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書跳出來六年前我寫的這篇【如何與黑道聊天】,那就再貼一次。
【如何與黑道聊天】
我承認我自小對黑道就有些過度浪漫的想像。這可能要追溯到我妹妹出生後,我第一次感覺到母親對我的愛被搶走,以及我哥哥強搶我東西我卻無力奪回的幼年時刻。我感到有一種暴力的需要,如果不靠暴力(例如大哭),人很難奪回(得)某些東西。
我國中讀女校,曾對一位同學十分傾慕,後來想想,不完全是因為她皮膚白皙、聰明有才華、游泳課露出水面時,長睫毛撮撮分明像洋娃娃一樣,而是有一天,她跟我說,小六時她差一點加入一個少女幫派,後來陰錯陽差沒加入,「否則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了。」我不知道她說她若不在這裡會在哪裡,但一定比這個變態嚴格管理的女校要好。我羨慕她的膽識,竟然差一點就可以脫離父母和學校,去一個如此自由不受拘束的地方。
實際上我膽小又害羞,只能從「教父」「四海好傢伙」「老大靠邊閃」這樣的電影裡想像黑道的世界。做了記者以後,我仍未忘初衷,當某個朋友告訴我他有個竹聯幫的朋友時,我立刻要求他介紹給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籃子(化名)。籃子那時已有五十歲,從事一個聽起來像是正當生意的事業,亮出幫派名號,可能是覺得如此比較不易受人欺負—這大概也是很多人想依附幫派的原因。不必使用暴力,卻能收到暴力之效。
多年前見到他時,我起先連話也不敢多講,我的朋友跟他講話時也小心翼翼,提到他的背景時,我們都因為不知該說「你們黑道」,還是「你們兄弟」,而有點口吃。幸好籃子頗有大哥風範,看我們如此不稱頭,他便先示範了幾個句子:「我們黑社會」,又說「我們做兄弟的」。於是之後我們都能順暢地說:「你們黑社會的人」,或乾脆萬無一失地說:「那麼這件事,兄弟們怎麼說?」
後來聊起來才發現他很溫和,沒事時喜歡去舞廳搖頭,他問我要不要去,我說我不敢,他也沒怎樣。他青少年時惹了事,被將軍父親帶到另一個眷村去,喝令他在一個男人面前下跪懺悔,他才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那男人是他的親生父親,他還有一個未曾謀面的雙胞胎哥哥。兩兄弟相認之後,才發現他們都在混幫派。
我聽完後覺得很有故事性,值得報導,向他提出,他正色道:「我希望等我以後事業做得更好、更成功了,你再來採訪我。」這時我才瞭解,黑道也有功成名就的自我期盼。他為了不讓我失望,說可以介紹一位更有成就的天道盟朋友,這位朋友在盟中位階很高,我雖然有點忐忑,但禁不住好奇,便請他引見。
有些人表面兇惡,但當你向他問路時(是的,我有時想證明表面兇惡不一定是壞人,問路時並不避免這樣的人),他臉色瞬間和藹起來,光是說明還不夠,他深怕你走錯,還要往前多走幾步確認你走對了。有另一些人,你看他斯文謙恭,但你要到某一個時刻才會知他是黑道高層,專門出謀劃策,是厲害的軍師。
我見到的這位,在這裡且稱為「盟友」好了,卻不屬於前兩種。我們傍晚約在一家海鮮餐廳,他終於來了,好瘦,慘白著臉,說他剛起床,然後坐下,不再開口。我們三人慘澹地吃著東西(沒想到籃子也對他戰戰兢兢的),我做為邀請者,感到十分焦慮。
我知道黑社會的兄弟們不輕易交心,也聽說他們有些人出外吃飯一定要選面對門口的位子(才能看得到進來的人,以免遭到狙殺),也瞭解他們愛裝神秘好讓人怕他。但找不到話題讓我很焦慮,這說不定是我職業生涯所遇過最大的危機。
於是我聽見我開口問那位剛睡醒的大哥:「你平常都讀什麼書?」說完我立刻替自己捏了兩把冷汗。我這人的一大毛病便是,看到別人在看書,一定會想辦法看看那是什麼書。如果別人沒提起他在讀書,我也會問人家最近讀了什麼書。
沒想到他倒是答話了:「我看三國演義。」
這令我立刻振作起來。但因為他的臉並沒有任何變化,看來並不想談他對三國演義的看法,因為他又緩緩低頭吃飯去了,而我又覺得「你喜歡哪個角色」這種問題很蠢,竟不敢多問,又另起一個爐灶:「那你平常都做些什麼?」說完我又替自己捏了三把冷汗—難道我要他回答:「我平常都去討債、收保護費,必要時也會砍砍人」嗎?
我後來想,其實說不定他願意談談三國演義,但我因為太緊張,判斷力失準,自我設限太多,只要他的反應不像一般人那樣熱情,我就以為他對這話題沒興趣,就沒再問下去。他這時大概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呆瓜兼怪咖,此地不宜久留,也想趕快應付了事,便一連說了好幾句話:「我平常最喜歡睡覺,下午醒來就去吃飯、上班,晚上去搖頭店,玩到兩三點或是更晚。」
我已不記得後來是怎樣結束的,總之我頗沮喪,對自己是不是個稱職的記者產生極大的懷疑。
後來我終於有機會採訪黑道界的天王級人物陳啟禮,那時我的採訪功力已經有所提升,好吧,當然也因為他流亡柬埔寨,一心想回台灣,台灣政府不准,所以他對我們很熱情,採訪的三天裡他談笑風生,只希望我多寫他好話,提升他的形象。
因此我也有機會看到別人對他心懷恐懼的模樣。有二台商專程從台灣帶來陳啟禮皈依師父送的白玉觀音一尊。陳啟禮便笑說自己剛出獄時,皈依佛教,師父不太管外界事務,不知他曾如此轟轟烈烈(或者只是不提),只對他說,「明道(陳的法號)啊,你既已皈依,以後就不要再去偷人家東西了…」我聽得哈哈笑,但此二台商恭謹聽完,不知該如何反應,露出恐懼的神色。陳啟禮後來再說別的笑話,他們仍不敢笑,只講些別的事情。
那時我意識到,暴力並非只是語言或肉體的攻擊,更深遠的是那種無形的,可能是聽到便感到恐懼的一個名字。有些成功的政治人物和商人,因為怕失去所有,就傾向與暴力靠攏。所以黑道往往不必使用太多暴力,卻能收暴力之效。暴力有效,是因為人們自己會生出無邊的想像。
因此陳啟禮也很知道如何操控別人情緒,上一分鐘還說故事自嘲,笑得很迷人,旁人便也很放鬆地跟著笑,但下一秒,我問到他不願談的事時,那笑容便迅速褪去,臉暗下來,此時,那種想像的暴力便出現了,我只好默默換一個問題。
陳啟禮的父親是軍法官,從小嚴格訓練他,除了體能,還要求他背經書。前一晚耐心向他解說,第二天他若背不好就打。因此到老他都記得很多小時候背的文章。談話間,他認真說到「筍(ㄙㄨㄣˇ)子」說過某話,我幾秒後才想到他講的是「荀(ㄒㄩㄣˊ) 子」,我反應算快,沒笑。六十多年來都沒人敢糾正他,想必黑道中人也與我一樣知所進退。但後來想想,這反而證明了這真的是他小時候讀的。小孩反叛父權的方式,就是把荀子唸成筍子,念久了就改不過來了。
今年初我離開工作了十多年的記者工作,在家寫劇本。一開始我想把之前寫的一個黑道喜劇大綱發展成小說。我寫得不太有自信,因為仍習慣依靠採訪得到的資料,總覺自己的想像力不夠。一個陰冷的日子,我開車去淺水灣,因為不是假日,只有一家啤酒屋開著,裡面只有一桌四個黑衣人,看起來是兄弟,他們正在喝啤酒享受悠閒時光。我很想坐在他們旁邊偷聽他們講話,但又怕太明顯只好再隔一桌,結果就聽不到了。
晚上想了一些劇情,自己覺得開心,突然懊惱起來,今天應該把故事講給這四個人聽,看他們覺得如何。我想像他們聽了我的劇情後,有三個人紛紛搖頭,說:「這什麼爛劇情,我們才不會這樣做。」唯一沒搖頭的那人說,「為什麼兄弟就不會這樣做,兄弟也是人,我覺得董小姐安排得很好,如果是我也會這樣做。」那個長相最兇的人就掏出槍來,對著贊同我的那人說,「你再說一次。」我連忙試著打圓場,「寫作就是需要想像,為什麼我一定要寫得跟真實的一樣。」沒想到我的火上加油令我自己陷入困境,他果然把槍對著我說,「我就是不准你那樣寫!」
想到這裡,我感覺我的想像力果然太貧乏了,這種劇情也未免太cliché了。那麼就倒轉過來吧,不知怎的,槍突然到了我手裡。
我該怎麼用這把槍呢?這就是我這一年來每天都在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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