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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411) 那些霉、臭、醃、焐、乾的紹興菜,就像愚昧麻木的民族性,野蠻荒誕的舊社會,本來是他要拒斥抗禦的,現在卻因他而鹹魚翻生,紅火熱門。

魯迅會氣瘋了。

他家門前賣著乾菜包和臭豆腐,扔了一地紙盤竹籤。咸亨酒店擠滿了人,輪流和孔乙己的雕像合照,然後坐在板凳上吃茴香豆、霉莧菜、醬螺螄和乾菜燜肉,喝太雕黃酒。

還有魯鎮,一個比中影文化城更像佈景的人造村,賣著藍花布和烏氈帽,坐著打瞌睡的豆腐西施,高老夫子和阿Q在路上漫步,祥林嫂挽著竹籃,瞪直眼向個少年喊「阿毛──」,那群春遊的中學生爆出笑浪,你推我搡,互叫阿毛鬧成一團,把祥林嫂也逗笑了,沖淡了化妝的皺紋。

在這唐人街的迪士尼,沒有革命和殺頭,沒有瘋狂和憂鬱,沒有沉重的閘門,只有相機、零嘴和笑聲。歷史困局,國族悲劇,時代斷層,統統被剔除過濾,抽去骨架和陰影,攤成扁平柔軟的意象,一口一個邊走邊吃,像串在竹籤上的臭豆腐。

魯迅會氣瘋了。連那臭豆腐都是不臭的,急就章粗製濫造,還來不及焐酸。盜火者辛苦偷來的火苗,被人拿來放花炮,炸臭豆腐,點金魚火花玩。

他煮了自己的心肝,被吃掉的卻是皮毛。三味茶樓、阿Q飯店、孔乙己土產、楊二嫂麻辣鍋,咸亨酒店開起全國連鎖,他也差點被孫子釀成老酒,大家都搶著吃「魯迅飯」。他被笑嘻嘻地吞掉,沒人想起人肉和血饅頭。

那些霉、臭、醃、焐、乾的紹興菜,就像愚昧麻木的民族性,野蠻荒誕的舊社會,本來是他要拒斥抗禦的,現在反而鹹魚翻生,紅火熱門,成了他的象徵。

「對於紹興,陳垣教授所憎惡的是『師爺』和『刀筆吏的筆尖』,我所憎惡的是飯菜。」一九二六年某一天,魯迅在日記中這樣說。不過那天中飯,他吃的正是菜乾、筍乾、粉絲和醃菜。

他的憎惡是邏輯理性的,感情上卻是喜歡,別忘了魯迅是天平座,心智與身體的砝碼,總在兩端游移擺盪,分歧而不分裂。霉醃的家鄉菜,有如古舊多塵的傳統文化,雖不衛生營養,但在灰敗中,卻蘊含了最奇詭的鮮美滋味,隨著年歲而發酵濃烈。

就像乾菜。一九三五年,魯迅從上海寫信給母親,「……小包一個,亦於前日收到,當即分出一半送老三。其中的乾菜,非常好吃,孩子們都很愛吃,因為他們是從沒有吃過這樣的乾菜的。」

紹興有多種乾菜,魯迅最愛吃「筍乾菜」,由筍片與芥菜同煮後曬乾而成,鮮上加鮮,清芬秀逸,和以瓠瓜、春筍或河蝦煮湯,汁色如枯荷殘菱,然而淡中帶腴,甘美非凡。

在他家後院的百草園,我見到一畦畦肥壯的芥菜,葉闊多皺有鋸齒,這叫雞冠芥,曬出的乾菜最鮮美,深濃馥郁,蒸煮後愈加烏黑,鮮滋香氣也愈烈,難怪紹興人說,「烏乾菜,白米飯,吃得神仙想下凡。」

紹興乾菜鹹而鮮,和甜爽的廣東梅菜不同,只以鹽揉,並不加糖,要曬到乾透,且須經過「堆黃」,把芥菜堆放經霜,至轉黃後醃製,據說這是鮮美的關鍵。南菜無霜,難以成鮮,所以要下糖。

乾菜硬癟,但也最嫵媚,以此燜五花肉,膏澤紅糯,馨香酥透,肉皮比瘦肉好吃,乾菜又比肉味美潤,因其虛乾,有容乃大,所以能吸油涵香,盡得精華。吃魯迅者,從此中又嚼出不少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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