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股挪開以後,鮮血已經在床墊上開出一朵形體豐滿的牡丹花,顏色是張牙舞爪的紅。十二月,曼谷旱季的按摩院裡,牡丹選在錯誤的季節與緯度,濕濕緩緩於榻榻米縫隙間開枝散葉。
「喂……怎麼辦?流血了。」按摩師折下腰,雙雙退出房間之後,我用哭腔向還賴在床墊上舒展筋骨的旅伴C君求援。掩住臉,羞愧得想掐死自己。
C君剛經歷完兩小時令他渾身明白曉暢的按摩,正舒開五官。一聽我哭喊,鬆軟的身子立刻瑟縮起來,以為我必定是給那位高壯的女按摩師壓壞了,豎直脖子,戰鬥力飆升,準備用他的破英文與按摩院決一死戰。
「哪裡受傷了?我叫主管出來理論!」擒賊先擒王,台式奧客的申訴手段顯然舉世通用。
我不敢告訴他,受傷的是我皮薄餡多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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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該來的還是得來,不該來的用防漏側邊圍堵,它還是一直來一直來。
君不見紅河之水股間來
默默把因為緊張而糾結成一團的臀大肌剝開一瓣,戳了戳床墊,C君才看到那灘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血漬,再抬眼看我猶掰尻川半遮面,瞬間明白了這整件事比在異地與人吵架更加驚悚。顯然,血濺按摩院的經驗,已經超出了他做為全副熱情投注在探索生理男性,任何女性器官都能使他倒彈的男同志健康教育範本外。C君氣勢萎頓,僵直在地,露出了恐怖的表情。
於是,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那一灘血,成為整間按摩房的圓心。兩人貼著圓周盤桓周旋,誰也不知道該怎麼靠近它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按摩房裡的時間感既輕且重。身體舒緩了,時間仿若不存在於肌理。可每一次依著按摩師的指示變換姿勢:現在屁上臉下,好,待會臉下臀上,像一條乾煎鯧魚,每一個指令都在提醒你:喂,放鬆的代價可是按分鐘累計咧。
此刻,時間倒數,按摩師關上門前,曾經用英語說明我們有三分鐘可以更衣,她們會在走廊盡頭等待。
至於等待什麼呢?旅遊書上暗示:「敬告親愛的台灣旅客,如果說歐美的小費文化像隱形契約,泰國的就比較像拋媚眼了,少了規則,多了曖昧。但是,在曼谷享受完按摩以後,如果心情愉悅,也請依照按摩師服務、按摩店等級,給出相應的小費喔!」
此刻哪還顧得上小費?掩藏一灘血的價格多高才算是合理?口袋裡本來打算一結束就給出去的五十泰銖,幣值瞬間大跌。更何況,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在小房間裡待得太久,她們會不會懷疑裡頭有比經血滲漏更慘烈的事件正在發生?或者以為我們舒服到睏去而熱心開門查看?誠實自首的話,會否所有旅費都被坑來做清潔費?有了曼谷計程車漫天喊價的慘劇,兩人沒有十足的把握。更或許,冒冒失失讓按摩師撞見經血一灘,在泰國會是一種冒犯?異國的按摩院,我們因為失去測量時間與人情的尺度而慌亂非常。
We only got three minutes left。用英語低低把情況複誦一遍之後,焦慮並沒有緩解,坑坑巴巴的腔調反而讓整個空間顯得更加局促。
「歐顆,葛雷特!」C君突然抓起毯子怪叫。誰是葛雷特?我愣了愣,突然明白他喊的不是別人,而是對自己心戰喊話:「Okay , great !」台腔英語在一場嚴肅的災難中聽起來戰鬥力十足,嗆得我們尖聲大笑,把原本塞滿整個空間的靜默與尷尬撐爆。C君立起身來,扯緊毯子率先進攻,嗖地射向床墊,奮力推開還浸泡羞愧之中尚且暈暈然的我,迅速在血漬上堆起一座雷峰塔。鎮壓塔下的有罪責有羞恥有我凡旅行必衰洨的詛咒也有C君為了拯救朋友於水深火熱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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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見紅河之水股間來,奔流到床不復返,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經血向東流。此刻,我沒來得及問C君愁能有幾多,他始終有一種被幽默感包裹起來的冷淡,即使扮小丑化解尷尬的時候也是如此。因此,我們的交情總是不到交換所有醜事的程度,沒想到在曼谷的按摩房,我卻一下子以奇異的方式都給交託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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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與泰國按摩師合演的跨國恐怖情境劇,讓旅行前認真準備查找過「如何給小費不失禮」等眾多旅遊指南統統宣判無效。無論如何,這劇本既有血淋淋的開頭,便沒法乾乾淨淨收尾了。
毀屍滅跡後,我與C君立刻都明白犯後規矩,頭也不回,出逃案發現場,斬斷一切聯繫,在這一點上異國倒是給了方便。高壯的按摩師早已堵在走廊盡頭,撇開嘴角表示久候不耐,見我們連滾帶爬,面色死白,眉頭僅僅挑高一寸,彷彿接過各國旅客,聽過各種故事,走過浪尖刀山,再沒什麼能驚動她。顯然,按摩師對我們在房裡出了什麼大事全然不感興趣,只橫出一雙按過人間百態的胖手,用身體語言挑明:我說,你們兩個,走之前小費不要忘啦。直到接過我們因羞愧不能自容而匆匆塞進她掌心那過分大坨的報酬,五官才整卷展開,排列出見到新世界的表情。
旅遊書沒教你的事
低著頭,我與C君撞進泰國濕黏的黑夜,按摩院像幽冥塚在身後被夜色遠遠地啃食乾淨。從未有一刻舒弛的曼谷車流一下子又把我們捲回都市日常。坐上隨招即停的計程車,用僅存的英文單字議價,結結巴巴,掩不住觀光客的癡傻神色,司機便堅持No咪特No咪特,no meter,按表操課簡直無望。在勉力爭取本地人價格而注定徒勞的奮鬥中,十分鐘前那一灘經血,以及摻和在經血裡流進異文化中被放大數百倍的羞愧與難堪,逐漸褪成遠山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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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旅遊書裡都沒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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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遊書沒教你的事還有,如果在曼谷小攤吃太辣拉滿褲怎麼辦?坐在Santa Monica沙灘看海的時候痔瘡破掉痛不欲生如何求救?擠進巴黎飯店滿載的電梯,卻括約肌鬆弛洩了響屁,能否帶著尊嚴全身而退?旅遊書給你一百種體體面面逃離日常的辦法,額頭上貼片魔法葉子,你可以成為任何人,就是不用做自己。可是,當日常如厲鬼翻山越嶺在異國旅途攫住你,葉子吹落,你又變回狸貓,這該怎麼體體面面應付過去呢?
問那麼多幹嘛?先逃再說!更早之前的某次旅遊,我在香港太平山杜莎夫人蠟像館意外流出第一灘經血時,最先來到的念頭便是:逃。我得趕緊逃。
被巨大的羞恥團團包圍
第一次訪港,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工作中度過。一行研究助理隨老師窩在大學圖書館影印資料。被淺水灣溫柔托起的圖書館,影印機光影起落間,我們如工蟻馱著書爬行於蟻穴般深邃的藏書室。偶爾也有同伴在涼冷的空調裡鬆懈了勞動,從影印機旁送出悠遠深長的呼聲。
辛勤幾日後,終於能離開圖書館,老師領我們上太平山蠟像館,一睹那些年一起被做成蠟像的港星們,做為工蟻的獎賞。夕陽掩近,夾在噪噪嚷嚷的觀光客間,纜車運我們上山頂,縱隊游入蠟像館入口後便迅速散開,各自往挂心的明星所在去。蠟像館裡有種一入場就約定好要努力作真的假,可難得眾偶像齊聚,殘酷的人氣比拚卻又比任何時刻更較真。我百無聊賴,坐在冷冷清清無人光顧的阿Sa與阿嬌間打盹,直到一對姊弟拿著相機來到蠟像前準備拍照,才懶懶起身準備離開。
「小姐,等一等……」
小姊姊用粵腔濃重的普通話喊住我,伸手指向我剛剛起身的坐檯,萬分驚恐的樣子彷彿自己指認的是一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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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蠟像旁的白色檯子上,有好大一灘血。
慘了,坐著等待的時間裡,月經竟然就這樣提早來了!
即使預先墊上護墊,一片當關,也無力回天。薄薄的護墊給經血餵得太飽,暢快地嘔了出來。
「唔……唔該晒!」被巨大的羞恥團團包圍,腦中唯一一句粵語不合時宜地迸了出來。啊,怎麼慌亂中把對唔住說成了唔該晒,明明是羞恥地想道歉卻變成了感天動地。本來嘛,用掌握不了的語言,別說辯解,連道歉都奢侈,更何況做為一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觀光客,旅遊實用粵語app大概只需要教會我說謝謝。老闆一個菠蘿包,唔該;請問地鐵廁所往哪走?唔該;或者茶餐廳阿姨嘰哩咕嚕的語速往往一句話都聽不懂,說聲唔該總是不會錯的,就算傻,也是傻得有禮。
可這下子,圍觀者眾,指指點點,窸窸窣窣,我成了凶案現場的案主。
好的,冷靜,眼下要能入境隨俗,最重要的就是當機立斷,反正案主是當定了,問題是要殺人還是被殺?我轉頭瞅了維持專業笑容的蠟像版阿Sa與阿嬌,多希望她們能成真,沒辦法了,牙一咬,摀住屁股,唉唉唉地嚎叫起來。群眾見狀,嗡嗡嗡包上來,左一句你還好嗎?右一句來人幫忙啊!我索性趴倒在地,貴妃醉酒姿,拔高嗓音對著坐檯指證歷歷:「你們看哪剛剛就是這檯子不知哪來的尖銳物品刺得我屁股一陣劇痛血流如注……」尾音拖長之際,再一鷂子飛身,緊握小姊姊雙手,熱淚盈眶:「這位小妹妹唔該晒謝謝你幫忙喊人否則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啊!」恐怖蠟像館的溫馨大結局,觀眾顯然十萬分滿意,紛紛上前拍肩盛讚小姊姊,香港大叔甚至氣得用粵語大罵一陣,說我人生地不熟,要熱心扶我找蠟像館負責人理論索賠。
啊,六月飛雪,感天動地竇娥冤,觀光客本來就適合裝傻,我只是虧待了本地人的真心。異國蠟像館裡,什麼都是假的,我的歉意縱然無比真誠,不輪轉的粵語卻又讓它變得恬不知恥。
唔該晒啊。滿屁股鮮血的我下台一鞠躬,謝謝大家觀賞。
不過,無論是sorry或thank you,在更早更早之前飛往奧克拉荷馬的那班飛機上,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我什麼都來不及說,事態就已經糟到無法挽回。事實上,我確實喊住了空姐,卻擠不出任何英文單字,血就這樣順股溝而下。
第一次獨自坐飛機,便是二十五個小時的越洋長征,在美國境內周轉三趟。每轉一次就提高一次成為走失人口的機率。出發前,整整緊張了一個月。十年前,搜尋引擎還不發達,手機沒法上網,一個人上路前僅能在小小的筆記本裡疊床架屋。疊滿對未知的恐懼,架起各種不知道有沒有用處,但總之以為能對付各種突發狀況的口訣。手提包裡,還有上了飛機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塞進了的兩本旅遊書。《暢遊美國東岸》。《紐約一個人走也不怕》。拿出來翻看的時候才想起,老爸擔心時總也不說,總愛好整以暇訓斥我別窮緊張,卻用兩本顯然是特地買來的旅遊書,偷渡他的擔憂,卻弄錯了女兒旅行的目的地。我正前往的奧克拉荷馬州,不靠美東也不近紐約,在各種旅遊地圖疆界之外的美國中部,就像不存在。
飛機越過化外之地,尚未降落,我就已經在三萬英尺高空上,用經血把自己流放。
漫長飛行,勉強睡進空調,突然股間濕暖,心知不妙,垂死夢中驚坐起,猛然想到自己穿的是白色褲裙!挪抬屁股,岔開大腿,塞進一塊鏡子,這才發現裙子中央,沉沒的亞特蘭提斯城浮出水面,被機艙空調風乾成一塊猩紅大陸。造陸成功。無可逆反。衰女帝國的興衰史,帝都遷到哪裡都只衰不興。
舉起手,高大的金髮空姐靠近我。May I help you? 燙得平整的標準問句,表情卻因為不耐而起皺。雖然之前就聽過這家航空公司對非白人的態度如此,但原本就挫敗到底的我,還是馬上被逼得節節敗退。Coffee? Headphone?Blanket? 兵荒馬亂,腦內焦土遍野,揀擇不出任何一個英文單字來表達此刻我多麼需要一片衛生棉,只好拍拍椅子輕聲說:「Blood……」金髮空姐眉頭整片皺起,大約以為熱愛客訴的亞洲人又在抱怨座椅髒了或者其他,整顆頭就要探過來查看,糟糕,不能看啊!我慌死了,情急之下只能指向跨間連聲大喊:「Blood! Blood!」終於,不僅空姐聽懂了,前後左右的乘客大概也都懂了。彼時,這家航空公司還沒發生亞裔醫生被航警強拖下機而濺血的慘劇,一個當機流血的亞洲女孩沒有引起太大騷動,只遠遠傳來稀稀的笑聲。
空姐扣扣扣地走了,又扣扣扣地回來,遞給我一捲白色的迷你的物體。
啊,是衛生棉條……
走進廁所,撕開包裝,對著塑膠導管發愣。那是使用衛生棉條還會被警告破處的年代,台灣女孩的養成都有一對蝶翼雙宿雙飛。到底這東西該直直地推進去嗎?質地看起來真的非常硬,好像會痛的樣子。思來想去,真的沒辦法克服。如果你問我文化差異是什麼,我會告訴你,一切都發生在那間廁所裡。
於是,接下來五個小時航程,我決心捲起衛生紙塞入股間,明知治理洪災疏通勝於防堵。可怎麼辦呢?在高空的機艙一切事物的原理或許都可倒反,我死死守住狹小的機艙廁所,一直到降落之前。
能不能,不要停下來呢?
能一直,這樣飛下去就好了。
經常,那是我旅行唯一的感想。在異國我依然口拙手笨,經血洶湧,並不曾因為暫時拋卻身分就能乾淨做人。或者,旅行也從未讓我拋卻身分,台灣人,女人,容易出血的台灣女人。逃離日常後,我照舊把自己打入羞恥之境,在沒有人認識我的按摩院,蠟像館,還覺得自己有逃開的必要。逃不開的時候,就把自己關起來。機艙廁所帶著我與一屁股血漬穿越大氣層,不上不下,那可能就已經是旅行的開頭與結尾了。
最後,我們還是上了計程車,放棄議價,總之能逃離已是萬幸。才開動沒多久,車子就卡在曼谷車陣裡,一個半夜一點還是尖峰時段的城市,行了四天三夜,我們仍無法掌握它運作的規律。C君低著頭突然問我:「你知道月經降嗎?」
月經降是泰國巫師祕術。只要把月經來潮時第一滴血滴在心儀男子的飲食裡,讓他吃下喝下,就會無可控制地愛上下降頭的女子。降頭一日不解,男子對女子的愛一日不能移。C君不等我答,就自顧自地解釋起月經降的典故,鬼氣森森的,像是被下了降。
「喂。你是不是被嚇傻了啊?」我推推C君,愧疚感重新湧上。
「沒有啊。只是覺得。雖然你是肖查某,剛剛那事簡直丟死人。但你也是。很有力量的痟查某呢。」向來嘴賤的C君說得斷斷續續,好像那有多麼難以啟齒。
他正在與我交心嗎?我想起了泰國的小費文化,「就像拋媚眼」,旅行書這麼形容。對於自己無意間好像領受了什麼來自C君的報酬,我決定什麼話也不說。
計程車終於緩緩開動了。暗夜裡,旅伴的側臉被窗外流過的車燈映照得非常溫柔。能不能,不要停下來呢?我突然又希望車子能就這樣,夾著滿屁股血,一直開在曼谷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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