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21 07:30
樓梯盡頭是黑黝黝的鐵門,門後傳來嘶吼與哀嚎。鎖已經被撬開,微開一隙,我傾身偷覷,看見兩個男同學架著他們的同伴,沉酣地玩著阿魯巴。
阿魯巴,生活在行動通訊共和國的,現在的中學男生,還玩嗎?三十年前,我讀中學,國中男女分班、高中男校,阿魯巴野草般在校園裡蔓延。有時候是打賭輸了,更多時候,毫無預警地,有人落了單,身後的兩個人交換眼神,打pass,放輕動作疾步掩至,一人一手竄過脅下,一人一手伸進胯底,順勢將人撈起,架開雙腿,衝往廊柱、樹幹、單槓,快速推前拉後,野狗交媾似地小突刺。
被阿的照例要放聲大叫、奮力掙扎,薛西弗斯若無視於推巨石上山為一場苦刑,則諸神的懲罰也就只是自討沒趣。阿者、被阿者雙方臉上都出現一抹或興奮或痛苦,熱烈的紅暈,像似某些宗教活動帶來的狂喜,酒神的慶典。當然,也有被阿者一落地便翻臉的,惡作劇者只得訕訕道歉,至於那些事後打小報告的,抓耙仔,將長時間被排拒於某些青春同盟;反倒是暗暗記恨,找機會透過同一套遊戲規則找回公道的人,贏得了友誼。
這種遊戲是不會找上我的,我有一層「好學生」的保護膜,並非出於敬意或不敢挑釁,絕不是,而僅僅,我猜想,僅僅只是因為我不好玩。事實上我也害怕得像逃躲避球,一察覺風吹草動,便遠遠地站到安全距離外,慶幸著、張望著,卻也羨慕著。
或有人將阿魯巴視為一種霸凌吧,因為它的暴力本質,因為它出現在媒體的形象(可是,沒出問題,又怎麼會上新聞呢),但我的經驗裡,它就是一場遊戲,關乎身體,關乎男性情誼,關乎誰和誰同一國。
一起看小本的、一起看小電影,比賽誰尿得比較遠,同時暗暗打量誰大誰小,青春期的男性情誼常常建立在性上頭。《假面的告白》裡中學生有個遊戲,趁人不注意時偷襲對方胯下,三島由紀夫稱它為「低級遊戲」,我曾特別到他的母校,學習院中學,在無人的秋日午前,靜靜聽著他們的喧譁。
校方自然是要禁止阿魯巴的,不僅集會時再三宣導,還叫了幾名一身流氓氣的學生到教官室曉以大義,禁令卻像一股助長火勢的風,在教官室外走廊罰站的野傢伙們,偷偷朝他們的故意路過的同夥做鬼臉。是直到大事發生了,阿魯巴才驀然止息──
有人受了傷,醫護室無法處理,必須轉送鄰近基督教醫院的那種程度。第一個人嘻嘻哈哈:擦傷骱邊罷了。第二個人曖曖昧昧:卵葩破皮啦,沒什麼了不起。第三個人則以一種地下傳播特有的,放輕了音量、壓低了頻率宣稱,擠豌豆那樣,蛋蛋爆開,變太監了。圈圍著的一小簇人,都訝異得說不出話來,一會兒才有人一臉怔忪冒出一句,唔,變太監了啊。
沒玩過阿魯巴的我順利自高中畢業,卻沒能進入理想的大學,像枚瑕疵品似地,讓作業員自生產流線上挑起,留置複檢區:我進了補習班。補習啊,概念與人工養殖相近吧,填鴨填鵝,北海的漁夫會拿著色票比對鮭魚肉的顏色,而決定在飼料裡添加什麼化合物呢。我當起了被囚在籠裡的鴨、鵝,萬頭攢動競吃色素飼料的魚群裡的一隻。
至於補習班名師,搭著飛機南北趕場,也同樣隱隱地在相互較著勁。
有一名年輕老師名叫王文英,你猜她教的是哪一科?嗯,沒錯,將她的名字倒過來念,便有了那一股霸氣。
也是教英文的蔡方,好講黃色笑話。學生裡有出家人,著灰色袈裟,上課專心致志,下課閉目養神,沒見過她說話也沒見過她吃飯,偶爾自側背袋裡拿出水壺抿一口倒是有的。蔡方講完黃色笑話後向她致歉,唉如果我不講這些,那些男生的頭就都垂下去了,阿彌陀佛。態度也是輕佻的。有一回蔡方重複了上一堂課內容,相同的破口安插了同樣的葷笑話,可知這些笑話並非隨興之所至,而是他的授課講義一部分,排演過的。
還有一個教歷史的陳國恩,長相俊美,不吝耍寶,若要他在講台上載歌載舞大概也不成問題,十分受到學生歡迎。陳國恩最擅長用他那一口台灣國語教學生背口訣,「一死救爾」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1492,至於「黑狗養老公狗」對應的英國社會福利制度是哪六項,我也說不清了。他總強調,要學他的「標準」台灣國語才不會背錯,而這些口訣一經背誦,三十年過去,我還記得。
上課時,陳國恩拿出他自己的博士袍穿上,說,你們放學回家都很累了,會想要小睡一下,沒想到一睡就到天亮,對不對?要避免這種情況呢,就要穿著你們最喜歡的衣服上床,怕壓壞它,就不會睡太久了。重考生過的,就是這種連睡個覺都有罪惡感的日子。
死水裡泅泳,就將要窒息,卻在五月天,大事發生了。了無生氣的沙丁魚群,闖進一條鯰魚,引起巨大的騷動。這時候,黑板上倒數計時的數字,只剩下了三十多,教材已經授完,餘下的日子由學生自主管理;但雖說自主管理,也都要在班導師的監督下進行,誰缺席了,電話便魚雷般追蹤而至。
沒有第一個人的嘻嘻哈哈、第二個人的曖曖昧昧、第三個人的杯弓蛇影,我是廣播裡聽到的消息──
那個假日午後,夏蟬唧唧至死方休,我倚頂樓加蓋小屋子旁的女兒牆上,摺紙飛機,呼呼朝機鼻短促吹兩口氣,擲出,飛機略做盤旋後,俯衝,墜落。意外地我目睹,隔著窄巷對面一戶人家的浴室,拉闔的百葉窗因為由上而下俯瞰角度的關係,失去了遮攔的功用,浴室裡有赤身裸體一對小夫妻,斜陽為他們倆斑馬紋身。感官世界,天河撩亂。
回屋裡,躺單人木板床上,燠熱難當,漬物似地濡濕了一身汗水,而廣播裡戰鼓鼕鼕,伴以哀樂,播音員激昂、沉痛、悲切,片片段段,斷片般地宣報來自天安門的消息。那麼遠、那麼近,那麼清晰而又模糊,我無法剪裁它們的內容、縫補它們的意義,只任河水漂染,留下來的,成為我心上永不褪色的記憶。
補習班的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經過同學三三兩兩聚集的地方,走道、樓梯間、男生廁所,有些聽不清楚具體內容的聲音對話著,帶著一股壓抑的憤怒。過去是各過各的、冷敲冷打,這時候有了熱度有了火氣,有了共同的關心、相似的觀點。
六月五日,一進教學大樓我便驚呆了,是誰趕了個大早貼滿牆揉皺了的報紙,報紙上以紅色墨水筆將一則則來自天安門的消息圈起?有人握緊拳頭,低吼著幹,有人咬牙切齒說,讀書有什麼用?便有人真的拋下課本,跑去靜坐、抗議、遊行。
班導師急了,他藉考前猜題的名義召集全班同學。這時候也只有考前猜題能讓所有人出席了。倒也不是虛晃一招,而是確確實實地以天安門事件為核心做了臆測:歷史會不會直球對決,考北京的建城歷史?地理會不會考北京的樞紐地位?作文呢,直截了當的就是「我看天安門事件」,換個方式,「勇者的畫像」、「論勇敢」?耳際盡是原子筆畫在紙面的沙沙沙,我也不敢輕忽,心裡卻有種異樣的感覺,感覺過早地賦予了這個發生中的事件意義,變成科舉的禁臠。
猜完題,班導師精神喊話。他是一個瘦小斯文的大學生,即連大聲說話都有點勉強,何況憤怒與激動。班導師像隻傘蜥大張牠的頸傘,嘶嘶嘶地說,你們只是個高中生,誰鳥你們啊?你們就是一團屎嘛,大便嘛,沒考上大學你們什麼都不是,認清事實吧,等上了大學,你們說的話才有人理。有人霍地提起書包走出教室,碰地一聲將門關上。班導師一時蔫了下去,喃喃「誰鳥你們啊」補白,隨即振作,繼續張著他的頸傘,嘶嘶嘶,嘶嘶嘶。
等著一場革命。
那一個六月中旬的午休時間,風中飄來幾句耳語,幾名男同學交換眼神,接著貓著腳步上樓,一個轉角不見了身影。我進教室趴課桌上,睡不著,翻來,覆去,睡不著。終於決定影子般尾隨著上樓。樓梯盡頭是一扇黑黝黝的鐵門,門後傳來嘶吼與哀嚎,把自己掏空了那樣地呼著喊著。鎖已經被撬開,微開一隙,天光像水銀流洩,我傾身偷覷。等的是革命,來的卻是一場遊戲,兩個男同學架著他們的同伴,沉酣地玩著阿魯巴。
一雙晶亮的眼睛發現了我,理該要轉身離開的,然而我與梅杜莎正眼對望,石化在了原地。我看著他正朝我走來。我也需要一場阿魯巴。梅杜莎慢慢走到我面前,我知道我將接受他的邀請。然而他,給了我一個微笑,微笑裡似乎帶著歉意,或不懷好意?然後,他輕輕地將門闔上,留我一個人在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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