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從今年5月底開始吧,2015年日本芥川獎得獎作品《火花》的日劇廣告開始頻繁出現在各個無線頻道的黃金時段。與台灣7成以上的有線電視普及率相比,日本僅佔10%~15%。儘管隨著YouTube等網路影音平台的普及,日本的整體收視率也在逐年下滑,但現階段傳統電視依然是這個社會最具影響力的影像媒體。當時廣告的曝光頻度就連我這個門外漢也看得出來,毫無疑問Netflix在宣傳上砸下了破格的預算。
漫才二人組「PIECE」中負責耍笨(ボケ)的又吉直樹自出道以來就以好讀馳名,於2015年初發表的《火花》是又吉的首部中篇小說。藉著「PIECE」的名氣與「(搞笑)藝人執筆」的話題性,《火花》為月刊《文學界》締造了創刊80多年來未曾有過的再版紀錄,2015年芥川獎的光環,除了讓單行的銷售量更加一發不可收拾,也證明又吉這個會拿太宰治當手機待機畫面的書蟲藝人,對文學的愛不只是上電視說說而已。託日本綜藝節目在台灣的高同步率,「PIECE」在台灣也有相當高的知名度。今年5月發行的中文版也有極為亮眼的成績。
「藝人」在日本是個充滿夢想的行業。若是天時地利人和對了,紅兩三年的收入或許就能讓一個人不用再操下輩子的心。然而在這個「每年」數以千計新人投入的業界,能夠靠著「搞笑」餬口維生的可能不到百分之一。
有不少人將「漫才」中譯為「相聲」,若是要找一個既有的中文名詞直接套用,「相聲」或許可以說是最接近的表演形式。但嚴格說來,無論是段子的寫法、兩人的角色關係、對話互動時的節奏、故事架構上的設定空間⋯⋯,「漫才」與「相聲」還是有著相當大的差異。
除了「漫才」以外,日本的大眾搞笑還有「短劇(Comte)」、「單獨藝人(Pin芸人)」、「模仿藝人」、「一發藝(瞬發式的搞笑藝)」⋯⋯等等其他領域。不過要談搞笑藝人,基本上「漫才」,還是佔有率最高的表演形式。
《火花》的主角德永是一個出道不久的漫才師,對漫才有理想、有堅持。也和其他數不清的菜鳥藝人一樣,靠著打工微薄的收入住在一間6塊榻榻米的窄破老公寓,一復一日地被剝削、羞辱、打擊…承受「無名小卒」所應該承受的一切挫折。
2001年夏天某個煙火大會的場子上,德永結識同是漫才師的前輩藝人神谷。德永被神谷獨特的個人魅力所吸引,唐突地對這個才大自己四歲,同樣沒名沒勢沒人氣的同業提出「收我為徒」這近乎瘋狂的要求。而神谷也輕描淡寫地以「寫下我的傳記」為條件,收了這個才認識沒幾個鐘頭的徒弟。
《火花》就從這一刻為起點,記錄兩人在「搞笑」這條路上跌跌撞撞活出來的軌跡。
儘管日本綜藝節目總是透過層出不窮的新企劃,拉抬收視率以及新舊搞笑藝人的知名度,日本的「搞笑」(お笑い/OWARAI),其本質上依然是極度嚴謹且保守的。
這裡所說的「保守」並不是指其墨守陳規不求突破,而是在面對「搞笑」時,每一個表演者都抱著各自的詮釋與美學,努力遵循並實踐他們對「搞笑」這二個字的信仰。與「落語」、「狂言」等追溯起來數百甚至可能近千年的傳統技藝相比,不過百年出頭的「漫才」歷史並不算長,也沒有什麼在傳統包袱下非遵守不可的「規矩」。同樣是舞台上所立著的一隻麥克風,每一個段子所架構起來的世界、「耍笨」與「吐槽」時機的掌握、視覺上的刺激、與觀眾之間的距離感、現場「空氣」的導向⋯⋯。
漫才師使出渾身解力去建立起屬於他們自己的獨特風格,絞盡腦汁去分析如何從觀眾身上激出更多的笑聲。
「創新」與「革命」是想在漫才這個舞台上生存的必要條件,「與眾不同」與「不按牌理出牌」甚至可說是某種為自己才華背書的證明。但是面對「搞笑」這條脈絡時的態度是共通的。就如同陶藝家,國寶級的大師或許能夠創造嶄新、空前的奇蹟,但是再怎麼也少不了拉胚上釉窯燒上的功夫。這樣的一份「職人魂」,我想很接近那個屬於「保守」的特質。
80年代初竄起的「TWO BEAT」、「紳助・竜介」、「B&B」⋯⋯等已被列為神話的漫才師,他們所帶來的革命引發了「漫才風潮」。約莫10年後,「DOWNTOWN」、「隧道組」、「小內小南」等也撼動了整個世代。看看日本的綜藝圈,這些人絕大多是此刻站在金字塔頂端的菁英。電視為漫才增加了曝光率,電視節目為漫才師拓展了工作內容的範圍。搞笑業界似是前途無量,幾個為電視史上寫下傳說的節目也為搞笑年表上留下了好幾個「第○次搞笑風潮」的區塊,但是如同80年代初的大規模漫才風潮,卻是再也沒有出現第二次了。
吉本興業為了培育新一代藝人所開設的藝人養成學校NSC(New Star Creation)自1982設立以來送出了數以千萬的藝人,島田紳助所企劃的漫才大獎「M-1Grand Prix」於2001年舉辦了第一屆,這份代表著漫才師最高榮耀的獎項也毫無疑問為業界所帶來了更多新血。從2001年第一屆就高達1,600人報名,至2010年的第10屆,報名人數已成長到將近5,000人。
漫才在日本社會一直有著相當大的需求,但是並沒有大到足以追上新人投入的腳步。絕大多數的菜鳥藝人一整年下來,靠「搞笑」所賺的錢,不到一個上班族的月薪。市場供給遠大於需求,電視就是那幾台、節目再多也就那幾個缺,在激烈競爭下爭取到曝光機會的自然是最頂尖的表演者,但曝光機會一多,收視戶的胃口也就被養得愈來愈大。
這些隨時可以被取代的「頂尖表演者」在螢光幕上的生命週期不斷減少。大約也就是在M-1最後一屆的2010年(第11屆於2015年再開),讓搞笑藝人們在電視上演出自己「作品」的秀哏節目開始一個個結束、或是轉為不定期的特別節目。電視台終於開始意識到他們不能再繼續毫無節制地「消費」搞笑藝人。
這個屬於搞笑文化的環保意識或許教會了一部分觀眾,讓他們懂得抱著多一點點的敬意去面對藝人們的作品。但「上電視」這個本就過高的門檻,在秀哏節目幾乎全滅的狀態下,無異是對更多缺乏機會讓觀眾認識自己的藝人宣判了死刑。
《火花》的舞台正是2001年後的東京,所描寫的也正是在這個時空背景下身為一個「搞笑藝人」所會面對的喜怒哀樂矛盾糾葛,又吉直樹於2000年出道,在看這部作品時很難不去懷疑他沒有將自己的經歷投射到主角身上。
德永打從心底仰慕有著自己一套「搞笑哲學」,一文不名卻依然有著絕對自信的神谷。而神谷儘管總是在德永面前狂妄地高談「搞笑論」,卻難以克制地忌妒德永的才華、真摯以及面對「藝」的堅持。兩個人都在同一條路上被折騰地滿身瘡痍,卻又不得不用最爽朗且殘酷的笑容來面對環境刻在自己身上的一道道傷疤。很苦、很荒謬,也很真。
這齣戲用鏡頭說故事的方法有別於至今我們所認識的日劇,無視傳統電視台的播放規格,根本是當成一部近9個鐘頭的電影在拍。總導演廣木隆一去年才在德國的日本影展摘下銀獎,飾演主角德永的林遣都,也是出道近10年來獲獎無數的超實力派。完全為串流平台量身製作的「火花」不光只是在宣傳上砸下重金,攝影、音樂、選角、前製後製的編制,每一集那落落長的片尾名單也證明了這齣戲不說別的,至少在人事成本上絕對沒有手軟。
《火花》製作公司「吉本興業」創業百年以上,近10年來更已發展為全方位的演藝娛樂集團企業。這個全日本最大規模的(搞笑)藝人經紀公司會願意為《火花》投下這麼厚重的勞力心力財力,絕對不只因為作者又吉是他們旗下的藝人。
芥川獎光環所代表的票房保證一定也是非常關鍵的強心針,但更重要的是,我看到這個建立起今天日本搞笑文化的百年企業,透過與Netflix的合作,意圖將「JAPANESE OWARAI」(日式搞笑演出)這個文化背後所涵蓋的價值觀,外銷至全世界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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