
心事,那折柳情人,夢淹漸暗老殘春。〔貼〕正好簟爐香午,枕扇風清。知為誰
顰,為誰瘦,為誰疼?」〔旦〕春香,我自春遊一夢,臥病如今。不癢不疼,如
癡如醉。知他怎生?〔貼〕小姐,夢兒裡事,想他則甚!〔旦〕你教我怎生不想
啊!
【金落索】貪他半晌癡,賺了多情泥。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得?就裡暗銷肌,
怕人知。嗽腔腔嫩喘微。哎喲,我這慣淹煎的樣子誰憐惜?自噤窄的春心怎的支?
心兒悔,悔當初一覺留春睡。〔貼〕老夫人替小姐沖喜。〔旦〕信他沖的個甚喜?
到的年時,敢犯殺花園內?
【前腔】〔貼〕看他春歸何處歸,春睡何曾睡?氣絲兒怎度的長天日?把心
兒捧湊眉,病西施。小姐,夢去知他實實誰?病來只送的個虛虛的你。做行雲先
渴倒在巫陽會。全無謂,把單相思害得忒明昧。又不是困人天氣,中酒心期,
魆魆地常如醉。〔末上〕「日下曬書嫌鳥跡,月中搗藥要蟾酥。」我陳最良承
公相命,來診視小姐脈息。到此後堂,不免打叫一聲。春香賢弟有麼?〔貼見
介〕是陳師父。小姐睡哩。〔末〕免驚動他。我自進去。〔見介〕小姐。〔旦作
驚介〕誰?〔貼〕陳師父哩。〔旦扶起介〕〔旦〕師父,我學生患病。久失敬了。
〔末〕學生,學生,古書有云:「學精於勤,荒於嬉。」你因為後花園湯風冒日,
感下這疾,荒廢書工。我為師的在外,寢食不安。幸喜老公相請來看病。也不料
你清減至此。似這般樣,幾時能夠起來讀書?早則端陽節哩。〔貼〕師父,端節
有你的。〔末〕我說端陽,難道要你粽子?小姐,望聞問切,我且問你病症因何?
〔貼〕師父問什麼!只因你講《毛詩》,這病便是「君子好逑」上來的。〔末〕
是那一位君子?〔貼〕知他是那一位君子。〔末〕這般說,《毛詩》病用《毛詩》
去醫。那頭一卷就有女科聖惠方在裡。〔貼〕師父,可記的《毛詩》上方兒?
〔末〕便依他處方。小姐害了「君子」的病,用的史君子。《毛詩》:「既見君
子,雲胡不瘳?」這病有了君子抽一抽,就抽好了。〔旦羞介〕哎也!〔貼〕還
有甚藥?〔末〕酸梅十個。《詩》云:「摽有梅,其實七兮」,又說:「其實三
兮。」三個打七個,是十個。此方單醫男女過時思酸之病。〔旦歎介〕〔貼〕還
有呢?〔末〕天南星三個。〔貼〕可少?〔末〕再添些。《詩》云:「三星在天。」
專醫男女及時之病。〔貼〕還有呢?〔末〕俺看小姐一肚子火,你可抹淨一個大
馬桶,待我用梔子仁、當歸,瀉下他火來。這也是依方:「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貼〕師父,這馬不同那「其馬」。〔末〕一樣髀秋窟洞下。〔旦〕好個傷風切
藥陳先生。〔貼〕做的按月通經陳媽媽。〔旦〕師父不可執方,還是診脈為穩。
〔末看脈,錯按旦手背介〕〔貼〕師父,討個轉手。〔末〕女人反此背看之,正
是王叔和《脈訣》。也罷,順手看是。〔診脈介〕呀,小姐脈息,到這個分際了。
【金索掛梧桐】他人才忒整齊,脈息恁微細。小小香閨,為甚傷憔悴?〔起
介〕春香啊,似他這傷春怯夏肌,好扶持。病煩人容易傷秋意。小姐,我去咀藥
來。〔旦歎介〕師父,少不得情栽了竅髓針難入,病躲在煙花你藥怎知?〔泣介〕
承尊覷,何時何日來看這女顏回?〔合〕病中身怕的是驚疑。且將息,休煩絮。
〔旦〕師父且自在。送不得你了。可曾把俺八字推算麼?〔末〕算來要過中秋好。
「當生止有八個字,起死曾無三世醫。」〔下〕〔貼〕一個道姑走來了。〔淨上〕
「不聞弄玉吹簫去,又見嫦娥竊藥來。」自家紫陽宮石道姑便是。承杜老夫人呼
喚,替小姐禳解。〔見貼介〕〔貼〕姑姑為何而來?〔淨〕吾乃紫陽宮石道姑。
承夫人命,替小姐禳解。不知害的甚病?〔貼〕<鬼監>尬病。〔淨〕為誰來?
〔貼〕後花園耍來。〔淨舉三指,貼搖頭介〕〔淨舉五指,貼又搖頭介〕〔淨〕
咳,你說是三是五,與他做主。〔貼〕你自問他去。〔淨見旦介〕小姐,小姐,
道姑稽首那。〔旦作驚介〕那裡道姑?〔淨〕紫陽宮石道姑。夫人有召,替小姐
保禳。聞說小姐在後花園著魅,我不信。
【前腔】你惺惺的怎著迷?設設的渾如魅。〔旦作魘語介〕我的人那。〔淨、
貼背介〕你聽他唸唸呢呢,作的風風勢。是了,身邊帶有個小符兒。〔取旦釵掛
小符,作咒介〕「赫赫揚揚,日出東方。此符屏卻惡夢,辟除不祥。急急如律令
敕。」〔插釵介〕這釵頭小篆符,眠坐莫教離。把閒神野夢都迴避。〔旦醒介〕
咳,這符敢不中?我那人啊,須不是依花附木廉纖鬼。咱做的弄影團風抹媚癡。
〔淨〕再癡時,請個五雷打他。〔旦〕些兒意,正待攜雲握雨,你卻用掌心雷。
〔合前〕〔淨〕還分明說與,起個三丈高咒幡兒。〔旦〕待說個什麼子好?
【尾聲】依稀則記的個柳和梅。姑姑,你也不索打符椿掛竹枝,則待我冷思
量,一星星咒向夢兒裡。〔貼扶旦下〕
〔貼〕綠慘雙蛾不自持,(步非煙) 〔淨〕道家妝束厭禳時。(薛能)
〔旦〕如今不在花紅處,(僧懷濟) 〔合〕為報東風且莫吹。(李涉)

第十九出 牝賊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北點絳唇】〔淨扮李全引眾上〕世擾膻風,家傳雜種。刀兵動,這賊英雄,
比不的穿牆洞。野馬千蹄合一群,眼看江海盡風塵。漢兒學得胡兒語,又替胡兒
罵漢人。」自家李全是也。本貫楚州人氏。身有萬夫不當之勇。南朝不用,去而
為盜。以五百人出沒江淮之間,正無歸著。所幸大金皇帝,遙封俺為溜金王。央
我騷擾淮揚,看機進取。奈我多勇少謀。所喜妻子楊氏娘娘,能使一條梨花槍,
萬人無敵。夫妻上陣,大有威風。則是娘娘有些吃酸,但是擄的婦人,都要送他
帳下。便是軍士們,都只畏懼他。正是:「山妻獨霸蛇吞象,海賊封王魚變龍。」
【番卜算】〔丑扮楊婆持槍上〕百戰惹雌雄,血映燕支重。〔舞介〕一枝槍
灑落花風,點點梨花弄。〔見舉手介〕大王千歲。奴家介冑在身,不拜了。〔淨〕
娘娘,你可知大金皇帝,封俺做溜金王?〔丑〕怎麼叫做溜金王?〔淨〕溜者順
也。〔丑〕封你何事?〔淨〕央俺騷擾淮揚三年。待俺兵糧齊集,一舉渡江,滅
了趙宋。那時還封俺為帝哩!〔丑〕有這等事!恭喜了。借此號令,買馬招軍。
【六令】和雷喧哄,緊轅門畫鼓鼕鼕。哨尖兒飛過海雲東。〔合〕好男女,
坐當中,淮揚草木都驚動。
【前腔】聚糧收眾。選高蹄戰馬青驄。閃盔纓斜簇玉釵紅。〔合前〕
〔淨〕群雄競起向前朝,(杜甫) 〔丑〕折戟沉沙鐵未銷。(杜牧)
平原好牧無人放,(曹唐) 白草連天野火燒。(王維)


第二十出 鬧殤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金瓏璁】〔貼上〕連宵風雨重,多嬌多病愁中。仙少效,藥無功。「顰有
為顰,笑有為笑。不顰不笑,哀哉年少。」春香侍奉小姐,傷春病到深秋。今夕
中秋佳節,風雨蕭條。小組病轉沉吟,待我扶他消遣。正是:「從來雨打中秋月,
更值風搖長命燈。」〔下〕
【鵲僑仙】〔貼扶病旦上〕拜月堂空,行雲徑擁,骨冷怕成秋夢。世間何物
似情濃?整一片斷魂心痛。〔旦〕「枕函敲破漏聲殘,似醉如呆死不難。一段暗
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春香,病境沉沉,不知今夕何夕?〔貼〕八月半
了。〔旦〕哎也,是中秋佳節哩。老爺,奶奶,都為我愁煩,不曾玩賞了?〔貼〕
這都不在話下了。〔旦〕聽見陳師父替我推命,要過中秋。看看病勢轉沉,今宵
欠好。你為我開軒一望,月色如何?〔貼開窗,旦望介〕
【集賢賓】〔旦〕海天悠、問冰蟾何處湧?玉杵秋空,憑誰竊藥把嫦娥奉?
甚西風吹夢無蹤!人去難逢,須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裡別是一般疼痛。
〔旦悶介〕
【前腔】〔貼〕甚春歸無端廝和哄,霧和煙兩不玲瓏。算來人命關天重,會
消詳、直恁匆匆!為著誰儂,俏樣子等閒拋送?待我謊他。姐姐,月上了。月輪
空,敢蘸破你一床幽夢。〔旦望歎介〕「輪時盼節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奴
命不中孤月照,殘生今夜雨中休。」
【前腔】你便好中秋月兒誰受用?剪西風淚雨梧桐。楞生瘦骨加沉重。趲程
期是那天外哀鴻。草際寒蛩,撒剌剌紙條窗縫。〔旦驚作昏介〕冷鬆鬆,軟兀剌
四梢難動。〔貼驚介〕小姐冷厥了。夫人有請。〔老旦上〕「百歲少憂夫主貴,
一生多病女兒嬌。」我的兒,病體怎生了?〔貼〕奶奶,欠好,欠好。〔老旦〕
可怎了!
【前腔】不堤防你後花園閒夢銃,不分明再不惺忪,睡臨侵打不起頭梢重。
〔泣介〕恨不呵早早乘龍。夜夜孤鴻,活害殺俺翠娟娟雛鳳。一場空,是這答裡
把娘兒命送。
【囀林鶯】〔旦醒介〕甚飛絲繾的陽神動,弄悠揚風馬叮咚。〔泣介〕娘,
兒拜謝你了。〔拜跌介〕從小來覷的千金重,不孝女孝順無終。娘呵,此乃天之
數也。當今生花開一紅,願來生把萱椿再奉。〔眾泣介〕〔合〕恨西風,一霎無
端碎綠摧紅。
【前腔】〔老旦〕並無兒、蕩得個嬌香種,繞娘前笑眼歡容。但成人索把俺
高堂送。恨天涯老運孤窮。兒啊,暫時間月直年空,返將息你這心煩意冗。〔合
前〕〔旦〕娘,你女兒不幸,作何處置?〔老旦〕奔你回去也。兒!
【玉鶯兒】〔旦泣介〕旅櫬夢魂中,盼家山千萬重。〔老旦〕便遠也去。
〔旦〕是不是聽女孩兒一言。這後園中一株梅樹,兒心所愛。但葬我梅樹之下可
矣。〔老旦〕這是怎的來?〔旦〕做不的病嬋娟桂窟里長生,則分的粉骷髏向梅
花古洞。〔老旦泣介〕看他強扶頭淚濛,冷淋心汗傾,不如我先他一命無常用。
〔合〕恨蒼穹,妒花風雨,偏在月明中。〔老旦〕還去與爹講,廣做道場也。兒,
「銀蟾謾搗君臣藥,紙馬重燒子母錢。」〔下〕〔旦〕春香,咱可有回生之日否?
【前腔】〔歎介〕你生小事依從,我情中你意中。春香,你小心奉事老爺奶
奶。〔貼〕這是當的了。〔旦〕春香,我記起一事來。我那春容,題詩在上,外
觀不雅。葬我之後,盛著紫檀匣兒,藏在太湖石底。〔貼〕這是主何意兒?〔旦〕
有心靈翰墨春容,倘直那人知重。〔貼〕姐姐寬心。你如今不幸,墳孤獨影。肯
將息起來,稟過老爺,但是姓梅姓柳秀才,招選一個,同生同死,可不美哉!
〔旦〕怕等不得了。哎喲,哎喲!〔貼〕這病根兒怎攻,心上醫怎逢?〔旦〕春
香,我亡後,你常向靈位前叫喚我一聲兒。〔貼〕他一星星說向咱傷情重。〔合
前〕〔旦昏介〕不好了,不好了,老爺奶奶快來!
【憶鶯兒】〔外、老旦上〕鼓三冬,愁萬重。冷雨幽窗燈不紅。聽侍兒傳言
女病凶。〔貼泣介〕我的小姐,小姐!〔外、老旦同泣介〕我的兒啊,你捨的命
終,拋的我途窮。當初只望把爹娘送。〔合〕恨匆匆,萍蹤浪影,風剪了玉芙蓉。
〔旦作醒介〕〔外〕快甦醒!兒,爹在此。〔旦作看外介〕哎喲,爹爹扶我中堂
去罷。〔外〕扶你也,兒。〔扶介〕
【尾聲】〔旦〕怕樹頭樹底不到的五更風,和俺小墳邊立斷腸碑一統。爹,
今夜是中秋。〔外〕是中秋也,兒。〔旦〕禁了這一夜雨。〔歎介〕怎能夠月落
重生燈再紅!〔並下〕〔貼哭上〕我的小姐,我的小姐,「天有不測之風雲,人
有無常之禍福。」我小姐一病傷春死了。痛殺了我家老爺、我家奶奶。列位看官
們,怎了也!待我哭他一會。
【紅衲襖】小姐,再不叫咱把領頭香心字燒,再不叫咱把剔花燈紅淚繳,再
不叫咱拈花側眼調歌鳥,再不叫咱轉鏡移肩和你點絳桃。想著你夜深深放剪刀,
曉清清臨畫稿。提起那春容,被老爺看見了,怕奶奶傷情,分付殉了葬罷。俺想
小姐臨終之言,依舊向湖山石兒靠也,怕等得個拾翠人來把畫粉銷。老姑姑,你
也來了。〔淨上〕你哭得好,我也來幫你。
【前腔】春香姐,再不教你暖朱唇學弄簫。〔貼〕為此。〔淨〕再不和你蕩
湘裙閒斗草。〔貼〕便是。〔淨〕小姐不在,春香姐也鬆泛多少。〔貼〕怎見得?
〔淨〕再不要你冷溫存熱絮叨,再不要你夜眠遲、朝起的早。〔貼〕這也慣了。
〔淨〕還有省氣的所在。雞眼睛不用你做嘴兒挑,馬子兒不用你隨鼻兒倒。〔貼
啐介〕〔淨〕還一件,小姐青春有了,沒時間做出些兒也,那老夫人呵,少不的
把你後花園打折腰。〔貼〕休胡說!老夫人來也。〔老旦哭介〕我的親兒,
【前腔】每日繞娘身有百十遭,並不見你向人前輕一笑。他背熟的班姬《四
誡》從頭學,不要得孟母三遷把氣淘。也愁他軟苗條忒恁嬌,誰料他病淹煎真不
好。〔哭介〕從今後誰把親娘叫也,一寸肝腸做了百寸焦。〔老旦悶倒,貼驚叫
介〕老爺,痛殺了奶奶也。快來,快來!〔外哭上〕我的兒也,呀,原來夫人悶
倒在此。
【前腔】夫人,不是你坐孤辰把子宿囂,則是我坐公堂冤業報。較不似老倉
公多女好。撞不著賽盧醫他一病蹻。天,天,似俺頭白中年啊,便做了大家緣
何處消?見放著小門楣生折倒!夫人,你且自保重。便做你寸腸千斷了也,則怕
女兒呵,他望帝魂歸不可招。〔丑扮院公上〕「人間舊恨驚鴉去,天上新恩喜鵲
來。」稟老爺,朝報高昇。〔外看報介〕吏部一本,奉聖旨:「金寇南窺,南安
知府杜寶,可升安撫使,鎮守淮揚。即日起程,不得違誤。欽此。」〔歎介〕夫
人,朝旨催人北往,女喪不便西歸。院子,請陳齋長講話。〔丑〕老相公有請。
〔末上〕「彭殤真一壑,弔賀每同堂。」〔見介〕〔外〕陳先生,小女長謝你了。
〔末哭介〕正是。苦傷小姐仙逝,陳最良四顧無門。所喜老公相喬遷,陳最良一
發失所。〔眾哭介〕〔外〕陳先生有事商量。學生奉旨,不得久停。因小女遺言,
就葬後園梅樹之下,又恐不便後官居住,已分付割取後園,起座梅花庵觀,安置
小女神位。就著這石道姑焚修看守。那道姑可承應的來?〔淨跪介〕老道婆添香
換水。但往來看顧,還得一人。〔老旦〕就煩陳齋長為便。〔末〕老夫人有命,
情願效勞。〔老旦〕老爺,須置些祭田才好。〔外〕有漏澤院二頃虛田,撥資香
火〔末〕這漏澤院田,就漏在生員身上。〔淨〕咱號道姑,堪收稻穀。你是陳絕
糧,漏不到你。〔末〕秀才口吃十一方,你是姑姑,我還是孤老,偏不該我收糧?
〔外〕不消爭,陳先生收給。陳先生,我在此數年,優待學校。〔末〕都知道。
便是老公相高昇,舊規有諸生遺愛記、生祠碑文,到京伴禮送人為妙。〔淨〕陳
絕糧,遺愛記是老爺遺下與令愛作表記麼?〔末〕是老公相政跡歌謠。什麼「令
愛」!〔淨〕怎麼叫做生祠?〔末〕大祠宇塑老爺像供養,門上寫著:「杜公之
祠」。〔淨〕這等不如就塑小姐在傍,我普同供養。〔外惱介〕胡說!但是舊規,
我通不用了。
【意不盡】陳先生,老道姑,咱女墳兒三尺暮雲高,老夫妻一言相靠。不敢
望時時看守,則清明寒食一碗飯兒澆。
〔外〕魂歸冥漠魄歸泉,(朱褒) 〔老〕使汝悠悠十八年。(曹唐)
〔末〕一叫一迴腸一斷,(李白) 〔合〕如今重說恨綿綿。(張籍)

第二十一出 謁遇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光光乍】〔老旦扮僧上〕一領破袈裟,香山<山奧>裡巴。多生多寶多菩薩,
多多照證光光乍。小僧廣州府香山<山奧>多寶寺一個住持。這寺原是番鬼們建造,
以便迎接收寶官員。茲有欽差苗爺任滿,祭寶於多寶菩薩位前,不免迎接。
【掛真兒】〔淨扮苗舜賓,末扮通事,外、貼扮皂卒,丑扮番鬼上〕半壁天
南開海汊,向真珠窟裡排衙。〔僧接介〕〔合〕廣利神王,善財天女,聽梵放海
潮音下。〔淨〕「銅柱珠崖道路難,伏波橫海舊登壇。越人自貢珊瑚樹,漢使何
勞獬豸冠?」自家欽差識寶使臣苗舜賓便是。三年任滿,例當祭賽多寶菩薩。通
事那裡?〔未見介〕〔丑見介〕伽喇喇。〔老旦見介〕〔淨〕叫通事,分付番回
獻寶。〔末〕俱已陳設。〔淨起看寶介〕奇哉寶也。真乃磊落山川,精熒日月。
多寶寺不虛名矣!看香。〔內鳴鐘,淨禮拜介〕
【亭前柳】〔淨〕三寶唱三多,七寶妙無過。莊嚴成世界,光彩遍娑婆。甚
多,功德無邊闊。〔合〕領拜南無,多得寶,寶多羅多羅。〔淨〕和尚,替番回
海商,祝贊一番。
【前腔】〔老旦〕大海寶藏多,船舫遇風波。商人持重寶,險路怕經過。剎
那,念彼觀音脫。〔合前〕
【掛真兒】〔生上〕望長安西日下,偏吾生海角天涯。愛寶的喇嘛,抽珠的
佛法,滑琉璃兩下難拿。自笑柳夢梅,一貧無賴,棄家而游。幸遇欽差寺中祭寶,
托詞進見。倘言語中間,可以打動,得其賑援,亦未可知。〔見外介〕〔生〕煩
大哥通報一聲。廣州府學生員柳夢梅,來求看寶。〔報介〕〔淨〕朝廷禁物,那
許人觀。既系斯文,權請相見。〔見介〕〔生〕「南海開珠殿。〔淨〕西方掩玉
門。〔生〕剖懷俟知己。〔淨〕照乘接賢人。」敢問秀才以何至此?〔生〕小生
貧苦無聊。聞得老大人在此賽寶,願求一觀,以開懷抱。〔淨笑介〕即逢南土之
珍,何惜西昆之秘。請試一觀。〔淨引生看寶介〕〔生〕明珠美玉,小生見而知
之。其間數種,未委何名?煩老大人一一指教。
【駐雲飛】〔淨〕這是星漢神砂,這是煮海金丹和鐵樹花。少什麼貓眼精光
射,母碌通明差。嗏,這是靺鞨柳金芽,這是溫涼玉斝,這是吸月的蟾蜍,和
陽燧冰盤化。〔生〕我廣南有明月珠,珊瑚樹。〔淨〕徑寸明珠等讓他,便是幾
尺珊瑚碎了他。〔生〕小生不游大方之門,何因睹此!
【前腔】天地精華,偏出在番回到帝子家。稟問老大人,這寶來路多遠?
〔淨〕有遠三萬里的,至少也有一萬多程。〔生〕這般遠,可是飛來、走來?
〔淨笑介〕那有飛走而至之理。都因朝廷重價購求,自來貢獻。〔生歎介〕老大
人,這寶物蠢爾無知,三萬里之外,尚然無足而至;生員柳夢梅,滿胸奇異,到
長安三千里之近,倒無一人購取,有腳不能飛!他重價高懸下,那市舶能奸詐,
嗏,浪把寶船划。〔淨〕疑惑這實物欠真麼?〔生〕老大人,便是真,饑不
可食,寒不可衣,看他似虛舟飄瓦。〔淨〕依秀才說,何為真寶?〔生〕不欺,
小生到是個真正獻世寶。我若載寶而朝,世上應無價。〔淨笑介〕則怕朝廷之上,
這樣獻世寶也多著。〔生〕但獻寶龍宮笑殺他,便斗寶臨潼也賽得他。〔淨〕這
等便好獻與聖天子了。〔生〕寒儒薄相,要伺候官府,尚不能夠。怎見的聖天子?
〔淨〕你不知到是聖天子好見。〔生〕則三千里路資難處。〔淨〕一發不難。古
人黃金贈壯士,我將衙門常例銀兩,助君遠行。〔生〕果爾,小生無父母妻子之
累,就此拜辭。〔淨〕左右,取書儀,看酒。〔丑上〕「廣南愛吃荔枝酒,直北
偏飛榆莢錢。」酒到,書儀在此。〔淨〕路費先生收下。〔生〕謝了。〔淨送酒
介〕
【三學士】你帶微醺走出這香山罅,向長安有路榮華。〔生〕無過獻寶當今
駕,撒去收來再似他。〔合〕驟金鞭及早把荷衣掛,望歸來錦上花。
【前腔】〔生〕則怕呵,重瞳有眼蒼天瞎,似波斯賞鑒無差。〔淨〕由來寶
色無真假,只在淘金的會揀沙。〔合前〕〔生〕告行了。
【尾聲】你贈壯士黃金氣色佳。〔淨〕一杯酒酸寒奮發,則願的你呵,寶氣
沖天海上槎。
〔生〕烏紗巾上是青天,(司空圖) 〔淨〕俊骨英才氣儼然。(劉長卿)
〔生〕聞道金門堪濟美,(張南史) 〔淨〕臨行贈汝繞朝鞭。(李白)

第二十二出 旅寄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搗練子】〔生傘、袱、病容上〕人出路,鳥離巢。〔內風聲介〕攪天風雪
夢牢騷。這幾日精神寒凍倒。「香山<山奧>裡打包來,三水船兒到岸開。要寄鄉心
值寒歲,嶺南南上半枝梅。」我柳夢梅。秋風拜別中郎,因循親友辭餞。離船過
嶺,早是暮冬。不提防嶺北風嚴,感了寒疾,又無掃興而回之理。一天風雪,望
見南安。好苦也!
【山坡羊】樹槎牙餓鳶驚叫,嶺迢遙病魂孤吊。破頭巾雹打風篩,透衣單傘
做張兒哨。路斜抄,急沒個店兒捎。雪兒呵,偏則把白面書生奚落。怎生冰凌斷
橋,步高低蹬著。好了。有一株柳,酬將過去。方便處柳跎腰。〔扶柳過介〕虛
囂,盡枯楊命一條。蹊蹺,滑喇沙跌一交。〔跌介〕
【步步嬌】〔未上〕俺是個臥雪先生沒煩惱。背上驢兒笑,心知第五橋。那
裡開年有齋村學!〔生作哎呀介〕〔末〕怎生來人怨語聲高?〔看介〕呀,甚城
南破瓦窯,閃下個精寒料。〔生〕救人,救人!〔末〕我陳最良,為求館沖寒到
此。綵頭兒恰遇著吊水之人,且由他去。〔生又叫介〕救人!〔末〕聽說救人,
那裡不是積福處。俺試問他。〔問介〕你是何等之人,失腳在此?〔生〕俺是讀
書之人。〔末〕委是讀書之人,待俺扶起你來。〔末扶生,相跌,諢介〕〔末〕
請問何方至此?
【風入松】〔生〕五羊城一葉過南韶,柳夢梅來獻寶。〔末〕有何寶貨?
〔生〕我孤身取試長安道,犯嚴寒少衾單病了。沒揣的逗著斷橋溪道,險跌折柳
郎腰。〔末〕你自揣高中的,方可去受這等辛苦。〔生〕不瞞說,小生是個擎天
柱,架海梁。〔末笑介〕卻怎生凍折了擎天柱,撲倒了紫金梁?這也罷了,老夫
頗諳醫理。邊近有梅花觀,權將息度歲而行。
【前腔】〔末〕尾生般抱柱正題橋,做倒地文星佳兆。論草包似俺堪調藥,
暫將息梅花觀好。〔生〕此去多遠?〔末指介〕看一樹雪垂垂如笑,牆直上繡幡
飄。〔生〕這等望先生引進。
〔生〕三十無家作路人,(薛據) 〔末〕與君相見即相親。(王維)
〔生〕華陽洞裡仙壇上,(白居易) 〔合〕似近東風別有因。(羅隱)

第二十三出 冥判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北點絳唇】〔淨扮判官,丑扮鬼持筆、簿上〕十地宣差,一天封拜。閻浮
界,陽世栽埋,又把俺這裡門桯邁。自家十地閻羅王殿下一個胡判官是也。原
有十位殿下,因陽世趙大郎家,和金達子爭占江山,損折眾生,十停去了一停,
因此玉皇上帝,照見人民稀少,欽奉裁減事例。九州九個殿下,單減了俺十殿下
之位,印無歸著。玉帝可憐見下官正直聰明,著權管十地獄印信。今日走馬到任,
鬼卒夜叉,兩傍刀劍,非同容易也。〔丑捧筆介〕新官到任,都要這筆判刑名,
押花字。請新官喝采他一番。〔淨看筆介〕鬼使,捧了這筆,好不干係也。
【混江龍】這筆架在那落迦山外,肉蓮花高聳案前排。捧的是功曹令史,識
字當該。〔丑〕筆管兒?〔淨〕筆管兒是手想骨、腳想骨,竹筒般剉的圓滴溜。
〔丑〕筆毫?〔淨〕筆毫呵,是牛頭須、夜叉發,鐵絲兒揉定赤支毸。〔丑〕判
爺上的選哩?〔淨〕這筆頭公,是遮須國選的人才。〔丑〕有甚名號?〔淨〕這
管城子,在夜郎城受了封拜。〔丑〕判爺興哩?〔淨作笑舞介〕嘯一聲,支兀另
漢鍾馗其冠不正。舞一回,疏喇沙斗河魁近墨者黑。〔丑〕喜哩?〔淨〕喜時節,
奈河橋題筆兒耍去。〔丑〕悶呵?〔淨〕悶時節,鬼門關投筆歸來。〔丑〕判
爺可上榜來?〔淨〕俺也曾考神祇,朔望旦名題天榜。〔丑〕可會書來?〔淨〕
攝星辰,井鬼宿,俺可也文會書齋。〔丑〕判爺高才。〔淨〕做弗迭鬼仙才,白
玉樓摩空作賦;陪得過風月主,芙蓉城遇晚書懷。便寫不盡四大洲轉輪日月,也
差的著五瘟使號令風雷。〔丑〕判爺見有地分?〔淨〕有地分,則合北斗司、閻
浮殿,立俺邊傍;沒衙門,卻怎生東嶽觀、城隍廟,也塑人左側。〔丑〕讓誰?
〔淨〕便百里城高捧手,讓大菩薩,好相莊嚴乘坐位。〔丑〕惱誰?〔淨〕怎三
尺土,低分氣,對小鬼卒,清奇古怪立基階。〔丑〕紗帽古氣些。〔淨〕但站腳,
一管筆、一本簿,塵泥軒冕。〔丑〕筆干了。〔淨〕要潤筆,十錠金、十貫鈔,
紙陌錢財。〔丑〕點鬼簿在此。〔淨〕則見沒掂三展花分魚尾冊,無賞一掛日子
虎頭牌。真乃是鬼董狐落了款,《春秋傳》某年某月某日下,崩薨葬卒大註腳。
假如他支祈獸上了樣,把禹王鼎各山各水各路上,魍魎魑魅細分腮。〔丑〕待俺
磨墨。〔淨〕看他子時硯,忔察察,烏龍蘸眼顯精神。〔丑〕雞唱了。〔淨〕
聽丁字牌,鼕鼕登登,金雞翦夢追魂魄。〔丑〕稟爺點卷。〔淨〕但點上格子眼,
串出四萬八千三界,有漏人名,烏星炮粲。怎按下筆尖頭,插入一百四十二重,
無間地獄鐵樹花開。〔丑〕大押花。〔淨〕哎也,押花字,止不過發落簿剉、燒、
舂、磨一靈兒。〔丑〕少一個請字。〔淨〕登請書,左則是那虛無堂,癱、癆、
蠱、膈四正客。〔丑〕吊起稱竿來。〔眾卒應介〕〔淨〕發稱竿,看業重身輕,
衡石程書秦獄吏。〔內作「哎喲」,叫「饒也,若也」介〕〔丑〕隔壁九殿下拷
鬼。〔淨〕肉鼓吹,聽神啼鬼哭,毛鉗刀筆漢喬才。這時節呵,你便是沒關節包
待制、「人厭其笑」。〔內哭介〕恁風景,誰聽的無棺槨顏修文、「子哭之哀」!
〔丑〕判爺害怕哩。〔淨惱介〕哎,《樓炭經》,是俺六科五判。刀花樹,是俺
九棘三槐。臉婁搜風髯赳赳。眉剔豎電目崖崖。少不得中書鬼考,錄事神差。比
著陽世那金州判、銀府判、銅司判、鐵院判,白虎臨官,一樣價打貼刑名催伍作;
實則俺陰府裡注濕生,牒化生,准胎生,照卵生,青蠅報赦,十分的磊齊功德轉
三階。威凜凜人間掌命,顫巍巍天上消災。叫掌案的,這簿上開除都也明白。還
有幾宗人犯,應該發落了?〔貼扮吏上〕「人間勾令史,地下列功曹。」稟爺,
因缺了殿下,地獄空虛三年。則有枉死城中輕罪男子四名,趙大、錢十五、孫心、
李猴兒;女囚一名,杜麗娘:未經發落。〔淨〕先取男犯四名。〔生、末、外、
老旦扮四犯,丑押上〕〔丑〕男犯帶到。〔淨點名介〕趙大有何罪業,脫在枉死
城?〔生〕鬼犯沒甚罪。生前喜歌唱些。〔淨〕一邊去。叫錢十五。〔末〕鬼犯
無罪。則是做了一個小小房兒,沈香泥壁。〔淨〕一邊去。叫孫心。〔老旦〕鬼
犯些小年紀,好使些花粉錢。〔淨〕叫李猴兒。〔外〕鬼犯是有些罪,好男風。
〔丑〕是真。便在地獄裡,還勾上這小孫兒。〔淨惱介〕誰叫你插嘴!起去伺候。
〔做寫簿介〕叫鬼犯聽發落。〔四犯同跪介〕〔淨〕俺初權印,且不用刑。赦你
們卵生去罷。〔外〕鬼犯們稟問恩爺,這個卵是什麼卵?若是回回卵,又生在邊
方去了。〔淨〕唗,還想人身?向蛋殼裡走去。〔四犯泣介〕哎。被人宰了!
〔淨〕也罷,不教陽間宰吃你。趙大喜歌唱,貶做黃鶯兒。〔生〕好了。做鶯鶯
小姐去。〔淨〕錢十五住香泥房子。也罷,准你去燕窠裡受用,做個小小燕兒。
〔末〕恰好做飛燕娘娘哩。〔淨〕孫心使花粉錢,做個蝴蝶兒。〔外〕鬼犯便和
孫心同做蝴蝶去。〔淨〕你是那好男風的李猴,著你做蜜蜂兒去,屁窟里長拖一
個針。〔外〕哎喲,叫俺釘誰去?〔淨〕四位蟲兒聽分付:
【油葫蘆】蝴蝶呵,你粉版花衣勝翦裁;蜂兒呵,你忒利害,甜口兒咋著細
腰捱;燕兒呵,斬香泥弄影鉤簾內;鶯兒呵,溜笙歌警夢紗窗外:恰好個花間四
友無拘礙。則陽世裡孩子們輕薄,怕彈珠兒打的呆,扇梢兒撲的壞,不枉了你宜
題入畫高人愛,則教你翅膀兒展將春色鬧場來。〔外〕俺做蜂兒的不來,再來釘
腫你個判官腦。〔淨〕討打。〔外〕可憐見小性命。〔淨〕罷了。順風兒放去,
快走快走。〔淨噀氣介〕〔四人做各色飛下〕〔淨做向鬼門噓氣吷聲介〕
〔丑帶旦上〕「天台有路難逢俺,地獄無情慾恨誰?」女鬼見。〔淨抬頭背介〕
這女鬼到有幾分顏色!
【天下樂】猛見了蕩地驚天女俊才,咍也麼咍,來俺裡來。〔旦叫苦介〕
〔淨〕血盆中叫苦觀自在。〔丑耳語介〕判爺權收做個後房夫人。〔淨〕唗,
有天條,擅用囚婦者斬。則你那小鬼頭胡亂篩,俺判官頭何處買?〔旦叫哎介〕
〔淨回身〕是不曾見他粉油頭忒弄色。叫那女鬼上來。
【那吒令】瞧了你潤風風粉腮,到花台、酒台?溜些些短釵,過歌台、舞台?
笑微微美懷,住秦台、楚台?因甚的病患來?是誰家嫡支派?這顏色不像似在泉
台。〔旦〕女囚不曾過人家,也不曾飲酒,是這般顏色。則為在南安府後花園梅
樹之下,夢見一秀才,折柳一枝,要奴題詠。留連婉轉,甚是多情。夢醒來沉吟,
題詩一首:「他年若傍蟾宮客,不是梅邊是柳邊。」為此感傷,壞了一命。〔淨〕
謊也。世有一夢而亡之理?
【鵲踏枝】一溜溜女嬰孩,夢兒裡能寧耐!誰曾掛圓夢招牌,誰和你拆字道
白?咍也麼咍,那秀才何在?夢魂中曾見誰來?〔旦〕不曾見誰。則見朵花兒閃
下來,好一驚。〔淨〕喚取南安府後花園花神勘問。〔丑叫介〕〔末扮花神上〕
「紅雨數番春落魄,山香一曲女消魂。」老判大人請了。〔舉手介〕〔淨〕花神,
這女鬼說是後花園一夢,為花飛驚閃而亡。可是?〔末〕是也。他與秀才夢的綿
纏,偶爾落花驚醒。這女子慕色而亡。〔淨〕敢便是你花神假充秀才,迷誤人家
女子?〔末〕你說俺著甚迷他來?〔淨〕你說俺陰司裡不知道呵!
【後庭花滾】但尋常春自在,恁司花忒弄乖。眨眼兒偷元氣艷樓台。克性子
費春工淹酒債。恰好九分態,你要做十分顏色。數著你那胡弄的花色兒來。〔末〕
便數來。碧桃花。〔淨〕他惹天台。〔末〕紅梨花。〔淨〕扇妖怪。〔末〕金錢
花。〔淨〕下的財。〔末〕繡球花。〔淨〕結得彩。〔末〕芍葯花。〔淨〕心事
諧。〔末〕木筆花。〔淨〕寫明白。〔末〕水菱花。〔淨〕宜鏡台。〔末〕玉簪
花。〔淨〕堪插戴。〔末〕薔薇花。〔淨〕露渲腮。〔末〕臘梅花。〔淨〕春點
額。〔末〕翦春花。〔淨〕羅袂裁。〔末〕水仙花。〔淨〕把綾襪踹。〔末〕燈
籠花。〔淨〕紅影篩。〔末〕酴醾花。〔淨〕春醉態。〔末〕金盞花。〔淨〕做
合巹杯。〔末〕錦帶花。〔淨〕做裙褶帶。〔末〕合歡花。〔淨〕頭懶抬。〔末〕
楊柳花。〔淨〕腰恁擺。〔末〕凌霄花。〔淨〕陽壯的咍。〔末〕辣椒花。〔淨〕
把陰熱窄。〔末〕含笑花。〔淨〕情要來。〔末〕紅葵花。〔淨〕日得他愛。
〔末〕女蘿花。〔淨〕纏的歪。〔末〕紫薇花。〔淨〕癢的怪。〔末〕宜男花。
〔淨〕人美懷。〔末〕丁香花。〔淨〕結半□。〔末〕豆蔻花。〔淨〕含著胎。
〔末〕奶子花。〔淨〕摸著奶。〔末〕梔子花。〔淨〕知趣乖。〔末〕柰子花。
〔淨〕恣情奈。〔末〕枳殼花。〔淨〕好處揩。〔末〕海棠花。〔淨〕春困怠。
〔末〕孩兒花。〔淨〕呆笑孩。〔末〕姊妹花。〔淨〕偏妒色。〔末〕水紅花。
〔淨〕了不開。〔末〕瑞香花。〔淨〕誰要采。〔末〕旱蓮花。〔淨〕憐再來。
〔末〕石榴花。〔淨〕可留得在?幾樁兒你自猜。哎,把天公無計策。你道為什
麼流動了女裙釵,剷地裡牡丹亭又把他杜鵑花魂魄灑?〔末〕這花色花樣,都是
天公定下來的。小神不過遵奉欽依,豈有故意勾人之理?且看多少女色,那有玩
花而亡。〔淨〕你說自來女色,沒有玩花而亡。數你聽著。
【寄生草】花把青春賣,花生錦繡災。有一個夜舒蓮,扯不住留仙帶;一個
海棠絲翦不斷得囊怪;一個瑞香風趕不上非煙在。你道花容那個玩花亡?可不道
你這花神罪業隨花敗。〔末〕花神知罪,今後再不開花了。〔淨〕花神,俺這裡
已發落過花間四友,付你收管。這女囚慕色而亡,也貶在燕鶯隊裡去罷。〔末〕
稟老判,此女犯乃夢中之罪,如曉風殘月。且他父親為官清正,單生一女,可以
耽饒。〔淨〕父親是何人?〔旦〕父親杜寶知府,今升淮揚總制之職。〔淨〕千
金小姐哩。也罷,杜老先生分上,當奏過天庭,再行議處。〔旦〕就煩恩官替女
犯查查,怎生有此傷感之事?〔淨〕這事情注在斷腸薄上。〔旦〕勞再查女犯的
丈夫,還是姓柳姓梅?〔淨〕取婚姻簿查來。〔作背查介〕是。有個柳夢梅,乃
新科狀元也。妻杜麗娘,前系幽歡,後成明配。相會在紅梅觀中。不可洩漏。
〔回介〕有此人和你姻緣之分。我今放你出了枉死城,隨風遊戲,跟尋此人。
〔末〕杜小姐,拜了老判。〔旦叩頭介〕拜謝恩官,重生父母。則俺那爹娘在揚
州,可能勾一見?〔淨〕使得。
【篇】他陽祿還長在,陰司數未該。禁煙花一種春無賴,近柳梅一處情無
外。望椿萱一帶天無礙。則這水玻璃,堆起望鄉台,可哨見紙銅錢,夜市揚州界?
花神,可引他望鄉台隨意觀玩。〔旦隨末登台,望揚州哭介〕那是揚州,俺爹爹
奶奶呵,待飛將去。〔末扯住介〕還不是你去的時節。〔淨〕下來聽分付。功曹
給一紙遊魂路引去,花神休壞了他的肉身也。〔旦〕謝恩官。
【賺尾】〔淨〕慾火近乾柴,且留的青山在,不可被雨打風吹日曬。則許你
傍月依星將天地拜,一任你魂魄來回。脫了獄省的勾牌,接著活免的投胎。那花
間四友你差排,叫鶯窺燕猜,倩蜂媒蝶采,敢守的那破棺星圓夢那人來。〔淨下〕
〔末〕小姐回後花園去來。
〔末〕醉斜烏帽發如絲,(許渾) 〔旦〕盡日靈風不滿旗。(李商隱)
〔淨〕年年檢點人間事,(羅鄴) 〔合〕為待蕭何作判司。(元稹)

第二十四出 拾畫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金瓏璁】〔生上〕驚春誰似我?客途中都不問其他。風吹綻蒲桃褐,雨淋
殷杏子羅。今日晴和,曬衾單兀自有殘雲涴。「脈脈梨花春院香,一年愁事費商
量。不知柳思能多少?打疊腰肢斗沈郎。」小生臥病梅花觀中,喜得陳友知醫,
調理痊可。則這幾日間春懷鬱悶,何處忘憂?早是老姑姑到也。
【一落索】〔淨上〕無奈女冠何,識的書生破。知他何處夢兒多?每日價欠
伸千個。秀才安穩!〔生〕日來病患較些,悶坐不過。偌大梅花觀,少甚園亭消
遣。〔淨〕此後有花園一座,雖然亭榭荒蕪,頗有閒花點綴。則留散悶,不許傷
心。〔生〕怎的得傷心也!〔淨作歎介〕是這般說。你自去游便了。從西廊轉畫
牆而去,百步之外,便是籬門。三里之遙,都為池館。你盡情玩賞,竟日消停,
不索老身陪去也。「名園隨客到,幽恨少人知。」〔下〕〔生〕既有後花園,就
此迤邐而去。〔行介〕這是西廊下了。〔行介〕好個蔥翠的籬門,倒了半架。
〔歎介〕〔集唐〕「憑闌仍是玉闌干王初,四面牆垣不忍看張隱。想得當時好風
月韋莊,萬條煙罩一時乾李山甫。」〔到介〕呀,偌大一個園子也。
【好事近】則見風月暗消磨,畫牆西正南側左。〔跌介〕蒼苔滑擦,倚逗著
斷垣低垛,因何蝴蝶門兒落合?原來以前遊客頗盛,題名在竹林之上。客來過,
年月偏多,刻畫盡琅玕千個。咳,早則是寒花繞砌,荒草成窠。怪哉,一個梅花
觀,女冠之流,怎起的這座大園子?好疑惑也。便是這灣流水呵!
【錦纏道】門兒鎖,放著這武陵源一座。恁好處教頹墮!斷煙中見水閣摧殘,
畫船拋躲,冷鞦韆尚掛下裙拖。又不是曾經兵火,似這般狼籍呵,敢斷腸人遠、
傷心事多?待不關情麼,恰湖山石畔留著你打磨陀。好一座山子哩。〔窺介〕呀,
就裡一個小匣兒。待把左側一峰靠著,看是何物?〔作石倒介〕呀,是個檀香匣
兒。〔開匣看畫介〕呀,一幅觀世音喜相。善哉,善哉!待小生捧到書館,頂禮
供養,強如埋在此中。
【千秋歲】〔捧匣回介〕小嵯峨,壓的旃檀合,便做了好相觀音俏樓閣。片
石峰前,那片石峰前,多則是飛來石,三生因果。請將去爐煙上過,頭納地,添
燈火,照的他慈悲我。俺這裡盡情供養,他於意雲何?〔到介〕到了觀中,且安
置閣兒上,擇日展禮。〔淨上〕柳相公多早了!
【尾聲】〔生〕姑姑,一生為客恨情多,過冷澹園林日午<歹坐>。老姑姑,你
道不許傷心,你為俺再尋一個定不傷心何處可。
〔生〕僻居雖愛近林泉,(伍喬) 〔淨〕早是傷春夢雨天。(韋莊)
〔生〕何處邈將歸畫府?(譚用之)〔合〕三峰花半碧堂懸。(錢起)


第二十五出 憶女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玩仙燈】〔貼上〕睹物懷人,人去物華銷盡。道的個「仙果難成,名花易
隕」。〔歎介〕恨蘭昌殉葬無因,收拾起燭灰香燼。自家杜府春香是也。跟隨公
相夫人到揚州。小姐去世,將次三年。俺看老夫人那一日不作念,那一日不悲啼。
縱然老公相暫時寬解,怎散真愁?莫說老夫人,便是俺春香想起小姐平常恩養,
病裡言詞,好不傷心也。今乃小姐生忌之辰,老夫人分付香燈,遙望南安澆奠。
早已安排。夫人,有請。
【前腔】〔老旦上〕地老天昏,沒處把老娘安頓。思量起舉目無親,招魂有
盡。〔哭介〕我的麗娘兒也!在天涯老命難存,割斷的肝腸寸寸。〔蘇幕遮〕
「嶺雲沉,關樹杳。〔貼〕春思無憑,斷送人年少。〔老旦〕子母千迴腸斷繞。
繡夾書囊,尚帶餘香裊。〔貼〕瑞煙清,銀燭皎。〔老旦〕繡佛靈辰,血淚風前
禱。〔哭介〕〔合〕萬里招魂魂可到?則願的人天淨處超生早。」〔老旦〕春香,
自從小姐亡過,俺皮骨空存,肝腸痛盡。但見他讀殘書本,繡罷花枝,斷粉零香,
余簪棄履,觸處無非淚眼,見之總是傷心。算來一去三年,又是生辰之日。心香
奉佛,淚燭澆天。分付安排,想已齊備。〔貼〕夫人,就此望空頂禮。〔老旦拜
介〕〔集唐〕「微香冉冉淚涓涓李商隱,酒滴灰香似去年陸龜蒙。四尺孤墳何處
是許渾?南方歸去再生天沈佺期。」杜安撫之妻甄氏,敬為亡女生辰,頂禮佛爺。
願得杜麗娘皈依佛力,早早生天。〔起介〕春香,禱告了佛爺,不免將此茶飯,
澆奠小姐。
【香羅帶】〔老旦〕麗娘何處墳?問天難問。夢中相見得眼兒昏,則聽的叫
娘的聲和韻也,驚跳起,猛回身,則見陰風幾陣殘燈暈。〔哭介〕俺的麗娘人兒
也,你怎拋下的萬里無兒白髮親!
【前腔】〔貼拜介〕名香叩玉真,受恩無盡,賞春香還是你舊羅裙。〔起介〕
小姐臨去之時,分付春香,長叫喚一聲。今日叫他,「小姐,小姐呵」,叫的一
聲聲小姐可曾聞也?〔老旦、貼哭介〕〔合〕想他那情切,那傷神,恨天天生割
斷俺娘兒直恁忍!〔貼回介〕俺的小姐人兒也,你可還向舊宅裡重生何處身?
〔貼跪介〕稟老夫人,人到中年,不堪哀毀。小姐難以生易死,夫人無以死傷生。
且自調養尊年,與老相公同享富貴。〔老旦哭介〕春香,你可知老相公年來因少
男兒,常有娶小之意?止因小姐承歡膝下,百事因循。如今小姐喪亡,家門無托。
俺與老相公悶懷相對,何以為情?天呵!〔貼〕老夫人,春香愚不諫賢,依夫人
所言,既然老相公有娶小之意,不如順他,收下一房,生子為便。〔老旦〕春香,
你見人家庶出之子,可如親生?〔貼〕春香但蒙夫人收養,尚且非親是親,夫人
肯將庶出看成,豈不無子有子?〔老旦〕好話,好話。
〔老〕曾伴殘蛾到女兒,(徐凝) 〔貼〕白楊今日幾人悲。(杜甫)
〔老〕須知此恨消難得,(溫庭筠) 〔合〕淚滴寒塘蕙草時。(廉氏)

第二十六出 玩真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生上〕「芭蕉葉上雨難留,芍葯梢頭風欲收。畫意無明偏著眼,春光有路
暗抬頭。」小生客中孤悶,閒遊後園。湖山之下,拾得一軸小畫,似是觀音大士,
寶匣莊嚴。風雨淹旬,未能展視。且喜今日晴和,瞻禮一會。〔開匣,展畫介〕
【黃鶯兒】秋影掛銀河,展天身,自在波。諸般好相能停妥。他真身在補陀,
咱海南人遇他。〔想介〕甚威光不上蓮花座?再延俄,怎湘裙直下一對小凌波?
是觀音,怎一對小腳兒?待俺端詳一會。
【二郎神慢】些兒個,畫圖中影兒則度。著了,敢誰書館中吊下幅小嫦娥,
畫的這俜停倭妥。是嫦娥,一發該頂戴了。問嫦娥折桂人有我?可是嫦娥,怎影
兒外沒半朵祥雲托?樹皴兒又不似桂叢花瑣?不是觀音,又不是嫦娥,人間那得
有此?成驚愕,似曾相識,向俺心頭摸。待俺瞧,是畫工臨的,還是美人自手描
的?
【鶯啼序】問丹青何處嬌娥,片月影光生毫末?似恁般一個人兒,早見了百
花低躲。總天然意態難模,誰近得把春雲淡破?想來畫工怎能到此!多敢他自己
能描會脫。且住,細觀他幀首之上,小字數行。〔看介〕呀,原來絕句一首。
〔念介〕「近睹分明似儼然,遠觀自在若飛仙。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
邊。」呀,此乃人間女子行樂圖也。何言「不在梅邊在柳邊」?奇哉怪事哩!
【集賢賓】望關山梅嶺天一抹,怎知俺柳夢梅過?得傍蟾宮知怎麼?待喜呵,
端詳停和,俺姓名兒直麼費嫦娥定奪?打麼訶,敢則是夢魂中真個。好不回盼小
生!
【黃鶯兒】空影落纖娥,動春蕉,散綺羅。春心只在眉間鎖,春山翠拖,春
煙淡和。相看四目誰輕可!恁橫波,來回顧影不住的眼兒□。卻怎半枝青梅在手,
活似提掇小生一般?
【啼鶯序】他青梅在手詩細哦,逗春心一點蹉跎。小生待畫餅充飢,小姐似
望梅止渴。小姐,小姐,未曾開半點荷,含笑處朱唇淡抹,韻情多。如愁欲語,
只少口氣兒呵。小娘子畫似崔徽,詩如蘇蕙,行書逼真衛夫人。小子雖則典雅,
怎到得這小娘子!驀地相逢,不免步韻一首。〔題介〕「丹青妙處卻天然,不是
天仙即地仙。欲傍蟾宮人近遠,恰些春在柳梅邊。」
【簇御林】他能綽斡,會寫作。秀入江山人唱和。待小生很很叫他幾聲:
「美人,美人!姐姐,姐姐!」向真真啼血你知麼?叫的你噴嚏似天花唾。動凌
波,盈盈欲下──不見影兒那。咳,俺孤單在此,少不得將小娘子畫像,早晚玩
之、拜之,叫之、贊之。
【尾聲】拾的個人兒先慶賀,敢柳和梅有些瓜葛?小姐小姐,則被你有影無
形看殺我。
不須一向恨丹青,(白居易) 堪把長懸在戶庭。(伍喬)
惆悵題詩柳中隱,(司空圖) 添成春醉轉難醒。(章碣)

第二十七出 魂遊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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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真兒】〔淨扮石道姑上〕台殿重重春色上。碧雕闌映帶銀塘。撲地香騰,
歸天磬響。細展度人輕藏。〔集唐〕「幾年紅粉委黃泥雍裕之,十二峰頭月欲低
李涉。折得玫瑰花一朵李建勳,東風吹上窈娘堤羅虯。」俺老道姑看守杜小姐墳
庵,三年之上。擇取吉日,替他開設道場,超生玉界。早已門外豎立招幡,看有
何人來到。
【太平令】〔貼扮小道姑,丑扮徒弟上〕嶺路江鄉,一片彩雲扶月上。羽衣
青鳥閒來往。〔丑〕天晚,梅花觀歇了罷。〔貼〕南枝外有鵲爐香。小道姑乃韶
陽郡碧雲庵主是也,遊方到此。見他莊嚴幡引,榜示道場,恰好登壇,共成好事。
〔見介〕〔集唐〕〔貼〕「大羅天上柳煙含魚玄機,〔淨〕你毛節朱幡倚石龕王
維。〔貼〕見向溪山求住處韓愈,〔淨〕好哩,你半垂檀袖學通參女光。」小姑
姑從何而至?〔貼〕從韶陽郡來,暫此借宿。〔淨〕東頭房兒,有個嶺南柳相公
養病。則下廂房可矣。〔貼〕多謝了。敢問今夕道場,為何而設?〔淨歎介〕則
為「杜衙小姐去三年,待與招魂上九天」。〔貼〕這等呵!」清醮壇場今夜好,
敢將香火助真仙。」〔淨〕這等卻好。〔內鳴鐘鼓介〕〔眾〕請老師父拈香。
〔淨〕南斗注生真妃,東嶽受生夫人殿下。〔拈香拜介〕
【孝南歌】鑽新火,點妙香。虔誠為因杜麗娘。〔眾拜介〕香靄繡幡幢,細
樂風微揚。仙真呵,威光無量,把一點香魂,早度人天上。怕未盡凡心,他再作
人身想。做兒郎,做女郎,願他永成雙。再休似少年亡。〔淨〕想起小姐生前愛
花而亡,今日折得殘梅,安在淨瓶供養。〔拜神主介〕
【前腔】瓶兒淨,春凍陽。殘梅半枝紅蠟裝。小姐呵!你香夢與誰行?精神
忒孤往!〔眾〕老師兄,你說淨瓶像什麼,殘梅像什麼?〔淨〕這瓶兒空象,世
界包藏,身似殘梅樣,有水無根,尚作餘香想。〔眾〕小姐,你受此供呵,教你
肌骨涼,魂魄香。肯回陽,再往這梅花帳?〔內風響介〕〔淨〕奇哉怪哉,冷窣
窣一陣風打旋也。〔內鳴鐘介〕〔眾〕這晚齋時分,且吃了齋,收拾道場。正是:
「曉鏡拋殘無定色,晚鐘敲斷步虛聲。」〔眾下〕
【水紅花】〔魂旦作鬼聲,掩袖上〕則下得望鄉台如夢俏魂靈,夜熒熒、墓
門人靜。〔內犬吠,旦驚介〕原來是賺花陰小犬吠春星。冷冥冥,梨花春影。呀,
轉過牡丹亭、芍葯闌,都荒廢盡。爹娘去了三年也。〔泣介〕傷感煞斷垣荒徑。
望中何處也?鬼燈青。〔聽介〕兀的有人聲也囉。〔添字昭君怨〕「昔日千金
小姐,今日水流花謝。這淹淹惜惜杜陵花,太虧他。生性獨行無那,此夜星前一
個。生生死死為情多。奈情何!」奴家杜麗娘女魂是也。只為癡情慕色,一夢而
亡。湊的十地閻君奉旨裁革,無人發遣,女監三年。喜遇老判,哀憐放假。趁此
月明風細,隨喜一番。呀,這是書齋後園,怎做了梅花庵觀?好傷感人也。
【小桃紅】咱一似斷腸人和夢醉初醒。誰償咱殘生命也。雖則鬼叢中姊妹不
同行,窣地的把羅衣整。這影隨形,風沉露,雲暗鬥,月勾星,都是我魂遊境也。
到的這花影初更,〔內作丁冬聲,旦驚介〕一霎價心兒□,原來是弄風鈴台
殿冬丁。好一陣香也。
【下山虎】我則見香煙隱隱,燈火熒熒。呀,鋪了些雲霞幀,不由人打個囈
掙。是那位神靈,原來是東嶽夫人,南斗真妃。〔作稽首介〕仙真仙真,杜麗娘
鬼魂稽首。魆魆地投明證明,好替俺朗朗的超生注生。再看這青詞上,原來就
是石道姑在此住持。一壇齋意,度俺生天。道姑道姑,我可也生受你呵。再瞧
這淨瓶中,咳,便是俺那塚上殘梅哩。梅花呵!似俺杜麗娘半開而謝,好傷情也。
則為這斷鼓零鐘金字經,叩動俺黃粱境。俺向這地坼裡梅根迸幾程,透出些兒影。
〔泣介〕姑姑們這般至誠,若不留些蹤影,怎顯的俺鑒知他,就將梅花散在經台
之上。〔撒花介〕抵什麼一點香銷萬點情。想起爹娘何處,春香何處也?呀,那
邊廂有沉吟叫喚之聲,聽怎來?〔內叫介〕俺的姐姐呵!俺的美人呵!〔旦驚介〕
誰叫誰也?再聽。〔內又叫介〕〔旦歎介〕
【醉歸遲】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應。為什麼不唱出你可人名
姓?似俺孤魂獨趁,待誰來叫喚俺一聲。不分明,無倒斷,再消停。〔內又叫介〕
〔旦〕咳,敢邊廂什麼書生,睡夢裡語言胡<口巠>?
【黑蟆令】不由俺無情有情,湊著叫的人三聲兩聲,冷惺忪紅淚飄零。呀,
怕不是夢人兒梅卿柳卿?俺記著這花亭水亭,趁的這風清月清。則這鬼宿前程,
盼得上三星四星?待即行尋趁,奈斗轉參橫,不敢久停啊!
【尾聲】為什麼閃搖搖春殿燈?〔內叫介〕殿上響動。〔丑虛上望介〕〔又
作風起介〕〔旦〕一弄兒繡幡飄迥,則這幾點落花風是俺杜麗娘身後影。〔旦作
鬼聲下〕〔丑打照面,驚叫介〕師父們,快來,快來!〔淨、貼驚上〕怎生大驚
小怪?〔丑〕則這燈影熒煌,躲著瞧時,見一位女神仙,袖拂花幡,一閃而去。
怕也,怕也!〔淨〕怎生模樣?〔丑打手勢介〕這多高,這多大,俊臉兒,翠翹
金鳳,紅裙綠襖,環珮玎璫,敢是真仙下降?〔淨〕咳,這便是杜小姐生時樣子。
敢是他有靈活現。〔貼〕呀,你看經台之上,亂糝梅花,奇也,異也!大家再祝
讚他一番。
【憶多嬌】〔眾〕風滅了香,月到廊。閃閃屍屍魂影兒涼。花落在春宵情易
傷。願你早度天堂,早度天堂,免留滯他鄉故鄉。〔貼〕敢問杜小姐為何病亡?
以何緣故而來出現?
【尾聲】〔淨〕休驚恍,免問當。收拾起樂器經堂。你聽波,兀的冷窣窣佩
環風還在迴廊那邊響。
〔淨〕心知不敢輒形相,(曹唐) 〔貼〕欲話因緣恐斷腸。(天竺牧童)
〔丑〕若使春風會人意,(羅鄴) 〔合〕也應知有杜蘭香。(羅虯)

第二十八出 幽媾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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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船】〔生上〕瞥下天仙何處也?影空濛似月籠沙。有恨徘徊,無言窨
約。早是夕陽西下。「一片紅雲下太清,如花巧笑玉娉婷。憑誰畫出生香面?對
俺偏含不語情。」小生自遇春容,日夜想念。這更蘭時節,破些工夫,吟其珠玉,
玩其精神。倘然夢裡相親,也當春風一度。〔展畫玩介〕呀,你看美人呵,神含
欲語,眼注微波。真乃「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香遍滿】晚風吹下,武陵溪邊一縷霞,出落個人兒風韻殺。淨無瑕,明窗
新絳紗。丹青小畫,又把一幅肝腸掛。小姐小姐,則被你想殺俺也。
【懶畫眉】輕輕怯怯一個女嬌娃,楚楚臻臻像個宰相衙。想他春心無那對菱
花,含情自把春容畫,可想到有個拾翠人兒也逗著他?
【二犯梧桐樹】他飛來似月華,俺拾的愁天大。常時夜夜對月而眠,這幾夜
啊,幽佳,嬋娟隱映的光輝殺。教俺迷留沒亂的心嘈雜,無夜無明怏著他。若不
為擎奇怕涴的丹青亞,待抱著你影兒橫榻。想來小生定是有緣也。再將他詩句朗
誦一番。〔念詩介〕
【浣紗溪】拈詩話,對會家。柳和梅有分兒些。他春心迸出湖山罅,飛上煙
綃萼綠華。則是禮拜他便了。〔拈香拜介〕奚幸殺,對他臉暈眉痕心上掐,有情
人不在天涯。小生客居,怎勾姐姐風月中片時相會也。
【劉潑帽】恨單條不惹的雙魂化,做個畫屏中倚玉蒹葭。小姐啊,你耳朵兒
雲鬢月侵芽,可知他一些些都聽的俺傷情話?
【秋夜月】堪笑咱,說的來如戲耍。他海天秋月雲端掛,煙空翠影遙山抹。
只許他伴人清暇,怎教人佻達。
【東甌令】俺如唸咒,似說法。石也要點頭,天雨花。怎虔誠不降的仙娥下?
是不肯輕行踏。〔內作風起,生按住畫介〕待留仙怕殺風兒刮,粘嵌著錦邊牙。
怕刮損他,再尋個高手臨他一幅兒。
【金蓮子】閒嘖牙,怎能夠他威光水月生臨榻?怕有處相逢他自家,則問他
許多情,與春風畫意再無差。再把燈剔起細看他一會。〔照介〕。
【隔尾】敢人世上似這天真多則假。〔內作風吹燈介〕〔生〕好一陣冷風襲
人也。險些兒誤丹青風影落燈花。罷了,則索睡掩紗窗去夢他。〔打睡介〕〔魂
旦上〕「泉下長眠夢不成。一生余得許多情。魂隨月下丹青引,人在風前歎息聲。」
妾身杜麗娘鬼魂是也。為花園一夢,想念而終。當時自畫春容,埋於太湖石下。
題有「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誰想魂遊觀中幾晚,聽見東房之內,
一個書生高聲低叫:「俺的姐姐,俺的美人。」那聲音哀楚,動俺心魂。悄然驀
入他房中,則見高掛起一軸小畫。細玩之,便是奴家遺下春容。後面和詩一首,
觀其名字,則嶺南柳夢梅也。梅邊柳邊,豈非前定乎!因而告過了冥府判君,趁
此良宵,完其前夢。想起來好苦也。
【朝天懶】怕的是粉冷香銷泣絳紗,又到的高唐館玩月華。猛回頭羞颯髻兒
{髟查},自擎拿。呀,前面是他房頭了。怕桃源路徑行來詫,再得俄旋試認他。
〔生睡中念詩介〕「他年若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我的姐姐啊。〔旦〕
〔聽打悲介〕
【前腔】是他叫喚的傷情咱淚雨麻,把我殘詩句沒爭差。難道還未睡啊?
〔瞧介〕〔生又叫介〕〔旦〕他原來睡屏中作念猛嗟牙。省喧嘩,我待敲彈翠竹
窗櫳下。〔生作驚醒,叫「姐姐」介〕〔旦悲介〕待展香魂去近他。〔生〕呀,
戶外敲竹之聲,是風是人?〔旦〕有人。〔生〕這咱時節有人,敢是老姑姑送茶
來?免勞了。〔旦〕不是。〔生〕敢是遊方的小姑姑麼?〔旦〕不是。〔生〕好
怪,好怪,又不是小姑姑。再有誰?待我啟門而看。〔生開門看介〕
【玩仙燈】呀,何處一嬌娃,艷非常使人驚詫。〔旦作笑閃入〕〔生急掩門〕
〔旦斂衽整容見介〕秀才萬福。〔生〕小娘子到來,敢問尊前何處,因何夤夜至
此?〔旦〕秀才,你猜來。
【紅衲襖】〔生〕莫不是莽張騫犯了你星漢槎,莫不是小梁清夜走天曹罰?
〔旦〕這都是天上仙人,怎得到此。〔生〕是人家綵鳳暗隨鴉?〔旦搖頭介〕
〔生〕敢甚處裡綠楊曾繫馬?〔旦〕不曾一面。〔生〕若不是認陶潛眼挫的花,
敢則是走臨邛道數兒差?〔旦〕非差。〔生〕想是求燈的?可是你夜行無燭也,
因此上待要紅袖分燈向碧紗?
【前腔】〔旦〕俺不為度仙香空散花,也不為讀書燈閒濡蠟。俺不似趙飛卿
舊有瑕,也不似卓文君新守寡。秀才啊,你也曾隨蝶夢迷花下。〔生想介〕是當
初曾夢來。〔旦〕俺因此上弄鶯簧赴柳衙。若問俺妝台何處也,不遠哩,剛則在
宋玉東鄰第幾家。〔生作想介〕是了。曾後花園轉西,夕陽時節,見小娘子走動
哩。〔旦〕便是了。〔生〕家下有誰?
【宜春令】〔旦〕斜陽外,芳草涯,再無人有伶仃的爹媽。奴年二八,沒包
彈風藏葉裡花。為春歸惹動嗟呀,瞥見你風神俊雅。無他,待和你翦燭臨風,西
窗閒話。〔生背介〕奇哉,奇哉,人間有此艷色!夜半無故而遇明月之珠,怎生
發付!
【前腔】他驚人艷,絕世佳。閃一笑風流銀蠟。月明如乍,問今夕何年星漢
槎?金釵客寒夜來家,玉天仙人間下榻。〔背介〕知他,知他是甚宅眷的孩兒,
這迎門調法?待小生再問他。〔回介〕小娘子夤夜下顧小生,敢是夢也?〔旦笑
介〕不是夢,當真哩。還怕秀才未肯容納。〔生〕則怕未真。果然美人見愛,小
生喜出望外。何敢卻乎?〔旦〕這等真個盼著你了。
【耍鮑老】幽谷寒涯,你為俺催花連夜發。俺全然未嫁,你個中知察,拘惜
的好人家。牡丹亭,嬌恰恰;湖山畔,羞答答;讀書窗,淅喇喇。良夜省陪茶,
清風明月知無價。
【滴滴金】〔生〕俺驚魂化,睡醒時涼月些些。陡地榮華,敢則是夢中巫峽?
虧殺你走花陰不害些兒怕,點蒼苔不溜些兒滑,背萱親不受些兒嚇,認書生不著
些兒差。你看斗兒斜,花兒亞,如此夜深花睡罷。笑咖咖,吟哈哈,風月無加。
把他艷軟香嬌做意兒耍,下的虧他?便虧他則半霎。〔旦〕妾有一言相懇,望郎
恕罪。〔生笑介〕賢卿有話,但說無妨。〔旦〕妾千金之軀,一旦付與郎矣,勿
負奴心。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願足矣。〔生笑介〕賢卿有心戀於小生,小生豈
敢忘於賢卿乎?〔旦〕還有一言。未至雞鳴,放奴回去。秀才休送,以避曉風。
〔生〕這都領命。只問姐姐貴姓芳名?
【意不盡】〔旦歎介〕少不得花有根元玉有芽,待說時惹的風聲大。〔生〕
以後准望賢卿逐夜而來。〔旦〕秀才,且和俺點勘春風這第一花。
〔生〕浩態狂香昔未逢,(韓愈) 〔旦〕月斜樓上五更鐘。(李商隱)
〔旦〕朝雲夜入無行處,(李白) 〔生〕神女知來第幾峰?(張子容)

第二十九出 旁疑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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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嬌】〔淨扮老道姑上〕女冠兒生來出家相。無對向、沒生長。守著三
清像,換水添香,鐘鳴鼓響。赤緊的是那走方娘,弄虛花扯閒帳?「世事難拚一
個信,人情常帶三分疑。」杜老爺為小姐創下這座梅花觀,著俺看守三年。水清
石見,無半點瑕疵。止因陳教授老狗,引下個嶺南柳秀才,東房養病。前幾日到
後花園回來,悠悠漾漾的,著鬼著魅一般,俺已疑惑了。湊著個韶陽小道姑,年
方念八,頗有風情,到此雲遊,幾日不去。夜來柳秀才房裡,唧唧噥噥,聽的似
女兒聲息。敢是小道姑瞞著我去瞧那秀才,秀才逆來順受了。俺且待他來,打覷
他一番。
【前腔】〔貼扮小道姑上〕俺女冠兒俏的仙真樣。論舉止都停當,則一點情
拋漾。步斗風前,吹笙月上。〔歎介〕古來仙女定成雙,恁生來寒乞相?〔見介〕
〔貼〕「常無慾以觀其妙,〔淨〕常有欲以觀其竅。」小姑姑你昨夜遊方,游到
柳秀才房兒裡去。是竅,是妙?〔貼〕老姑姑這話怎的起?誰曾見來?〔淨〕俺
見來。
【剔銀燈】你出家人芙蓉淡妝,翦一片湘雲鶴氅。玉冠兒斜插笑生香,出落
的十分情況。斟量,敢則向書生夜窗,迤逗的幽輝半床?〔貼〕向那個書生?老
姑姑這話敢不中哩。
【前腔】俺雖然年青試妝,洗凡心冰壺月朗。你怎生剝落的人輕相?比似你
半老的佳人停當!〔淨〕倒栽起俺來。〔貼〕你端詳,這女貞觀傍,可放著個書
生話長?〔淨〕哎也,難道俺與書生有賬!這梅花觀,你是雲遊道婆,他是雲遊
秀才,你住的,偏他住不的?則是往常秀才夜靜高眠,則你到觀中,那秀才夜半
開門,唧唧噥噥的。不共你說話,共誰來?扯你道錄司告去。〔扯介〕〔貼〕便
去。你將前官香火院,停宿外方游棍。難道偏放過你?〔扯介〕
【一封書】〔末上〕閒步白雲除,問柳先生何處居?扣梅花院主。〔見扯介〕
呀,怎兩個姑姑爭施主?玄牝同門道可道,怎不韞櫝而藏姑待姑?俺知道你是大
姑他是小姑,嫁的個彭郎港口無?〔淨〕先生不知。聽的柳秀才半夜開門,不住
的唧噥。俺好意兒問這小姑:「敢是你共柳秀才講話哩?」這小姑則答應著「誰
共秀才講話來」,便罷;倒嘴骨弄的說俺養著個秀才。陳先生,憑你說,誰引這
秀才來?扯他道錄司明白去。俺是石的。〔貼〕難道俺是水的?〔末〕禁聲,壞
了柳秀才體面。俺勸你。
【前腔】教你姑徐徐。撒月招風實也虛?早則是者也之乎,那柳下先生君子
儒,到道錄司牒你去俗還俗,敢儒流們笑你姑不姑。〔貼〕正是不雅相。〔末〕
好把冠子兒扶水雲梳,裂了這仙衣四五銖。〔淨〕便依說,開手罷。陳先生吃個
齋去。〔末〕待柳秀才在時又來。
【尾聲】清絕處,再踟躇。〔淚介〕咳,糝東風窮淚撲疏疏。道姑,杜小姐
墳兒可上去?〔淨〕雨哩。〔末歎介〕則恨的鎖春寒這幾點杜鵑花下雨。〔下〕
〔淨、貼弔場〕〔淨〕陳老兒去了。小姑姑好庶。〔貼〕和你再打聽誰和秀才
說話來。
〔淨〕煙水何曾息世機!(溫庭筠) 〔貼〕高情雅淡世間稀。(劉禹錫)
〔淨〕隴山鸚鵡能言語,(岑參) 〔貼〕亂向金籠說是非。(僧子蘭)

第三十出 歡撓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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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搗練子】〔生上〕聽漏下半更多,月影向中那。恁時節夜香燒罷麼?」一
點猩紅一點金,十個春纖十個針。只因世上美人面,改盡人間君子心。」俺柳夢
梅是個讀書君子,一味志誠。止因北上南安,湊著東鄰西子。嫣然一笑,遂成暮
雨之來;未是五更,便逐曉風而去。今宵有約,未知遲早。正是:「金蓮若肯移
三寸,銀燭先教刻五分。」則一件,姐姐若到,要精神對付他。偷盹一會,有何
不可。〔睡介〕
【稱人心】〔魂旦上〕冥途掙挫,要死卻心兒無那。也則為俺那人兒忒可,
教他悶房頭守著閒燈火。〔入門介〕呀,他端然睡瞌,恁春寒也不把繡衾來摸。
多應他只候著我。待叫醒他。秀才,秀才!〔生醒介〕姐姐,失敬也。〔起揖介〕
〔生〕待整衣羅,遠遠相迎個。這二更天風露多,還則怕夜深花睡麼?〔旦〕秀
才,俺那裡長夜好難過,繾著你無眠清坐。〔生〕姐姐,你來的腳蹤兒恁輕,是
怎的?〔集唐〕「〔旦〕自然無跡又無塵朱慶余,〔生〕白日尋思夜夢頻令狐楚。
〔旦〕行到窗前知未寢無名氏,〔生〕一心惟待月夫人皮日休。」姐姐,今夜來
的遲些。
【繡帶兒】〔旦〕鎮消停,不是俺閒情忒慢俄。那些兒忘卻俺歡哥。夜香殘,
迴避了尊親。繡床偎收拾起生活,停脫。順風兒斜將金佩拖,緊摘離百忙的淡妝
明抹。〔生〕費你高情,則良夜無酒奈何?〔旦〕都忘了。俺攜酒一壺,花果二
色,在楯欄之上,取來消遣。〔旦取酒、果、花上〕〔生〕生受了。是甚果?
〔旦〕青梅數粒。〔生〕這花?〔旦〕美人蕉。〔生〕梅子酸似俺秀才,蕉花紅
似俺姐姐。串飲一杯。〔共杯飲介〕
【白練序】〔旦〕金荷、斟香糯。〔生〕你醞釀春心玉液波。拚微酡,東風
外翠香紅醱。〔旦〕也摘不下奇花果,這一點蕉花和梅豆呵,君知麼,愛的人
全風韻,花有根科。
【醉太平】〔生〕細哦,這子兒花朵,似美人憔悴,酸子情多。喜蕉心暗展,
一夜梅犀點污。如何?酒潮微暈笑生渦。待噷著臉恣情的嗚嘬,些兒個,翠偃
了情波,潤紅蕉點,香生梅唾。
【白練序】〔旦〕活潑、死騰那,這是第一所人間風月窩。昨宵個微芒暗影
輕羅,把勢兒忒顯豁。為什麼人到幽期話轉多?〔生〕好睡也。〔旦〕好月也。
消停坐,不妒色嫦娥,和俺人三個。
【醉太平】〔生〕無多,花影阿那。勸奴奴睡也,睡也奴哥。春宵美滿,一
霎暮鍾敲破。嬌娥、似前宵雨雲羞怯顫聲訛,敢今夜翠顰輕可。睡則那,把膩乳
微搓,酥胸汗帖,細腰春鎖。〔淨、貼悄上〕〔貼〕「道可道,可知道?名可名,
可聞名?」〔生、旦笑介〕〔貼〕老姑姑,你聽秀才房裡有人。這不是俺小姑姑
了。〔淨作聽介〕是女人聲,快敲門去。〔敲門介〕〔生〕是誰?〔淨〕老道姑
送茶。〔生〕夜深了。〔淨〕相公房裡有客哩。〔生〕沒有。〔淨〕女客哩。
〔生、旦慌介〕怎好?〔淨急敲門介〕相公,快開門。地方巡警,免的聲揚哩。
〔生慌介〕怎了,怎了!〔旦笑介〕不妨,俺是鄰家女子,道姑不肯干休時,便
與他一個勾引的罪名兒。
【隔尾】便開呵須撒和,隔紗窗怎守的到參兒趖柳郎,則管鬆了門兒。
俺影著這一幅美人圖那邊躲。〔生開門,旦作躲,生將身遮旦,淨、貼闖進笑介〕
喜也。〔生〕什麼喜?〔淨前看,生身攔介〕
【滾遍】〔淨、貼〕這更天一點鑼,仙院重門闔。何處嬌娥?怕惹的乾柴火。
〔生〕你便打□,有甚著科?是床兒裡窩?箱兒裡那?袖兒裡閣?〔淨、貼向前,
生攔不住,內作風起,旦閃下介〕〔生〕昏了燈也。〔淨〕分明一個影兒,只這
軸美女圖在此。古畫成精了麼?
【前腔】畫屏人踏歌,曾許你書生和。不是妖魔,甚影兒望風躲?相公,這
是什麼畫?〔生〕妙娑婆,秀才家隨行的香火。俺寂靜裡暗祈求,你莽吆喝。
〔淨〕是了。不說不知,俺前晚聽見相公房內啾啾唧唧,疑惑是這小姑姑。俺如
今明白了。相公,權留小姑姑伴話。〔生〕請了。
【尾聲】〔貼〕動不動道錄司官了私和。〔生〕則欺負俺不分外的書生欺別
個!姑姑,這多半覺美鼾鼾,則被你奚落殺了我。〔淨、貼下〕〔生笑介〕一天
好事,兩個瓦剌姑。掃興,掃興。那美人呵,好吃驚也!
應陪秉燭夜深游,(曹松) 惱亂春風卒未休。(羅隱)
大姑山遠小姑出,(顧況) 更憑飛夢到瀛洲。(胡宿)

第三十一出 繕備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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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卜算】〔貼扮文官,淨扮武官上〕邊海一邊江,隔不斷胡塵漲。維揚新
築兩城牆,釃酒臨江上。請了。俺們揚州府文武官僚是也。安撫杜老大人,為因
李全騷擾地方,加築外羅城一座。今日落成開宴,杜老大人早到也。
【前腔】〔眾擁外上〕三千客兩行,百二關重壯。〔文武迎介〕〔外〕維揚
風景世無雙,直上層樓望。〔見介〕〔眾〕「北門臥護要耆英。〔外〕恨少胸中
十萬兵。〔眾〕天借金山為底柱。〔外〕身當鐵甕作長城。」揚州表裡重城,不
日成就。皆文武諸公士民之力。〔眾〕此皆老安撫遠略奇謀。屬宮竊在下風,敢
獻一杯,效古人城隅之宴。〔外〕正好。且向新樓一望。〔望介〕壯哉,城也!
真乃:「江北無雙塹,淮南第一樓。」〔眾〕請進酒。
【山花子】〔眾〕賀層城頓插雲霄敞,雉飛騰映壓寒江。據表裡山河一方,
控長淮萬里金湯。〔合〕敵樓高窺臨女牆,臨風釃酒旌旆揚。乍想起瓊花當年吹
暗香,幾點新亭,無限滄桑。〔外〕前面高起如霜似雪四五十堆,是何山也?
〔眾〕都是各場所積之鹽,眾商人中納。〔外〕商人何在?〔末、老旦扮商人上〕
「占種海田高白玉,掀翻鹽井橫黃金。」商人見。〔外〕商人麼,則怕早晚要動
支兵糧,攢緊上納。
【前腔】這鹽呵,是銀山雪障連天晃,海煎成夏草秋糧。平看取鹽花灶場,
盡支排中納邊商。〔合前〕〔外〕酒罷了。喜的廣有兵糧,則要眾文武關防如法。
【舞霓裳】〔眾〕文武官僚立邊疆,立邊疆。休壞了這農桑,士工商。〔合〕
敢大金家早晚來無狀,打貼起炮箭旗槍。聽邊聲風沙迭蕩,猛驚起,見蟠花戰袍
舊邊將。
【紅繡鞋】〔眾〕吉日祭賽城隍,城隍。歸神謝土安康,安康。祭旗纛,犒
軍裝。陣頭兒,誰抵當?箭眼裡,好遮藏。
【尾聲】〔外〕按三韜把六出旗門放,文和武肅靜端詳。則等待海西頭動邊
烽那一聲炮兒響。
夾城雲暖下霓旄,(杜牧) 千里崤函一夢勞。(譚用之)
不意新城連嶂起,(錢起) 夜來沖鬥氣何高。(譚用之)


第三十二出 冥誓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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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雲高】〔生上〕暮雲金闕,風幡淡搖拽。但聽的鐘聲絕,早則是心兒熱。
紙帳書生,有分氳蘭麝。咱時還早。蕩花陰,單則把月痕遮。〔整燈介〕溜風光,
穩護著燈兒燁。〔笑介〕「好書讀易盡,佳人期未來。」前夕美人到此,並不堤
防,姑姑攪攘。今宵趁他未來之時,先到雲堂之上攀話一回,免生疑惑。〔作掩
門行介〕此處留人戶半斜,天呵,俺那有心期在那些。〔下〕
【前腔】〔魂旦上〕孤神害怯,佩環風定夜。〔驚介〕則道是人行影,原來
是雲偷月。〔到介〕這是柳郎書捨了。呀,柳郎何處也?閃閃幽齋,弄影燈明滅。
魂再艷,燈油接;情一點,燈頭結。〔歎介〕奴家和柳郎幽期,除是人不知,鬼
都知道。〔泣介〕竹影寺風聲怎的遮,黃泉路夫妻怎當賒?「待說何曾說,如顰
不奈顰。把持花下意,猶恐夢中身。」奴家雖登鬼錄,未損人身。陽祿將回,陰
數已盡。前日為柳郎而死,今日為柳郎而生。夫婦分緣,去來明白。今宵不說,
只管人鬼混纏到甚時節?只怕說時柳郎那一驚呵,也避不得了。正是:「夜傳人
鬼三分話,早定夫妻百歲恩。」
【懶畫眉】〔生上〕畫闌風擺竹橫斜。〔內作鳥聲驚介〕驚鴉閃落在殘紅榭。
呀,門兒開也。玉天仙光降了紫雲車。〔旦出迎介〕柳郎來也。〔生揖介〕姐姐
來也。〔旦〕剔燈花這咱望郎爺。〔生〕直恁的志誠親姐姐。〔旦〕秀才,等你
不來,俺集下了唐詩一首。〔生〕洗耳。〔旦念介〕「擬托良媒亦自傷秦韜玉,
月寒山色兩蒼蒼薛濤。不知誰唱春歸曲曹唐?又向人間魅阮郎劉言史。」〔生〕
姐姐高才。〔旦〕柳郎,這更深何處來也?〔生〕昨夜被姑姑敗興,俺乘你未來
之時,去姑姑房頭看了他動靜,好來迎接你。不想姐姐今夜來恁早哩。〔旦〕盼
不到月兒上也。
【太師引】〔生〕歎書生何幸遇仙提揭,比人間更志誠親切。乍溫存笑眼生
花,正漸入歡腸啖蔗。前夜那姑姑呵,恨無端風雨把春抄截。姐姐呵,誤了你半
宵周折,累了你好回驚怯。不嗔嫌,一徑的把斷紅重接。
【銷寒窗】〔旦〕是不堤防他來的車庶,嚇的個魂兒收不迭。仗雲搖月
躲,畫影人遮。則沒揣的澀道邊兒,閃人一跌。自生成不慣這磨滅。險些些,風
聲揚播到俺家爹,先吃了俺狠尊慈痛決。〔生〕姐姐費心。因何錯愛小生至此?
〔旦〕愛的你一品人才。〔生〕姐姐敢定了人家?
【太師引】〔旦〕並不曾受人家紅定回鸞帖。〔生〕喜個甚樣人家?〔旦〕
但得個秀才郎情傾意愜。〔生〕小生到是個有情的。〔旦〕是看上你年少多情,
迤逗俺睡魂難貼。〔生〕姐姐,嫁了小生罷。〔旦〕怕你嶺南歸客路途賒,是做
小伏低難說。〔生〕小生未曾有妻。〔旦笑介〕少什麼舊家根葉,著俺異鄉花草
填接?敢問秀才,堂上有人麼?〔生〕先君官為朝散,先母曾封縣君。〔旦〕這
等是衙內了。怎恁婚遲?
【鎖寒窗】〔生〕恨孤單飄零歲月,但尋常稔色誰沾借?那有個相如在客,
肯駕香車?蕭史無家,便同瑤闕?似你千金笑等閒拋洩,憑說,便和伊青春才貌
恰爭些,怎做的露水相看仳別!〔旦〕秀才有此心,何不請媒相聘?也省的奴家
為你擔慌受怕。〔生〕明早敬造尊庭,拜見令尊令堂,方好問親於姐姐。〔旦〕
到俺家來,只好見奴家。要見俺爹娘還早。〔生〕這般說,姐姐當真是那樣門庭。
〔旦笑介〕〔生〕是怎生來?
【紅衫兒】看他溫香艷玉神清絕,人間迥別。〔旦〕不是人間,難道天上?
〔生〕怎獨自夜深行,邊廂少侍妾?且說個貴表尊名。〔旦歎介〕〔生背介〕他
把姓字香沈,敢怕似飛瓊漏洩?姐姐不肯洩漏姓名,定是天仙了。薄福書生,不
敢再陪歡宴。盡仙姬留意書生,怕逃不過天曹罰折。
【前腔】〔旦〕道奴家天上神仙列,前生壽折。〔生〕不是天上,難道人間?
〔旦〕便作是私奔,悄悄何妨說。〔生〕不是人間,則是花月之妖。〔旦〕正要
你掘草尋根,怕不待勾辰就月。〔生〕是怎麼說?〔旦欲說又止介〕不明白辜負
了幽期,話到尖頭又咽。〔相思令〕〔生〕姐姐,你「千不說,萬不說。直恁的
書生不酬決,更向誰邊說?〔旦〕待要說,如何說?秀才,俺則怕聘則為妻奔則
妾,受了盟香說。」〔生〕你要小生發願,定為正妻,便與姐姐拈香去。
【滴溜子】〔生、旦同拜〕神天的,神天的,盟香滿爇。柳夢梅,柳夢梅,
南安郡捨,遇了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齊,壽隨香滅,
〔旦泣介〕〔生〕怎生吊下淚來?〔旦〕感君情重,不覺淚垂。
【鬧樊樓】你秀才郎為客偏情絕,料不是虛脾把盟誓撇。哎,話吊在喉嚨翦
了舌。囑東君在意者,精神打疊。暫時間奴兒迴避趄,些兒待說,你敢撲龍忪
害跌。〔生〕怎的來?〔旦〕秀才,這春容得從何處?〔生〕太湖石縫裡。〔旦〕
比奴家容貌爭多?〔生看驚介〕可怎生一個粉撲兒?〔旦〕可知道,奴家便是畫
中人也。〔生合掌謝畫介〕小生燒的香到哩。姐姐,你好歹表白一些兒。
【啄木犯】〔旦〕柳衙內聽根節。杜南安原是俺親爹。〔生〕呀,前任杜老
先生升任揚州,怎麼丟下小姐?〔旦〕你翦了燈。〔生翦燈介〕〔旦〕翦了燈、
余話堪明滅。〔生〕且請問芳名,青春多少?〔旦〕杜麗娘小字有庚帖,年華二
八,正是婚時節。〔生〕是麗娘小姐,俺的人那!〔旦〕衙內,奴家還未是人。
〔生〕不是人,是鬼?〔旦〕是鬼也。〔生驚介〕怕也,怕也。〔旦〕靠邊些,
聽俺消詳說。話在前教伊休害怯,俺雖則是小鬼頭人半截。〔生〕姐姐,因何得
回陽世而會小生?
【前腔】〔旦〕雖則是陰府別,看一面千金小姐,是杜南安那些枝葉。注生
妃央及煞回生帖,化生娘點活了殘生劫。你後生兒蘸定俺前生業。秀才,你許了
俺為妻真切,少不得冷骨頭著疼熱。〔生〕你是俺妻,俺也不害怕了。難道便請
起你來?怕似水中撈月,空裡拈花。
【三段子】〔旦〕俺三光不滅。鬼胡由,還動迭,一靈未歇。潑殘生,堪轉
折。秀才可諳經典?是人非人心不別,是幻非幻如何說?雖則似空裡拈花,卻不
是水中月。〔生〕既然雖死猶生,敢問仙墳何處?〔旦〕記取太湖石梅樹一株。
【前腔】愛的是花園後節,夢孤清,梅花影斜。熟梅時節,為仁兒,心酸那
些。〔生〕怕小姐別有走跳處?〔旦歎介〕便到九泉無屈折,□幽香一陣昏黃
月。〔生〕好不冷。〔旦〕凍的俺七魄三魂,僵做了三貞七烈。〔生〕則怕驚
了小姐的魂怎好?
【斗雙雞】〔旦〕花根木節,有一個透人間路穴。俺冷香肌早偎的半熱。你
怕驚了呵,悄魂飛越,則俺見了你回心心不滅。〔生〕話長哩。〔旦〕暢好是一
夜夫妻,有的是三生話說。〔生〕不煩姐姐再三,只俺獨力難成。〔旦〕可與姑
姑計議而行。〔生〕未知深淺,怕一時間攢不徹。
【登小樓】〔旦〕咨嗟、你為人為徹。俺砌籠棺勾有三尺疊,你點剛鍬和俺
一謎掘。就裡陰風瀉瀉,則隔的陽世些些。〔內雞鳴介〕
【鮑老催】咳,長眠人一向眠長夜,則道雞鳴枕空設。今夜呵,夢迴遠塞荒
雞咽,覺人間風味別。曉風明滅,子規聲容易吹殘月。三分話才做一分說。
【耍鮑老】俺丁丁列列,吐出在丁香舌。你拆了俺丁香結,須粉碎俺丁香節。
休殘慢,須急節。俺的幽情難盡說。〔內風起介〕則這一翦風動靈衣去了也。
〔旦急下〕〔生驚癡介〕,奇哉,奇哉!柳夢梅做了杜太守的女婿,敢是夢也?
待俺來回想一番。他名字杜麗娘,年華二八,死葬後園梅樹之下。啐,分明是人
道交感,有精有血。怎生杜小姐顛倒自己說是鬼?〔旦又上介〕衙內還在此?
〔生〕小姐怎又回來?〔旦〕奴家還有丁寧。你既以俺為妻,可急視之,不宜自
誤。如或不然,妾事已露,不敢再來相陪。願郎留心。勿使可惜。妾若不得復生,
必痛恨君於九泉之下矣。
【尾聲】〔旦跪介〕柳衙內你便是俺再生爺。〔生跪扶起介〕〔旦〕一點心
憐念妾,不著俺黃泉恨你,你只罵的俺一句鬼隨邪。〔旦作鬼聲下,回顧介〕
〔生弔場,低語介〕柳夢梅著鬼了。他說的恁般分明,恁般恓切,是無是有,只
得依言而行。和姑姑商量去。
夢來何處更為雲?(李商隱) 惆悵金泥簇蝶裙。(韋氏子)
欲訪孤墳誰引至?(劉言史) 有人傳示紫陽君。(熊孺登)


第三十三出 秘議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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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池游】〔淨上〕芙蓉冠帔,短髮難簪系。一爐香鳴鐘叩齒。〔訴衷情〕
「風微台殿響笙簧。空翠冷霓裳。池畔藕花深處,清切夜聞香。人易老,事多妨,
夢難長。一點深情,三分淺土,半壁斜陽。」俺這梅花觀,為著杜小姐而建。當
初杜老爺分付陳教授看管。三年之內,則見他收取祭租,並不常川行走。便是杜
老爺去後,謊了一府州縣士民人等許多分子,起了個生祠。昨日老身打從祠前過,
豬屎也有,人屎也有。陳最良,陳最良,你可也叫人掃刮一遭兒。到是杜小姐神
位前,日逐添香換水,何等莊嚴清淨。正是:「天下少信掉書子,世外有情持素
人。」
【前腔】〔生上〕幽期密意,不是人間世。待聲揚徘徊了半日。〔見介〕
〔生〕「落花香覆紫金堂。〔淨〕你年少看花敢自傷?〔生〕弄玉不來人換世。
〔淨〕麻姑一去海生桑。」〔生〕老姑姑,小生自到仙居,不曾瞻禮寶殿。今日
願求一觀。〔淨〕是禮。相引前行。〔行到介〕〔淨〕高處玉天金闕,下面東嶽
夫人,南斗真妃。〔內鐘鳴,生拜介〕「中天積翠玉台遙,上帝高居絳節朝。遂
有馮夷來擊鼓,始知秦女善吹簫。」好一座寶殿哩。怎生左邊這牌位上寫著「杜
小姐神王」,是那位女王?〔淨〕是沒人題主哩。杜小姐。〔生〕杜小姐為誰?
【五更轉】〔淨〕你說這紅梅院,因何置?是杜參知前所為。麗娘原是他香
閨女,十八而亡,就此攢瘞。他爺呵,升任急,失題主,空牌位。〔生〕誰祭掃
他?〔淨〕好墓田,留下有碑記。偏他沒頭主兒,年年寒食。〔生哭介〕這等說
起來,杜小姐是俺嬌妻呵。〔淨驚介〕秀才當真麼?〔生〕千真萬真。〔淨〕這
等,知他那日生,那日死了?
【前腔】〔生〕俺未知他生,焉知死?死多年、生此時。〔淨〕幾時得他死
信?〔生〕這是俺朝聞夕死了可人矣。〔淨〕是夫妻,應你奉事香火。〔生〕則
怕俺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淨〕既是秀才娘子,可曾會他來?〔生〕便是這紅
梅院,做楚陽台,偏倍了你。〔淨〕是那一夜?〔生〕是前宵你們不做美。〔淨
驚介〕秀才著鬼了。難道,難道。〔生〕你不信時,顯個神通你看。取筆來點的
他主兒會動。〔淨〕有這事?筆在此。〔生點介〕看俺點石為人,靠夫作主。你
瞧,你瞧。〔淨驚介〕奇哉,奇哉。主兒真個會動也。小姐呵!
【前腔】則道墓門梅,立著個沒字碑,原來柳客神纏住在香爐裡。秀才,既
是你妻,鼓盆歌、廬墓三年禮。〔生〕還要請他起來。〔淨〕你直恁神通,敢閻
羅是你?〔生〕少些人夫用。〔淨〕你當夫,他為人,堪使鬼。〔生〕你也幫一
鍬兒。〔淨〕大明律:開棺見屍,不分首從皆斬哩。你宋書生是看不著皇明例,
不比尋常,穿籬挖壁。〔生〕這個不妨,是小姐自家主見。
【前腔】是泉下人,央及你。個中人、誰似伊。〔淨〕既是小姐分付,也待
我擇個日子。〔看介〕恰好明日乙酉,可以開墳。〔生〕喜金雞玉犬非牛日,則
待尋個人兒,開山力士。〔淨〕俺有個侄兒癩頭黿可用。只怕事發之時怎處?
〔生〕但回生,免聲息,停商議。可有偷香竊玉劫墳賊?還一事,小姐倘然回生,
要些定魂湯藥。〔淨〕陳教授開張藥鋪。只說前日小姑姑,黨了凶煞,求藥安魂。
〔生〕煩你快去也。這七級浮屠,豈同兒戲。
〔淨〕濕雲如夢雨如塵,(崔魯) 〔生〕初訪城西李少君。(陳羽)
〔淨〕行到窈娘身沒處,(雍陶) 〔生〕手披荒草看孤墳。(劉長卿)

第三十四出 詗藥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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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上〕「積年儒學理粗通,書篋成精變藥籠。家童喚俺老員外,街坊喚俺
老郎中。」俺陳最良失館,依然開藥鋪。看今日有甚人來?
【女冠子】〔淨上〕人間天上,道理都難講。夢中虛誑,更有人兒思量泉壤。
陳先生利市哩。〔末〕老姑姑到來。〔淨〕好鋪面!這「儒醫」二字杜太爺贈的。
好「道地藥材」!這兩塊土中甚用?〔末〕是寡婦床頭土。男子漢有鬼怪之疾,
清水調服良。〔淨〕這布片兒何用?〔末〕是壯男子的褲襠。婦人有鬼怪之病,
燒灰吃了效。〔淨〕這等,俺貧道床頭三尺土,敢換先生五寸襠?〔末〕怕你不
十分寡。〔淨〕啐,你敢也不十分壯。〔末〕罷了,來意何事?〔淨〕不瞞你說,
前日小道姑呵!
【黃鶯兒】年少不堤防,賽江神,歸夜忙。〔末〕著手了?〔淨〕知他著甚
閒空曠?被凶神煞黨。年災月殃,瞑然一去無回向。〔末〕欠老成哩!〔淨〕細
端詳,你醫王手段敢對的住活閻王。〔末〕是活的,死的?〔淨〕死幾日了。
〔末〕死人有口吃藥?也罷,便是這燒襠散,用熱酒調服下。
【前腔】海上有仙方,這偉男兒深褲襠。〔淨〕則這種藥,俺那裡自有。
〔末〕則怕姑姑記不起誰陽壯。翦裁寸方,燒灰酒娘,敲開齒縫把些兒放。不尋
常,安魂定魄,賽過反精香。〔淨〕謝了。
〔末〕還隨女伴賽江神,(於鵠) 〔淨〕爭奈多情足病身。(韓偓)
〔末〕巖洞幽深門盡鎖,(韓愈) 〔淨〕隔花催喚女醫人。(王建)

第三十五出 回生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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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雙】〔丑扮疙童,持鍬上〕豬尿泡疙疸偌盧胡,沒褲。鏵鍬兒入的土
花疏,沒骨。活小娘不要去做鬼婆夫,沒路。偷墳賊拿到做個地官符,沒趣。
〔笑介〕自家梅花觀主家癩頭黿便是。觀主受了柳秀才之托,和杜小姐啟墳。好
笑,好笑,說杜小姐要和他這裡重做夫妻。管他人話鬼話,帶了些黃錢,掛在這
太湖石上,點起香來。
【出隊子】〔淨攜酒同生上〕玉人何處,玉人何處?近墓西風老綠蕪。《竹
枝歌》唱的女郎蘇,杜鵑聲啼過錦江無?一窖愁殘,三生夢余。〔生〕老姑姑,
已到後園。只見半亭瓦礫,滿地荊榛。繡帶重尋,裊裊籐花夜合;羅裙欲認,青
青蔓草春長。則記的太湖石邊,是俺拾畫之處。依稀似夢,恍惚如亡。怎生是好?
〔淨〕秀才不要忙,梅樹下堆兒是了。〔生〕小姐,好傷感人也。〔哭介〕〔丑〕
哭甚的。趁時節了。〔燒紙介〕〔生拜介〕巡山使者,當山土地,顯聖顯靈。
【啄木鸝】開山紙草面上鋪。煙罩山前紅地爐。〔丑〕敢太歲頭上動土?向
小姐腳跟挖窟。〔生〕土地公公,今日開山,專為請起杜麗娘。不要你死的,要
個活的。你為神正直應無妒,俺陽神觸煞俱無慮。要他風神笑語都無二,便做著
你土地公公女嫁吾。呀,春在小梅株。好破土哩。
【前腔】〔丑淨鍬土介〕這三和土一謎鋤。小姐呵,半尺孤墳你在這的無?
〔生〕你們十分小心。〔看介〕到棺了。〔丑作驚丟鍬介〕到官沒活的了。〔生
搖手介〕禁聲。〔內旦作哎喲介〕〔眾驚介〕活鬼做聲了。〔生〕休驚了小姐。
〔眾蹲向鬼門,開棺介〕〔淨〕原來釘頭銹斷,子口登開,小姐敢別處送雲雨去
了。〔內哎喲介〕〔生見旦扶介〕〔生〕咳,小姐端然在此。異香襲人,幽姿如
故。天也,你看正面上那些兒塵漬,斜空處沒半米蚍蜉。則他暖幽香四片斑斕木,
潤芳姿半榻黃泉路,養花身五色燕支土。〔扶旦軟嚲介〕〔生〕俺為你款款偎將
睡臉扶,休損了口中珠。〔旦作嘔出水銀介〕〔丑〕一塊花銀,二十分多重,賞
了癩頭罷。〔生〕此乃小姐龍含鳳吐之精,小生當奉為世寶。你們別有酬犒。
〔旦開眼歎介〕〔淨〕小姐開眼哩。〔生〕天開眼了。小姐呵!
【金蕉葉】〔旦〕是真是虛?劣夢魂猛然驚遽。〔作掩眼介〕避三光業眼難
舒,怕一弄兒巧風吹去。〔生〕怕風怎麼好?〔淨扶旦介〕且在這牡丹亭內進還
魂丹,秀才翦襠。〔生翦介〕〔丑〕待俺湊些加味還魂散。〔生〕不消了。快快
熱酒來。
【鶯啼序】〔調酒灌介〕玉喉嚨半點靈酥。〔旦吐介〕〔生〕哎也,怎生呵
落在胸脯。姐姐再進些,才吃下三個多半口還無。〔覷介〕好了,好了!喜春生
顏面肌膚。〔旦覷介〕這些都是誰?敢是些無端道途,弄的俺不著墳墓?〔生〕
我便是柳夢梅。〔旦〕眳矇覷,怕不是梅邊柳邊人數。〔生〕有這道姑為證。
〔淨〕小姐可認得道姑麼?〔旦看不語介〕
【前腔】〔淨〕你乍回頭記不起俺這姑姑。〔生〕可記得這後花園?〔旦不
語介〕〔淨〕是了,你夢境模糊。〔旦〕只那個是柳郎?〔生應,旦作認介〕咳,
柳郎真信人也。虧殺你撥草尋蛇,虧殺你守株待兔。棺中寶玩收存,諸餘拋散池
塘裡去。〔眾〕呸!〔丟去棺物介〕向人間別畫個葫蘆。水邊頭洗除凶物。〔眾〕
虧了小姐整整睡這三年。〔旦〕流年度,怕春色三分,一分塵土。〔生〕小姐,
此處風露,不可久停。好處將息去。
【尾聲】死工夫救了你活地獄,七香湯瑩了美食相扶。〔旦〕扶往那裡去?
〔淨〕梅花觀內。〔旦〕可知道洗棺塵,都是這高唐觀中雨。
〔生〕天賜燕支一抹腮,(羅隱) 〔旦〕隨君此去出泉台。(景舜英)
〔淨〕俺來穿穴非無意,(張祜) 〔生〕願結靈姻愧短才。(潘雍)


第三十六出 婚走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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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難忘】〔淨扶旦上〕〔旦〕如笑如呆,歎情絲不斷,夢境重開。〔淨〕
你驚香辭地府,輿櫬出天台。〔旦〕姑姑,俺強掙作,軟咍咍,重嬌養起這嫩孩
孩。〔合〕尚疑猜,怕如煙入抱,似影投懷。〔畫堂春〕〔旦〕「蛾眉秋恨滿三
霜,夢余荒塚斜陽。土花零落舊羅裳,睡損紅妝。〔淨〕風定彩雲猶怯,火傳金
灺重香。如神如鬼費端詳,除是高唐。」〔旦〕姑姑,奴家死去三年。為鍾情
一點,幽契重生。皆虧柳郎和姑姑信心提救。又以美酒香酥,時時將養。數日之
間,稍覺精神旺相。〔淨〕好了,秀才三回五次,央俺成親哩。〔旦〕姑姑,這
事還早。揚州問過了老相公、老夫人,請個媒人方好。〔淨〕好消停的話兒。這
也由你。則問小姐前生事可記得些麼?
【勝如花】〔旦〕前生事,曾記懷。為傷春病害,困春遊夢境難捱。寫春容
那人兒拾在。那勞承、那般頂戴,似盼天仙盼的眼咍,似叫觀音叫的口歪。〔淨〕
俺也聽見些。則小姐泉下怎生得知?〔旦〕雖則塵埋,把耳輪兒熱壞。感一片志
誠無奈,死淋侵走上陽台,活森沙走出這泉台。〔淨〕秀才來哩。
【生查子】〔生上〕艷質久塵埋,又掙出這煙花界。你看他含笑插金釵,擺
動那長裙帶。〔見介〕麗娘妻。〔旦羞介〕〔生〕姐姐,俺地窟裡扶卿做玉真。
〔旦〕重生勝過父娘親。〔生〕便好今宵成配偶。〔旦〕懵騰還自少精神。〔淨〕
起前說精神旺相,則瞞著秀才。〔旦〕秀才可記的古書云:「必待父母之命,媒
妁之言。」〔生〕日前雖不是鑽穴相窺,早則鑽墳而入了。小姐今日又會起書來。
〔旦〕秀才,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虛情,人須實禮。聽奴道來:
【勝如花】青台閉,白日開。〔拜介〕秀才呵,受的俺三生禮拜,待成親少
個官媒。〔泣介〕結盞的要高堂人在。〔生〕成了親,訪令尊令堂,有驚天之喜。
要媒人,道姑便是。〔旦〕秀才忙待怎的?也曾落幾個黃昏陪待。〔生〕今夕何
夕?〔旦〕直恁的急色秀才。〔生〕小姐搗鬼。〔旦笑介〕秀才搗鬼。不是俺鬼
奴台妝妖作乖。〔生〕為甚?〔旦羞介〕半死來回,怕的雨雲驚駭。有的是這人
兒活在,但將息俺半載身材。〔背介〕但消停俺半刻情懷。
【不是路】〔末上〕深院閒階,花影蕭蕭轉翠苔。〔扣門介〕人誰在?是陳
生探望柳君來。〔眾驚介〕〔生〕陳先生來了,怎好?〔旦〕姑姑,俺迴避去。
〔下〕〔末〕忒奇哉,怎女兒聲息紗窗外,硬抵門兒應不開?〔又扣門介〕〔生〕
是誰?〔末〕陳最良。〔開門見介〕〔生〕承車蓋,俺衣冠未整因遲待。〔末〕
有些驚怪。〔生〕有何驚怪?
【前腔】〔末〕不是天台,怎風度嬌音隔院猜?〔淨上〕原來陳齋長到來。
〔生〕陳先生說裡面婦娘聲息,則是老姑姑。〔淨〕是了,長生會,蓮花觀裡一
個小姑來。〔末〕便是前日的小姑麼?〔淨〕另是一眾。〔末〕好哩,這梅花觀
一發興哩。也是杜小姐冥福所致。因此徑來相約,明午整個小盒兒同柳兄往墳上
隨喜去。暫告辭了。無閒會,今朝有約明朝在,酒滴青娥墓上回。〔生〕承拖帶,
這姑姑點不出個茶兒待。即來回拜。〔末〕慢來回拜。〔下〕〔生〕喜的陳先生
去了,請小姐有話。〔旦上介〕〔淨〕怎了,怎了?陳先生明日要上小姐墳去。
事露之時,一來小姐有妖冶之名,二來公相無閨閫之教,三來秀才坐迷惑之譏,
四來老身招發掘之罪。如何是了?〔旦〕老姑姑,待怎生好?〔淨〕小姐,這柳
秀才待往臨安取應。不如曲成親事,叫童兒尋只贛船,夤夜開去,以滅其蹤。意
下何如?〔旦〕這也罷了。〔淨〕有酒在此。你二人拜告天地。〔拜,把酒介〕
【榴花泣】〔生〕三生一會,人世兩和諧。承合巹,送金盃。比墓田春酒這
新醅,才醱轉人面桃腮。〔旦悲介〕傷春便埋,似中山醉夢三年在。只一件來,
看伊家龍鳳姿容,怎配俺這土木形骸!〔生〕那有此話!
【前腔】相逢無路,良夜肯疑猜?眠一柳,當了三槐。杜蘭香真個在讀書齋,
則柳耆卿不是仙才。〔旦歎介〕幽姿暗懷,被元陽鼓的這陰無賴。柳郎,奴家依
然還是女身。〔生〕已經數度幽期,玉體豈能無損?〔旦〕那是魂,這才是正身
陪奉。伴情哥則是遊魂,女兒身依舊含胎。〔外扮舟子歌上〕春娘愛上酒家子樓,
不怕歸遲總弗子愁。推道那家娘子睡,且留教住要梳子頭。〔又歌〕不論秋菊和
那春子個花,個個能吃空肚子茶。無事莫教頻入子庫,一名閉物他也要些子些。
〔丑扮疙童上介〕船,船,船,臨安去。〔外〕來,來,來。〔攏船介〕〔丑〕
門外船便,相公纂下小姐班。〔淨辭介〕相公、小姐,小心去了。〔生〕小姐無
人伏侍,煩老姑姑一行,得了官時相報。〔淨〕俺不曾收拾。〔背介〕事發相連,
走為上計。〔回介〕也罷,相公賞侄兒什麼,著他和俺收拾房頭,俺伴小姐同去。
〔丑〕使得。〔生〕便賞他這件衣服。〔解衣介〕〔丑〕謝了,事發誰當?〔生〕
則推不知便了。〔丑〕這等請了。「禿廝兒堪充道伴,女冠子權當梅香。」〔下〕
【急板令】〔眾上船介〕別南安孤帆夜開,走臨安把雙飛路排。〔旦悲介〕
〔生〕因何吊下淚來?〔旦〕歎從此天涯,從此天涯。歎三年此居,三年此埋。
死不能歸,活了才回。〔合〕問今夕何夕?此來、魂脈脈,意咍咍。
【前腔】〔生〕似倩女返魂到來,采芙蓉回生並載。〔旦歎介〕〔生〕為何
又吊下淚來?〔旦〕想獨自誰挨,獨自誰挨?翠黯香囊,泥漬金釵。怕天上人間,
心事難諧。〔合前〕〔淨〕夜深了,叫停船。你兩人睡罷。〔生〕風月舟中,新
婚佳趣,其樂何如!
【一撮掉】藍橋驛,把奈河橋風月節。〔旦〕柳郎,今日方知有人間之樂
也。七星版三星照,兩星排。今夜呵,把身子兒帶,情兒邁,意兒挨。〔淨〕你
過河衣帶緊,請寬懷。〔生〕眉橫黛,小船兒禁重載?這歡眠自在,抵多少嚇魂
台。
【尾聲】情根一點是無生債。〔旦〕歎孤墳何處是俺望夫台?柳郎呵,俺和
你死裡淘生情似海。
〔生〕偷去須從月下移,(吳融) 〔淨〕好風偏似送佳期。(陸龜蒙)
〔旦〕傍人不識扁舟意,(張蠙) 〔淨〕惟有新人子細知。(戴叔倫)


第三十七出 駭變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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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唐〕〔末上〕「風吹不動頂垂絲雍陶,吟背春城出草遲朱慶余。畢竟百
年渾是夢元稹,夜來風雨葬西施韓偓。」俺陳最良。只因感激杜太守,為他看顧
小姐墳營。昨日約了柳秀才到墳上望去,不免走一遭。〔行介〕「巖扉不掩雲長
在,院徑無媒草自深。」待俺叫門。〔叫介〕呀,往常門兒重重掩上,今日都開
在此。待俺參了聖。〔看菩薩介〕咳,冷清清沒香沒燈的。呀,怎不見了杜小姐
牌位?待俺問一聲老姑姑。〔叫三聲介〕俗家去了。待俺叫柳兄問他。〔叫介〕
柳朋友!〔又叫介〕柳先生!一發不應了。〔看介〕嗄,柳秀才去了。醫好了病,
來不參,去不辭。沒行止,沒行止!待俺西房瞧瞧。咳喲,道姑也搬去了。磬兒,
鍋兒,床席,一些都不見了。怪哉!〔想介〕是了。日前小道姑有話,昨日又聽
的小道姑聲息,其中必有柳夢梅勾搭事情。一夜去了。沒行止,沒行止!由他,
由他。到後園看小姐墳去。〔行介〕
【懶畫眉】園深徑側老蒼苔,那幾所月榭風亭久不開。當時曾此葬金釵。
〔望介〕呀,舊墳高高兒的,如今平下來了也。緣何不見墳兒在?敢是狐兔穿空
倒塌來?這太湖石,只左邊靠動了些,梅樹依然。〔驚介〕咳呀,小姐墳被劫了
也。
【朝天子】〔放聲哭介〕小姐,天呵!是什麼發塚無情短幸材?他有多少金
珠葬在打眼來。小姐,你若早有人家,也搬回去了。則為玉鏡台無分照泉台。好
孤哉!怕蛇鑽骨,樹穿骸,不堤防這災。知道了,柳夢梅嶺南人,慣了劫墳。將
棺材放在近所,截了一角為記,要人取贖。這賊意思,止不過說杜老先生聞知,
定來取贖。想那棺材,只在左近埋下了。待俺尋看。〔見介〕咳呀,這草窩裡不
是朱漆板頭?這不是大銹釘?開了去。天,小姐骨殖丟在那裡?〔望介〕那池塘
裡浮著一片棺材。是了,小姐屍骨拋在池裡去了。狠心的賊也!
【普天樂】問天天,你怎把他昆池碎劫無餘在?又不欠觀音鎖骨連環債,怎
丟他水月魂骸?亂紅衣暗泣蓮腮,似黑月重拋業海。待車干池水,撈起他骨殖來。
怕浪淘沙碎玉難分派。到不如當初水葬無猜。賊眼腦生來毒害,那些個憐香惜玉,
致命圖財!先師云:「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典守者不得辭其責。」俺如
今先去稟了南安府緝拿。星夜往淮揚。報知杜老先生去。
【尾聲】石虔婆他古弄裡金珠曾見來。柳夢梅,他做得個破周書汲塚才。小
姐呵,你道他為什麼向金蓋銀牆做打家賊?
丘墳發掘當官路,(韓愈) 春草茫茫墓亦無。(白居易)
致汝無辜由俺罪,(韓愈) 狂眠恣飲是兇徒。(僧子蘭)

第三十八出 淮警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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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天曉角】〔淨引眾上〕英雄出眾,鼓噪紅旗動。三年繡甲錦蒙茸,彈劍
把雕鞍斜鞚。「賊子豪雄是李全,忠心赤膽向胡天。靴尖踢倒長天塹,卻笑江南
土不堅。」俺溜金王奉大金之命,騷擾江淮三年。打聽大金家兵糧湊集,將次南
征,教俺淮揚開路,不免請出賤房計議。中軍快請。〔眾叫介〕大王叫箭坊。
〔老旦扮軍人持箭上〕箭坊俱已造完。〔淨笑惱介〕狗才怎麼說?〔老旦〕大王
說,請出箭坊計議。〔淨〕胡說!俺自請楊娘娘,是你箭坊?〔老旦〕楊娘娘是
大王箭坊,小的也是箭坊。〔淨喝介〕
【前腔】〔丑上〕帳蓮深擁,壓寨的陰謀重。〔見介〕大王興也!你夜來鏖
戰好粗雄。困的俺垓心沒縫。大王夫,俺睡倦了。請俺甚事商量?〔淨〕聞得金
主南侵,教俺攻打淮揚,以便征進。思想揚州有杜安撫鎮守,急切難攻。如何是
好?〔丑〕依奴家所見,先圍了淮安,杜安撫定然赴救。俺分兵揚州,斷其聲援,
於中取事。〔淨〕高,高!娘娘這計,李全要怕了你。〔丑〕你那一宗兒不怕了
奴家!〔淨〕罷了。未封王號時,俺是個怕老婆的強盜,封王之後,也要做怕老
婆的王。〔丑〕著了。快起兵去攻打淮城。
【錦上花】〔淨〕撥轉磨旗峰,促緊先鋒。千兵擺列,萬馬奔沖。鼓通通,
鼓通通,噪的那淮揚動。
【前腔】〔眾〕軍中母大蟲,綽有威風。連環陣勢,煙粉牢籠。哈哄哄,哈
哄哄,哄的淮揚動。〔丑〕溜金王聽俺分付:軍到處,不許你搶佔半名婦女。如
違,定以軍法從事。〔淨〕不敢。
〔丑〕日暮風沙古戰場,(王昌齡) 〔淨〕軍營人學內家妝。(司空圖)
〔眾〕如今領帥紅旗下,(張建封) 〔眾〕擘破雲鬟金鳳凰。(曹唐)


第三十九出 如杭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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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多令】〔生上〕海月未塵埋,〔旦上〕新妝倚鏡台。〔生〕卷錢塘風色
破書齋。〔旦〕夫,昨夜天香雲外吹,桂子月中開。〔生〕「夫妻客旅悶難開,
〔旦〕待喚提壺酒一杯。〔生〕江上怒潮千丈雪,〔旦〕好似禹門平地一聲雷。」
〔生〕俺和你夫妻相隨,到了臨安京都地面。賃下一所空房,可以理會書史。爭
奈試期尚遠,客思轉深。如何是好?〔旦〕早上分付姑姑,買酒一壺,少解夫君
之悶,尚未見回。〔生〕生受了,娘子。一向不曾話及:當初只說你是西鄰女子,
誰知感動幽冥,匆匆成其夫婦。一路而來,到今不曾請教。小姐可是見小生於道
院西頭?因何詩句上「不是梅邊是柳邊」,就指定了小生姓名?這靈通委是怎的?
〔旦笑介〕柳郎,俺說見你於道院西頭是假。我前生呵!
【江兒水】偶和你後花園曾夢來,擎一朵柳絲兒要俺把詩篇賽。奴正題詠間,
便和你牡丹亭上去了。〔生笑介〕可好哩?〔旦笑介〕咳,正好中間,落花驚醒。
此後神情不定,一病奄奄。這是聰明反被聰明帶,真誠不得真誠在,冤親做下這
冤親債。一點色情難壞,再世為人,話做了兩頭分拍。
【前腔】〔生〕是話兒聽的都呆答孩。則俺為情癡信及你人兒在。還則怕邪
淫惹動陰曹怪,忌亡墳觸犯陰陽戒。分書生領受陰人愛,勾的你色身無壞。出土
成人,又看見這帝城風采。〔淨提酒上〕「路從丹鳳城邊過。酒向金魚館內沽。」
呀,相公,小姐不知:俺在江頭沽酒,看見各處秀才,都赴選場去了。相公錯過
天大好事。〔生、旦作忙介〕〔旦〕相公只索快行。〔淨〕這酒便是狀元紅了。
【小措大】〔旦把酒介〕喜的一宵恩愛,被功名二字驚開。好開懷這御酒三
杯,放著四嬋娟人月在。立朝馬五更門外,聽立街裡喧傳人氣概。七步才,蹬上
了寒宮八寶台。沈醉了九重春色,便看花十里歸來。
【前腔】〔生〕十年窗下,遇梅花凍九才開。夫貴妻榮八字安排。敢你七香
車穩情載,六宮宣有你朝拜。五花誥封你非分外。論四德、似你那三從結願諧。
二指大泥金報喜。打一輪皂蓋飛來。〔旦〕夫,我記的春容詩句來。
【尾聲】盼今朝得傍你蟾宮客,你和俺倍精神金階對策。高中了,同去訪你
丈人、丈母呵,則道俺從地窟裡登仙那大喝采。
〔旦〕良人的的有奇才,(劉氏) 〔淨〕恐失佳期後命催。(杜甫)
〔生〕紅粉樓中應計日,(杜審言) 〔合〕遙聞笑語自天來。(李端)
第四十出 僕偵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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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飛雁】〔淨扮郭駝挑擔上〕世路平消長,十年事老頭兒心上。柳郎君翰
墨人家長。無營運,單承望,天生天養,果樹成行。年深樹老,把園圍拋漾。你
索在何方?好沒主量。淒惶,趁上他身衣口糧。「家人做事興,全靠主人命。主
人不在家,園樹不開花。」俺老駝一生依著柳相公種果為生。你說好不古怪:柳
相公在家,一株樹上摘百十來個果兒;自柳相公去後,一株樹上生百十來個蟲。
便胡亂結幾個兒,小廝們偷個盡。老駝無主,被人欺負。因此發個老狠,體探俺
相公過嶺北來了,在梅花觀養病,直尋到此,早則南安府大封條封了觀門。聽的
邊廂人說,道婆為事走了,有個侄兒癩頭黿是小西門住。去尋問他。〔行介〕
「抹過大東路,投至小西門。」〔下〕
【金錢花】〔丑扮疙童披衣笑上〕自小疙辣郎當,郎當。官司拿俺為姑娘,
姑娘。盡了法,腦皮撞。得了命,賣了房。充小廝,串街坊。「若要人不知,除
非己不為。」自家癩頭黿便是。這無人所在,表白一會。你說姑娘和柳秀才那事
幹得好,又走得好!只被陳教授那狗才,稟過南安府,拿了俺去。拷問俺:「姑
娘那裡去了?劫了杜小姐墳哩!」你道俺更不聰明,卻也頗頗的。則掉著頭不做
聲。那鳥官喝道:「馬不吊不肥,人不拶不直,把這廝上起腦箍來。」哎也,哎
也,好不生疼!原來用刑人先撈了俺一架金鐘玉磬,替俺方便,稟說這小廝夾出
腦髓來了。那鳥官喝道:「捻上來瞧。」瞧了,大鼻子一颩,說道:「這小廝
真個夾出腦漿來了。」他不知是俺癩頭上膿。叫鬆了刑,著保在外。俺如今有了
命,把柳相公送俺這件黑海青穿擺將起來。〔唱介〕擺搖搖,擺擺搖。沒人所在,
被俺擺過子橋。〔淨向前叫揖介〕小官喝喏。〔丑作不回揖,大笑唱介〕俺小官
子腰閃價,唱不的子喏。比似你個駝子唱喏,則當伸子個腰。〔淨〕這賊種,開
口傷人。難道做小官的背偏不駝?〔丑〕刮這駝子嘴,偷了你什麼?賊?〔淨作
認醜衣介〕別的罷了。則這件衣服,嶺南柳相公的,怎在你身上?〔丑〕咳呀,
難道俺做小官的,就沒件乾淨衣服,便是嶺南柳家的?隔這般一道梅花嶺,誰見
俺偷來?〔淨〕這衣帶上有字。你還不認,叫地方。〔扯丑作怕倒介〕罷了,衣
服還你去羅。〔淨〕耍哩!俺正要問一個人。〔丑〕誰?〔淨〕柳秀才那裡去了?
〔丑〕不知。〔淨三問〕〔丑三不知介〕〔淨〕你不說,叫地方去。〔丑〕罷了,
大路頭難好講話。演武廳去。〔行介〕〔淨〕好個僻靜所在。〔丑〕咦,柳秀才
到有一個。可是你問的不是?你說得像,俺說;你說不像,休想叫地方,便到官
司,俺也只是不說。〔淨〕這小廝到賊。聽俺道來:
【尾犯序】提起柳家郎,他俊白龐兒,典雅行藏。〔丑〕是了。多少年紀?
〔淨〕論儀表看他,三十不上。〔丑〕是了。你是他什麼人?〔淨〕他祖上、傳
留下俺栽花種糧。自小兒、俺看成他快長。〔丑〕原來你是柳大官。你幾時別他,
知他做出甚事來?〔淨〕春頭別,跟尋至此,聞說的不端詳。〔丑〕這老兒說的
一句句著。老兒,若論他做的事,咦!〔丑作扯淨耳語〕〔淨聽不見介〕〔丑〕
呸,左則無人,耍他去。老兒你聽者。
【前腔】他到此病郎當。逢著個杜太爺衙教小姐的陳秀才,勾引他養病庵堂,
去後園游賞。〔淨〕後來?〔丑〕一遊游到小姐墳兒上。拾得一軸春容,朝思暮
想,做出事來。〔淨〕怎的來?〔丑〕秀才家為真當假,劫墳偷壙。〔淨驚介〕
這卻怎了?〔丑〕你還不知。被那陳教授稟了官,圍住觀門。拖番柳秀才,和俺
姑娘行了杖。棚琶拶壓,不怕不招。點了供紙,解上江西提刑廉訪司。問那六案
都孔目,這男女應得何罪?六案請了律令,稟覆道,但偷墳見屍者,依律一秋。
〔淨〕怎麼秋?〔丑作按淨頭介〕這等秋。〔淨驚哭介〕俺的柳秀才呵,老駝沒
處投奔了。〔丑笑介〕休慌。後來遇赦了。便是那杜小姐活轉來哩。〔淨〕有這
等事!〔丑〕活鬼頭還做了秀才正房,俺那死姑娘到做了梅香伴當。〔淨〕何往?
〔丑〕臨安去,送他上路,賞這領舊衣裳。〔淨〕嚇俺一跳。卻早喜也!
【尾聲】去臨安定是圖金榜。〔丑〕著了。〔淨〕俺勒掙著軀腰走帝鄉。
〔丑〕老哥,你路上精細些。現如今一路裡畫影圖形捕凶黨。
〔淨〕尋得仙源訪隱淪,(朱灣) 〔丑〕郡城南下是通津。(柳宗元)
〔淨〕眾中不敢分明說,(於鵠) 〔丑〕遙想風流第一人。(王維)

第四十一出 耽試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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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閣】〔淨扮苗舜賓引眾上〕九邊烽火吒。秋水魚龍怎化?廣寒丹桂吐
層花,誰向雲端折下?〔合〕殿闈深鎖,取試卷看詳回話。〔集唐〕「鑄時天匠
待英豪譚用之,引手何妨一釣鰲李鹹用?報答春光知有處杜甫,文章分得鳳凰毛
元稹。」下官苗舜賓便是。聖上因俺香山能辨番回寶色,欽取來京典試。因金兵
搖動,臨軒策士,問和戰守三者孰便?各房俱已取中頭卷,聖旨著下官詳定。想
起來看寶易,看文字難。為什麼來?俺的眼睛,原是貓兒睛,和碧綠琉璃水晶無
二。因此一見真寶,眼睛火出。說起文字,俺眼裡從來沒有。如今卻也奉旨無奈,
左右,開箱取各房卷子上來。〔眾取捲上,淨作看介〕這試卷好少也。且取天字
號三卷,看是何如。第一卷,「詔問:『和戰守三者孰便?』」「臣謹對:『臣
聞國家之和賊,如裡老之和事。』」呀,裡老和事,和不得,罷;國家事,和不
來,怎了?本房擬他狀元,好沒分曉。且看第二卷,這意思主守。〔看介〕「臣
聞天子之守國,如女子之守身。」也比的小了。再看第三卷,到是主戰。〔看介〕
「臣聞南朝之戰北,如老陽之戰陰。」此語忒奇。但是《周易》有「陰陽交戰」
之說。——以前主和,被秦太師誤了。今日權取主戰者第一,主守者第二,主和
者第三。其餘諸卷,以次而定。
【一封書】〔淨〕文章五色訛。怕冬烘頭腦多。總費他墨磨,筆尖花無一個。
恁這裡龍門日月開無那,都待要尺水翻成一丈波。卻也無奈了,也是浪桃花當一
科,池裡無魚可奈何!〔封卷介〕
【神仗兒】〔生上〕風塵戰鬥,風塵戰鬥,奇材輻輳。〔丑〕秀才來的停當,
試期過了。〔生〕呀,試期過了。文字可進呈麼?〔丑〕不進呈,難道等你?道
英雄入彀,恰鎖院進呈時候。〔生〕怕沒有狀元在裡也哥。〔丑〕不多,有三個
了。〔生〕萬馬爭先,偏驊騮落後。你快稟,有個遺才狀元求見。〔丑〕這是朝
房裡面。府州縣道,告遺才哩。〔生〕大哥,你真個不稟?〔哭介〕天呵,苗老
先繼發俺來獻寶。止不住卞和羞,對重瞳雙淚流。〔淨聽介〕掌門的,這什麼所
在!拿過來。〔丑扯生進介〕〔生〕告遺才的,望老大人收考。〔淨〕哎也,聖
旨臨軒,翰林院封進。誰敢再收?〔生哭介〕生員從嶺南萬里帶家口而來。無路
可投,願觸金階而死。〔生起觸階,丑止介〕〔淨背介〕這秀才像是柳生,真乃
南海遺珠也。〔回介〕秀才上來。可有卷子?〔生〕卷子備有。〔淨〕這等,姑
准收考,一視同仁。〔生跪介〕千載奇遇。〔淨念題介〕「聖旨:『問汝多士,
近聞金兵犯境,惟有和戰守三策。其便何如?』」〔生叩頭介〕領聖旨。〔起介〕
〔丑〕東席捨去。〔生寫策介〕〔淨再將前卷細看介〕頭卷主戰,二卷主守,三
卷主和。主和的怕不中聖意。〔生交卷,淨看介〕呀,風簷寸晷,立掃千言。可
敬,可敬。俺急忙難看。只說和戰守三件,你主那一件兒?〔生〕生員也無偏主。
可戰可守而後能和。如醫用藥,戰為表,守為裡,和在表裡之間。〔淨〕高見,
高見。則當今事勢何如?
【馬蹄花】〔生〕當今呵,寶駕遲留,則道西湖晝錦游。為三秋桂子,十里
荷香,一段邊愁。則願的「吳山立馬」那人休。俺燕雲唾手何時就?若止是和呵,
小朝廷羞殺江南。便戰守呵,請鑾輿略近神州。〔淨〕秀才言之有理。
【前腔】聖主垂旒,想泣玉遺珠一網收。對策者千餘人,那些不知時務,未
曉天心,怎做儒流。似你呵,三分話點破帝王憂,萬言策檢盡乾坤漏。〔生〕小
生嶺南之士。〔淨低介〕知道了。你釣竿兒拂綽了珊瑚,敢今番著了鰲頭。秀才,
午門外候旨。〔生應出,背介〕這試官卻是苗老大人。嫌疑之際,不敢相認。
「且當青鏡明開眼,惟原朱衣暗點頭。」〔生下〕〔淨〕試卷俱已詳定。左右跟
隨進呈去。〔行介〕「絲綸閣下文章靜,鐘鼓樓中刻漏長。」呀,那裡鼓響?
〔內急擂鼓介〕〔丑〕是樞密府樓前邊報鼓。〔內馬嘶介〕〔淨〕邊報警急。怎
了,怎了?〔外扮老樞密上〕「花萼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見介〕
〔淨〕老先生奏邊事而來?〔外〕便是。先生為進卷而來?〔淨〕正是。〔外〕
今日之事,以緩急為先後,僣了。〔外叩頭奏事介〕掌管天下兵馬知樞密院事臣
謹奏俺主。〔內宣介〕所奏何事?
【滴溜子】〔外〕金人的、金人的風聞入寇。〔內〕誰是先鋒?〔外〕李全
的、李全的前來戰鬥。〔內〕到什麼地方了?〔外〕報到了淮揚左右。〔內〕何
人可以調度?〔外〕有杜寶現為淮揚安撫。怕邊關早晚休,要星忙廝救。〔淨叩
頭奏事介〕臣看卷官苗舜賓謹奏俺主。
【前腔】臨軒的、臨軒的文章看就,呈御覽、呈御覽定其卷首。黃道日,傳
臚祗候。眾多官在殿頭,把瓊林宴備久。〔內〕奏事官午門外伺候。〔外、淨同
起介〕〔淨〕老先生,聽的金兵為何而動?〔外〕適才不敢奏知。金主此行,單
為來搶佔西湖美景。〔淨〕癡韃子,西湖是俺大家受用的。若搶了西湖去,這杭
州通沒用了。〔內宣介〕聽旨:朕惟治天下,有緩有急,乃武乃文。今淮揚危急,
便著安撫杜寶前去迎敵。不可有遲。其傳臚一事,待干戈寧輯,偃武修文。可諭
知多士。叩頭。〔外、淨叩頭呼「萬歲」起介〕
〔外〕澤國江山入戰圖,(曹松) 〔淨〕曳裾終日盛文儒。(杜甫)
〔外〕多才自有雲霄望,(錢起) 〔淨〕其奈邊防重武夫。(杜牧)


第四十二出 移鎮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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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遊朝】〔外扮杜安撫引眾上〕西風揚子津頭樹,望長淮渺渺愁予。枕障
江南,鉤連塞北。如此江山幾處?〔訴衷情〕「砧聲又報一年秋。江水去悠悠。
塞草中原何處?一雁過淮樓。天下事,鬢邊愁,付東流。不分吾家小杜,清時醉
夢揚州。」自家淮揚安撫使杜寶。自到揚州三載,雖則李全騷擾,喜得大勢平安。
昨日打聽邊兵要來,下官十分憂慮。可奈夫人不解事,偏將亡女絮傷心。
【似娘兒】〔老旦引貼上〕夫主挈兵符,也相從燕幕棲遲,〔歎介〕畫屏風
外秦淮樹。看兩點金焦,十分眉恨,片影江湖。〔老旦〕相公萬福。〔外〕夫人
免禮。〔玉樓春〕〔老旦〕相公:「幾年別下南安路,春去秋來朝復暮。〔外〕
空懷錦水故鄉情,不見揚州行樂處。〔老旦〕你摩挲老劍評今古,那個英雄閒處
住?〔淚介〕〔合〕忘憂恨自少宜男,淚灑嶺雲江外樹。」〔老旦〕相公,我提
起亡女,你便無言。豈知俺心中愁恨!一來為若傷女兒,二來為全無子息。待趁
在揚州尋下一房,與相公傳後。尊意何如?〔外〕使不得,部民之女哩。〔老旦〕
這等,過江金陵女兒可好?〔外〕當今王事匆匆,何心及此。〔老旦〕苦殺俺麗
娘兒也!〔哭介〕〔淨扮報子上〕「詔從日月威光遠,兵洗江淮殺氣高。」稟老
爺,有朝報。〔外起看報價〕樞密院一本,為邊兵寇淮事。奉聖旨:便著淮揚安
撫使杜寶,刻日渡淮。不許遲誤。欽此。呀,兵機緊急,聖旨森嚴。夫人,俺同
你移鎮淮安,就此起程也。〔丑扮驛丞上〕「羽檄從參贊,牙籤報驛程。」稟老
爺,船隻齊備。〔內鼓吹介〕〔上船介〕〔內稟「合屬官吏候送」,外分付「起
去」介〕〔外〕夫人,又是一江秋色也。
【長拍】天意秋初,天意秋初,金風微度,城闕外畫橋煙樹。看初收潑火,
嫩涼生,微雨沾裾。移畫舸浸蓬壺。報潮生風氣肅,浪花飛吐,點點白鷗飛近渡。
風定也,落日搖帆映綠蒲,白雲秋窣的鳴簫鼓。何處菱歌,喚起江湖?〔外〕呀,
岸上跑馬的什麼人?
【不是路】〔末扮報子,跑馬上〕馬上傳呼,慢櫓停船看羽書。〔外〕怎的
來?〔末〕那淮安府,李全將次逞狂圖。〔外〕可發兵守禦麼?〔末〕怎支吾?
星飛調度恁安撫。則怕這水路裡耽延,你還走旱途。〔外〕休驚懼。夫人,吾當
走馬紅亭路;你轉船歸去、轉船歸去。〔老旦〕咳,後面報馬又到哩。
【前腔】〔丑扮報子上〕萬騎胡奴,他要塹斷長淮塞五湖。老爺快行,休遲
誤。小的先去也。怕圍城緩急要降胡。〔下〕〔老旦哭介〕待何如?你星霜滿鬢
當戎虜,似這烽火連天各路衢。〔外〕真愁促,怕揚州隔斷無歸路。再和你相逢
何處、相逢何處?夫人,就此告辭了。揚州定然有警,可徑走臨安。
【短拍】老影分飛,老影分飛,似參軍杜甫,把山妻泣向天隅。〔老旦哭介〕
無女一身孤,亂軍中別了夫主。〔合〕有什麼命夫命婦,都是些鰥寡孤獨!生和
死,圖的個夢和書。
【尾聲】〔老旦〕老殘生兩下裡自支吾。〔外〕俺做的是這地頭軍府。〔老
旦〕老爺也,珍重你這滿眼兵戈一腐儒。〔外下〕〔老旦歎介〕天呵,看揚州兵
火滿道。春香,和你徑走臨安去也。
隋堤風物已淒涼,(吳融) 楚漢寧教作戰場。(韓偓)
閨閣不知戎馬事,(薛濤) 雙雙相趁下殘陽。(羅鄴)

第四十三出 御淮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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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令】〔外引生、末、眾扮軍人上〕西風揚噪,漫騰騰殺氣兵妖。望黃
淮秋捲浪雲高。排雁陣,展《龍韜》,斷重圍殺過河陽道。〔外〕走乏了!眾軍
士,前面何處?〔眾〕淮城近了。〔外望介〕天呵!〔昭君怨〕「剩得江山一半,
又被胡笳吹斷。〔眾〕秋草舊長營,血風腥。〔外〕聽得猿啼鶴怨,淚濕征袍如
汗。〔眾〕老爺呵!無淚向天傾,且前征。」〔外〕眾三軍,俺的兒,你看咫尺
淮城,兵勢危急。俺們一邊捨死先衝入城,一面奏請朝廷添兵救助。三軍聽吾號
令,鼓勇而行。〔眾哭應介〕謹如軍令。
【四邊靜】〔行介〕坐鞍心把定中軍號,四面旌旗繞。旗開日影搖,塵迷日
光小。〔合〕胡兵氣驕,南兵路遙。血暈幾重圍,孤城怎生料!〔外〕前面寇兵
截路,衝殺前去。〔合下〕
【前腔】〔淨引丑、貼扮眾軍喊上〕李將軍射雁穿心落,豹子翻身嚼。單尖
寶鐙挑,把追風膩旗兒裊。〔合前〕〔淨笑介〕你看俺溜金王手下,雄兵萬餘,
把淮陰城圍了七週遭。好不緊也!〔內擂鼓喊介〕〔淨〕呀,前路兵風,想是杜
安撫來到。分兵一千,迎殺前去。〔虛下〕〔外、眾唱「合前」上,淨眾上打話,
單戰介〕〔淨叫眾擺長陣攔路介〕〔外叫「眾軍,沖圍殺進城去」介〕〔淨〕呀,
杜家兵衝入圍城去了。且由他。吃盡糧草,自然投降也。〔合前〕〔下〕
【番卜算】〔老旦、末扮文官上〕鎮日陣雲飄,閃卻烏紗帽。〔淨、丑扮武
官上〕〔淨〕長槍大劍把河橋。〔丑〕鼓角如龍叫。〔見介〕請了。〔更漏子〕
〔老旦〕「枕淮樓,臨海際。〔末〕殺氣騰天震地。〔丑〕聞炮鼓,使人驚。插
天飛不成。〔淨〕匣中劍,腰間箭,領取背城一戰。〔合〕愁地道,怕天沖。幾
時來杜公?」〔老旦〕俺們是淮安府行軍司馬,和這參謀,都是文官。遭此賊兵
圍緊,久已迎接安撫杜老大人,還不見到。敢問二位留守將軍,有何計策?〔丑〕
依在下所見,降了他罷。〔末〕怎說這話?〔丑〕不降,走為上計。〔老旦〕走
的一個,走不的十個。〔丑〕這般說,俺小奶奶那一口放那裡?〔淨〕鎖放大櫃
子裡。〔丑〕鑰匙哩?〔淨〕放俺處。李全不來,替你托妻寄子。〔丑〕李全來
哩?〔淨〕替你出妻獻子。〔丑〕好朋友,好朋友!〔內擂鼓喊介〕〔生扮報子
上〕報,報,報。正南一枝兵馬,破圍而來。杜老爺到也。〔眾〕快開城門迎接
去。「天地日流血,朝廷誰請纓。」〔眾並下〕
【金錢花】〔外引眾上〕連天殺氣蕭條,蕭條。連城圍了週遭,週遭,風喇
喇,陣旗飄。叫開城,下吊橋。〔老旦等上〕〔合〕文和武,索迎著。〔老旦等
跪介〕文武官屬,迎接老大人。〔外〕起來,敵樓相見。〔老旦等應,起下〕
【前腔】〔外〕胡塵染惹征袍,征袍。血花風腥寶刀,寶刀。〔內擂鼓介〕
淮安鼓,揚州簫。擺鸞旗,登麗譙。〔合〕排衙了,列功曹。〔到介〕〔貼扮辦
事官上〕稟老爺升堂。
【粉蝶兒引】〔外〕萬里寄龍韜,那得戍樓清嘯?〔貼報門介〕文武官屬進。
〔老旦等參見介〕孤城累卵,方當萬死之危;開府弄丸,來赴兩家之難。凡俺官
僚,禮當拜謝。〔外〕兵鋒四起,勞苦諸公,皆老夫遲慢之罪,只長揖便了。
〔眾應起揖介〕〔外〕看來此賊頗有兵機。放俺入城,其中有計。〔眾〕不過穿
地道,起雲梯,下官粗知備御。〔外〕怕的是鎖城之法耳。〔丑〕敢問何謂鎖城?
是裡面鎖,外面鎖?外面鎖,鎖住了溜金王;若裡面鎖,連下官都鎖住了。〔外〕
不提起罷了。城中兵幾何?〔淨〕一萬三千。〔外〕糧草幾何?〔未〕可支半年。
〔外〕文武同心,救援可待。〔內擂鼓喊介〕〔生扮報子上〕報,報,李全兵緊
圍了。〔外長歎介〕這賊好無理也。
【剷鍬兒】兵多食廣禁圍繞,則要你文班武職兩和調。〔眾〕巡城徹昏曉,
這軍民苦勞。〔內喊介〕〔泣介〕〔合〕那兵風正號,俺軍聲靜悄。〔外拜天,
眾扶同拜介〕淚灑孤城,把蒼天暗禱。
【前腔】〔眾〕危樓百尺堪長嘯,籌邊兩字寄英豪。〔外〕江淮未應小,君
侯佩刀。〔合前〕〔外〕從今日起,文官守城,武官出城,隨機策應。〔丑〕則
怕大金家兵來了。〔外〕金兵呵!
【尾聲】他看頭勢而來不定交,休先倒折了趙家旗號。便來呵,也少不得死
裡求生那一著敲。
〔淨〕日日風吹虜騎塵,(陳標) 〔丑〕三千犀甲擁朱輪。(陳陶)
〔外〕胸中別有安邊計,(曹唐) 〔眾〕莫遣功名屬別人。(張籍)

第四十四出 急難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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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新】〔旦上〕曉妝台圓夢鵲聲高,閒把金釵帶笑敲。博山秋影搖,盼
泥金俺明香暗焦。「鬼魂求出世,貧落望登科。夫榮妻貴顯,凝盼事如何?」俺
杜麗娘跟隨柳郎科試,偶逢天子招賢,只這些時還遲喜報。正是:「長安咫尺如
千里,夫婿迢遙第一人。」
【出隊子】〔生上〕詞場湊巧,無奈兵戈起禍苗。盼泥金賺殺玉多嬌,他待
地窟裡隨人上九霄。一脈離魂,江雲暮潮。〔見介〕〔旦〕柳郎,你回來了。望
你高車晝錦,為何徒步而回?〔生〕聽俺道來:
【瓦盆兒】去遲科試,收場鎖院散群豪。〔旦〕咳,原來去遲了。〔生〕喜
逢著舊知交。〔旦〕可曾補上?〔生〕虧他滿船明月又把去珠淘。〔旦喜介〕好
了。放榜未?〔生〕恰正在奏龍樓,開鳳榜,蹊蹺……〔旦〕怎生蹊蹺?〔生〕
你不知大金家兵起,殺過淮揚來了。忙喇煞細柳營,權將杏苑拋,剛剛遲誤了你
夫人花誥。〔旦〕遲也不爭幾時。則問你,淮揚地方,便是俺爹爹管轄之處了?
〔生〕便是。〔旦哭介〕天也,俺的爹娘怎了!〔泣介〕〔生〕直恁的活擦擦、
痛生生,腸斷了。比如你在泉路裡可心焦?〔旦〕罷了。奴有一言,未忍啟齒。
〔生〕但說不妨。〔旦〕柳郎,放榜之期尚遠,欲煩你淮揚打聽爹娘消耗,未審
許否?〔生〕謹依尊命。奈放小姐不下。〔旦〕不妨,奴家自會支吾。〔生〕這
等就此起程了。
【榴花泣】〔旦〕白雲親捨,俺孤影舊梅梢。道香魂恁寂寥,怎知魂向你柳
枝銷。維揚千里,長是一靈飄。回生事少,爹娘呵,聽的俺活在人間驚一跳。平
白地鳳婿過門,好似半青天鵲影成橋。
【前腔】〔生〕俺且行且止,兩處系心苗。要留旅店伴多嬌……〔旦〕有姑
姑為伴。〔生〕陰人難伴你這冷長宵。把心兒不定,還怕你舊魂飄。〔旦〕再不
飄了。〔生〕俺文高中高,怕一時榜下歸難到。〔旦泣介〕俺爹娘呵!〔生〕你
念雙親捨的離情,俺為半子怎惜攀高。小姐,卑人拜見岳翁岳母,起頭便問及回
生之事了。
【漁家燈】〔旦歎介〕說的來似怪如妖,怕爹爹執古妝喬。〔想介〕有了,
將奴春容帶在身傍。但見了一幅春容,少不的問俺兩下根苗。〔生〕問時怎生打
話?〔旦〕則說是天曹,偶然注定的姻緣到,驀踏著墓墳開了。〔生〕說你先到
俺書齋才好。〔旦羞介〕休喬,這話教人笑。略說與梅香賊牢。
【前腔】〔生〕俺滿意兒待駟馬過門,和你離魂女同歸氣高。誰承望探高親
去傍干戈,怕寒儒欠整衣毛。〔旦〕女婿老成些不妨。則途路孤恓,使奴罣念。
〔生〕秋霄,雲橫雁字斜陽道,向秦淮夜泊魂銷。〔旦〕夫,你去時冷落些,回
來報中狀元呵……〔生〕名標,大拜門喧笑,抵多少駙馬還朝。〔淨上〕「雨傘
晴兼雨,春容秋復春。」包袱雨傘在此。
【尾聲】〔拜別介〕〔旦〕秀才朗探的個門楣著。〔生〕報重生這歡聲不小。
〔旦〕柳郎,那裡平安了便回,休只顧的月明橋上聽吹簫。
〔生〕不為經時謁丈人,(劉商) 〔旦〕囊無一物獻尊親。(杜甫)
〔生〕馬蹄漸入揚州路,(章孝標) 〔旦〕兩地各傷無限神。(元稹)


第四十五出 寇間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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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令】〔老旦、外扮賊兵巡哨上〕大王原是小嘍囉,嘍囉。娘娘原是小
旗婆,旗婆。立下個草朝忒快活,虧心又去搶山河。〔合〕轉巡羅,山前山後一
聲鑼。兄弟,大王爺攻打淮城,要個人見杜安撫打話。大路頭影兒沒一個,小路
頭尋去。〔唱前合下〕
【駐馬聽】〔末雨傘、包袱上〕家捨南安,有道為生新失館。要腰纏十萬,
教學千年,方才滿貫。俺陳最良為報杜小姐之事,揚州見杜安撫大人。誰知他淮
安被圍,教俺沒前沒後。大路上不敢行走,抄從小路而去。學先師傳食走胡旋,
怯書生避寇遭塗炭。你看樹影凋殘,猿啼虎嘯教人歎。〔老、外上〕「明知山有
虎,故向虎邊行。」鳥漢那裡去?〔拿介〕〔末〕饒命,大王。〔外〕還有個大
王哩。〔末〕天,天怎了!正是:「烏鴉喜鵲同行,吉凶全然未保。」〔並下〕
【普賢歌】〔淨、丑眾上〕莽乾坤生俺賊兒頑,誰道賊人膽裡單!南朝俺不
蠻,北朝俺不番。甚天公有處安排俺?〔淨〕娘娘,俺和你圍了淮安許時,只是
不下。要得個人去淮安打話,兼看杜安撫動定如何。則眼下無人可使哩。〔丑〕
必得杜老兒親信之人,將計就計,方才可行。
【粉蝶兒】〔外綁末上〕沒路走羊腸,天、天呵,撞入這屠門怎放!〔見介〕
〔外〕稟大王,拿的個南朝漢子在此。〔淨〕是個老兒。何方人氏?作何生理?
〔末〕聽稟:
【大迓鼓】生員陳最良,南安人氏,訪舊淮揚。〔淨〕訪誰?〔末〕便是杜
安撫。他後堂曾設扶風帳。〔丑〕你原來他衙中教學。幾個學生?〔末〕則他甄
氏夫人,單生下一女。女書生年少亡。〔丑〕還有何人?〔末〕義女春香,夫人
伴房。〔丑笑背介〕一向不知杜老家中事體。今日得知,吾有計矣。〔回介〕這
腐儒,且帶在轅門外去。〔眾應,押末下介〕〔丑〕大王,奴家有了一計。昨日
殺了幾個婦人,可於中取出首級二顆。則說杜家老小,回至揚州,被俺手下殺了。
獻首在此。故意蘇放那腐儒,傳示杜老。杜老心寒,必無守城之意矣。〔淨〕高
見,高見。〔淨起低聲分付介〕叫中軍。〔生扮上〕〔淨〕俺請那腐儒講話中間,
你可將昨日殺的婦人首級二顆來獻,則說是杜安撫夫人甄氏和他使女春香。牢記
著。〔生應下〕〔淨〕左右,再拿秀才來見。〔眾押末上介〕〔末〕饒命,大王。
〔淨〕你是個細作,不可輕饒。〔丑〕勸大王鬆了他,聽他講些兵法到好。〔淨〕
也罷。依娘娘說,鬆了他。〔眾放末縛介〕〔末叩頭介〕叩謝大王、娘娘不殺之
恩。〔淨〕起來,講些兵法俺聽。〔末〕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不對。說道:
「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淨〕這是怎麼說?〔末〕則因彼時衛靈公有個夫
人南子同座,先師所以怕得講話。〔淨〕他夫人是南子,俺這娘娘是婦人。〔內
擂鼓,生扮報子上介〕報,報,報!揚州路上兵馬,殺了杜安撫家小,逕來獻首
級討賞。〔淨看介〕則怕是假的。〔生〕千真萬真。夫人甄氏,這使女叫做春香。
〔末做看認,驚哭介〕天呵,真個是老夫人和春香也。〔淨〕唗,腐儒啼哭什
麼!還要打破淮城,殺杜老兒去。〔末〕饒了罷,大王。〔淨〕要饒他,除非獻
了這座淮安城罷。〔末〕這等容生員去傳示大王虎威,立取回報。〔丑〕大王恕
你一刀,腐儒快走。〔內擂鼓發喊,開門介〕〔末作怕介〕
【尾聲】顯威風、記的這溜金王。〔淨、丑〕你去說與杜安撫呵,著什麼耀
武揚威早納降。俺實實的要展江山、非是謊。〔下〕〔末打躬送介〕〔弔場〕活
強盜,活強盜。殺了杜老夫人、春香。不免城中報去。
海神東過惡風回,(李白) 日暮沙場飛作灰。(常建)
今日山翁舊賓主,(劉禹錫) 與人頭上拂塵埃。(李山甫)

第四十六出 折寇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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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子】〔外戎裝佩劍,引眾上〕接濟風雲陣勢,侵尋歲月邊陲。〔內擂
鼓喊介〕〔外歎介〕你看虎咆般炮石連雷碎,雁翅似刀輪密雪施。李全,李全,
你待要霸江山、吾在此。〔集唐〕「誰能談笑解重圍皇甫冉?萬里胡天鳥不飛高
駢。今日海門南畔事高駢,滿頭霜雪為兵機韋莊。」我杜寶自到淮揚,即遭兵亂。
孤城一片,困此重圍。只索調度兵糧,飛揚金鼓。生還無日,死守由天。潛坐敵
樓之中,追想靖康而後。中原一望,萬事傷心。
【玉桂枝】問天何意:有三光不辨華夷,把腥膻吹換人間,這望中原做了黃
沙片地?〔惱介〕猛衝冠怒起,猛衝冠怒起,是誰弄的,江山如是?〔歎介〕中
原已矣,關河困,心事違。也則願保揚州,濟淮水。俺看李全賊數萬之眾,破此
何難?進退遲疑,其間有故。俺有一計可救圍,恨無人與遊說。〔內擂鼓介〕
〔淨扮報子上〕「羽檄場中無雁到,鬼門關上有人來。」好笑,城圍的鐵桶似緊,
有秀才來打秋風,則索報去。稟老爺:有個故人相訪。〔外〕敢是奸細?〔淨〕
說是江右南安府陳秀才。〔外〕這迂儒怎生飛的進來?快請見。
【浣溪沙】〔末上〕擺旌旗,添景致,又不是鬧元宵鼓炮齊飛。杜老爺在那
裡?〔外出笑迎介〕忽聞的千里故人誰?〔歎介〕原來是先生到此。教俺驚垂淚。
〔末〕老公相頭通白了。〔合〕白首相看俺與伊,三年一見愁眉。〔拜介〕〔末〕
〔集唐〕「頭白乘驢懸布囊(盧綸),〔外〕故人相見憶山陽(譚用之)。〔末〕
橫塘一別千餘里(許渾),〔外〕卻認并州作故鄉(賈島)。」〔末〕恭諗公相,
又苦傷老夫人回揚州,被賊兵所算了。〔外驚介〕怎知道?〔末〕生員在賊營中,
眼同驗過老夫人首級,和春香都殺了。〔外哭介〕天呵,痛殺俺也!
【玉桂枝】相夫登第,表賢名甄氏吾妻。稱皇宣一品夫人,又待伴俺立雙忠
烈女。想賢妻在日,想賢妻在日,淒然垂淚,儼然冠帔。〔外哭倒,眾扶介〕
〔末〕我的老夫人,老夫人怎了!你將官們也大家哭一聲兒麼!〔眾哭介〕老夫
人呵!〔外作惱拭淚介〕呀,好沒來由!夫人是朝廷命婦,罵賊而死,理所當然。
我怎為他亂了方寸,灰了軍心?身為將,怎顧的私?任恓惶,百無悔。陳先生,
溜金王還有話麼?〔末〕不好說得,他還要殺老先生。〔外〕咳,他殺俺甚意兒?
俺殺他全為國。〔末〕依了生員,兩下都不要殺。〔做扯外耳語介〕那溜金王要
這座淮安城。〔外〕噤聲!那賊營中是一個座位,是兩個座位?〔末〕他和妻子
連席而坐。〔外笑介〕這等,吾解此圍必矣。先生竟為何來?〔末〕老先生不問,
幾乎忘了。為小姐墳兒被盜,逕來相報。〔外驚介〕天呵!塚中枯骨,與賊何仇?
都則為那些寶玩害了也。賊是誰。〔末〕老公相去後,道姑招了個嶺南遊棍柳夢
梅為伴。見物起心,一夜劫墳逃去。屍骨丟在池水中。因此不遠千里而告。〔外
歎介〕女墳被發,夫人遭難。正是:「未歸三尺土,難保百年身。既歸三尺土,
難保百年墳。」也索罷了,則可惜先生一片好心。〔末〕生員拜別老公相後,一
發貧薄了。〔外歎介〕軍中倉卒,無以為情。我把一大功勞,先生干去。〔末〕
願效勞。〔外〕我久寫下咫尺之書,要李全解散三軍之眾。余無可使,煩公一行。
左右,取過書儀來。倘說得李全降順,便可歸奏朝廷,自有個出身之處。〔雜取
書禮介〕「儒生三寸舌,將軍一紙書。」書儀在此。〔末〕途費謹領。送書一事,
其實怕人。〔外〕不妨。
【榴花泣】兵如鐵桶,一使在其中。將折簡、去和戎。陳先生,你志誠打的
賊兒通。雖然寇盜奸雄,他也相機而動。〔末〕恐遊說非書生之事。〔外〕看他
開圍放你來,其意可知。你這書生正好做傳書用。〔末〕仗恩台一字長城,借寒
儒八面威風。〔風鼓吹介〕
【尾聲】戍樓羌笛話匆匆。事成呵,你歸去朝廷沾寸寵,這紙書敢則是保障
江淮第一封。
〔外〕隔河征戰幾歸人?(劉長卿) 〔末〕五馬臨流待幕賓。(盧綸)
〔外〕勞動先生遠相訪,(王建) 〔末〕恩波自會惜枯鱗。(劉長卿)

第四十七出 圍釋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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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隊子】〔貼扮通事上〕一天之下,南北分開兩事家。中間放著個蓼兒窪,
明助著番家打漢家。通事中間,撥嘴撩牙。事有足詫,理有必然。自家溜金王麾
下一名通事便是。好笑,好笑,俺大王助金圍宋,攻打淮城。誰知北朝暗地差人
去到南朝講話!正是:「暫通禽獸語,終是犬羊心。」〔下〕
【雙勸酒】〔淨引眾上〕橫江虎牙,插天鷹架。擂鼓揚旗,沖車甲馬。把座
錦城牆、圍的陣雲花。杜安撫、你有翅難加。自家溜金王。攻打淮城,日久未下。
外勢雖然虎踞,中心未免孤疑。一來怕南朝大兵兼程策應,二來怕北朝見責委任
無功:真個進退兩難。待娘娘到來計議。〔丑上〕「驅兵捉將蚩尤女,捏鬼妝神
豹子妻。」大王,你可聽見大金家有人南朝打話,回到俺營門之外了?〔淨〕有
這事?〔老旦扮番將帶刀騎馬上〕
【北夜行船】大北裡宣差傳站馬,虎頭牌滴溜的分花。〔外扮馬伕趕上介〕
滑了,滑了。〔老旦〕那古裡誰家?跑番了拽喇。怎生呵,大營盤沒個人兒答煞。
〔外大叫介〕溜金爺,北朝天使到來。〔下〕〔淨、丑作慌介〕快叫通事請進。
〔貼上,接跪介〕溜金王患病了。請那顏進。〔老旦〕可才、可才道句兒克卜喇。
〔下馬,上坐介〕都兒都兒。〔淨問貼介〕怎麼說?〔貼〕惱了。〔淨、丑舉手,
老旦做做惱不回介〕〔指淨介〕鐵力溫都答喇。〔淨問貼介〕怎說?〔貼〕不敢
說,要殺了。〔淨〕卻怎了?〔老旦做看丑笑介〕忽伶忽伶。〔丑問貼介〕〔貼〕
勸娘娘生的妙。〔老旦〕克老克老。〔貼〕說走渴了。〔老旦手足做忙介〕兀該
打剌。〔貼〕叫馬乳酒。〔老旦〕約兒兀只。〔貼〕要燒羊肉。〔淨叫介〕快取
羊肉、乳酒來。〔外持酒肉上〕〔老旦灑酒,取刀割羊肉吃,笑,將羊油手擦胸
介〕一六兀剌的。〔貼〕不惱了,說有禮體。〔老旦作醉介〕鎖陀八,鎖陀八。
〔貼〕說醉了。〔老旦作看丑介〕倒喇倒喇。〔丑笑介〕怎說?〔貼〕要娘娘唱
個曲兒。〔丑〕使得。
【北清江引】呀,啞觀音覷著個番答辣,胡蘆提笑哈。兀那是都麻,請將來
岸答。撞門兒一句咬兒只不毛古喇。通事,我斟一杯酒,你送與他。〔貼作送酒
介〕阿阿兒該力。〔丑〕通事,說什麼?〔貼〕小的稟娘娘送酒。〔丑〕著了。
〔老旦作醉,看丑介〕孛知,孛知。〔貼〕又央娘娘舞一回。〔丑〕使得,取我
梨花槍過來。
【前腔】〔持槍舞介〕冷梨花點點風兒刮,裊得腰身乍。胡旋兒打一車,花
門折一花。把一個□啜老那顏風勢煞。〔老旦反背,拍袖笑倒介〕忽伶忽伶。
〔貼扶起老旦介〕〔老旦擺手倒地介〕阿來不來。〔貼〕這便是唱喏,叫唱一直。
〔老旦笑點頭招丑介〕哈<口散>哈<口散>。〔貼〕要問娘娘。〔丑笑介〕問什麼?
〔老旦扯丑輕說介〕哈<口散>兀該毛克喇,毛克喇。〔丑笑問貼介〕怎說。〔貼作
搖頭介〕問娘娘討件東西。〔丑笑介〕討什麼?〔貼〕通事不敢說。〔老旦笑倒
介〕古魯古魯。〔淨背叫貼問介〕他要娘娘什麼東西?古魯古魯不住的。〔貼〕
這件東西,是要不得的。便要時,則怕娘娘不捨的。便是娘娘捨的,大王也不捨
的。便大王捨的,小的也不捨的。〔淨〕甚東西,直恁捨不的?〔貼〕他這話到
明,哈<口散>兀該毛克喇,要娘娘有毛的所在。〔淨作惱介〕氣也,氣也。這臊子
好大膽,快取槍來。〔淨作持花槍趕殺介〕〔貼扶醉老旦走,老旦提酒壺叫「古
魯古魯」架住槍介〕
【北尾】〔淨〕你那醋葫蘆指望把梨花架,臊奴,鐵圍牆敢靠定你大金家。
〔搦倒老旦介〕則踹著你那幾莖兒苫嘴的赤支砂,把那咽腥臊的<口爽>子兒生握
殺。〔丑扯住淨,放老旦介〕〔老旦〕曳喇曳喇哈哩。〔指淨介〕力婁吉丁母剌
失,力婁吉丁母剌失。〔作閃袖走下介〕〔淨〕氣殺我也。那曳喇哈的什麼?
〔貼〕叫引馬的去。〔淨〕怎指著我力婁吉丁母剌失?〔貼〕這要奏過他主兒,
叫人來相殺。〔淨作惱介〕〔丑〕老大王,你可也當著不著的。〔淨〕啐,著了
你那毛克喇哩。〔丑〕便許他在那裡,你卻也忒捻酸。〔淨不語介〕正是我一時
風火性。大金家得知,這溜金王到有些欠穩。〔丑〕便是番使南朝而回,未必其
中有話。〔淨〕娘娘高見何如?〔丑〕容奴家措思。〔內擂鼓介〕〔貼扮報子上〕
報,報,報!前日放去的秀才,從淮城中單馬飛來。道有緊急,投見大王。〔丑〕
恰好,著他進來。
【縷縷金】〔末上〕無之奈,可如何!書生承將令,強嘍囉。〔內喊,末驚
跌介〕一聲金炮響,將人跌蹉。可憐、可憐!密札札干戈,其間放著我。〔貼唱
門介〕生員進。〔末見介〕萬死一生生員陳最良百拜大王殿下,娘娘殿下。〔淨〕
杜安撫獻了城池?〔末〕城池不為希罕,敬來獻一座王位與大王。〔淨〕寡人久
已為王了。〔末〕正是官上加官,職上添職。杜安撫有書呈上。〔淨看書介〕
「通家生杜寶頓首李王麾下」。〔問末介〕秀才,我與杜安撫有何通家?〔末〕
漢朝有個李、杜至交,唐朝也有個李、杜契友,因此杜安撫斗膽稱個通家。〔淨〕
這老兒好意思。書有何言?
【一封書】〔讀書介〕「聞君事外朝,虎狼心,難定交。肯回心聖朝,保富
貴,全忠孝。平梁取采須收好,背暗投明帶早超。憑陸賈,說莊蹺。顒望麾慈即
鑒昭。」〔笑介〕這書勸我降宋,其實難從。「外密啟一通,奉呈遵閫夫人。」
〔笑介〕杜安撫也畏敬娘娘哩。〔丑〕你念我聽。〔淨看書介〕「通家生杜寶斂
衽楊老娘娘帳前。」咳也,杜安撫與娘娘,又通家起來。〔末〕大王通得去,娘
娘也通得去。〔淨〕也通得去。只漢子不該說斂衽。〔末〕娘娘肯斂衽而朝,安
撫敢不斂衽而拜!〔丑〕說的好。細念我聽。〔淨唸書介〕「通家生杜寶斂衽楊
老娘娘帳前:遠聞金朝封貴夫為溜金王,並無封號及於夫人。此何禮也?杜寶久
已保奏大宋,敕封夫人為討金娘娘之職。伏惟妝次鑒納。不宣。」好也,到先替
娘娘討了恩典哩。〔丑〕陳秀才,封我討金娘娘,難道要我征討大金家不成?
〔末〕受了封誥後,但是娘娘要金子,都來宋朝取用。因此叫做討金娘娘。〔丑〕
這等是你宋朝美意。〔末〕不說娘娘,便是衛靈公夫人,也說宋朝之美。〔丑〕
依你說。我冠兒上金子,成色要高。我是帶盔兒的娘子。近時人家首飾渾脫,就
一個盔兒,要你南朝照樣打造一付送我。〔末〕都在陳最良身上。〔淨〕你只顧
討金討金,把我這溜金王,溜在那裡?〔丑〕連你也做了討金王罷。〔淨〕謝承
了。〔末叩頭介〕則怕大王、娘娘退悔。〔丑〕俺主意定了。便寫下降表,繼發
秀才回奏南朝去。
【前腔】〔淨〕歸依大宋朝,怕金家成禍苗。〔丑〕秀才,你擔承這遭,要
黃金須任討。〔末〕大王,你鄱陽湖磬響收心早,娘娘,你黑海岸回頭星宿高。
〔合〕便休兵,隨聽招。免的名標在叛賊條。〔淨〕秀才,公館留飯。星夜草表
送行。〔舉手送末,拜別介〕
【尾聲】〔淨〕咱比李山兒何足道,這楊令婆委實高。〔末〕帶了你這一紙
降書,管取那趙官家歡笑倒。〔末下〕〔淨、丑弔場〕〔淨〕娘娘,則為失了一
邊金,得了兩條王。人要一個王不能勾,俺領下兩個王號。豈不樂哉!〔丑〕不
要慌,還有第三個王號。〔淨〕什麼王號?〔丑〕叫做齊肩一字王。〔淨〕怎麼?
〔丑〕殺哩。〔淨〕隨順他,又殺什麼?〔丑〕你俺兩人作這大賊,全仗金韃子
威勢。如今反了面,南朝拿你何難。〔淨作惱介〕哎喲,俺有萬夫不當之勇,何
懼南朝!〔丑〕你真是個楚霸王,不到烏江不止。〔淨〕胡說!便作俺做楚霸王,
要你做虞美人,定不把趙康王佔了你去。〔丑〕罷,你也做楚霸王不成,奴家的
虞美人也做不成。換了題目做。〔淨〕什麼題目?〔丑〕范蠡載西施。〔淨〕五
湖在那裡?——去做海賊便了。〔丑作分付介〕眾三軍,俺已降順了南朝。暫解
淮圍,海上伺候去。〔眾應介〕解圍了。〔內鼓介〕船隻齊備了,稟大王起行。
〔眾行介〕
【江頭送別】淮揚外,淮揚外,海波搖動。東風勁,東風勁,錦帆吹送。奪
取蓬萊為巢洞,鰲背上立著旗峰。
【前腔】順天道,順天道,放些兒閒空。招安後,招安後,再交兵言重。險
做了為金家傷炎宋。權袖手,做個混海癡龍。〔眾〕稟大王娘娘,出海了。〔淨〕
且下了營,天明進發。
〔淨〕干戈未定各為君,(許渾) 〔丑〕龍斗雌雄勢已分。(常建)
〔淨〕獨把一麾江海去,(杜牧) 〔眾〕莫將弓箭射官軍。(竇鞏)

第四十八出 遇母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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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時】〔旦上〕不住的相思鬼,把前身退悔。土臭全消,肉香新長。嫁
寒儒客店裡孤棲。〔淨上〕又著他攀高謁貴。〔浣溪沙〕「〔旦〕寂寞秋窗冷簟
紋,〔淨〕明璫玉枕舊香塵,〔旦〕斷潮歸去夢郎頻。〔淨〕桃樹巧逢前度客,
〔旦〕翠煙真是再來人,〔合〕月高風定影隨身。」〔旦〕姑姑,奴家喜得重生,
嫁了柳郎。只道一舉成名,回去拜訪爹娘。誰知朝廷為著淮南兵亂,開榜稽遲。
我爹娘正在圍城之內,只得繼發柳郎往尋消耗,撇下奴家錢塘客店。你看那江聲
月色,淒愴人也。〔淨〕小姐,比你黃泉之下,景致爭多。〔旦〕這不在話下。
【針線廂】雖則是荒村店江聲月色,但說著墳窩裡前生今世,則這破門簾亂
撒星光內,煞強似洞天黑地。姑姑呵,三不歸父母如何的?七件事兒夫家靠誰?
心悠曳,不死不活,睡夢裡為個人兒。〔淨〕似小姐的罕有。
【前腔】伴著你半間靈位,又守見你一房夫婿。〔旦〕姑姑,那夜搜尋秀才,
知我閃在那裡?〔淨〕則道畫幀兒怎放的個人迴避,做的事瞞神諕鬼。〔旦〕
昏黑了,你看月兒黑黑的星兒晦,螢火青青似鬼火吹。〔旦〕好上燈了。〔淨〕
沒油,黑坐地,三花兩焰,留的你照解羅衣。〔旦〕夜長難睡,還向主家借些油
去。〔淨〕你院子裡坐坐,咱去借來。「合著油瓶蓋,踏碎玉蓮蓬。」〔下〕
〔旦玩月歎介〕
【月兒高】〔老旦、貼行路上〕江北生兵亂,江南走多半。不載香車穩,趿
的鞋□斷。夫主兵權,望天涯生死如何判。前呼後擁,一個春香伴。鳳髻消除,
打不上揚州纂。上岸了到臨安。趁黃昏黑影林巒,生忔察的難投館。〔貼〕且
喜到臨安了。〔老旦〕咳,萬死一逃生,得到臨安府。俺女娘無處投,長路多孤
苦。〔貼〕前面像是個半開門兒,驀了進去。〔老旦進介〕呀,門房空靜,內可
有人?〔旦〕誰?〔貼〕是個女人聲息。待打叫一聲開門。
【不是路】〔旦驚介〕斜倚雕闌,何處嬌音喚啟關?〔老旦〕行程晚,女娘
們借住霎兒間。〔旦〕聽他言,聲音不似男兒漢,待自起開門月下看。〔見介〕
〔旦〕是一位女娘,請裡坐。〔老旦〕相提盼,人間天上行方便。〔旦〕趨迎遲
慢。趨迎遲慢。〔打照面介〕〔老旦作驚介〕
【前腔】破屋頹椽,姐姐呵,你怎獨坐無人燈不燃?〔旦〕這閒庭院,玩清
光長送過這月兒圓。〔老旦背叫貼〕春香,這像誰來?〔貼驚介〕不敢說,好像
小姐。〔老旦〕你快瞧房兒裡面,還有甚人?若沒有人,敢是鬼也?〔貼下〕
〔旦背〕這位女娘,好像我母親,那丫頭好像春香。〔作回問介〕敢問老夫人,
何方而來?〔老旦歎介〕自淮安,我相公是淮揚安撫、遭兵難,我避虜逃生到此
間。〔旦背介〕是我母親了,我可認他?〔貼慌上,背語老旦介〕一所空房子,
通沒個人影兒。是鬼,是鬼!〔老旦作怕介〕〔旦〕聽他說起,是我的娘也。
〔旦向前哭娘介〕〔老旦作避介〕敢是我女孩兒?怠慢了你,你活現了。春香,
有隨身紙錢,快丟,快丟。〔貼丟紙錢介〕〔旦〕兒不是鬼。〔老旦〕不是鬼,
我叫你三聲,要你應我一聲高如一聲。〔做三叫三應,聲漸低介〕〔老旦〕是鬼
也。〔旦〕娘,你女兒有話講。〔老旦〕則略靠遠,冷淋侵一陣風兒旋,這般活
現。〔旦〕那些活現?〔旦扯老旦作怕介〕兒,手恁般冷。〔貼叩頭介〕小姐,
休要捻了春香。〔老旦〕兒,不曾廣超度你,是你父親古執。〔旦哭介〕娘,你
這等怕,女孩兒死不放娘去了。
【前腔】〔淨持燈上〕門戶牢拴,為甚空堂人語喧?〔燈照地介〕這青苔院,
怎生吹落紙黃錢?〔貼〕夫人,來的不是道姑?〔老旦〕可是。〔淨驚介〕呀,
老夫人和春香那裡來?這般大驚小怪。看他打盤旋,那夫人呵,怕漆燈無焰將身
遠。小姐,恨不得幽室生輝得近前。〔旦〕姑姑快來,奶奶害怕。〔貼〕這姑姑
敢也是個鬼?〔淨扯老旦,照旦介〕休疑憚。移燈就月端詳遍,可是當年人面?
〔合〕是當年人面。〔老旦抱旦泣介〕兒呵,便是鬼,娘也捨不的去了。
【前腔】腸斷三年,怎墜海明珠去復旋?〔旦〕爹娘面,陰司裡憐念把魂還。
〔貼〕小姐,你怎生出的墳來?〔旦〕好難言。〔老旦〕是怎生來?〔旦〕則感
的是東嶽大恩眷,托夢一個書生把墓踹穿。〔老旦〕書生何方人氏?〔旦〕是嶺
南柳夢梅。〔貼〕怪哉,當真有個柳和梅。〔老旦〕怎同他來此?〔旦〕他來科
選。〔老旦〕這等是個好秀才,快請相見。〔旦〕我央他看淮揚動靜去把爹娘探,
因此上獨眠深院,獨眠深院。〔老旦背與貼語介〕有這等事?〔貼〕便是,難道
有這樣出跳的鬼?〔老旦回泣介〕我的兒呵!
【番山虎】則道你烈性上青天,端坐在西方九品蓮,不道三年鬼窟裡重相見。
哭得我手麻腸寸斷,心枯淚點穿。夢魂沉亂,我神情倒顛。看時兒立地,叫時娘
各天。怕你茶飯無澆奠,牛羊侵墓田。〔合〕今夕何年?今夕何年?咦,還怕這
相逢夢邊。
【前腔】〔旦泣介〕你拋兒淺土,骨冷難眠。吃不盡爺娘飯,江南寒食天。
可也不想有今日,也道不起從前。似這般糊突謎,甚時明白也天!鬼不要,人不
嫌,不是前生斷,今生怎得連!〔合前〕〔老旦〕老姑姑,也虧你守著我兒。
【前腔】〔淨〕近的話不堪提咽,早森森地心疏體寒。空和他做七做中元,
怎知他成雙成愛眷?〔低與老旦介〕我捉鬼拿奸,知他影戲兒做的恁活現?〔合〕
這樣奇緣,這樣奇緣,打當了輪迴一遍。
【前腔】〔貼〕論魂離倩女是有,知他三年外靈骸怎全?則恨他同棺槨、少
個郎官,誰想他為院君這宅院。小姐呵,你做的相思鬼穿,你從夫意專。那一日
春香不鋪其孝筵,那節兒夫人不哀哉醮薦?早知道你撇離了陰司,跟了人上船!
〔合前〕
【尾聲】〔老旦〕感得化生女顯活在燈前面。則你的親爹,他在賊子窩中沒
信傳。〔旦〕娘放心,有我那信行的人兒,他穴地通天,打聽的遠。
想像精靈慾見難,(歐陽詹) 碧桃何處便驂鸞?(薛逢)
莫道非人身不暖,(白居易) 菱花初曉鏡光寒。(許渾)

第四十九出 淮泊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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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登樂】〔生包袱、雨傘上〕有路難投,禁得這亂離時候!走孤寒落葉知
秋。為嬌妻思岳丈,探聽揚州。又誰料他困守淮揚,索奔前答救。〔集唐〕「那
能得計訪情親李白?濁水污泥清路塵韓愈。自恨為儒逢世難盧綸,卻憐無事是家
貧韋莊。」俺柳夢梅陽世寒儒,蒙杜小姐陰司熱寵,得為夫婦,相隨赴科。且喜
殿試攛過卷子,又被邊報耽誤榜期。因此小姐呵,聞說他尊翁淮揚兵急,叫俺沿
路上體訪安危。親繼一幅春容,敬報再生之喜。雖則如此,客路貧難,諸凡路費
之資,盡出壙中之物。其間零碎寶玩,急切典賣不來。有些成器金銀,土氣銷鎔
有限。兼且小生看書之眼,並不認的等子星兒。一路上賺騙無多,逐日裡支分有
盡。得到揚州地面,恰好岳丈大人移鎮淮城。賊兵阻路,不敢前進。且喜因循解
散,不免迤邐數程。
【錦纏道】早則要、醉揚州尋杜牧,夢三生花月樓,怎知他長淮去休!那裡
有纏十萬順天風、跨鶴閒遊!則索傍漁樵尋食宿、敗荷衰柳,添一抹五湖秋。那
秋意兒有許多迤逗!咱功名事未酬,冷落我斷腸閨秀。堪回首?算江南江北有十
分愁。一路行來,且喜看見了插天高的淮城,城下一帶清長淮水。那城樓之上,
還掛有丈六闊的軍門旗號。大吹大擂,想是日晚掩門了。且尋小店歇宿。〔丑上〕
「多攙白水江湖酒,少賺黃邊風月錢。」秀才投宿麼?〔生進店介〕〔丑〕要果
酒,案酒?〔生〕天性不飲。〔丑〕柴米是要的?〔生〕吃倒算。〔丑〕算倒吃。
〔生〕花銀五分在此。〔丑〕高銀散碎些,待我稱一稱。〔稱介,作驚叫介〕銀
子走了。〔尋介〕〔生〕怎的大驚小怪?〔丑〕秀才,銀子地縫裡走了。你看碎
珠兒。〔生〕這等還有幾塊在這裡。〔丑接銀又走,三度介〕呀,秀才原來會使
水銀?〔生〕因何是水銀?〔背介〕是了,是小姐殯斂之時,水銀在口。龍含土
成珠而上天,鬼含汞成丹而出世,理之然也。此乃見風而化。原初小姐死,水銀
也死;如今小姐活,水銀也活了。則可惜這神奇之物,世人不知。〔回介〕也罷
了。店主人,你將我花銀都消散去了,如今一厘也無。這本書是我平日看的,准
酒一壺。〔丑〕書破了。〔生〕貼你一枝筆,〔丑〕筆開花了。〔生〕此中使客
往來,你可也聽見「讀書破萬卷」?〔丑〕不聽見。〔生〕可聽見「夢筆吐千花」?
〔丑〕不聽見。
【皂羅袍】〔生作笑介〕可笑一場閒話,破詩書萬卷,筆蕊千花。是我差了,
這原不是換酒的東西。〔丑笑介〕「神仙留玉珮,卿相解金貂。」〔生〕你說金
貂玉珮,那裡來的?有朝貨與帝王家,金貂玉珮書無價。你還不知道,便是千金
小姐,依然嫁他。一朝臣宰,端然拜他。〔丑〕要他則甚?〔生〕讀書人把筆安
天下。〔生〕不要書,不要筆,這把雨傘可好?〔丑〕天下雨哩。〔生〕明日不
走了。〔丑〕餓死在這裡?〔生笑介〕你認的淮揚杜安撫麼?〔丑〕誰不認的!
明日吃太平宴哩。〔生〕則我便是他女婿來探望他。〔丑驚介〕喜是相公說的早,
杜老爺多早發下請書了。〔生〕請書那裡?〔丑〕和相公瞧去。〔丑請生行介〕
待小人背褡袱雨傘。〔行介〕〔生〕請書那裡?〔丑〕兀的不是!〔生〕這是告
示居民的。〔丑〕便是。你瞧!
【前腔】「禁為閒遊奸詐。」杜老爺是巴上生的:「自三巴到此,萬里為家。
不教子侄到官衙,從無女婿親閒雜。」這句單指你相公:「若有假充行騙,地方
稟拿。」下面說小的了:「扶同歇宿,罪連主家。為此須至關防者。右示通知。
建炎三十二年五月日示。」你看後面安撫司杜大花押。上面蓋著一顆「欽差安撫
淮揚等處地方提督軍務安撫司使之印」,鮮明紫粉。相公,相公,你在此消停,
小人告回了。「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家屋上霜。」〔下〕〔生哭介〕我的妻,
你怎知丈夫到此淒惶天地也。〔作望介〕呀,前面房子門上有大金字,咱投宿去。
〔看介〕四個字:「漂母之祠。」怎生叫做漂母之詞?〔看介〕原來壁上有題:
「昔賢懷一飯,此事已千秋。」是了,乃前朝淮陰侯韓信之恩人也。我想起來,
那韓信是個假齊王,尚然有人一飯,俺柳夢梅是個真秀才,要杯冷酒不能夠!像
這漂母,俺拜他一千拜。
【鶯皂袍】〔拜介〕垂釣楚天涯,瘦王孫,遇漂紗。楚重瞳較比這秋波瞎。
太史公表他,淮安府祭他,甫能夠一飯千金價。看古來婦女多有俏眼兒:文公乞
食,僖妻禮他;昭關乞食,相逢浣紗。鳳尖頭叩首三千下。起更了,廊下一宿。
早去伺候開門。沒水梳洗。〔看介〕好了,下雨哩。
舊事無人可共論,(韓愈) 只應漂母識王孫。(王遵)
轅門拜手儒衣弊,(劉長卿) 莫使沾濡有淚痕。(韋洵美)

第五十出 鬧宴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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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州令】〔外引丑眾上〕長淮千騎雁行秋,浪捲雲浮。思鄉淚國倚層樓。
〔合〕看機遘,逢奏凱,且遲留。〔昭君怨〕「萬里封侯岐路,幾兩英雄草履。
秋城鼓角催,老將來。烽火平安昨夜,夢醒家山淚下。兵戈未許歸,意徘徊。」
我杜寶身為安撫,時值兵沖。圍絕救援,貽書解散。李寇既去,金兵不來。中間
善後事宜,且自看詳停當。分付中軍門外伺候。〔眾下〕〔丑把門介〕〔外歎介〕
雖有存城之歡,實切亡妻之痛。〔淚介〕我的夫人呵,昨已單本題請他的身後恩
典,兼求賜假西歸。未知旨意如何?正是:「功名富貴草頭露,骨肉團圓錦上花。」
〔看文書介〕
【金蕉葉】〔生破衣巾攜春容上〕窮愁客愁,正搖落雁飛時候。〔整容介〕
帽兒光整頓從頭,還則怕未分明的門楣認否?〔丑喝介〕什麼人行走?〔生〕是
杜老爺女婿拜見。〔丑〕當真?〔生〕秀才無假。〔丑進稟介〕〔外〕關防明白
了。〔問丑介〕那人材怎的?〔丑〕也不怎的。袖著一幅畫兒。〔外笑介〕是個
畫師。則說老爺軍務不閒便了。〔丑見生介〕老爺軍務不閒。請自在。〔生〕叫
我自在,自在不成人了。〔丑〕等你去,成人不自在。〔生〕老爺可拜客去麼?
〔丑〕今日文武官僚吃太平宴,牌簿都繳了。〔生〕大哥,怎麼叫做太平宴?
〔丑〕這是各邊方年例。則今年退了賊,筵宴盛些。席上有金花樹,銀台盤,長
尺頭,大元寶,無數的。你是老爺女婿,背幾個去。〔生〕原來如此。則怕進見
之時,考一首《太平宴詩》,或是《軍中凱歌》,或是《淮清頌》,急切怎好?
且在這班房裡等著打想一篇,正是「有備無患」。〔丑〕秀才還不走,文武官員
來也。〔生下〕
【梁州令】〔末扮武官上〕長淮望斷塞垣秋,喜兵甲潛收。賀昇平、歌頌許
吾流。〔淨扮武官上〕兼文武,陪將相,宴公侯。請了。〔末〕今日我文武官屬
太平宴,水陸務須華盛,歌舞都要整齊。〔末、淨見介〕聖天子萬靈擁輔,老君
侯八面威風。寇兵銷咫尺之書,軍禮設太平之宴。謹已完備,望乞俯容。〔外〕
軍功雖卑末難當,年例有諸公怎廢?難言奏凱,聊用舒懷。〔內鼓吹介〕〔丑持
酒上〕「黃石兵書三寸舌,清河雪酒五加皮。」酒到。
【梁州序】〔外澆酒介〕天開江左,地沖淮右。氣色夜連刁斗。〔末、淨進
酒介〕長城一線,何來得御君侯!喜平銷戰氣,不動征旗,一紙書回寇。那堪羌
笛裡望神州!這是萬里籌邊第一樓。〔合〕乘塞草,秋風候,太平筵上如淮酒,
盡慷慨,為君壽。
【前腔】〔外〕吾皇福厚。群才策湊,半壁圍城堅守。〔末、淨〕分明軍令,
杯前借箸題籌。〔外〕我題書與李全夫婦呵,也是燕支卻虜,夜月吹篪,一字連
環透。不然無救也怎生休!不是天心不聚頭。〔合前〕〔內擂鼓介〕〔老旦扮報
子上〕「金貂併入三公府。錦帳誰當萬里城?」報老爺奏本已下,奉有聖旨,不
准致仕。欽取老爺還朝,同平章軍國大事。老夫人追贈一品貞烈夫人。〔末、淨〕
平章乃宰相之職,君侯出將入相,官屬不勝欣仰。
【前腔】〔末、淨送酒介〕攬貂蟬歲月淹留,慶龍虎風雲輻輳。君侯此一去
呵,看洗兵河漢,接天高手。偏好桂花時節,天香隨馬,簫鼓鳴清晝。到長安宮
闕里報高秋,可也河上砧聲憶舊遊?〔合前〕〔外〕諸公皆高才壯歲,自致封侯。
如杜寶者,白首還朝,何足道哉!
【前腔】每日價看鏡登樓,淚沾衣渾不如舊。似江山如此,光陰難又。猛把
吳鉤看了,闌干拍遍,落日垂回首。此去呵,恨南歸草草也寄東流,〔舉手介〕
你可也明月同誰嘯庾樓?〔合前〕〔生上〕「腹稿已吟就,名單還未通。」〔見
丑介〕大哥替我再一稟。〔丑〕老爺正吃太平宴。〔生〕我太平宴詩也想完一首
了,太平宴還未完。〔丑〕誰叫你想來?〔生〕大哥,俺是嫡親女婿,沒奈何稟
一稟。〔丑進稟介〕稟老爺,那個嫡親女婿沒奈何稟見。〔外〕好打!〔丑出作
惱,推生走介〕〔生〕「老丈人高宴未終,咱半子禮當恭候。」〔下〕〔旦、貼
扮女樂上〕「壯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能歌舞。」營妓們叩頭。
【節節高】轅門簫鼓啾,陣雲收。君恩可借淮揚寇?貂插首,玉垂腰,金佩
肘。馬敲金鐙也秋風驟,展沙堤笑拂朝天袖。〔合〕但卷取江山獻君王,看玉京
迎駕把笙歌奏。〔生上〕「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想歌闌宴罷,小生饑困
了。不免沖席而進。〔丑攔介〕餓鬼不羞?〔生惱介〕你是老爺跟馬賤人,敢辱
我乘龍貴婿?打不的你。〔生打丑介〕〔外問介〕軍門外誰敢喧嚷?〔丑〕是早
上嫡親女婿叫做沒奈何的,破衣、破帽、破褡袱、破雨傘,手裡拿一幅破畫兒,
說他餓的荒了,要來沖席。但勸的都打,連打了九個半,則剩下小的這半個臉兒。
〔外惱介〕可惡。本院自有禁約,何處寒酸,敢來胡賴?〔末、淨〕此生委系乘
龍,屬官禮當攀鳳。〔外〕一發中他計了。叫中軍官暫時拿下那光棍。逢州換驛,
遞解到臨安監候者。〔老旦扮中軍官應介〕〔出縛生介〕〔生〕冤哉,我的妻呵!
「因貪弄玉為秦贅,且戴儒冠學楚囚。」〔下〕〔外〕諸公不知。老夫因國難分
張,心痛如割。又放著這等一個無名子來聒噪人,愈生傷感。〔末、淨〕老夫人
受有國恩,名標烈史。蘭玉自有,不必慮懷。叫樂人進酒。
【前腔】〔末、淨〕江南好宦游。急難休,樽前且進平安酒。看福壽有,子
女悠,夫人又。〔外〕徑醉矣。〔旦、貼作扶介〕〔外淚介〕閃英雄淚漬盈盈袖,
傷心不為悲秋瘦。〔合前〕〔外〕諸公請了。老夫歸朝念切,即便起程。〔內鼓
樂介〕
【尾聲】明日離亭一杯酒。〔末、淨〕則無奈丹青聖主求。〔外笑介〕怕畫
的上麒麟人白首。
〔外〕萬里沙西寇已平,(張喬) 〔末〕東歸銜命見雙旌。(韓偓)
〔淨〕塞鴻過盡殘陽裡,(耿湋) 〔眾〕淮水長憐似鏡清。(李紳)

第五十一出 榜下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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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旦、丑扮將軍持瓜、錘上〕「鳳舞龍飛作帝京,巍峨宮殿羽林兵。天門
欲放傳臚喜,江路新傳奏凱聲。」請了。聖駕升殿,在此祗候。
【北點絳唇】〔外扮老樞密上〕整點朝綱,運籌邊餉,山河壯。〔淨扮苗舜
賓上〕翰苑文章,顯豁的昇平象。請了,恭喜李全納款,皆老樞密調度之功也。
〔外〕正此引奏。前日先生看定狀元試卷,蒙聖旨武偃文修,今其時矣。〔淨〕
正此題請。呀,一個老秀才走將來。好怪,好怪!〔末破衣巾捧表上〕「先師孔
夫子,未得見周王。本朝聖天子,得睹我陳最良。」非小可也。〔見外、淨介〕
生員陳最良告揖。〔淨驚介〕又是遺才告考麼?〔末〕不敢,生員是這樞密老大
人門下引奏的。〔外〕則這生員,是杜安撫叫他招安了李全,便中帶有降表。故
此引見。〔內響鼓,唱介〕奏事官上御道。〔外前跪,引末後跪、叩頭介〕〔外〕
掌管天下兵馬知樞密院事臣謹奏:恭賀吾主,聖德天威。淮寇來降,金兵不動。
有淮揚安撫臣杜寶,敬遣南安府學生員臣陳最良奏事,帶有李全降表進呈。微臣
不勝歡忭!〔內介〕杜寶招安李全一事,就著生員陳最良詳奏。〔外〕萬歲!
〔起介〕〔末〕帶表生員臣陳最良謹奏:
【駐雲飛】淮海維揚,萬里江山氣脈長。那安撫機謀壯,矯詔從寬蕩。嗏,
李賊快迎降,他表文封上。金主聞知,不敢兵南向。他則好看花到洛陽,咱取次
擒胡到汴梁。〔內介〕奏事的午門候旨。〔末〕萬歲!〔起介〕〔淨跪介〕前廷
試看詳文字官臣苗舜賓謹奏:
【前腔】殿策賢良,榜下諸生候久長。亂定人歡暢,文運天開放。嗏,文
字已看詳,臚傳須唱。莫遣夔龍,久滯風雲望。早是蟾宮桂有香,御酒封題菊半
黃。〔內介〕午門外候旨。〔淨〕萬歲!〔起行介〕今當榜期,這些寒儒,卻也
候久。〔外笑介〕則這陳秀才夾帶一篇海賊文字,到中得快。〔內介〕聖旨已到,
跪聽宣讀。「朕聞李全賊平,金兵迴避。甚喜,甚喜。此乃杜寶大功也。杜寶已
前有旨,欽取回京。陳最良有奔走口舌之才,可充黃門奏事官,賜其冠帶。其殿
試進士,於中柳夢梅可以狀元。金瓜儀從,杏苑赴宴。謝恩。」〔眾呼「萬歲」
起介〕〔眾扮雜取冠帶上〕「黃門舊是黌門客,藍袍新作紫袍仙。」〔末作挽冠
服介〕二位老先生,告揖。〔外、淨賀介〕恭喜,恭嘉。明日便借重新黃門唱榜
了。〔末〕適間宣旨,狀元柳夢梅何處人?〔淨〕嶺南人,此生遭際的奇異。
〔外〕有甚奇異?〔淨〕其日試卷看詳已定,將次進呈。恰好此生午門外放聲大
哭,告收遺才。原來為搬家小到京遲誤。學生權收他在附捲進呈,不想點中狀元。
〔外〕原來有此!〔末背想介〕聽來敢便是那個、那個柳夢梅?他那有家小?是
了,和老道姑做一家兒。〔回介〕不瞞老先生,這柳夢梅也和晚生有舊。〔外、
淨〕一發可喜可賀了。
〔淨〕榜題金字射朝暉,(鄭畋) 〔外〕獨奏邊機出殿遲。(王建)
〔末〕莫道官忙身老大,(韓愈) 〔合〕曾經卓立在丹墀。(元稹)

第五十二出 索元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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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小四】〔淨扮郭駝傘、包上〕天九萬,路三千。月餘程,抵半年。破虱
裝衣擔壓肩,壓的頭臍匾又圓,扢喇察龜兒爬上天。謝天,老駝到了臨安。京
城地面,好不繁華。則不知柳秀才去向,俺且往天街上瞧去。呀,一夥臭軍踢禿
禿走來,且自迴避。正是:「不因漁父引,怎得見波濤!」〔下〕
【六令】〔老旦、丑扮軍校旗、鑼上〕朝門榜遍,怎生狀元柳夢梅不見?
又不是黃巢下第題詩赸。排門的問,刻期宣,再因循敢淹答了杏園公宴。〔老
旦笑介〕好笑,好笑,大宋國一場怪事。你道差不差?中了狀元干鱉煞。你道奇不
奇?中了狀元囉皂唏。你道興不興?中了狀元胡廝脛。你道山不山?中了狀
元一道煙。天下人古怪,不像嶺南人。你瞧這駕牌上,「欽點狀元嶺南柳夢梅,
年二十七歲,身中材,面白色。」這等明明道著,卻普天下找不出這人?敢家去
哩,亡化哩,睡覺哩?則淹了瓊林宴席面見。〔丑〕哥,人山人海,那裡淘氣去?
俺們把一位帶了儒巾吃宴去。正身出來,算還他席面錢。〔老〕使不得,羽林衛宴
老軍替得,瓊林宴進士替不得。他要杏苑題詩。〔丑〕哥,看見幾個狀元題詩哩。
依你說叫去。〔行叫介〕狀元柳夢梅那裡?〔叫三次介〕〔老旦〕長安東西十二
門,大街都無人應,小胡同叫去。〔丑〕這蘇木胡同有個海南會館。叫地方問去。
〔叫介〕〔內應介〕老長官貴幹?〔老旦、丑〕天大事,你在睡夢哩!聽分付。
【香柳娘】問新科狀元,問新科狀元。〔內〕何處人?〔眾〕廣南鄉貫。
〔內〕是何名姓?〔眾〕柳夢梅面白無巴繾。〔內〕誰尋他來?〔眾〕是當今駕
傳,是當今駕傳。要得柳如煙,才開杏花宴。〔內〕俺這一帶鋪子都沒有,則瓦
市王大姐家歇著個番鬼。〔眾〕這等,去,去,去。〔合〕柳夢梅也天,柳夢梅
也天。好幾個盤旋,影兒不見。〔下〕〔集句〕〔貼扮妓上〕「殘鶯何事不知秋
李後主?日日悲看水獨流王昌齡。便從巴峽穿巫峽杜甫,錯把杭州作汴州林升。」
奴家王大姐是也。開個門戶在此。天,一個孤老不見,幾個長官撞的來。〔老旦、
丑上〕王大姐喜哩。柳狀元在你家。〔貼〕什麼柳狀元?〔眾〕番鬼哩。〔貼〕
不知道。〔眾〕地方報哩。
【前腔】笑花牽柳眠,笑花牽柳眠。〔貼〕昨日有個雞,不著褲去了。〔眾〕
原來十分形現。敢柳遮花映做葫蘆纏。有狀元麼?〔貼〕則有個狀匾。〔丑〕房
兒裡狀匾去。〔進房搜介〕〔眾諢,貼走下介〕〔眾〕找煙花狀元,找煙花狀元。
熱趕在誰邊,毛臊打教遍。去罷。〔合前〕〔下〕
【前腔】〔淨枴杖上〕到長安日邊,到長安日邊。果然風憲,九街三市排場
遍。柳相公呵,他行蹤杳然,他行蹤杳然。有了俏家緣,風聲兒落誰店?少不的
大道上行走。那柳夢梅也天!〔老旦、丑上〕柳夢梅也天!好幾個盤旋,影兒不
見。〔丑作撞跌淨,淨叫介〕跌死人,跌死人!〔丑作拿淨介〕俺們叫柳夢梅,
你也叫柳夢梅。則拿你官裡去。〔淨叩頭介〕是了,梅花觀的事發了。小的不知
情。〔眾笑介〕定說你知情!是他什麼人?〔淨〕聽稟:老兒呵!
【前腔】替他家種園,替他家種園,遠來探看。〔眾作忙〕可尋著他哩?
〔淨〕猛紅塵透不出東君面。〔眾〕你定然知他去向。〔淨〕長官可憐,則聽是
他到南安,其餘不知。〔眾〕好笑,好笑!他到這臨安應試,得中狀元了。〔淨
驚喜介〕他中了狀元,他中了狀元!踏的菜園穿,攀花上林苑。長官,他中了狀
元,怕沒處尋他!〔眾〕便是哩。〔合前〕〔眾〕也罷,饒你這老兒,協同尋他
去。
〔老〕一第由來是出身,(鄭谷) 〔丑〕五更風水失龍鱗。(張曙)
〔淨〕紅塵望斷長安陌,(韋莊) 〔合〕只在他鄉何處人?(杜甫)

第五十三出 硬拷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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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入松慢】〔生上〕無端雀角土牢中。是什麼孔雀屏風?一杯水飯東床用,
草床頭繡褥芙蓉。天呵,繫頸的是定昏店,赤繩羈鳳;領解的是藍橋驛,配遞乘
龍。〔集唐〕「夢到江南身旅羈方干,包羞忍恥是男兒杜牧。自家妻父猶如此孫
元晏,若問傍人那得知崔顥!」俺柳夢梅因領杜小姐言命,去淮揚謁見杜安撫。
他在眾官面前,怕俺寒儒薄相,故意不行識認,遞解臨安。想他將次下馬,提審
之時,見了春容,不容不認。只是眼下淒惶也。〔淨扮獄官,丑扮獄卒持棍上〕
「試喚皋陶鬼,方知獄吏尊。」咄!淮安府解來囚徒那裡?〔生見舉手介〕〔淨〕
見面錢?〔生〕少有。〔丑〕入監油?〔生〕也無。〔淨惱介〕哎呀,一件也沒
有,大膽來舉手。〔打介〕〔生〕不要打,盡行裝檢去便了。〔丑檢介〕這個酸
鬼,一條破被單,裹一軸小畫兒。〔看畫介〕〔丑〕是軸觀音,送奶奶供養去。
〔生〕都與你去,則留下軸畫兒。〔丑作搶畫,生扯介〕〔末扮公差上〕「僵殺
乘龍婿,冤遭下馬威。」獄官那裡?〔丑揖介〕原來平章府祗候哥。〔末票未介〕
平章府提取送解犯人一名,及隨身行李赴審。〔丑〕人犯在此,行李一些也無。
〔生〕都是這獄官搬去了。〔末〕搬了幾件?拿狗官平章府去。〔丑、淨慌叩頭
介〕則這軸畫、被單兒。〔末〕這狗官!還了秀才,快起解去。〔淨、丑應介〕
〔押生行介〕老相公,你便行動些兒。「略知孔子三分禮,不犯蕭何六尺條。」
〔下〕
【唐多令】〔外引眾上〕玉帶蟒袍紅,新參近九重。耿秋光長劍倚崆峒。歸
到把平章印總,渾不是黑頭公。〔集唐〕「秋來力盡破重圍羅鄴。入掌銀台護紫
微李白。回頭卻歎浮生事李中,長向東風有是非羅隱。」自家杜平章。因淮揚平
寇,叨蒙聖恩,超遷相位。前日有個棍徒,假充門婿。已著遞解臨安府監候。今
日不免取來細審一番。〔淨、丑押生上〕〔雜扮門官唱門介〕臨安府解犯人進。
〔見介〕〔生〕岳丈大人拜揖。〔外坐笑介〕〔生〕人將禮樂為先。〔眾大呼喝
介〕〔生長歎介〕
【新水令】則這怯書生劍氣吐長虹,原來丞相府十分尊重,聲息兒忒洶湧。
咱禮數缺通融,曲曲躬躬;他那裡半抬身全不動。〔外〕寒酸,你是那色人數?
犯了法,在相府階前不跪!〔生〕生員嶺南柳夢梅,乃老大人女婿。〔外〕呀,
我女已亡故三年。不說到納採下茶,便是指腹裁襟,一些沒有。何曾得有個女婿
來?可笑,可恨!祗候門與我拿下。〔生〕誰敢拿!
【步步嬌】〔外〕我有女無郎,早把他青年送。劃口兒輕調哄。便做是我遠
房門婿呵,你嶺南,吾蜀中,牛馬風遙,甚處裡絲蘿共?敢一棍兒走秋風!指說
關親、騙的軍民動。〔生〕你這樣女婿,眠書雪案,立榜雲霄,自家行止用不盡,
定要秋風老大人?〔外〕還強嘴!搜他裹袱裡,定有假雕書印,併贓拿賊。〔丑
開袱介〕破布單一條,畫觀音一幅。〔外看畫驚介〕呀,見贓了。這是我女孩兒
春容。你可到南安,認的石道姑麼?〔生〕認的。〔外〕認的個陳教授麼?〔生〕
認的。〔外〕天眼恢恢,原來劫墳賊便是你。左右採下打。〔生〕誰敢打?〔外〕
這賊快招來。〔生〕誰是賊?老大人拿賊見贓,不曾捉姦見床來。
【折桂令】你道證明師一軸春容。〔外〕春容分明是殉葬的。〔生〕可知道
是蒼苔石縫,迸坼了雲蹤?〔外〕快招來。〔生〕我一謎的承供,供的是開棺見
喜,擋煞逢凶。〔外〕壙中還有玉魚、金碗。〔生〕有金碗呵,兩口兒同匙受用;
玉魚呵,和我九泉下比目和同。〔外〕還有哩。〔生〕玉碾的玲瓏,金鎖的玎
<王冬>。〔外〕都是那道姑。〔生〕則那石姑姑他識趣拿奸縱,欲不似你杜爺爺逞
拿賊威風。〔外〕他明明招了。叫令史取過一張堅厚官綿紙,寫下親供:「犯人
一名柳夢梅,開棺劫財者斬。」寫完,發與那死囚,於斬字下押個花字。會成一
宗文卷,放在那裡。〔貼扮吏取供紙上〕稟老爺定個斬字。〔外寫介〕〔貼叫生
押花字〕〔生不伏介〕〔外〕你看這吃敲才!
【江兒水】眼腦兒天生賊,心機使的凶。還不畫花?〔生〕誰慣來。〔外〕
你紙筆硯墨則好招詳用。〔生〕生員又不犯奸盜。〔外〕你奸盜詐偽機謀中。
〔生〕因令愛之故。〔外〕你精奇古怪虛頭弄。〔生〕令愛現在。〔外〕現在麼,
把他玉骨拋殘心痛。〔生〕拋在那裡?〔外〕後苑池中,月冷斷魂波動。〔生〕
誰見來?〔外〕陳教授來報知。〔生〕生員為小姐費心,除了天知地知,陳最良
那得知!
【雁兒落】我為他禮春容、叫的凶,我為他展幽期、耽怕恐,我為他點神香、
開墓封,我為他唾靈丹、活心孔,我為他偎熨的體酥融,我為他洗髮的神清瑩,
我為他度情腸、款款通,我為他啟玉肱、輕輕送,我為他輕溫香、把陽氣攻,我
為他搶性命、把陰程迸。神通,醫的他女孩兒能活動。通也麼通,到如今風月兩
無功。〔外〕這賊都說的是什麼話?著鬼了。左右,取桃條打他,長流水噴他。
〔丑取桃條上〕「要的門無鬼,先教園有桃。」桃條在此。〔外〕高吊起打。
〔眾吊起生,作打介〕〔生叫痛,轉動,眾諢、打鬼介,噴水介〕〔淨扮郭駝拐
杖同老旦、貼扮軍校持金瓜上〕「天上人間忙不忙?開科失卻狀元郎。」一向找
尋柳夢梅,今日再尋不見,打老駝。〔淨〕難道要老駝賠?買酒你吃,叫去罷。
〔叫介〕狀元柳夢梅那裡?〔外聽介〕〔眾叫下〕〔外問丑介〕〔丑〕不見了新
科狀元,聖旨著沿街尋叫。〔生〕大哥,開榜哩。狀元誰?〔外惱介〕這賊閒管,
掌嘴,掌嘴。〔丑掌生嘴介〕〔生叫冤屈介〕〔老旦、貼、淨依前上〕「但聞丞
相府,不見狀元郎。」咦,平章府打喧鬧哩。〔聽介〕〔淨〕裡面聲息,像有俺
家相公哩!〔眾進介〕〔淨向前見哭介〕吊起的是我家相公也!〔生〕列位救我。
〔淨〕誰打相公來?〔生〕是這平章。〔淨將枴杖打外介〕拼老命打這平章。
〔外惱介〕誰敢無禮?〔老旦、貼〕駕上的,來尋狀元柳夢梅。〔生〕大哥,柳
夢梅便是小生。〔淨向前解生,外扯淨跌介〕〔生〕你是老駝,因何至此?〔淨〕
俺一徑來尋相公,喜的中了狀元。〔生〕真個的!快向錢塘門外報與杜小姐知道。
〔老旦、貼〕找著了狀元,俺們也報知黃門官奏去。「未去朝天子,先來激相公。」
〔下〕〔外〕一路的光棍去了。正好拷問這廝,左右再與俺吊將起。〔生〕待俺
分訴些,難道狀元是假得的?〔外〕凡為狀元者,有登科錄為證。你有何據?則
是吊了打便了。〔生叫苦介〕〔淨扮苗舜賓引老旦,貼扮堂候官,捧冠袍帶上〕
「踏破草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老公相住手,有登科錄在此。
【僥僥犯】〔淨〕則他是御筆親標第一紅,柳夢梅為梁棟。〔外〕敢不是他?
〔淨〕是晚生本房取中的。〔生〕是苗老師哩,救門生一救!〔淨笑介〕你高吊
起文章鉅公,打桃枝受用。告過老公相,軍校,快請狀元下吊。〔貼放,生叫
「疼煞」介〕〔淨〕可憐,可憐!是斯文倒吃盡斯文痛,無情棒打多情種。〔生〕
他是我丈人。〔淨〕原來是倚太山壓卵欺鸞鳳。〔老旦〕狀元懸樑、刺股。〔淨〕
罷了,一領宮袍遮蓋去。〔外〕什麼宮袍,扯了他!
【收江南】〔外扯住冠服介〕〔生〕呀,你敢抗皇宣罵敕封,早裂綻我御袍
紅。似人家女婿呵,拜門也似乘龍。偏我帽光光走空,你桃夭夭煞風。〔老旦替
生冠服插花介〕〔生〕老平章,好看我插宮花帽壓君恩重。〔外〕柳夢梅怕不是
他。果是他,便童生應試,也要候案。怎生殿試了,不候榜開,來淮揚胡撞?
〔生〕老平章是不知。為因李全兵亂,放榜稽遲。令愛聞得老平章有兵寇之事,
著我一來上門,二來報他再生之喜,三來扶助你為官。好意成惡意,今日可是你
女婿了?〔外〕誰認你女婿來!
【園林好】〔淨眾〕嗔怪你會平章的老相公,不刮目破窯中呂蒙。忒做作、
前輩們性重。〔笑介〕敢折倒你丈人峰?〔外〕悔不將劫墳賊監候奏請為是。
【沽美酒】〔生笑介〕你這孔夫子把公冶長陷縲紲中。我柳盜跖打地洞向鴛
鴦塚。有日呵,把燮理陰陽問相公,要無語對春風。則待列笙歌畫堂中,搶絲鞭
御街攔縱。把窮柳毅賠笑在龍宮,你老夫差失敬了韓重。我呵,人雄氣雄,老平
章深躬淺躬,請狀元升東轉東。呀,那時節才提破了牡丹亭杜鵑殘夢。老平章請
了,我女婿赴宴去也。
【北尾】你險把司天台失陷了文星空,把一個有對付的玉潔冰清烈火烘。咱
想有今日呵,越顯的俺玩花柳的女郎能,則要你那打桃條的相公懂。〔下〕〔外
弔場〕異哉,異哉!還是賊,還是鬼?堂候官,去請那新黃門陳老爺到來商議。
〔丑〕知道了。「謁者有如鬼,狀元還似人。」〔下〕〔末扮陳黃門上〕「官運
精神老不眠,早朝三下聽鳴鞭。多沾聖主隨朝米,不受村童學俸錢。」自家陳最
良。因奏捷,聖恩可憐,欽授黃門。此皆杜老相公抬舉之恩,敬此趣謝。〔丑上
見介〕正來相請,少待通報。〔進報見介〕〔外笑介〕可喜,可喜!「昔為陳白
屋,今作老黃門。」〔末〕「新恩無報效,舊恨有還魂。」適間老先生三喜臨門:
一喜官居宰輔,二喜小姐活在人間,三喜女婿中了狀元。〔外〕陳先生教的好女
學生,成精作怪哩!〔末〕老相公葫蘆提認了罷。〔外〕先生差矣!此乃妖孽之
事。為大臣的,必須奏聞滅除為是。〔末〕果有此意,容晚生登時奏上取旨何如?
〔外〕正合吾意。
〔外〕夜讀滄州怪亦聽,(陸龜蒙) 〔末〕可關妖氣暗文星。(司空圖)
〔外〕誰人斷得人間事?(白居易) 〔末〕神鏡高懸照百靈。(殷文圭)


第五十四出 聞喜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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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池游】〔貼上〕露寒清怯,金井吹梧葉,轉不斷轆轤情劫。咳,俺小姐
為夢見書生,感病而亡,已經三年。老爺與老夫人,時時痛他孤魂無靠。誰知小
姐到活活的跟著個窮秀才,寄居錢塘江上。母子重逢。真乃天上人間,怪怪奇奇,
何事不有!今日小姐分付安排繡床,溫習針指。小姐早來到也。
【繞紅樓】〔旦上〕秋過了平分日易斜,恨辭梁燕語周遮。人去空江,身依
客舍,無計七香車。「秋風吹冷破窗紗,夫婿揚州不到家。玉指淚彈江北草,金
針閒刺嶺南花。」春香,我同柳郎至此,即赴試闈。虎榜未開,揚州兵亂。我星
夜繼發柳郎,打聽爹娘消息。且喜老萱堂不意而逢,則老相公未知下落。想柳郎
刻下可到,料今番榜上高題。須先剪下羅衣,襯其光彩。〔貼〕繡床停當,請自
尊裁。〔旦裁衣介〕裁下了,便待縫將起來。〔縫介〕〔貼〕小姐,俺淡口兒閒
嗑,你和柳郎夢裡、陰司裡,兩下光景何如?
【羅江怨】〔旦〕春園夢一些,到陰司裡有轉折。夢中逗的影兒別,陰司較
追的情兒切。〔貼〕還魂時像怎的?〔旦〕似夢重醒,猛回頭放教跌。〔貼〕陰
司可也有好耍子處?〔旦〕一般兒輪迴路,駕香車,愛河邊題紅葉。便則到鬼門
關逐夜的望秋月。
【前腔】〔貼〕你風姿恁惹邪,情腸害劣。小姐,你香魂逗出了夢兒蝶,把
親娘腸斷了影中蛇。不道燕塚荒斜,再立起鴛鴦捨。則問你會書齋燈怎遮?送情
懷酒怎賒?取喜時,也要那破頭梢一泡血。〔旦〕蠢丫頭,幽歡之時,彼此如夢,
問他則甚!呀,奶奶來的恁忙也!
【玩仙燈】〔老旦慌上〕人語鬧吱庶,聽風聲,似是女孩兒關節。兒,聽
見外廂喧嚷,新科狀元是嶺南柳夢梅。〔旦〕有這等事!
【前腔】〔淨忙走上〕旗影兒走龍蛇,甚宣差,教來近者!〔見介〕奶奶、
小姐,駕上人來。俺看門去也!〔下〕
【入賺】〔外、丑扮軍校持黃旗上〕深巷門斜,抓不出狀元門第也。這是了。
〔敲門介〕〔老旦〕聲息兒恁怔忡!把門兒偷瞥。〔啟門,校衝開介〕〔老旦〕
那衙門來的?〔校〕星飛不迭。你看這旗,看這旗影兒頭勢別。是黃門官把聖旨
教傳洩。〔老旦叫介〕兒,原來是傳聖旨的。〔旦上〕斗膽相詢,金榜何時揭?
可有柳夢梅名字高頭列?〔校〕他中了狀元。〔旦〕真個中了狀元?〔校〕則他
中狀元,急節裡遭磨滅。〔旦驚介〕是怎生?〔校〕往淮揚觸犯了杜參爺,扭回
京把他做劫墳塋的賊決。〔老旦〕我兒,謝天謝地,老爺平安回京了。他那知世
間有此重生之事。〔旦〕這卻怎了?〔校〕正高吊起猛桃條細抽掣,被官裡人搶
去遊街歇。〔旦〕恰好哩。〔校〕平章他勢大,動本了。說劫墳之賊,不可以作
狀元。〔旦〕狀元可也辨一本兒?〔校〕狀元也有本。那平章奏他惡茶白賴把陰
人竊。那狀元呵,他說頭帶魁罡不受邪。便是萬歲爺聽了成癡呆。〔旦〕後來?
〔校〕僥倖有個陳黃門,是平章爺的故人。奏准,要平章、狀元和小姐三人,駕
前勘對,方取聖裁。〔老旦〕呀,陳黃門是誰?〔校〕是陳最良,他說南安教授
曾官舍。因此杜平章抬舉他掌朝班、通御謁。〔老旦〕一發詫異哩。〔校〕便是
他著俺們來宣旨。分付你家一更梳洗,二鼓吃飯,三鼓穿衣,四更走動。到得五
更三點徹,響玎當翠佩,那是朝時節。〔旦〕獨自個怕人。〔校〕怕則麼!平章
宰相你親爺,狀元妻妾。俺去了。〔旦〕再說些去。〔校〕明朝金闕,討你幅撞
門紅去了也。〔下〕〔旦〕娘,爹爹高昇,柳郎高中。小旗兒報捷,又是平安貼。
把神天叩謝,神天叩謝。
【滴溜子】〔拜介〕當日的、當日的梅根柳葉,無明路、無明路曾把遊魂再
疊。果應夢、花園後折。甫能夠迸到頭,搶了捷。鬼趣裡因緣,人間判貼。
【前腔】〔老旦〕雖則是、雖則是希奇事業,可甚的、可甚的驚勞駕貼?他
道你、是花妖害怯,看承的柳抱懷做花下劫。你那爹爹呵,沒得個符兒再把花神
召攝。
【尾聲】女兒,緊簪束揚塵舞蹈搖花頰。〔旦〕叫我奏個什麼來?〔老旦〕
有了你活人硬證無虛脅。〔旦〕少不的萬歲君王聽臣妾。〔淨扮郭駝上〕「要問
黿鼉窟,還過烏鵲橋。」兩日再尋個錢塘門不著。正好撞著老軍,說知夫人下處。
抖擻了進去。〔見介〕〔老旦〕你是誰?〔淨〕狀元家裡的老駝,特來恭喜。
〔旦〕辛苦,你可見狀元麼?〔淨〕俺往平章府搶下了狀元,要夫人去見朝也。
〔老旦〕往事閒征夢欲分,(韓溉) 〔旦〕今晨忽見下天門。(張籍)
〔淨〕分明為報精靈輩,(僧貫休) 〔旦〕淡掃蛾眉朝至尊。(張祜)


第五十五出 圓駕
書名:牡丹亭    作者: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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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丑扮將軍持金瓜上〕「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萬歲爺升朝,在
此直殿。
【北點絳唇】〔末上〕寶殿雲開,御爐煙靄,乾坤泰。〔回身拜介〕日影金
階,早唱道黃門拜。〔集唐〕「鸞鳳旌旗拂曉陳韋元旦,傳聞闕下降絲綸劉長卿。
興王會淨妖氛氣杜甫,不問蒼生問鬼神李商隱。」自家大宋朝新除授一個老黃門
陳最良是也。下官原是南安府飽學秀才。因柳夢梅發了杜平章小姐之墓,逕往揚
州報知。平章念舊,著俺說平李寇,告捷效勞,蒙聖恩欽賜黃門奏事之職。不想
平章回朝,恰遇柳生投見。當時拿下,遞解臨安府監候。卻說柳生先曾攛過卷子,
中了狀元。找尋之間,恰好狀元吊在杜府拷問。當被駕前官校人等衝破府門,搶
了狀元,上馬而去,到也罷了。又聽的說俺那女學生杜小姐也返魂在京。平章聽
說女兒成了個色精,一發惱激。央俺題奏一本,為誅除妖賊事。中間劾奏柳夢梅
系劫墳之賊,其妖魂托名亡女,不可不誅。杜老先生此奏,卻是名正言順。隨後
柳生也奏一本,為辨明心跡事。都奉有聖旨:「朕覽所奏,幽隱奇特。必須返魂
之女,面駕敷陳,取旨定奇。」老夫又恐怕真是杜小姐返魂,私著官校傳旨與他。
五更朝見。正是:「三生石上看來去,萬歲台前辨假真。」道猶未了,平章、狀
元早到。
【前腔】〔外、生帕頭、袍、笏同上介〕〔外〕有恨妝排,無明耽帶,真奇
怪。〔生〕啞謎難猜,今上親裁劃。岳丈大人拜揖。〔外〕誰是你岳丈!〔生〕
平章老先生拜揖。〔外〕誰和你平章?〔生笑介〕古詩云:「梅雪爭春未肯降,
騷人閣筆費平章。」今日夢梅爭辯之時,少不的要老平章閣筆。〔外〕你罪人咬
文哩。〔生〕小生何罪?老平章是罪人。〔外〕俺有平李全大功,當得何罪?
〔生〕朝廷不知,你那裡平的個李全,則平的個「李半」。〔外〕怎生止平的個
「李半」?〔生笑介〕你則哄的個楊媽媽退兵,怎哄的全!〔外惱作扯生介〕誰
說?和你官裡講去。〔末作慌出見介〕午門之外,誰敢喧嘩!〔見介〕原來是杜
老先生。這是新狀元。放手,放手。〔外放生介〕〔末〕狀元何事激惱了老平章?
〔外〕他罵俺罪人,俺得何罪?〔生〕你說無罪,便是處分令愛一事,也有三大
罪。〔外〕那三罪?〔生〕太守縱女游春,一罪。〔外〕是了。〔生〕女死不奔
喪,私建庵觀,二罪。〔外〕罷了。〔生〕嫌貧逐婿,刁打欽賜狀元,可不三大
罪?〔末笑介〕狀元以前也罪過些。看下官面分,和了罷。〔生〕黃門大人,與
學生有何面分?〔末笑介〕狀元不知,尊夫人請俺上學來。〔生〕敢是鬼請先生?
〔末〕狀元忘舊了。〔生認介〕老黃門可是南安陳齋長?〔末〕惶恐,惶恐。
〔生〕呀,先生,俺於你分上不薄,如何妄報俺為賊?做門館報事不真;則怕做
了黃門,也奏事不以實。〔末笑〕今日奏事實了。遠望尊夫人將到,二公先行叩
頭禮,〔內唱禮介〕奏事官齊班。〔外、生同進叩頭介〕〔外〕臣杜寶見。〔生〕
臣柳夢梅見。〔末〕平身。〔外、生立左右介〕〔旦上〕「麗娘本是泉下女,重
瞻天日向丹墀。」
【黃鐘北醉花陰】平鋪著金殿琉璃翠鴛瓦,響鳴梢半天兒刮剌。〔淨、丑喝
介〕甚的婦人衝上御階?拿了!〔旦驚介〕似這般猙獰漢,叫喳喳。在閻浮殿見
了些青面獠牙,也不似今番怕。〔末〕前面來的是女學生杜小姐麼?〔旦〕來的
黃門官像陳教授,叫他一聲:「陳師父,陳師父!」〔末應介〕是也。〔旦〕陳
師父喜哩!〔末〕學生,你做鬼,怕不驚駕?〔旦〕噤聲。再休提探花鬼喬作衙,
則說狀元妻來面駕。〔淨、丑下〕〔內〕奏事人揚塵舞蹈。〔旦作舞蹈、呼「萬
歲,萬歲」介〕〔內〕平身。〔旦起〕〔內〕聽旨:杜麗娘是真是假,放著伊父
杜寶,狀元柳夢梅,出班識認。〔生覷旦作悲介〕俺的麗娘妻也。〔外覷旦,作
惱介〕鬼乜些真個一模二樣,大膽,大膽!〔作回身跪奏介〕臣杜寶謹奏:臣女
亡已三年,此女酷似,此必花妖狐媚,假托而成。俺王聽啟:
【南畫眉序】臣女沒年多,道理陰陽豈重活?願吾皇向金階一打,立見妖魔。
〔生作泣〕好狠心的父親!〔跪奏介〕他做五雷般嚴父的規模,則待要一下裡把
聲名煞抹。〔起介〕〔合〕便閻羅包老難彈破,除取旨前來撒和。〔內〕聽旨:
朕聞人行有影,鬼形怕鏡。定時台上有秦朝照膽鏡。黃門官,可同杜麗娘照鏡。
看花陰之下,有無蹤影回奏。〔末應,同旦對鏡介〕女學生是人是鬼?
【北喜遷鶯】〔旦〕人和鬼教怎生酬答?形和影現托著面菱花〔末〕鏡無改
面,委系人身。再向花街取影而奏。〔行看影介〕〔旦〕波查。花陰這答,一般
兒蓮步回鶯印淺沙。〔末奏〕杜麗娘有蹤有影,的系人身。〔內〕聽旨:麗娘既
系人身,可將前亡後化事情奏上。〔旦〕萬歲!臣妾二八年華,自畫春容一幅。
曾於柳外梅邊,夢見這生。妾因感病而亡。葬於後園梅樹之下。後來果有這生,
姓柳名夢梅,拾取春容,朝夕掛念。臣妾因此出現成親。〔悲介〕哎喲,淒惶煞!
這底是前亡後化,抵多少陰錯陽差。〔內〕聽旨:柳狀元質證,麗娘所言真假?
因何預名夢梅?〔生打躬呼「萬歲」介〕
【南畫眉序】臣南海泛絲蘿,夢向嬌姿折梅萼。果登程取試,養病南柯。因
借居南安府紅梅院中,游其後苑,拾得麗娘春容。因而感此真魂,成其人道。
〔外跪介〕此人欺誑陛下,兼且點污臣之女也。論臣女呵,便死葬向水口廉貞,
肯和生人做山頭撮合!〔合〕便閻羅包老難彈破,除取旨前來撒和。〔內〕聽旨:
朕聞有云:「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則國人父母皆賤之。」杜麗娘自媒自婚,
有何主見?〔旦泣介〕萬歲!臣妾受了柳夢梅再活之恩。
【北出隊子】真乃是無媒而嫁。〔外〕誰保親?〔旦〕保親的是母喪門。
〔外〕送親的?〔旦〕送親的是女夜叉。〔外〕這等胡為!〔生〕這是陰陽配合
正理。〔外〕正理,正理!花你那蠻兒一點紅嘴哩!〔生〕老平章,你罵俺嶺南
人吃檳榔,其實柳夢梅唇紅齒白。〔旦〕噤聲。眼前活立著個女孩兒,親爺不認。
到做鬼三年,有個柳夢梅認親。則你這辣生生回陽附子較爭些,為什麼翠呆呆下
氣的檳榔俊煞了他?爹爹,你不認呵,有娘在。〔指鬼門〕現放著實丕丕貝母開
談親阿媽。〔老旦上〕多早晚女兒還在面駕。老身踹入正陽門叫冤去也。〔進見
跪伏介〕萬歲爺,杜平章妻一品夫人甄氏見駕。〔外、末驚介〕那裡來的?真個
是俺夫人哩。〔外跪介〕臣杜寶啟,臣妻已死揚州亂賊之手,臣已奏請恩旨褒封。
此必妖鬼捏作母子一路,白日欺天。〔起介〕〔生〕這個婆婆,是不曾認的他。
〔內〕聽旨:甄氏既死於賊手,何得臨安母子同居?〔老旦〕萬歲!〔起介〕
【南滴溜子】〔老旦〕揚州路、揚州路遭兵劫奪,只得向、只得向長安住托。
不想到錢塘夜過,黑撞著麗娘兒魂似脫。少不的子母肝腸,死同生活。〔內〕聽
甄氏所奏,其女重生無疑。則他陰司三載,多有因果之事。假如前輩做君王臣宰
不臻的,可有的發付他?從直奏來。〔旦〕這話不題罷了,提起都有。〔末〕女
學生,「子不語怪」。比如陽世府部州縣,尚然磨刷卷宗,他那裡有甚會案處!
【北刮地風】〔旦〕呀,那陰司一樁樁文簿查,使不著你猾律拿喳。是君王
有半副迎魂駕,臣和宰玉鎖金枷。〔末〕女學生,沒對證。似這般說,秦檜老太
師在陰司裡可受的?〔旦〕也知道些。說他的受用呵,那秦太師他一進門,忒楞
楞的黑心捶敢搗了千下,淅另另的紫筋肝剁作三花。〔眾驚介〕為甚剁作三花?
〔旦〕道他一花兒為大宋,一花為金朝,一花兒為長舌妻。〔末〕這等長舌夫人
有何受用?〔旦〕若說秦夫人的受用,一到了陰司,撏去了鳳冠霞帔,赤體精光。
跳出個牛頭夜叉,只一對七八寸長指彄兒,輕輕的把那撇道兒握,長舌楂。
〔末〕為甚?〔旦〕聽的是東窗事發。〔外〕鬼話也。且問你,鬼乜邪,人間私
奔,自有條法。陰司可有?〔旦〕有的是。柳夢梅七十條,爹爹發落過了,女兒
陰司收贖。桃條打,罪名加,做尊官勾管了簾下。則道是沒真場風流罪過些。有
什麼饒不過這嬌滴滴的女孩家。〔內〕聽旨:朕細聽杜麗娘所奏,重生無疑。就
著黃門官押送午門外,父子夫妻相認,歸第成親。〔眾呼「萬歲」行介〕〔老旦〕
恭喜相公高轉了。〔外〕怎想夫人無恙!〔旦哭介〕我的爹呵!〔外不理介〕青
天白日,小鬼頭遠些,遠些!陳先生,如今連柳夢梅俺也疑將起來,則怕也是個
鬼。〔末笑介〕是踢斗鬼。〔老旦喜介〕今日見了狀元女婿,女兒再生,二十分
喜也。狀元,先認了你丈母罷。〔生揖介〕丈母光臨,做女婿的有失迎待,罪之
重也。〔旦〕官人恭喜,賀喜。〔生〕誰報你來?〔旦〕到得陳師父傳旨來。
〔生〕受你老子的氣也。〔末〕狀元,認了丈人翁罷。〔生〕則認的十地閻君為
岳丈。〔末〕狀元,聽俺分勸一言。
【南滴滴金】你夫妻趕著了輪迴磨,便君王使的個隨風柁,那平章怕不做賠
錢貨。到不如娘共女,翁和婿,明交割。〔生〕老黃門,俺是個賊犯。〔末笑介〕
你得便宜人,偏會撒科。則道你偷天把桂影那,不爭多先偷了地窟裡花枝朵。
〔旦歎介〕陳師父,你不教俺後花園游去,怎看上這攀桂客來?〔外〕鬼乜邪,
怕沒門當戶對,看上柳夢梅什麼來!
【北四門子】〔旦笑介〕是看上他戴烏紗象簡朝衣掛,笑、笑、笑,笑的來
眼媚花。爹娘,人間白日裡高結采樓,招不出個官婿。你女兒睡夢裡、鬼窟裡選
著個狀元郎,還說門當戶對!則你個杜杜陵慣把女孩兒嚇,那柳柳州他可也門戶
風華。爹爹,認了女孩兒罷。〔外〕離異了柳夢梅,回去認你。〔旦〕叫俺回杜
家,赸了柳衙。便作你杜鵑花,也叫不轉子規紅淚灑。〔哭介〕哎喲,見了俺
前生的爹,即世嬤,顛不剌俏魂靈立化。〔旦作悶倒介〕〔外驚介〕俺的麗娘兒!
〔末作望介〕怎那老道姑來也?連春香也活在?好笑,好笑!我在賊營裡瞧甚來?
【南鮑老催】〔淨扮石姑同貼上〕官前定奪,官前定奪。〔打望介〕原來一
眾官員此。怎的起狀元、小姐嘴骨都站一邊?〔淨〕眼見他喬公案斷的錯,聽了
那喬教學的嘴兒嗑。〔末〕春香緊弟也來了。這姑姑是賊。〔淨〕啐,陳教化,
誰是賊?你報老夫人死哩,春香死哩!做的個紙棺材,舌鍬撥。〔向生介〕柳相
公喜也。〔生〕姑姑喜也。這丫頭那裡見俺來?〔貼〕你和小姐牡丹亭做夢時有
俺在。〔生〕好活人活證。〔淨、貼〕鬼團圓不想到真和合,鬼揶揄不想做人生
活。老相公,你便是鬼三台,費評跋。〔淨、貼並下〕〔末〕朝門之下,人欽鬼
伏之所,誰敢不從!少不得小姐勸狀元認了平章,成其大事。〔且作笑勸生介〕
柳郎,拜了丈人罷!〔生不伏介〕
【北水仙子】〔旦〕呀呀呀,你好差。〔扯生手、按生肩介〕好好好,點著
你玉帶腰身把玉手叉。〔生〕幾百個桃條!〔旦〕拜、拜、拜,拜荊條曾下馬。
〔扯外介〕〔旦〕扯、扯、扯,做泰山倒了架。〔指生介〕他、他、他,點黃錢
聘了咱。俺、俺、俺,逗寒食吃了他茶。〔指末介〕你、你、你,待求官、報信
則把口皮喳。〔指生介〕是是是,是他開棺見槨湔除罷。〔指外介〕爹爹爹,你
可也罵夠了咱這鬼乜邪。〔丑扮韓子才冠帶捧詔上〕聖旨已到,跪聽宣讀。「據
奏奇異,敕賜團圓。平章杜寶,進階一品。妻甄氏,封淮陰郡夫人。狀元柳夢梅,
除授翰林院學士。妻杜麗娘,封陽和縣君。就著鴻臚官韓子才送歸宅院。」叩頭
謝恩。〔丑見介〕狀元恭喜了。〔生〕呀,是韓子才兄。何以得此?〔丑〕自別
了尊兄,蒙本府起送先儒之後,到京考中鴻臚之職,故此得會。〔生〕一發奇異
了。〔末〕原來韓老先也是舊朋友。〔行介〕
【南雙聲子】〔眾〕姻緣詫,姻緣詫,陰人夢黃泉下。福分大,福分大,周
堂內是這朝門下。齊見駕,齊見駕,真喜洽,真喜洽。領陽間誥敕,去陰司銷假。
【北尾】〔生〕從今後把牡丹亭夢影雙描畫。〔旦〕虧殺你南枝挨暖俺北枝
花。則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誰似咱!
杜陵寒食草青青,(韋應物) 羯鼓聲高眾樂停。(李商隱)
更恨香魂不相遇,(鄭瓊羅) 春腸遙斷牡丹亭。(白居易)□
千愁萬恨過花時,(僧無則) 人去人來酒一卮。(元稹)
唱盡新詞歡不見,(劉禹錫) 數聲啼鳥上花枝。(韋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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